再次見到褚瀟瀟,許君竹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在神都洛陽府的大堂上。
自從女皇登基,就一直崇尚佛教,道教受到抑制乃是不容更改的事實了,薛懷義手下的僧人胡作非為,欺壓百姓,甚至將手伸到了一向清修的玉虛女觀。褚瀟瀟忍無可忍,終於北上神都,狀告薛懷義,一時間轟動整個洛陽城。薛懷義是女皇的寵臣,誰敢得罪?新任洛陽令馮思勖又從魏元忠那裡知曉了許君竹和褚瀟瀟之間的關係,兩難之下,只得將許君竹請來。
許君竹是內臣身份,不好直接出現在公堂之上,只能躲在屏風後面悄悄觀察。
兩年未見,褚瀟瀟容顏未改,只是越發顯得清瘦了。一襲白衣,頭上戴著玉簪白沙,素淡非常。面若銀盆,眸似秋水,不加點綴,卻也是風姿綽約,令人心醉。
眼神碰觸的那一瞬,許君竹的心隱隱痛了下,兩年的時光,世事難長久,卻只有她,獨守青燈,一心向道,從未改變過。這份堅持又有幾人做得到?
驚堂木拍案的聲音,響徹公堂,馮思勖坐定了身,問道:「褚瀟瀟,你既然認定薛懷義容手下僧人欺辱你觀中道姑,還趁你不在之時,奪走了你父親的墨寶,你可有證據?」
褚瀟瀟雙眼緊緊的盯著地面,咬牙堅決道:「我觀中所有的弟子便是人證,那《雁塔聖教序》,是我父親生前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他廟中若有此物,便是物證!」
「笑話!」堂下一聲斷喝,聲音如洪鐘,語氣甚是狂妄,眾人一愣,抬頭一看,正是薛懷義。
大步走上公堂,望著站在那裡的褚瀟瀟,冷笑道:「《雁塔聖教序》是我白馬寺的藏品,怎是你的東西?」說完便上前舉手向褚瀟瀟打去。
薛懷義是個市井混混出身,雖有武藝卻終究不是褚瀟瀟的對手。褚瀟瀟面不改色,只是挪步輕移,便躲過了薛懷義的巴掌。
馮思勖也是大驚,沒想到薛懷義竟然公然擅闖朝堂,他是耿直之人,卻念在薛懷義的身份,心中對他禮讓三分,不由拍打驚堂木:「國師,你怎擅闖公堂,還不請退下。」
薛懷義哪裡理會馮思勖,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裡,傲然道:「大人休管,看我將這女子拿下。」
旁邊的一群僧人見此,聽從薛懷義的命令,將褚瀟瀟團團圍住,欲要將她帶走。
馮思勖一看,頓時傻眼,他只是一名微小的洛陽令,怎敢得罪這個霸王。一時間只能愣在那裡沒有了主意。
許君竹暗惱薛懷義為人霸道,又氣馮思勖沒有膽量。此時,也只能靠自己出手來救褚瀟瀟了。
「且慢!」許君竹高聲呵道,從屏風後面緩緩走了出來,依舊面帶清淡的笑,目視薛懷義,從容不迫。
薛懷義的眼中也閃過一縷驚色,萬萬沒想到,許君竹會在這裡。他對君竹向來垂青,只是無緣會面,今日一見,不由色心大起。
瞬間變換了面色,方纔的蠻橫早已不見,趕緊賠笑:「原來許大人也在這裡,真是失敬了。」
許君竹也回做一笑,面色卻依舊的冷清,眼睛並不看著薛懷義:「她你不能帶走!」
許君竹的話擲地有聲,不容置喙,薛懷義有些奇怪,許君竹向來不和自己作對,這次大動干戈,不惜在公堂之上翻臉,到底是為了什麼?
薛懷義的鷹眸倏然變冷,面上卻帶著幾分悠然:「這恐怕隨不得大人的願了,這乃是我們佛道兩門的事情,還望大人不要插手的好。」
許君竹上前一步,步伐堅定,神色轉冷,透出陣陣寒光,語氣幽沉:「她是我師姐,國師還是放了她的好。」
薛懷義眸色一緊,許君竹的話顯然是在威脅,心中微驚,他本就是聽說了褚瀟瀟的盛名才去玉虛觀求見,以圖霸佔,卻求見不成,只得搶去了她的寶物,以求她上鉤,沒想到這褚瀟瀟卻又引出了許君竹,著實讓他意想不到。
他雖是女皇的面首,可許君竹的勢力也不容小覷,得罪不得。心思回轉,料想這事情沒完,眼前也只能賣她也面子。
動了動身子,悄然一笑:「既如此,你先帶她走吧!」
許君竹心思微動,深知薛懷義不會這麼簡單就解決此事,只能面上笑著點頭答謝,目送薛懷義離去。
輕輕扶起褚瀟瀟,陪著她離開公堂,怎想剛走出門口,卻遇見了顧文游。
明媚的面容下,絲毫不掩飾的關心,許君竹這才明白,顧文游心心唸唸的還是褚瀟瀟一人。
「我聽說你出了事,所以特來接你回府的。」顧文游怔怔的看了好久,方才吐出一句話。嘴角悠然的笑意是陣陣的驚喜,片片的開心。
褚瀟瀟轉頭看著許君竹,似是在徵求她的意思。
「這也好,就去文游哥的府上吧,我那裡畢竟不太方便。」許君竹脫口而出,算是替褚瀟瀟答應了。
回到府上,二人依舊沉默無語,只是脈脈對望。
許君竹頓時感到氣氛尷尬,想要離去,可有些話語,卻不得不說:「師姐,你也太莽撞了些,若是寶物失竊,和我說了便是,我定當用方法給你討回來,何必要狀告到公堂之上呢?這薛懷義就是連我也……」
瀟瀟為人向來沒有心機,心思單純,如今才想到自己給許君竹惹了麻煩,不由心生愧疚。只是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默默不語。
倒是顧文游聽了這話有些急了:「君竹,你的話未免太重了,薛懷義也是欺人太甚,更何況奪走的是褚伯父的遺物。」
「可你怎知這薛懷義是何等人物,他不肯善罷甘休,只怕我們都對付不過!」許君竹聽顧文游責備她,心中氣惱,臉色早已煞白,搶白道。
「這事,我不會麻煩到你,我自來承擔,幫瀟瀟拿回書帖便是!」顧文游也收斂住平日的笑顏,斜睨著許君竹,微有怒意。
「你這是何話?瀟瀟是我師姐,我怎能不管?可如今也要以大局為重。」
「大局?」顧文游冷笑一聲,「大局便是你為了報復甦昭明不斷打壓氏族,和武三思他們打成一片,忘記了自己的本分!」
顧文游早已對許君竹回來的作為甚為不滿,平日許君竹為了避免嫌疑,不和顧文游來往,他也自然說不得,此番趁著瀟瀟的事情,卻一股腦兒的全部發作出來。
許君竹向後退了幾步,又惱又氣,萬沒成想顧文游竟是這般看她,面容已然沒了絲毫血色,眼底倏翻一潮熱流,水珠溶動,強行忍住,站在廳堂之上。嘴唇輕顫,竟說不出話來。她始終不明白,為何顧文游能夠如此淡然,絲毫不在意當年蘇世長對長孫家族做出的事情來。
良久,穩住心神,才冷冷道:「我早說過,你不是個政客,為了師姐,竟然這麼沒有理智,看來你該辭了官才是!」
二人爭吵聲不斷,褚瀟瀟定力再好,如今已是心煩意亂,忽地站起身,衝著二人道:「你們不要再吵了,我的事就隨天意吧,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了。」說完,抬腳衝了出去,顧文游一瞧,心慌意亂,生怕她會出什麼意外,也拔腳向外奔去,追趕褚瀟瀟。
還未跑到門口,卻被一個黑影攔住,許君竹走出一瞧,正是水月宮主。
「小夢,你不要擋在這裡。」顧文游左顧右盼,眼神早已隨著褚瀟瀟去了,口中叫嚷著,似有責備之意。
「你是要追尋她而去是嗎?」水月宮主柳眉微凝,眸子緊緊的盯住顧文游,眼波中早已閃爍出片片晶瑩。
「她一個人出去會有危險,你不要攔我!」顧文游心中焦急,儼然已經急了。
「憑著她的武功,會出什麼事情?」水月宮主澀然一笑,略帶幾分酸楚,「到底你還是喜歡她,任憑我放下一切陪著你,還是走不動你的心裡,是不是?」
顧文游亦沒想到水月宮主會說這話,先是一愣,可心中早就被褚瀟瀟所佔滿,一時間也不加以深思,只是不住的搖頭:「你現在說這些做什麼,我們的事情,我回來自會和你詳談,我和瀟瀟……」
「夠了!」水月宮主打斷他的話,眼池中的淚水已經留下,淚珠簌簌滑落,顆顆晶瑩滴落在面頰、唇邊,「你走吧,只是有天,不要後悔。」
顧文游動了動唇瓣,不知如何作答,看了看面前的水月宮主,心中雖然歉疚萬分,終究還是抬腳離去。
院內只剩下許君竹和水月宮主兩人,悄然無聲,只有桂花隨風飄落的片片花瓣,和滿院陣陣撲鼻的花香。
撕拉一聲,水月宮主揭開了臉上的面具,薄薄的人皮面具被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重新出現在許君竹面前的一張臉,如雪豐盈的面龐,沒有之前的面無表情,帶著點點的哀傷,這是一張真實的面孔,不做任何掩飾,一切情緒顯露無疑。
「我終究還是看錯了人。」一頭青絲隨風飄舞,帶著幾分凌亂,定定的站在原地,喃喃自語。
「他是深情之人,只可惜……」許君竹不忍再說,若是顧文游先遇見的是她,這一切會不會改變?
「只可惜,無論我怎樣,他的心始終不在我的身上。」
「你又何必撕下偽裝?」許君竹走到她的身前,看她的樣子,心中也是不落忍。
轉頭看了看許君竹,慘笑了幾聲,咬牙恨恨道:「我不要再做水月,一看到那張臉,就想起我和他的一切。我要做回我自己,做回對男子心如止水的許夢茜。」
「既然這樣,你就和我回家裡住吧。」許君竹明白,這一刻,她的姐姐不再是曾經殺人無情的水月宮主,也不再是為情放手的水月宮主,而是重新拾起仇恨,再掀起一番波瀾。
「我不會回家,我恨那府裡的主人,我要為娘報仇。」
「你說什麼?」許君竹大駭,臉色頓時突變,睜大了眸子看著許夢茜,聲音不住的顫抖。
「君竹,你雖不是娘的親女,但是,她終究是為了保護你被爹爹殺死的,這個仇你該不該報?」許夢茜頓住了目光,盯望著許君竹。
「這不可能,他對娘向來很好。」許君竹不住的搖頭,臉色倏落。
「是我親眼看見的,還會有錯?」許夢茜厲聲道,狠狠的盯著許君竹,言語忿恨,「要不是因為這樣,他又何苦將我嫁到那蠻荒之地!」
許君竹此時心中已然大亂,千回百轉,緩緩踱出府院,輕聲呢喃:「我明白,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莫要輕舉妄動。」
跌跌撞撞回到蘭心苑,許夢茜的話,一直迴盪在腦中,揮之不去。許君竹是何等聰慧的人,經她這麼一說,從前一直疑惑的事情,頓時想的清楚明白。終於瞭解,為何母親當年會突然辭世,為何姐姐遠嫁,父親竟未跟她提起。原來這裡面,竟有這麼一段公案!
謝瑤環見許君竹回來,急忙迎上去,卻看她臉色蒼白,心中料定,此去定是沒有什麼好結果。也不敢多問,只是照例去忙自己的事情。
許君竹片刻不得休息,走到桌案前,提筆寫了封信,召喚謝瑤環,要她將這封信送到許敬宗的手中。
謝瑤環心中奇怪,自打從長安城中回來,許君竹就再沒回過許府,對許敬宗也是避而不見。今天竟然修書一封,這到底是怎麼了?
中秋已過,天氣已經漸漸變涼,空氣中已然透露出幾番蕭索的意味。蘇園池塘邊的風,夾雜著幾分冷意,桂花片片似雪,隨風落在皺起的池心,撩漫的整個池水都泛起陣陣漣漪。桂樹的香,雖帶著幾分甜膩,然夾在風中水中,卻淡去了許多,香的恰到好處。
碧水衣裙,映襯著樹下的點點落花,緩緩走過,步履間透著輕盈,行動之間,宛若凌波仙子。
「你去了哪裡?」花亭內冷不丁的傳來一男子的聲音。
顧卿芫措不及防,驚呼了一聲,轉而相望,正是蘇良嗣,清雋的面龐,漆黑的雙眸,讓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沒……沒什麼,我只是出去走走罷了。」顧卿芫支支吾吾,俏睫微扇,目光側落,神色間顯得幾分慌張。
蘇良嗣冷笑一聲,走到她的跟前,深邃的眸緊緊的盯著卿芫,體思著她的每一個表情。
「既是出去走走,為何要從後門回來?」音色瞬間變冷,咄咄逼人。
顧卿芫身形一滯,收緊了眸色,躲著蘇良嗣的目光,並不回答。
「既然你不說,那我替你說。」蘇良嗣凝看著卿芫蕭索的眼,頓了頓,終於決定開口,「你去了許敬宗那裡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顧卿芫眼底閃過一抹驚色,唇角微動。
蘇良嗣眸光霎時微寒,面上閃過一絲疑惑和悵惋,從懷中拿出一隻玉環。玉環通體碧色,是上等的天山玉。
顧卿芫接過玉環,不由向後退了幾步,怔怔的站在那,凝視著面前的沉穩男子,原本提著的心,卻變的安寧起來:「我的玉環都在你的手上,那麼,我的秘密你也知道了。」
蘇良嗣搖了搖頭,上前一步,抓住顧卿芫的手:「你和許敬宗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何這玉環內側,會有一個許字?」
顧卿芫睜開蘇良嗣,咬住唇瓣,搖搖頭。
「既然你不說,那我替你說。我聽說,許君竹暗中寫了封書信,威逼許敬宗為了照顧她的勢力,辭官不做。許敬宗一生的願望,便是坐上文昌左相的位置,而今被自己親手養大的女兒生生逼下台,想必滋味不好受吧。要不怎能連續幾天都稱病不上早朝?許君竹為了什麼,我不清楚,可是你,我卻知道,你是去探病,也是去探親的。」蘇良嗣冷笑一聲,依舊看著顧卿芫繼續道,「你哥哥顧文游,其實是長孫家族的後人,而你卻不是她的親妹子,你是許敬宗的女兒對不對?」
顧卿芫微怔了怔,她沒想到,蘇良嗣竟然會調查她的身份,而且竟然這樣一清二楚。自己一心一意的待這個男子,哪成想,他竟然不相信自己,想到這裡,卿芫的身子晃了晃,心野隨之大痛。
「那你還知道什麼?」喉嚨有些哽咽,強行說出一句話,聲音卻已不似平日的清脆,變的低沉。
蘇良嗣並沒有主意到卿芫面色的細微變化,繼續道:「我還知道,那個一身黑衣的水月宮主,便是許君竹的姐姐許夢茜。我要知道,這裡面到底有什麼秘密,為什麼許君竹會盯住我哥不放,狠狠的打擊氏族官員?」
「我不知道!」顧卿芫背過身子,不去理會蘇良嗣。
蘇良嗣俊眉一緊,一把扳過顧卿芫的肩膀,眼如寒星,發出陣陣的冷光,喉嚨微動:「你怎麼會不知道,我要你全部告訴我。」
顧卿芫從未見過蘇良嗣這個樣子,她眼中的他,雖然冷峻,心機沉穩,但卻從未如此瘋狂過。
一把推開蘇良嗣,眼中已閃出一絲淚光:「我知道的還沒有你多,你讓我告訴你什麼?」
抬眼看著蘇良嗣,心中漸漸變冷,淺淺一笑,卻擋不住面上的絲縷哀傷:「我知道我不該瞞你,我的確是許敬宗的女兒,他生了很重的病,我只不過是去他跟前盡盡孝道,又有什麼錯!我跟著你這麼久,可有做過一點害你的事?」
蘇良嗣一時語塞,只得靜靜的聽。
「原來你從未信任過我。你在乎的永遠是你們氏族的利益,卻忽視了作為一個人,最該擁有的東西。」顧卿芫的聲音越發的低沉,淡淡的苦笑了一會兒,摀住嘴,轉身離開。
蘇良嗣定定的站在那,一時間卻悵然若失,她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幾個月來他派人盯住顧文游,所有的心血都未白費,可是這一刻,他卻沒有想像的那般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