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斜陽,脈脈餘輝,天際暈染出一片金黃,隨風漸漸散開,輕薄的幾片雲,在微弱的殘陽裡,恍若水中的浮萍。
雲,隨風飄散,根基又在何方?
閒坐在臨湘水榭前的許君竹,遙望天際,李唐衰落之事,已是在所難免,想到這,心中不免湧出淡淡的哀傷。
張楚金的死,帶給武氏家族的是意氣風發,風光無限。就連許君竹都向他們屈服,還有什麼是不能夠的?蘇昭明娶張暮雲為妻,自是惹惱了許君竹,二人從此分道揚鑣,武承嗣等也再難視氏族派和許君竹為對手了。
閒來無事,許君竹習慣了去臨湘水榭欣賞著滿園景色,四周臨水,被荷花環繞,亭亭淨直,香遠益清,享受著難得的清淨。讓她暫時忘記心中的矛盾,對於女皇,她心中敬佩,卻也怨恨;對於許敬宗,寧願孤單一人,也不願回家,害怕面對,更怕想起那段血書上訴說的仇恨。
黃昏晚霞,灑落在一修長男子的身上,落下細細長長的影,朱紅色的官袍隨風而起,更顯得英挺不凡。
許君竹疑惑,狄仁傑雖為春官尚書,卻很少來這內殿之中,此番特意尋她,定是有要事了。
站起身,疾步穿過曲折的廊橋,走到他的面前,一時間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的心事,許君竹已經知曉,也終於明白他為何願意鞍前馬後保護自己,只是今生這份恩情,已是難以報答。
狄仁傑已看穿許君竹的心事,婚禮之上,她的種種失態,他便早已明白她的心中所屬。從此看淡,想的便只有這朝廷之事。心中坦蕩,不免比許君竹愈加灑脫。
「楚王最近可好?」狄仁傑將聲音放低,暗自詢問。
許君竹心下奇怪,不明白為何狄仁傑沒來由的問這麼一句,心中正是疑惑。她暗地裡教李隆基讀書已有整整三年,而今他已經出閣拜了師傅,愈加受到陛下寵愛,這件事也只有狄仁傑一人知道,可是,為何他會這麼問?仔細思量,想想因為最近事多,她已許久沒見楚王了,狄仁傑如此一問,難道是他遇到麻煩了不成?
抬頭迎上狄仁傑的目光,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
「我前兒個聽說,他在外殿和武懿宗起了衝突,雖然只是八歲孩童,到底還是少年心性,氣勢凌人,不懂藏拙,讓武懿宗吃了大虧,只怕這事情傳到武承嗣的耳中,會有麻煩。」狄仁傑低聲繼續道,神色已然變的愈加凝重。
許君竹聞言,微微一怔,沉吟道:「竟有這等事?可是陛下向來喜歡楚王……」
狄仁傑不等許君竹將話說完,急忙打斷,截口道:「我聽說,昨日,相王的劉皇后和竇德妃二人去嘉豫殿賀中秋的時候,便再也沒回來,恐怕是出了大事。」
許君竹一聽這話,頓覺事情不妙,也明白了狄仁傑的意思,自己乃是內臣,可以自由出入**,打聽消息也是極為方便。
「那我立刻就去,你便在家中等我消息好了。」
狄仁傑點點頭,向許君竹拜了一拜,隨即轉身離去。
從未踏進過相王的百福殿,許君竹的心中亦是惴惴不安。倘若此事讓陛下知道,又是如何是好?
走進院內,一切如常,未看出任何端倪。更不像死了女主人一般,宮人們神態自若,沒有絲毫的悲傷之色。
內侍、宮女們見是許君竹來了,紛紛避讓,低著頭,默不作聲。
穿過庭院,只見李旦正坐在石凳之上,餵養白鴿。細細觀察,李旦雖然神色怡然,可眼中那絲縷的哀傷依舊可見。看來是強忍住內心喪妻的悲痛,還要故作悠然模樣。
許君竹暗歎李旦果真是堅韌之人,如此夾縫中的艱難生活,依舊能謹慎小心,實屬不易。
輕輕咳嗽一聲,默默的注視著這個一身明黃衣衫的皇子,心中亦多了幾分同情。
「你來這裡做什麼,是母親讓你來監視我的?」李旦依舊坐在那裡,雙手輕輕撫摸著白鴿,輕聲問道,言語間帶著絲絲哀傷。
許君竹一愣,亦是語塞,竟沒料到他竟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語。這百福宮向來都有武家人的耳目,他如此話語,竟不怕他們的讒言了不成。
心思轉了個彎,面上微微一笑,屈膝行禮:「君竹拜見殿下,微臣是來找楚王殿下的。」
李旦轉眸而望,許君竹清冷的面龐,心中驚詫,這個母親身前的心腹,找三郎做些什麼?
他心中清楚,這個院子裡,定有武承嗣的耳目,既如此,不如做足了給他們看。
走上前,靠近許君竹,臉上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攬住許君竹的纖楚細腰,凝視著她:「你找三郎何事?」
許君竹知道他這番舉動是做給那些耳目看的,讓他們以為李旦沉浸美色之中,便不以為意,陪他做足了戲碼。秀靜的臉,帶著媚動的淺笑,素手一推,從李旦的懷中閃開:「楚王殿下前日央微臣教他馬球玩,我今日特來找他的。」
李旦審視著許君竹,看了許久,才擺了擺手叫宮女傳李隆基出來。李隆基見許君竹來此,神色一怔,臉上帶了幾分歡喜,卻又瞬間隱住,不露聲色。
「許大人要教你玩馬球,你就隨她去吧。」李旦淡淡說道,不帶一絲情緒。
李隆基年紀雖小,卻是個聰明機敏的孩子,他和許君竹之間的師生情誼,從未告訴過父親。此番君竹來接他,定是為了母妃失蹤的事情。心中盤算明白,立即恭恭敬敬的給許君竹行了一禮,恭謙道:「多謝大人,這就隨大人前去。」
一路上,許君竹和李隆基都沉默不語,穿過御花園,瑤環示意不再有人跟蹤,許君竹才安心將李隆基帶到馬球場去。
「師傅,你要救救我母親!」李隆基拉住許君竹的衣袖,低聲央求道。
許君竹輕歎了口氣,坐在草地之上,拉過李隆基:「德妃娘娘是什麼時候去的?」
「昨兒一早就去請安了,至今都沒回來。」李隆基黯然垂眸,顯然心中已經料定結果,只是不願說出來。
許君竹默不作聲,只是看著李隆基,心中已經瞭然。
「父王去嘉豫殿詢問過陛下,可陛下說母妃二人早就回去了,讓他去別處尋,只怕是她們已經……」說到這裡,李隆基已經忍不住,失聲抽噎起來。
許君竹輕輕擦拭著他小臉兒上的淚水,柔聲問:「我聽說你有次和武懿宗發生衝突了,是也不是?」
李隆基點頭認了,神色卻是深沉:「那次,是他看到我的車騎儀仗威嚴而整齊,心中老大的不快,便用金吾將軍糾察風紀的權力橫加阻撓,企圖挫折我。」
「然後呢?」
隆基眉頭一橫,嘴角一撇,傲然道:「我當然不能吃虧了,就理直氣壯的問他,這是吾家朝堂,干汝何事?敢迫吾騎從!他碰了個釘子,就不敢阻擾我了。」
許君竹一聽,心中大震,眸子盯著李隆基,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然已經有了權力鬥爭的意識,竟然懂得自己的地位和使命。她果真沒有看錯這個孩子,未來的大唐必定會掌握在他的手上。
李隆基見許君竹緊盯著自己,心中不解,歪著頭問道:「師傅,我可有說錯?」
許君竹洒然一笑,搖搖頭:「你說的很有道理,只是,師傅要提醒你,現在武家勢大,就連師傅也要明面上歉然他們幾分,你這般鋒芒畢露,不是給了他們下手害你的機會?」
被許君竹這麼一說,李隆基心中明白了幾分,凝眉暗思,隨即詢問道:「那我該怎麼做?」
「三郎你要記住,陛下雖然寵愛你,但她還是有傳位給武承嗣的心思,你母妃失蹤的事情,定是陛下所為。你還是個孩子,要懂得藏住鋒芒,平日大可做個孩子模樣,凡事心中隱忍不發,有數便可。等你長大,就去外地做個藩王,積蓄實力,一旦天下有變,這便是你的機會。」
隆基神色一動,已經明白了許君竹的意思。鄭重的點點頭:「師傅放心,三郎定會按你說的做。」
嚴峻的形勢,已經讓這個孩子變的少年老成,早就不復一般小孩子的天真活潑,許君竹明白,既然他已經挺清楚,自是能做得到。李唐的江山,定然是靠他了。
「師傅,其實這次的事端,是因為一個叫韋團兒的人引起的。父王不讓我說,但我只告訴你一人。」李隆基在許君竹的耳邊悄聲道。
「韋團兒?」許君竹神色一凜,方覺事情沒她想的這般簡單,韋團兒是陛下的貼身女史,怎麼會和相王扯上關係。
「我幾次都撞見,她主動和我父王肆意調笑,要許了我父王,父王只作不理,說他高攀不上,不想納妃。後來就有了我母妃失蹤的事了。我和父王尋找未果,就在外殿碰見了蘇大人……」
「蘇大人,哪個蘇大人?」許君竹急忙追問。
「就是秋官尚書蘇大人啊!」李隆基清亮著嗓子回答,「父王向來信任他,就告訴他這件事,他悄悄提醒父王,叫他不要再找尋,還讓我們這些皇子平日不要讓人看出哀傷怨恨的神色,以免招來殺身之禍。」
原來竟是他暗中幫助相王,許君竹垂眸暗思,想不到蘇昭明的動作也是這般隱秘,暗助李氏,心思縝密,竟是自己不如的。想必劉皇后失蹤的事情,也是他告訴狄仁傑的了。
「三郎,你這就回去,記住我說的話,其他的事情,我自有計較。」許君竹拍了拍李隆基的脊背,輕聲勸道,隨即示意瑤環,將他送回宮中,自己則向上陽宮方向走去。
如此一番折騰,許君竹已經清楚,武承嗣對付完了朝中的政敵,如今開始向相王動手了,李旦乃是皇嗣,是皇位的繼承人,武承嗣要坐上皇帝的寶座,定然是不會放過他的。
走進上陽宮,竟沒有一個女史相迎,許君竹有些奇怪,只覺得今日和往常有些不同。抬腳踏進內殿,卻看見了太平公主的貼身婢女芷妍。
芷妍看見許君竹走進,神色大變,忙要聲張,許君竹急忙踏前一步,手按住芷妍的嘴,不讓她出聲。
芷妍見此,心中也是害怕,只得跪在那裡,身子不住的發抖。
許君竹並不理會,料定這其中必有蹊蹺。繼續向內室走去,還未走近,卻聽見裡面傳來了太平公主和薛懷義的調笑聲音。
許君竹大吃一驚,血色瞬間紅透整個面頰,直到耳根,心中已經明白其中關聯,好在她向來心思沉穩,急忙退出內室。一把將芷妍拉住,朝外面走去。
芷妍見許君竹如此,便猜出她已經知道一切。只有跪下身子,不住的磕頭求饒。
許君竹心中雖驚,但事不關己,何況太平公主有恩於她。便和順了臉色,淡然道:「下次切記小心才是,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芷妍一聽急忙磕頭謝恩。
「陛下在何處?」
「在瑤光殿議事,所以公主才……」芷妍戰戰兢兢道。
許君竹也不等她說完,轉身離去。
一路上,不住的思量,太平公主竟然和薛懷義之間,想想就已經夠亂的,沒想到太平竟然有這麼大的膽子。
走進瑤光殿,卻見陛下端然而坐,神色泰然。環視左右,卻見蘇昭明等文昌台尚書皆在此。
陛下見她進來,並不吭聲,只是和蘇昭明以及夏官尚書岑長倩商量著突厥之事。
想想阿史那蘭來神都已有半年,突厥的事,也該有個對策了。這些日子來,蘇昭明和阿史那蘭的交往亦是密切,陛下不予理睬,便是要有意為之,探知突厥的虛實了。
「蘇卿家,聽從你的意思,王雲已經押回神都,至於如何處置,就交給你好了。」陛下微微頷首,聲音威嚴。
許君竹知道這王雲乃是當年安西大營的副將,為何要聽從蘇昭明將他押回神都,到底犯了什麼錯?
蘇昭明微微一笑,目光清亮溫和:「王雲一走,當年阿史那蘭和伊然安排下的內應便已經拔除,安西四鎮一時間便不會有所憂慮。」
「你是如何知道,他便是當年出賣你的內應?」陛下氣度雍容,和顏悅色道。
「當年我的隨身權杖只有他一人可以接觸,後來無故出現在鄯善,自是他所為。只是這些年他一直未有所動,是有劉仁願的制約,劉仁願堪為大用,以後未嘗不是平定突厥的良將。」蘇昭明坦然作答,唇角輕啟。
「阿史那蘭那邊可有明確的意思?」
蘇昭明身形一滯,頓了片刻才回答:「還沒有,微臣定會再勸。」
「既如此,眾卿就退下吧。」女皇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離開。
眾人不敢抗旨,紛紛離去。瑤光殿只剩下女皇和許君竹兩人。
「你今天去過百福殿了?」驀地殿內響起陛下的聲音,低沉而緩慢,讓人不寒而慄。
雖然早已料到,然而聽了陛下的問話,心中還是大驚,面色凜然,眼神瞬間冰潔,凝凍著顫抖的手指,立刻跪下,神色卻故作鎮定,直迎上女皇的目光,不亢不卑。
女皇向來信任許君竹,原本聽說這個消息,心中很是氣惱,卻沒想到她這般泰然自若,也暗自驚詫。
「微臣本是去教楚王玩耍馬球的,所以才去那裡。」許君竹謙恭作答。
「玩耍馬球?」女皇漠然開口,到有了幾分興趣,言語平淡,卻穿過薄凝的空氣,直撞心扉。
「上次無意間答應了楚王,總不能不守承諾。」許君竹欠了欠身子,
「原來是這樣。」女皇微微頷首,臉上抹開陣陣笑意,「隆基這孩子,我心中倒是喜歡的緊,喜歡玩耍,也是自然。」
微微抬頭,見女皇神色緩和許多,懸著的心也放下來,暗暗鬆了口氣。
緩緩踱步,走到許君竹的身前,將她扶起,端詳了她片刻,笑道:「我一直詫異,為何旦兒拒絕納韋團兒為妃,原來是看上了更加絕色的。」
「陛下。」許君竹心中驚恐,忍不住驚呼,「微臣斷然沒有此念。」
女皇輕笑,絲毫沒有怒意:「就算你有,我也捨不得,他既然喜歡你,你便躲過去看看他,也替我看著他。」
清眸流閃,卻不明白陛下到底為何意?
看出了許君竹的不解之色,女皇勻淺的一笑,眼中搖曳著淡淡光澤:「我打算不讓他再參與政事,永遠呆在宮中吧。他心中傾慕你,你便趁此機會,時常去看看他,觀察他的動向。」
「這……」許君竹口中猶豫,面露為難之色。
女皇拍了拍許君竹的肩膀,目光深邃:「你是我信任之人,婉兒當年許給了李顯,而今,我只能靠你。」
「微臣遵命。」許君竹低頭答應,眼波一橫,眼中抹過絲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之色,嘴角悄然一笑,在抬頭的那一瞬又立刻消逝。
她從不認為自己這招如何高明,然而卻能保住隆基十年的平安,未嘗不是好事。
第二天,聖旨降臨:李旦被長幽於宮中,長子成器降為壽春郡王,次子子恆王成義為衡陽郡王,三子隆基由楚王降為臨淄王,四子衛王隆范為巴陵郡王,五子趙王隆業為彭城郡王。
月影下,許君竹仰天而望,那個龍椅上的女人,她始終到底是敬佩還是憎恨?她幫助李旦,難道只是為了報復那個女人殺了她的族人,還有另有原因?困惑,她再次的陷入這無盡的困惑之中,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