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已是七月時節,暖風醉人,吹拂過人的面龐上,帶來絲絲的睡意。庭院內的鳳尾也遮擋不住這夏日的炎熱,自從李義府被毒死在大理寺監牢內,朝中的勢力格局再次發生變化,李義府的勢力全部被拔出,正可謂樹倒猢猻散。春官尚書許敬宗毫無疑問的升任為文昌左相兼鳳閣鸞台平章事,依舊是庶族掌握著宰相大權。大理寺卿狄仁傑也結束的評判冤獄的生涯,補上了許敬宗的空缺,任命為春官尚書。
許君竹已經有四個多月的身孕,身子越發的沉了起來,已經不方便在走上朝堂,只是趁著這段日子好好休養,她的目的已經達到,只要耐心的等待著重陽登基,便可以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
閒暇的日子,她照例呆在蘭心苑內品茗、看書,可做的最多的卻是打盹。夏日的熱浪帶給許君竹的是無盡的睡意。蘇昭明偶爾前來探望她,陪她聊聊天解解悶。可是沒說多一會兒,許君竹便開始打瞌睡,不久又沉沉的睡去。蘇昭明只是笑而不語,溫良如玉的面龐帶著的是無盡的溫柔。
相比於宮內的暖風欲醉,宮外卻顯得血雨腥風。許君竹是個敏感多心的人,心思也向來縝密,漸漸地,她發現近些日子蘇昭明來看她,眉宇間總是帶著一絲淡淡的憂愁,似乎無法用手將它撫平。許君竹多番試探,蘇昭明卻怎麼也不願意說明,笑容依舊溫潤,可是許君竹卻看出,那笑容根本就沒有融進他的眼睛裡。
蘇昭明的面容有些清冷,懷抱著許君竹,漆黑的雙眸凝望著窗外那幽幽的幾株竹子,眼底的憂愁終化作一聲的輕歎。
許君竹沒有再多問,只是依偎在蘇昭明溫暖的懷抱裡,眼神跟著蘇昭明的目光透過月影紗看向遠方,心中已經做好了計較。
蘇昭明離開以後,許君竹急忙派瑤琴去公主府,請太平公主前來一敘,她身子不方便,不能親自前去。許君竹的心有些不安,蘇昭明不肯告訴她的事情,定然不是什麼好事,最近右眼也總是跳個不停,難道她不在朝堂的日子,真的出了大事不成。
不到片刻的功夫,瑤琴便回來,身後跟著的是太平公主。許君竹從榻上坐起,微微有些驚詫,瑤琴這麼快就回來,定是在半路上碰見了太平。
一個月的日子沒見,太平一向圓潤的面龐略顯的有些消瘦,臉色微許的蒼白,映襯在大紅的衣裳上,顯得更加憔悴。嬌艷如芍葯的花容上,帶著興許輕愁。
許君竹剛要起身,太平公主急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柔聲道:「今時不同往日,就省了那些麻煩的禮數吧。」
許君竹笑容漾在臉上,輕輕點點頭,身子挪了挪,和公主並肩坐在榻上。
「好陣子沒見過你,清瘦了不少。」許君竹眸光婉轉,雖是關心,也是試探。
太平公主沒有看許君竹,眼睛目視前方,水晶般的眸子微微挑動,默默不語。
許君竹亦發現有些不對,轉頭打量著太平公主,心底的不安越發濃烈。
「殿下,可是發生了什麼事?」輕啟朱唇,只覺得牙齒有些顫抖。
太平公主秀目暗凝,眉梢帶著憂愁,轉過身子看著面前的許君竹,步搖搖曳,卻已遮不住眼角眉梢的無奈。
「君竹,越王李貞反了。」太平公主的話語雖輕,卻劃透這夏日黃昏的悶熱,霎時間變得冰涼,字字的打落在許君竹的心裡。
許君竹倏然一怔,拉住太平公主的手輕輕滑落,驚在那裡,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良久,鎮定了心神,緩緩開口,嘴唇不住的顫抖:「玳堤是怎麼回事?殿下沒有將天後的話語傳達給李氏宗室嗎?」
太平公主搖頭,步搖亦隨著搖晃,苦楚凝結了眉心:「怎麼沒去,可是卻個個有去無回。」
許君竹心中一緊,眼中的清澈漸漸的化作了清冷,心中暗忖,定是有人從中搗鬼,破壞了她的一切計劃。
「謠言,是謠言逼著他們造反的。」太平公主將這段日子的一切娓娓道來,許君竹靜靜的聽著,心中亦是無限的惆悵離索。
不知從何時起,地方上傳出了天後要誅殺李氏皇族的消息。無論這是不是謠言,卻著實驚到了早就如驚弓之鳥的李唐舊族們。地方上的李家人們紛紛聽說,天後要在明堂立盟之時殺盡所有的李家人,即便不被殺,也會被逼著改姓『武』,一旦有變,則宗室皇族的錦衣玉食就要煙消雲散。
李氏皇族之間的暗中串聯漸漸開始,於是就有了越王李貞、琅琊王李沖的聯合起兵反武。
七月十七日,李沖在博州正式祭旗起義。
太平公主言語中露出無盡的惋惜,許君竹一邊聽著,心中一邊低眉思索,想著這其中的關鍵。
許君竹依稀記得,越王李貞和琅琊王李沖父子倆,李貞是太宗皇帝的第八子,為燕妃所生,在貞觀五年就被封了王。天後臨朝後,待他不薄,給他加了太子太傅銜,兼任豫州刺史。
印象中,唯一一次見到李貞是在她做鳳閣舍人不久,雖然已經年過不惑,卻依舊是英姿颯爽,渾身的貴氣。天後說他很有才幹,武能騎射,文通典籍,在宗室之中很有威望,有「才王」之稱。
「這樣的人,恐怕早就有了不臣之心了吧。」許君竹手指輕揉著絹帕,暗自思量,細細的琢磨著,記得當時給李貞加官進爵,不只是愛他的才幹,更是為了防止他生有異心,穩住他的陣腳,而今,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到底還是反了。
「娘娘可派人去平定叛亂?」許君竹低頭,輕抿薄唇,低聲問道,眉心依舊凝結,想著心事。
「丘神蓿,母后已經任命他為左金吾將軍、清平道行軍大總管前去平定叛亂了。」太平公主鳳眉微蹙,低沉著聲音。
帕子倏的從手中滑落,落在地上,許君竹一時間怔忪在那裡。忽的起身站起,倒是將太平公主嚇了一跳,抬眼望著她,一臉的驚色。
「詔令可有頒發?」許君竹冷冷道,語速很快顯得有些急切。
「還沒有,正要趕往文昌台呢。」太平公主也站起身,看著許君竹一臉的冰冷,有些詫異。
許君竹不再理會太平公主,抬腿便走,瑤琴在一旁看的心驚,卻見許君竹面色凝重,知道是重大之事,也不敢多加阻攔。
太平公主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只得跟上許君竹的腳步,一來是念及她有孕在身;二來是好奇許君竹到底心中想些什麼,要做什麼。
許君竹步子快的緊,抬起裙擺,迅速的趕到瑤光殿。天後端坐在桌案前,氣定神閒的看著眾臣們上來的折子。見許君竹匆匆感到,只是抬頭瞥了眼,也不加理會。
因為步子走的太急,許君竹不住的喘息,定了定神,平復了心情,抬腳邁進了瑤光殿。
「微臣許君竹參見娘娘。」許君竹俯身行禮,抬眼觀察著天後的神色。
「你很久沒來這裡了,不好好的養身子嗎?」天後的目光撩過許君竹,隨即又低下頭看著案上的奏章,語氣平淡,顯得波瀾不驚,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喜怒哀樂。
「聽說娘娘派丘神蓿前去平叛是嗎?」天後的神色冷凝,可是許君竹還是決定問出口。
「你看出了什麼?」天後的聲音冰冷,站起身緩緩走到許君竹的面前,凝視著許君竹,鳳眼中帶著絲縷寒光。
許君竹微微低眉,只覺得天後的目光懾人,不敢去碰觸,雙手端在身前,深舒了口氣:「娘娘任用酷吏前去,定是下狠心要殺盡這幫不領情的宗室子弟了。」
天後微微頷首,沉靜的面龐帶著興許讚賞,拍了拍許君竹的肩膀:「到頭來卻是你最知我心意。」
「娘娘謬讚了。」許君竹含笑答謝,笑容卻是一抹淡痕,瞬間消失不見。
「娘娘。」許君竹抬起頭,秀麗的雙眸看著天後,輕輕啟齒:「君竹請求娘娘,可否……」
「你不必再說。」天後冷聲打斷了許君竹的話,眉頭蹙起,帶著輕微的不耐煩,「這件事,哀家心意已決,斷不會再做更改,哀家給了他們機會,是他們不把握,莫要怪哀家心狠。」
天後神色冰冷,眸光中露出的是凜凜的殺氣,許君竹一怔,後退了幾步,她知道,天後既然下了決心就不會再做更改,此次起兵的李家皇室怕是難保了。
「許君竹明白,這就告退。」許君竹俯身行禮,聲音低沉,神色帶著憂愁和無奈,慢慢挪步,退出了瑤光殿。殿門外,太平公主守候在外,看著許君竹蒼白失落的神色,方才天後同許君竹的對話,她聽的一清二楚,也知道此事再沒有迴旋的餘地,走上前去扶住了許君竹,衝她笑顏展露,眸色間儘是安慰。
許君竹悵然的看了看太平公主,輕聲道:「是我沒有完成承諾。」
太平公主握住她的手,嘴角微揚,雖有些僵硬,卻也算真心:「這也不怪你,看下一步的打算吧。」
許君竹點頭不語,黃昏已被染成了血色,宮外的戰場上,是不是也是充滿血腥?
之後的日子,許君竹讓瑤琴留了心,不斷有前方戰場上的消息傳來:
李沖的準備並不充分,招募到的士兵只有區區五千人,和當年徐敬業的十萬大軍差的太遠。
許君竹冷笑:諸王連謀,這次來頭確實不小。他們每個王差不多都擁有一州的行政和軍事權,分佈於各地,以皇族名義為號召,按理說應該比徐敬業鬧的動靜大得多。只可惜,常年的錦衣玉食,不體恤民情,經久不戰,到底還是一盤散沙,成不了氣候。
她心中一邊嘲笑李貞、李沖沒有謀略,籌備不充分就敢起兵反武,一邊暗自歎息,若是當時收到了太平公主的密信,斷然也不會有如此下場。
七月二十三,李沖在武水縣想用火攻不成,兵敗被擒獲,被砍下腦袋,送往東都,七日造反就這樣如鬧劇般結束。
七月二十五,李貞在豫州倉促起兵,卻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李沖已經掉了腦袋身首異處。
事態並沒有朝著諸位王爺想像的那般發展,最終也只有李貞一彪人馬舉兵響應。
天後不慌不忙,在紫宸大殿中親自統籌戰事的發展,李貞智謀非常,她果斷出擊,命左豹韜大將軍麴崇裕為中軍大總管,發兵十萬討之。除此之外,她又派了鳳閣侍郎張光輔為諸軍節度,輔佐麴崇裕。
七月三十,李貞攻下上蔡,義軍的人數也增加到了兩萬人。許君竹暗自佩服,才王之名果真是名不虛傳。
只可惜,李貞沒有把握機會,急於在豫州建府封官,司馬昭之心,一時間路人皆知,頓時失去了天下民心。
八月初十在李貞沉醉於短暫的勝利當中之時,麴崇裕的兵馬已經兵臨城下,以十萬大軍對區區兩萬人馬,結果可想而知。
李貞自知無路可走,只得和小兒子李規服毒自盡。女婿裴守德也自縊而死。
李貞的造反,也不過十七天便被平定。
兩股造反被迅速平定,似乎李唐皇族的造反也就此結束,瑤琴心中也鬆了口氣,念及許君竹不必再每天憂心忡忡,心中也是陣陣安慰。
然而,凝結在許君竹眉心的憂愁依舊沒有散去,反而變得更加深鎖,做事情總是心不在焉,讀著的書卷總是看了一半,便又放下來,不住的歎氣。靠在竹榻之上,眼神凝望著前方,顯得暗淡而沒有絲毫的光澤。
「小姐,這謀反的事情已經平息了,為何你還這般?」侍候在旁的瑤琴,看的實在憂心,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
許君竹凝緊了眉,輕歎了口氣,幽幽道:「這叛亂是結束了,可是天後娘娘還沒有徹底的清算吧。」
「清算?」瑤琴眸色立緊,心中已經會意,呆在許君竹身邊多年,經歷了朝廷的歷練,對於政治的敏感性也增加了不少。
許君竹沒有理會瑤琴神色的興許變動,繼續喃喃道:「我聽說來俊臣已經升任為御史中丞,此中真意再明瞭不過。」說罷,揚起頭,長歎一聲,清冷的言語帶著無盡的淒涼悵惋,「等待李氏的定是更加殘酷的酷刑吧。」
說未說完,蘇昭明已站在門口,月白色的衣衫,越發的顯得消瘦,目光溫潤,卻略帶著絲縷的憂色。
許君竹心知他也是為此事所擾,只是靜靜的看著他,並不說話。
蘇昭明緩緩走近,坐在矮凳上,深邃的雙眼,目不轉睛的看著許君竹,目光溫柔,卻也怪異。
許君竹亦是淡笑,臉色略有些發紅,聲音如蚊蠅:「你幹嘛這樣看著我?倒像是沒見過似的。」
「怎麼看都是看不夠的。」蘇昭明輕語,第一次對著許君竹說出這般溫存的話語。
許君竹心思微動,有些驚奇,抬眼望向蘇昭明,只覺得今天的蘇昭明說不出的奇怪。
「君竹。」蘇昭明輕聲喚道。
「嗯。」許君竹淡淡的答應,或許長久以來,這冰冷的廟堂之中,唯一支撐著她的就是和蘇昭明的夫妻情深吧。
蘇昭明沒有再說話,一把將許君竹抱在懷中。許君竹心中一驚,靠在他溫暖的懷中,聞著他身上散發的陣陣香草的氣息,想要掙脫開他的懷抱,可蘇昭明的手臂環抱的更緊,許君竹動彈不得,只得隨他。
「你這是怎麼了?」許君竹低語問道。
「自從我們在一起以來,總是聚少離多吧。」蘇昭明輕聲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莫名的感慨。
許君竹有些疑惑,從進來到現在,蘇昭明的話語都是怪怪的。微微抬起身,清麗的雙眸凝視著面前溫潤的男子:「到底是怎麼了,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了。」
蘇昭明薄唇緊閉,並不回答許君竹的話語,幽深散發的清輝的雙眸迎向許君竹的目光,神色間倏的變得有些熾熱,許君竹微怔,蘇昭明這樣看著自己,反倒有些不自然,低頭笑而不語。
蘇昭明抬起右手,輕輕的扳過她的下顎,溫暖的指尖滑過許君竹的面龐,俯身低下頭,輕柔溫暖的唇吻落許君竹的面頰,許君竹想要躲閃,卻怎奈蘇昭明抱的更緊,點點侵蝕著她的意志,不由得閉上雙眼,沉浸在他的柔情之中,蘇昭明溫潤的嘴唇輕點,滑過許君竹的朱唇,霎時間原本的溫柔變的熱烈,許君竹亦抱緊他,不再躲閃,不再拒絕。
良久,蘇昭明才緩緩抬起頭,雙手捧住許君竹晶瑩的面龐,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
眸光流轉,許君竹清淺的笑著:「你今天是不是有心事?」
許君竹一句試探,果然令蘇昭明剛剛舒展的眉變得有些凝結。
蘇昭明懷抱著許君竹,有些猶疑,終於還是緩緩開口:「天後娘娘任命我為秋官尚書,常樂公主等人被羈押回京後,恐怕要由我來審理了。」
許君竹神色一凜,有些怔忪,這件事的確充滿了蹊蹺,她不明白為何在這個緊要的關頭,天後要擢升蘇昭明為秋官尚書,一絲不安湧上心頭,她沒有做聲,只是凝神思索。
氣氛有些凝凍,和這夏日的燥熱形成鮮明的反差。
「這段日子恐怕會忙些,怕是不能常來看你。」蘇昭明臉貼許君竹的耳畔輕聲呢喃。
許君竹輕點頭,神色中帶著一抹憂心:「也好,你要小心處理才是。」
蘇昭明撫摸了下許君竹的頭髮嘴角微揚,神色卻帶著難以琢磨的淒涼:「你放心,我自會小心處理。」
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常樂公主等被關押在監牢之中等待著被詢問。
當得知主審是蘇昭明的時候,心中也算是鬆了口氣,他們相信這個氏族子弟會給他們留下情面。
可令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是,臨審之前,主審官突然換成了御史中丞來俊臣,而蘇昭明只是副審。
蘇昭明心中明白,諸王的造反早就讓天後鳳顏大怒,她已經鐵了心要誅除宗室勢力,又怎麼會信任他這個親李派的氏族官員。天後的理由,照書上清楚的寫著:「卿乃文雅之士,心慈不能施殺手。」
夜色裡,東都洛陽的朱雀大道上燈火闌珊,人流如織。蘇昭明站在刑部衙門的門外,望著遠方,夜空是濃稠的發黑的藍,心中只覺一陣淒寒。
如此長夜,百姓亦如往常,安享這太平時代的榮光,而這陰森的大牢內注定要發生一場淒絕的無奈與心碎,而這一切,他卻無力改變。他承認地方的李唐王室頭腦太過簡單,也承認他們造反不得人心,卻依舊無法不對這些受到牽連的宗族們悵惋。
晚風吹過,依舊帶著黏黏的熱氣,吹瞇了蘇昭明的眼,他靜靜的負手站在那裡,眉眼幽寂,不帶著一絲情緒。
「蘇大人。」身後響起的是陰沉的男聲。
猝然回頭,只見來俊臣滿面的笑意,站立在他的面前,他是做慣了官場的人,雖然不喜蘇昭明,卻依舊能夠笑顏相對。
「原來是來大人。」蘇昭明表情淡淡的,拱手行禮,沒有平日的溫潤如玉的笑容,面對這樣的宵小之徒,他終是無法笑言相對。
「已經到了時辰,娘娘有命,我們應該去審理造反的犯人們了。」來俊臣對於蘇昭明的反應,並不掛心,本不是一路的人,何必那麼多的官場客套?
蘇昭明咬著唇,神色凜然,他知道,這一刻終究不能避免。緩了緩神色,輕聲道:「既如此,就一同去吧。」
來俊臣點點頭,算是應答,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二人一同向刑部的審堂走去。
陰冷的大堂,晚風吹得窗口間的白紗不住的飛舞,夜晚清寒的空氣,將整個空氣全部凝凍,這一切清冷的色調,映襯著來俊臣似笑非笑的面色,越發的可怖。
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常樂公主等人見主審官變成了來俊臣,而蘇良嗣只是坐在旁邊副審的位置上,心中已經涼了大半。
來俊臣嘴邊微揚,帶著絲絲的冷意,端坐在桌案前,拍了下桌案上的驚堂木,聲音響徹大堂,厲聲道:「本官聽聞,爾等有跟隨李貞造反的嫌疑,可有此事?」
李元嘉等人自是不承認,這個節骨眼,承認了就是必死無疑。
來俊臣也不理會他們的辯白,依舊冷笑,隨即便是一頓的大刑伺候。
蘇昭明自知無力阻止此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心中隱隱作痛。天後心思果真狠辣,讓自己這個氏族子弟親眼目睹著曾經效忠的皇族被如此折磨。
一輩子都是金枝玉葉,哪裡受得了如此的折磨?只聽得大堂中充斥著哀嚎的聲音,蘇昭明是見慣了生死的人,卻也看不下去這煞人痛心的折磨。
「夠了。」蘇昭明猛地站起身,拍了拍桌案,面色略微有些蒼白,橫眉看向來俊臣,冷笑道:「來大人如此,何以安服天下臣民?」
來俊臣亦不示弱,冷聲道:「本官執掌刑獄多年,得天後信任,自是有本官做事的道理,更何況天後本次已經下旨,本案全權由我來俊臣審理,大人要是不服氣的話,自可以找天後去評理,若是天後娘娘說了臣一個不字,本官自會辭去官職,向大人賠罪。」
來俊臣咄咄逼人,動輒便將武天後抬了出來,蘇昭明行為掣肘,無奈只得忍住憤怒,坐回到座椅上。
沒有了蘇昭明的反對,獄卒們見此,下手也越發的狠絕,不消片刻功夫,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全部招認,在供狀上面畫押認罪。
常樂公主的朱釵玉環散落了一地,伏在地上早就已經奄奄一息,淚痕灑落在玉面上,甚是讓人心疼。
來俊臣給獄卒使了個眼色,獄卒心下會意,抓住常樂公主的手,在供狀上按了手印。
來俊臣見任務已經完成,長舒了口氣,從獄卒手中接過供狀,意味深長的看了眼蘇昭明,緩緩開口:「既然案子已經清楚,本官這就進宮稟明天後娘娘。這裡的後事,就由蘇大人處理吧,我想大人應該曉得怎麼做。」說罷,拔腳離開大堂。
蘇昭明身子一震,臉色霎時間變得冷凝,他明白來俊臣話語中的意思,天後的懿旨中也說得明白:「卿乃文雅之士,心慈不能施殺手。」施殺手的意思不就是要取他們的性命?
蘇昭明緩緩站起身,用手輕拂了下官袍上的灰塵,溫柔的面色早已不在,換做了冷峻,衣襟如水,神色幽幽,喜怒不行於色,像是在以止水之態,冷然旁觀。
來俊臣走後,蘇昭明揮了揮手,示意手下將幾人押回大牢,這刑部畢竟現在的尚書是蘇昭明,大家心中也是得罪不起,蘇昭明既然有命了,自然遵從。
牢房內,望著三人已經被折磨的遍體鱗傷,來俊臣的酷刑,自是任何人也抵擋不住,早晚會招供。蘇昭明心下淒然,拿出隨身早就備好的療傷藥物,低下身子,輕聲道:「諸位王爺,今天是蘇昭明對不住你們,未能保護你們,是我的失職。」
李元嘉淡然一笑,靠在牢房冰冷的牆壁上,擺了擺手,方才被受刑之時豆大的汗珠早就蒸發,臉上還留下淡淡的幾抹痕跡,嘴唇乾裂,帶著鮮紅的血。
「蘇大人何必如此,你的無奈,我們心中清楚,就不必再自責了。」他的聲音斷斷續續,顯然是沒有了力氣。
蘇昭明趕緊讓人端水過來,親自喂李元嘉喝下,李元嘉似是渴極了,一碗水全部下肚。蘇昭明見此,又喂另外二人喝下。
水端到常樂公主的面前,常樂公主搖了搖頭,淚痕落在臉上,一把將水盞打落,只聽見瓷片落到地上,破碎的聲音。
常樂公主冷笑,神色淒然:「既然已經是要死的人了,何必再如此?我們承認,當時我的確有反意。」常樂公主看著蘇昭明,神色幽幽,帶著幾分無奈和自嘲,「李貞寫信給我的丈夫趙瑰,要求借道。我就趁機對送信的使者說:『我謝謝你們大王,與其進,不與其退,若諸王皆丈夫,不應拖延到今日。諸王乃國之懿親、宗社所托,不捨生取義,尚何須邪?人臣同國患為忠,不同國患為逆,王等勉之。』」
聽了這話,蘇昭明陡然一震,佩服之意頓生,暗自感慨,李唐多年來都是陰盛陽衰,常樂公主這話說的倒是有幾分男兒的豪氣,這幾位王爺們若是真如她所言,共同起兵,也不會鬧得十幾天就被人平定的下場。
常樂公主抿了抿嘴唇,勻了口氣繼續道:「可是,這一切最終還是功虧一簣,多虧了你的好妻子,要不是她,我們怎會淪落到如此下場?」
蘇昭明聽了這話,腦中猶如一道閃電劃過,心中震驚,他急忙抓住常樂公主的雙肩,驚問:「大長公主何出此言?」
蘇昭明一時間的驚訝,雙手力道自是重了些,抓痛了常樂公主,她輕哼一聲。蘇昭明察覺出自己的失態,急忙鬆開了手:「方纔昭明一時情急,還望長公主見諒。」
常樂公主似乎並不在意此事,只是淡淡的冷笑:「我們籌謀已畢,只等著李貞振臂高呼,擁戴廬陵王,只可惜,這時候,你的『好妻子』委託太平公主給諸王們送來了密信,說武氏沒有誅殺李氏之心,要大家莫要輕舉妄動。」
蘇昭明倏然一怔,萬萬沒有想到,這麼大的事情,許君竹竟然瞞住了她,私自和太平公主串謀,就算這一切都是好心,可是這密信的時機,真的是糟糕透了。
「這天下人誰人不知,許君竹是那武氏的心腹之臣,這密信,誰人不信?」常樂公主繼續道,眼中的粼粼波紋帶著幾許恨意,「李家的男人們,本來就怯懦,接到這封信,全都不敢再冒這個尖兒,我打聽過了這密信,只有李貞父子沒有收到,該是何意,想必也無須我言明了吧。」
蘇昭明只是靜靜的聽著常樂公主述說,眉心依舊深鎖著,眉峰微挑,心中不斷的思忖著常樂公主的每一句話,若一切真如常樂公主所言,那麼這次禍事的始作俑者豈不就是君竹了?修建明堂,祥瑞天下傳誦,一切的造勢行為,讓李唐舊族們不得不去相信,天後已經起了誅殺宗族之心。這封密信若是早些出現還好說,卻偏偏出現在這個時候,用心之叵測,不可不謂之狠絕。蘇昭明越想,心中越冷,他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許君竹的手段。他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不要太露鋒芒,黨派的事情能少管則少管,到頭來,她還是插手了李武兩家的爭鬥。
顯然是剛才的話語耗費了太多的氣力,常樂公主稍稍緩了緩,舒了口氣,眼睛緊緊盯著蘇昭明:「我已經年過半百,死不足惜,蘇昭明你要答應我。」忽然,常樂公主抓住了蘇昭明的手腕,蘇昭明只覺的手腕一陣的疼痛,回過神來,凝望著常樂公主。
「你答應我,一定要保護好李家的人,一定要讓大唐重新回到李家的手中。」常樂公主咬牙說的堅定,薄唇越發的蒼白,沒有一絲血色,額頭上已是汗水涔涔,似是每說一句話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
「長公主殿下。」蘇昭明輕聲道,璀璨的星眸露出說不盡的驚愕,他沒有想到常樂公主竟會對他有如此的交待。
他微低下頭,陷入沉思,心中百轉千回,若是答應,以他的性格,自是要說到做到了,而他,終究不能在離開這個讓他深惡痛絕的骯髒地方。
「答應我。」常樂公主的手握的更緊,鳳眉緊蹙,眸子裡閃爍著期許和不容置喙的光芒。
「蘇大人,這就當作是我們李唐舊族對你最後的懇求了,你就答應吧。」李元嘉在旁邊應聲相勸。
周圍已是沉靜,月色透過窗格照射進來,帶著幽幽的光芒,映襯這刑部大牢更加的陰寒。
月光灑落在蘇昭明清和的面龐上,凝結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來,望著常樂公主,那期許的目光,終於還是不忍心拒絕,良久,點頭答應。
常樂公主看出他那清輝中帶著的堅定,她清楚他的為人,決定不會看錯,這個氏族子弟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欣慰的笑了笑,安詳的合上了雙眼,來俊臣的酷刑已經讓她不堪忍受,撐著最後的力氣勸動了蘇昭明,她的願望已經達成,也就死而無憾了。
手微微的鬆了力氣,緩緩從蘇昭明的手中滑過,蘇昭明輕呼了一聲:「大長公主。」
常樂公主沒有應答,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似是睡著了,蘇昭明心中一緊,知道她是因為熬不住來俊臣的酷刑折磨,最終還是嚥了氣,香消玉殞。
李元嘉等人見常樂公主去了,也是不住的歎息,這個太宗皇帝寵愛的女兒,經歷了三次的貶謫,卻依舊英豪如男兒的大長公主殿下,最終還是死在了清冷的刑部監牢中,境遇淒慘,令人悵惋。
蘇昭明的面色,愈發的冷峻,他端了端身子,鄭重的在常樂公主面前拜了兩拜,緩緩起身,離開了刑部大牢。
第二日清晨,紫宸大殿內便傳來了消息,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常樂公主負罪,自剄於刑部大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