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剛過,天空,正是陽光明媚時,微風吹過,到處都是帶著竹葉清香的春天的味道,蘇昭明興沖沖的從學堂趕了回來,他心知顧文游一定還在家中,便急著回來要與顧文游繼續敘舊。
誰料想,回到家中,卻是斯人已去。
竹舍內,沒有了顧文游爽朗的笑聲,沒有了水月宮主鬼魅的身影,只有許君竹一人端坐在桌案前縫製衣裳,靜若處子。
「君竹,文游兄他們呢?」蘇昭明緩緩走進廳堂,走到許君竹的面前坐下。
許君竹沒有理會蘇昭明,依舊靜靜的縫製衣裳,直到將最後一針針腳縫好,用牙齒輕輕的將線頭咬斷,才抬起頭看著蘇昭明。
「蘇哥哥,文游哥他們都已經離開了。」許君竹將縫好的衣裳放在桌案上,輕聲說道。
「怎麼走的這麼急?」蘇昭明皺了皺眉,「為何不挽留他們,等我回來再走也是好些。」
許君竹搖頭笑道:「他們有要事在身,便不再就留於此地,再者說,天下間的相聚,終會有散的時候,早散晚散不都是一樣。」
蘇昭明聽許君竹這話,語調中帶著一絲悲涼之感,心中納悶極了,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很久都沒有傷感的許君竹再次感慨起來。
許君竹輕輕哀歎一聲,站起身來,慢慢的走向窗邊,倚靠著窗欞,望著窗外那森森的竹林,秀眉深鎖,滿眼的傷感與哀愁的情緒。
「蘇哥哥,你可知道,我真的好喜歡這裡,這裡的翠竹和我家中的那幾株鳳尾像的很。我真的希望能夠在這裡呆上一輩子,和你一起共奏那曲『漁樵問答』。」
「君竹,你怎麼突然說這些作甚?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嘛?」蘇昭明走進許君竹,手掌輕輕放在君竹的肩膀上,將她的身子扳了過來,柔聲道:「君竹,你怎麼突然之間變得這麼傷感,莫要怕,無論什麼,我和你一同面對便是了。」
許君竹心中一熱,說不出的感動,她輕輕將頭靠在了蘇昭明的胸口,緊緊的抱住了蘇昭明,眼角間流出兩行晶瑩。
「哦,對了。」許君竹掙開蘇昭明的臂膀,偷偷用指尖擦掉臉上的淚水,「你快試試,看看我做的衣裳合不合身。」
許君竹快步走到桌案前拿起衣裳,蘇昭明仔細一看,原來是一件藏青色的錦緞長袍。不由得會心一笑:「君竹,你怎知我愛穿藏青色的衣裳?」
許君竹莞爾,柔聲道:「做了你的妻子,怎麼會不知你的喜好?」一邊說著一邊服侍蘇昭明將袍子換好。
蘇昭明穿好後,週身打量了一番:「剛剛好,很合身。」他牽起許君竹柔軟的雙手笑道,「君竹,謝謝你了。」
許君竹臉色微紅嗔道:「你我為夫妻,我為你做衣裳是應該之事,何必謝我?」
蘇昭明笑道:「應該,應該,這衣裳做的雖好,只是……」
「只是什麼?」許君竹一雙明亮的雙眸看著蘇昭明。
「只是這衣服的料子未免太華麗了些,我們在這裡隱居,平常百姓的粗布衣裳便可,何必用這麼好的料子?」蘇昭明一邊笑著回答,一邊將袍子從身上脫了下來。
聽了蘇昭明的話,許君竹的面龐突然變的沒有了血色,剛才充滿笑意的臉頰上又恢復了剛才的憂慮。
她轉過身去,躲避了蘇昭明的目光,淡淡答道:「以後會用到的。」
「君竹,你這話的意思是……」
許君竹忽的轉過身來,雙眸依舊的明亮,卻含著點點的晶瑩的淚光,嘴角輕揚,笑容卻顯得無可奈何。
正在蘇昭明不解之時,許君竹忽然輕輕的拍了拍手掌,目光霎時間變得冰冷異常,蘇昭明見此心中大驚。
只聽竹舍外,竹葉窸窸窣窣作響,蘇昭明知道有人早已埋伏在外,急忙走到竹舍門口查看。竹舍外的院子內,站著數十名一身黑衣蒙面的帶刀侍衛將竹舍圍得個水洩不通。
蘇昭明看得出來,這群人是武天後的梅花衛隊。他回過頭去,看著屋內的許君竹。恍然間,他才發覺許君竹今天的打扮和早上離開的時候不同。
面前的妻子,不再身著婚後常穿粉色對襟襦裙,而是換上了曾經的紫色高腰荷葉袖襦裙,一頭雙環望仙髻,額前淡紫色的流蘇,手臂上帶著金臂釧,儼然已是當初許家小姐時的裝束。
蘇昭明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大意,方才只是注意許君竹的表情不對,卻沒有留意到她裝束改變。
看著面前這個已經成為他妻子的許君竹,淒然道:「原來你早就知道他們來了,你出賣了我。」
許君竹也是一臉的淒涼,心中酸澀卻說不出來話,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裡。
正在這時,只聽得圍在院內的梅花衛隊中的一人道:「蘇將軍,奉天後娘娘之命,請將軍回朝。這次還要謝謝鳳閣舍人了,要不是許小姐,天後娘娘怎麼會這麼快就知道蘇將軍的下落。」
此言一出,蘇昭明只是冷冷一笑,他用眼角瞟了眼許君竹,只見許君竹一臉的驚訝,雙眼紅紅的,看著蘇昭明。只是一瞬,臉色又變得冰冷。
「不錯,罪臣蘇昭明有意圖謀反之嫌,聽從天後娘娘之命,將其拿下,押解回京,聽候發落。」許君竹呵道,聲音乾脆而利落,聽上去絲毫沒有半分的猶豫牽絆。
梅花衛隊圍了上去,奇怪的是,蘇昭明並沒有反抗,只是神情淒涼的看著許君竹,任由他們將自己捆綁起來,目光始終都沒有離開許君竹,而許君竹卻轉過身,背對著蘇昭明,她不想看見蘇昭明被他們帶走,更不想讓蘇昭明看見她滿臉的淚水。她用力的攥緊拳頭,指甲深深的嵌在肉裡。到頭來她還是瞞不過天後,到頭來還是為人所算計,到頭來繼續踏上了不歸路。
揚州到洛陽,順著大運河的水道,只是幾天的路程,可是在許君竹的心中,這短短的幾天日子,過的卻萬分的漫長。
已是煙花四月,北上洛陽的路上,早已是鶯歌燕語、花團錦簇,春天的暖意卻沖不散許君竹內心的淒涼。隱居的日子就這樣短暫的結束,雖然心中早就有準備,可是,當真正要再次面對冰冷的朝廷的時候,她的內心還是又一次膽怯,想到這裡不由得倒抽了口涼氣,身上的汗毛彷彿都要立起來。
一路上,蘇昭明沒有和她再說過一句話,這或許比任何事情對許君竹的打擊更大。她心中清楚,蘇昭明誤會了她出賣了自己,誤會她出賣了他們的感情。可是,他又怎麼知道,在梅花衛隊面前,她必須要小心謹慎,沒有任何的話語權。她為了蘇昭明,為了不聽從武天後的安排,不惜一切的代價,和蘇昭明隱居,而今,她終於明白,她到底鬥不過那個權力最高處的女人,她終於還是要回到洛陽的宮城內。
坐在船頭,許君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兩岸的風景宛若水中的浮萍,在許君竹的眼中一閃而過,是啊,如今的局面,任憑再好的景色,似乎也無暇欣賞。
「不是不甘心嗎?為什麼還是這般的懼怕,這般的難過?」許君竹自忖道,「入世和出世我到底想要哪個?和蘇哥哥在一起的日子,我心中惦記著父親,惦記著家族;而現在我要回去了,心中卻懷念和蘇哥哥在翠竹村的日子。我究竟想要什麼呢?」
許君竹暗自歎氣,不再多想,現在她應該做的是如何回去向武天後自圓其說。
她站起身,彎身走進船艙,見蘇昭明依舊端坐在船艙內,心中不禁悵惋。
船艙內的蘇昭明,和自己在西域時見到的他是一個樣子,正襟危坐,溫和卻孤寂的面容笑傲天下,青衫烈烈,亦如當年在西域的險山惡水中那一抹柳綠的亮色,讓許君竹一見傾心,從此一切因緣際會只為他。而今時過境遷,他的眼神中沒有了當日的意氣風發,神采奕奕,變的清冷許多。
許君竹為人雖然冷淡,極易害羞,如今她深知此次傷了蘇昭明的心,面對蘇昭明難免心中尷尬。可是,若此刻她不見到蘇昭明,心中更是難以心安。在船頭徘徊了許久,最終還是鼓足了勇氣去見他。
「蘇哥哥,你都一天沒有吃過東西,多少還是吃點乾糧吧。」許君竹坐在蘇昭明的對面,柔聲道,說著便從口袋中拿出一些乾糧遞給蘇昭明。
蘇昭明看了看許君竹,又看了看許君竹手中的食物,沒有做聲,也沒有接過那乾糧。許君竹的手就這樣懸在了半空中,她的臉微微的有些漲紅,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麼是好,只有放下手中的乾糧,輕輕的歎息。
「我知你心中恨我。」船艙內,許君竹幽幽道。
「我不恨你。」蘇昭明搶白道,語氣依舊平和淡定。
許君竹心中一驚,抬起頭看著蘇昭明,面前的這個男子,亦如從前的溫柔,只是,不見了當年溫柔的笑靨,不見了眉宇間的舒展,表情顯的極為隨意,可她卻看得出來,他心中的在意始終無法被那份面容上的雲淡風輕所掩飾。
「君竹,你可曾把我當成你的丈夫?」蘇昭明輕聲問道。
「當然,否則我也不會嫁你。」許君竹急忙道。
蘇昭明長歎,望著船艙外那粼粼的江水,夕陽斜照,無限淒涼意。
「君竹,我曾以為,成親之後,我們能做到心意相通,生死相守,可是到頭來,你還是瞞著我。」
許君竹聽了這話,心中咯登一下,對面,蘇昭明那英俊的面龐的輪廓在斜陽的映照下,漸漸清晰。
蘇昭明繼續道:「我曾說過,當日徐敬業海陵敗亡,你雖同我歸隱翠竹,可是我卻深知,朝廷中還有你未放下的事情。我也對你說過,無論前方有何艱難險阻,蘇昭明自會同你生死與共。」
「蘇哥哥。」許君竹輕聲喚道,眼角間早已是淚水漣漣。
蘇昭明的眼圈也有著淡淡的濕潤,言語帶著點滴的淒涼、無奈:「只可惜,只可惜,你還是忘記了我說過的話。」蘇昭明的喉嚨哽咽,聲音突然低沉,「我知道,在竹舍外,梅花衛隊的話,是為了讓我心中恨你,讓我對你產生誤解。我不在意這件事,只是不明白,你既然早有預感,為何不和我說明?」
「蘇哥哥,你莫要再說了。」許君竹話語中帶著抽泣。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和我說?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到底在顧忌什麼?難道這麼久的相識相守,你還是不曾相信我嗎?」蘇昭明一句句的追問,已是滿面動容。
「蘇哥哥,你不要再問了,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錯。」許君竹揮手擦乾臉上的淚水,傷心道。
「君竹。」蘇昭明身子前傾,一把抓住許君竹的手,「你難道一定要選擇自己承受嗎,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我沒有,我沒有擔心什麼。」許君竹掙開蘇昭明的手,閉上雙眼,不去看他,心卻痛如刀絞般,她怎能告訴他,她的苦衷呢,就算他聰明百倍,機智百倍,她又怎能讓自己心愛的丈夫深陷入這個無底的深淵呢?更何況,他心中厭惡那個地方,那個他口中骯髒的地方。
她不能,當然不能。
梅花衛隊就在船艙外,她怎能告訴他,梅花衛隊用整個翠竹村村民的生命來威脅她就範;她怎能告訴他,她曾經和武天後有過約定,要幫助天後登上皇帝的寶座,以求能夠保住蘇昭明的性命。她不能告訴他,若是這一切讓他知道了,她不敢想像會帶來什麼樣子的後果。可是,不告訴他還有什麼辦法和借口呢,難道還要再一次用謊言來傷害他嗎?
「蘇哥哥。」思量許久,半閉的雙眸倏然睜開,許君竹終於朱唇輕啟,「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的好。」
「嗯。」蘇昭明點點頭,靜靜的聆聽,許君竹將要告訴他什麼。
「你知道,我是許敬宗的小女兒,也知道,我是名傳天下的關中才女。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我這個官家的小姐,會是玉虛女觀的弟子。」許君竹的聲音輕柔低緩,彷彿在訴說著一段故事,「你當時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一定很奇怪吧,奇怪我怎麼會出家做了道姑。」
許君竹抬起頭看著蘇昭明,面色柔和而平靜,嘴角邊蕩漾著一絲清淺卻複雜的笑容。
「其實,我心中也奇怪的很呢?」許君竹突然語調上揚,「我只知道,這是我娘的意思,而更加奇怪的是,以我爹爹的性格,他竟然破天荒的准許了這件事。」許君竹自嘲的笑了下,「我心裡清楚,你們這些氏族的弟子,向來不恥我爹爹的行徑,在你們看來,他自私,熱衷名利,甚至為了一千金就將姐姐嫁到了南疆。」
「君竹。」蘇昭明輕輕喚道。見許君竹如此,蘇昭明心中暗暗慚愧,的確,正如她所說,氏族的子弟全都這樣看許敬宗,或許這就是最初他心中不願意接受指婚之事的原因吧。
許君竹輕笑,不理會蘇昭明,挪了挪身子,將整個身體靠在了船艙的牆壁上,繼續說道:「我九歲那年,聽從母親的安排被送上了五雲山玉虛女觀修行,每年見不到親人幾次,大部分的時間都和師姐褚瀟瀟一起度過。我承認,在那的五年,改變了我的性格。清心無為,這是我近十年來始終告訴自己的,也是必須要做的。我心中也清楚,我變了,變的沒有絲毫的感情,對事漠不關心,恪守著我的道義,整日靜心修煉。生活平靜,但我內心中卻有一絲不甘。十四歲那年,我得到了母親去世的消息,可是打聽下才知道母親早就去世了兩年了,師父她們一直都在隱瞞我。我心中氣憤,一怒之下,不顧師父的反對,毅然決然的脫下了穿了五年的道服,跟著父親回到了家中。回到闊別五年的家,可是記憶中溫暖的家卻變了模樣。」
「變了樣子?」
「不錯,變了樣子。」許君竹歎道,「娘不在了,姐姐也在母親去世的第二年嫁到了南疆,我甚至連她們面都沒有見過。家裡還是老樣子,只是冷清了不少,我恨父親為了那一千金將姐姐嫁到南疆,哥哥早就讓他逼到了柳州做刺史。在家中的幾年很少和他交流,其實父親對我很好,為我修建了清風閣,對我也是百依百順。只是,我一直都沒有理解過他。十七歲,我意外的被武後選中,指婚於你。我心中暗喜,沒有反對這場政治婚姻,只因你是當年郊外救我性命的人。」許君竹看了看蘇昭明,無奈的笑了笑,「我走錯了一步,不小心誤入朝廷,成了天後的御前女官,如今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只有走下去,不為別的,就為我爹爹。無論怎樣,我是他唯一的親人了,我只希望通過我的作為,讓我愛的人可以更好的活在這個世上。」
「你入朝堂,是為了你的父親。」蘇昭明凝望著許君竹,喃喃道。
許君竹垂首擺弄著胳膊上的臂釧,點點頭。
「那不是你該走的路。」蘇昭明輕笑,滿是苦澀。
「我明白,你心中一定覺得,身為女子就應該安定的平淡的生活吧。」輕抬起頭,望著他。
蘇昭明不語,算是默認。
「為什麼不能?」許君竹反問,眼神忽的犀利,「是女子的才能不如你們男子嗎?」
「當然不是。」蘇昭明辯解道,「只是,不和禮法。」
「哼。」許君竹笑容輕蔑,傲然道,「不和禮法,那我便要做出一些驚天動地的事情來,讓你們天下男子都驚訝的事情。」
「君竹你……」許君竹的一番話,著實讓蘇昭明震驚,他看著她,第一次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女子,他一直以為,她清新淡雅,嚮往秋菊的寧靜生活,而今,她卻否定了當日對他說的願望,開始變的不安於平淡了,「君竹,你可曾記得,在安西大營,你對我說的話。」
許君竹淡然道:「當然記得。不過……」看著蘇昭明,笑容清淺,卻看不出情緒,眼中卻略帶著一份鄭重,「隱逸,又豈在山水之間?」
「大隱隱……」蘇昭明恍然大悟,而話未說完,卻被許君竹製止。
許君竹淺笑:「蘇哥哥,如果有那麼一天,定當同你引歌長嘯浮雲,共譜漁樵問答。」
蘇昭明笑著點頭,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許君竹,雖然他清楚許君竹並沒有完完全全的告訴他一切,對她的想法,他還是不大認同,但是,他卻開始瞭解這個女子了,心中有了一絲安心。
回到洛陽的水路依舊漫長,他們坐在這輕舟之上,共同看著艙外變換的景色,心中卻有著少有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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