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過拂曉,天際是一抹淡淡的藍,太陽還未升起,啟明星依舊高掛在天邊,明亮而閃爍著點點的星光。冬日的晨風吹過,掀起陣陣涼意。許君竹站在紫宸大殿前的玉階之上,衣袂隨風飄起,神色冷凝,等待早朝的到來。
自從她入宮為官,武天後允許她擁有不上早朝的特權,可是,這一次,她必須出席,今天的早朝,關乎王朝未來的命運。
洛陽宮的廊道上,泛起了點點的燈光。由疏到密,緩緩的向紫宸殿的方向走近。倚靠玉欄杆,一切盡收眼底。許君竹知道,那是大臣們騎著馬匹上朝來了。李唐皇族有著鮮卑族的血統,臣子們上朝的方式,自然也就帶著那麼一點胡人的特徵。
所有的大臣們都知道,天後的一系列的干政,導致地方元老憤怒爆發,徐敬業為首的一群大臣組織義軍,他自稱匡復府上將,領揚州大都督,封御史魏思溫為軍師,駱賓王為記室,以匡復廬陵王李顯為名起兵反武。自起義開始不過十天便聚兵十萬,大軍勢如破竹,銳不可當,很快便震動了整個朝野。揚州這個猗麗繁華地,一時間勢傾東南、震懾神州!
徐敬業是英國公徐勣之子,徐勣是大唐開國的功臣,被賜予『李』姓。所以徐家的人從徐勣開始便姓李。當年高宗皇帝想要立武氏為皇后,就是得到了李勣的支持,而今誰都沒有想到他的孫子竟會起兵反對天後。
早朝之上,春官尚書許敬宗承上了駱賓王的《代徐敬業傳檄天下文》,每個人都心情忐忑,觀察著武天後的反應。
「鳳閣舍人,這檄文由你來念。」天後冷冷道。
許君竹接過檄文,匆匆的掃過,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檄文上列數了天後『穢亂chun宮』『殘害忠良』等罪狀,揭出了她『竊窺神器』的野心。
「娘娘……」許君竹轉頭看著武天後,面露猶豫之色,顯然心中有些遲疑。
「念!」天後聲音威嚴,讓人膽戰心寒。
「是。」許君竹俯首聽命。
不過千字的檄文,許君竹覺得比以往讀的任何一篇文章都要長,駱賓王的言辭尖刻,許君竹不得不時不時的停下來,察看武天後的臉色。
檄文讀完,君竹心中暗暗的舒了口氣,抬頭再看看天後,只見她神色泰然,面帶笑容,沒有半分怒意。許君竹這才想到,天後心中早就做好了準備,既然臨朝稱制,就注定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試關今日之城,竟是誰家天下!』」天後緩緩的吟出了文章中的句子,驚歎道,「好犀利的文章!這檄文出自何人之手?」
許君竹躬身回答,言語間滿是謙卑:「是駱賓王。」
「這樣的人才,流落在外,是丞相的過錯啊!」天後不由的心聲感慨道,神色間露出三分遺憾,七分悵然。
看似無心的話語,卻直指李義府,大殿之上一時間悄然無聲,所有人都不敢回話。
「徐敬業起兵造反,你們也都已知曉。你們說該派誰來平定叛亂呢?」良久過後,天後緩緩開口,面色從容,語調不緊不慢,似乎並沒有因為徐敬業起兵造反的事情而慌了手腳。
中書令裴炎上前答道:「啟稟天後,皇帝年少,不親主政事,所以徐敬業才會有借口,只要娘娘您還政給皇上,徐敬業那幫人,自然也就無理由造反。」
許君竹聽了這話,心中頓時一驚,暗自罵道:「裴炎你好糊塗,娘娘鐵心要做皇帝,你這麼說豈不是找死?」
天後冷笑:「裴卿家,你好大的膽子!」
「娘娘何出此言呢?」裴炎驚慌間有些摸不著頭腦,實在是不知道天後為何突然發難。
「叛軍當中有個叫薛仲璋的,是你的外甥,是不是?你勾結叛軍,哀家還未責怪你,你到先發制人起來。」天後的言語間忽然變得犀利而冰冷,似要將這深冬融在一塊。
「娘娘,臣不敢…….」裴炎背上已經嚇出一身的冷汗,急忙低頭認罪。
天後冷哼一聲,面色依舊凜然。「來人,把他拉下去,明日處斬!」天後喝道。,聲音迴盪在大殿之中,說不出的凌厲。
「看來娘娘稱帝的決心已定,無人能夠改變了。」看著裴炎被拖走的身影,許君竹暗自感慨,神色也帶著一絲索然。
「傳我旨意:削去徐敬業祖、父官爵;命令左將軍李孝逸為揚州大總管,御史魏元忠為監軍,統帥三十萬大軍,日夜兼程,開赴江淮前線,征討徐敬業叛軍。這第二條懿旨」天後頓了頓接著說道:「派出一支兩百人的使團出使突厥,賜突厥可汗沙缽羅黃金萬兩,珍奇古玩五百件,牛羊一千頭,以示交好。退朝吧!」,天後的一襲話語乾淨利落,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說完便揮一揮衣袖,斂衣站起,離開紫宸大殿,只留下一群嚇得呆若木雞的朝臣,和不斷迴響著的尖厲的聲音。
「娘娘……」許君竹追上去,攔住了天後的去路。
「許君竹,你有事嗎,難不成你是為裴炎求情來了?」退出朝堂,天後目光清寒,依舊威嚴不減。
「娘娘,裴大人雖有私心,但是罪不至死!如今天下已經無力再阻止您登上大位,您應該實施寬容的態度對天下人,以招攬人才,贏得天下民心,這才是長久之策!駱賓王不就是個眼前的例子嗎?」許君竹跪下身子,抓住天後的裙裾,勸道。
「裴炎是必死無疑,你不必再勸,下去吧。」武天後並不理會許君竹的請求,手指輕微用力,掙脫開許君竹的手,逕直走進內室。
文淵閣學士府內,暖風欲醉,絲毫沒有屋外的朔風凜冽,秋風蕭瑟。
「君竹,你應該明白,如今是非常時期,殺裴炎是為了警告朝臣,也顯示天後改朝換代的決心。」
說話的人聲音酥軟甜膩,一聽便知是上官婉兒,手中抱著一隻鏤空貼金手爐,甚是精巧可愛。
自從許君竹做了鳳閣舍人之後,武天後見婉兒青春寂寞,便給她在洛陽建造了一座學士府,從此退朝之後,上官婉兒便不再整日陪伴在天後的身邊,而是每天專心的招攬一匹模樣俊俏的少年,整日與他們吟詩作賦,談論風月。許君竹見她如此也不好多說,也恨她這麼快就忘記了與李賢的恩情,所以無事的時候,便不再願意多來這裡。
「哼,我明白,我怎麼不明白,權力總要用白骨堆砌而成的對不對。」許君竹冷冷的回答道,話語間帶著不屑,清麗的雙眸凝望著窗外滿是凋零的空院。
「君竹,你要做好準備,娘娘早晚會命你去平定叛亂。」上官婉兒放下手爐,站起身,一邊將侍女們剛採回來的一束梅花插入花瓶中,一邊道。
「我?」許君竹有些詫異,轉身看著上官婉兒,不解道,「天後不是已經派了李孝逸了嗎?」
「不錯,可你不瞭解李孝逸,他這個人,沒什麼大的才智,為人也比較的膽小,是個沒注意的人,而叛軍中的薛仲璋被稱為吳中八駿之首的武俊,試問李孝逸又怎會是他的對手。一旦他吃了敗仗,娘娘必會換你為帥。」上官婉兒走回到座位上解釋道,面色從容而平靜,似乎已經篤定問題的答案一般。
「朝廷有都是人,怎麼會選上我,再者說,我是一女子。」許君竹冷笑著搖了搖頭,似乎並不相信上官婉兒的猜測。
「正因為你是女子!」上官婉兒看著君竹,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笑顏如花,「你在安西的仗打的漂亮,這點天後是清楚的,她相信你有能力平定這場叛亂。只要你贏了,就會讓天下人知道,女子同樣可以做男子做的事,甚至比男人做的更好。那麼,女人同樣也可以做皇帝。」
許君竹聽了不禁為之一震,思量一番,只覺得她分析的在理,不由心服口服,心中暗忖:「上官婉兒,果然厲害,竟然將天後看的這樣透徹,果然不簡單。」
初冬的漠北,已經是無限的淒涼,寒煙衰草,大漠的暮色,將這個萬里草地都染成了暗暗的黃色。碎葉之戰,突厥的失敗,王庭也隨之北遷到了漠北地區。汗帳內,可汗沙缽羅無奈的歎著長氣,他不得不選擇去等待,等待一個可以東山再起的機會和時間。
「父汗,聽說唐朝那邊派出使團要跟我們交好,父汗你怎麼看這件事?」說話的女子,肌膚賽雪,瑤鼻挺翹,大紅色的胡人服裝,正是阿史那蘭公主。
「自是答應了,不然還有什麼辦法?」沙缽羅淡淡的答道,不帶一絲的情緒在其中。
「那中原的萬里江山呢?」阿史那蘭見沙缽羅如此,忍不住追問道。
「當然也要!」沙缽羅看著阿史那蘭,目光如炬,似燃燒的火焰,回答的堅決。
「父汗,兒臣打聽過了,大唐之所以跟我們交好,是因為他們要平定中原的叛亂。我想這給了我們一次絕好的機會。」阿史那蘭嘴角噙著笑意,言語間說不出的堅定果斷。
「蘭兒,你的意思是不要接受他們的示好,出兵攻打他們?」沙缽羅思忖道。
「不,我們不出兵,正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們現在的實力,還不足以對抗唐朝。不如坐山觀虎鬥,等他們爭累了,兩敗俱傷之時,我們就可以全面出擊,收取中原了。」
「很好!」沙缽羅投袂而起,拿起桌案上的馬奶酒,一飲而盡,「就照你的意思辦吧。」沙缽羅的眼中流露出的興奮與激動,就好像中原江山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
阿史那蘭回到自己的帳內,叫來了她的密使:「中原的戰況如何?」
「回公主,徐敬業初戰大捷,怕是唐軍已無法抵擋了。」
面對著似乎讓人振奮的消息,阿史那蘭卻依舊顯得極為平靜,「不要高興的太早,李孝逸聽說只是個庸才,真正的高手還在後面。唐軍這一敗,必定會更換主帥!」
「那公主認為,這新任的主帥會是誰呢?」密使問道。
「放肆!」阿史那蘭的目光頓時變的寒冷,「這不是你該知道的,對了,那個人,他現在在哪裡?」說道這裡,阿史那蘭原本寒冷的目光忽的帶著絲絲的暖意。
「回公主,在徐敬業的大營。」
「哦?這也好,我要到中原看看,這場遊戲越來越有趣了。」阿史那蘭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
初冬季節,ju花漸漸凋零,長安城變的灰濛濛的,沒有絲毫的生氣,而對於勢力衰敗的蘇府而言,這個冬天似乎更加寒冷。
這日,顧卿芫興高采烈的捧著一盆水仙回來,剛剛走進客廳,就看見蘇良嗣陰沉著臉坐在那裡。
「你怎麼啦,大早晨的,跟誰生悶氣哪?」卿芫睜大了雙眼湊上前去詢問,蘇良嗣向來喜怒不形於色,而這一次,臉上的陰沉,任何人都看的出來,心中不禁有些奇怪。
「你自己看吧!」蘇良嗣把一份告示甩給卿芫道。
「怎麼啦,這不很好嗎?」卿芫展開告示看了看道,「天後要開殿試、武舉選拔官員,要求各州先選舉人再送貢物;又將洛陽城都門外的四個銅匭分出一個叫做『延恩』想要做官的人可以把文章投進去以自薦。天後重視人才的選拔,都是好事啊!」卿芫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
「你在接著讀下去。」蘇良嗣的聲音依舊陰沉。
依蘇良嗣的話,卿芫接著讀告示的內容,突然大叫出來:「什麼?君竹姐姐成了平定徐敬業叛軍的主帥?怎麼會這樣。」
「不錯,這下你應該明白我到底為了什麼而氣憤了吧。許君竹做主帥,徐敬業定然不是對手,不過要是有哥哥在,或許能打成個平手,只不過……唉。」蘇良嗣劍眉微皺,輕歎道。
「我說,蘇良嗣,你怎麼知道你哥哥回去參加徐敬業的起義軍?」卿芫有些困惑了,「難不成,上次在城外的桃林中,你就知道了。」卿芫猛然間想起離別之時蘇良嗣那從容而淡定的神情。
「不錯,那時候,在洛陽,我見他留意到了張貼的檄文,就猜到他有這個心思,不過他還是有些遲疑,對於徐敬業的為人,我們一向不是十分的信任,所以,我並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會在起義軍中,但是,要是駱賓王親自相邀,恐怕哥哥他推辭不過,只有答應了。」
「駱賓王,可是那個有名的『王楊盧駱』的駱賓王嗎?」
「嗯。」蘇良嗣含著淡淡的微笑點頭,「當年我們曾經同在翰林為官,他的詩當真不錯,意境高遠,不落凡塵。我聽說他是此次起義軍的記事,若是他相求哥哥,哥哥念在同僚的情分,斷然不會拒絕。」
「若真是如此,蘇昭明和君竹姐姐之間的誤會更加難解釋清楚了,是不是?」卿芫頓了頓,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有點奇怪,君竹姐姐做了平叛主帥,你好像一點也不生氣啊?」
蘇良嗣笑的平靜,眼中不帶有一絲的波瀾:「我為什麼要生氣呢?天後稱帝,可謂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雖不大認同,但是,許君竹說的沒錯,如今的形勢,沒有比她更適合統治大唐了。我雖是氏族子弟,但是,只要百姓安樂,有何必去在乎到底是那派掌權呢?再者說徐敬業雖名為匡扶廬陵王,我看恐怕未必如此。」
「駱賓王的檄文寫的清清楚楚,怎麼會未必?」顧卿芫有些不解,歪著頭,一雙烏黑的眸子凝視著蘇良嗣。
蘇良嗣站起身,緩緩踱步,嘴角淺笑:「檄文寫的的確清楚,可是這事情由徐敬業來做就不合時宜,他們家族乃是開國功臣,此乃皇帝家事,由他起事始終名不正言不順。再者說,李賢早就死在巴州,他又弄出個冒牌貨來充當賢太子,等於他自動放棄了輿論的優勢,自陷於宵小之途,不免的讓朝廷的人看清了。裴炎之死不在於薛仲璋,關鍵在於他是天後的大患,天後想殺一儆百,裴炎就是最好的人選。」
「這麼說裴炎是必死無疑了?」卿芫若有所思道。
「父親過世之後,裴炎就是氏族首腦,我們氏族最年長的莫過於他,勢力最大的也莫過於他,只可惜,他努力讓天後臨朝稱制,想要趁機擴大宰相的權利,卻沒想到天後壓根就沒有還政與陛下的意思。他野心太大,早就被天後識破,裴炎此時不除,又在何時呢?」
看著面前的男子滔滔不絕的分析著朝中的大事,一切都看的清楚明白,顧卿芫一時間肅然起敬,一直以來,蘇良嗣都隱藏在哥哥蘇昭明的光芒之下,又有誰會知道他有這般見識。
「這麼說,你倒是挺有遠見的嘛,我啊,現在倒有點佩服你了。」卿芫低下頭,笑著說道。
「我好歹也是進士及第,難道你一直把我想像成普通的官宦子弟不成?」蘇良嗣看著顧卿芫,面上帶著少有的溫柔,隨即又暗自感慨道,「朝堂之上,勾心鬥角,或許只有在你面前才能吐盡心中之事,沒有半分的隱藏。」
顧卿芫聽了這話,心底一顫,鵝蛋面龐上透出點點的紅暈,低下頭,眼梢偷偷瞄過蘇良嗣。
蘇良嗣似乎並沒有發現顧卿芫心底的變化,轉過頭看見她如此,不由的有些疑惑:「不過,你佩服就佩服好了,臉紅什麼?」
「誰……誰臉紅了,我……我有點熱啦。」顧卿芫先是一愣,只覺得越發的羞赧,一跺腳,轉身離開。只留下蘇良嗣一人在客廳摸不著頭腦,「大冬天的,熱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