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六詔,沒有中原的銀裝素裹,朔風凜冽;沒有洛陽城內的繁華與喧囂,太和城內一片古樸與幽靜,城內流淌著清澈的叮咚溪水,家家戶戶養花植樹,花果並茂,恍若春天,太和城,果真是如其名,太平祥和。整個中原的江山已經沉浸在了戰火之中,而這裡卻猶如靜若處子一般。
南詔只是一個邊陲部落,對大唐的江山沒有絲毫的威脅,唐朝的內亂想要安撫屬國,自然也就輪不上南詔。西南的高原上,分裂著六個部落,統稱為六詔,自己還無暇顧及,哪裡還敢去參與唐朝的內亂。
太和城的郊外,坐落著一座竹樓,庭院乾淨,竹舍明亮。站在樓上,可以看見西洱河的碧波,水光粼粼,燦爛如夜空的繁星。
整個南詔的臣民都不敢隨便踏上這座竹樓,他們知道,這裡是他們曾經的王妃的居所。這個來自大唐的王妃,自從先王逝世之後,便居住在這裡,無論現在的南詔王如何請求,她都不願意走出這竹舍,從此這個原本柔和安靜的王妃變得越發的深居簡出,越發的神秘起來。所有的臣民都不知道她整天做些什麼,只知道,她撫養著已故大王的小兒子皮羅閣。皮羅閣並不是她同老國王的孩子,但是,她卻可憐這孩子自小失去了母親,從此便撫養他長大。
竹舍內,一向沒有客人,有的只是皮羅閣王子同侍女紫菀玩耍的身影,王妃是個安靜的人,很少陪伴小王子玩耍,她喜歡靜靜的坐在那裡,看著這個活潑可愛的孩子。
而這一次,她沒有像平時一樣閒適的坐在那裡,欣賞著外面的碧波景色。她忙著照顧著一個病人,一個她意外帶回來的男子。
從把他救回來到現在,他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嘴裡不停的喊著瀟瀟兩個字,聽上去倒像是一個女子的名字。
王妃擦了擦男子臉上的汗珠,細細打量著這個男子,面色蒼白而憔悴,卻也能看得出這是個英俊的男子。王妃的心中好奇極了,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傷心的事情,是那個他心心唸唸的叫做瀟瀟的姑娘做了什麼傷害他事情,還是……其他?
轉眼已是夜晚,南詔國的夜空已被繁星裝點,看著依舊昏迷的男子,望著樓外的星空,王妃忽然間開始想念長安城的故鄉。
「我這是在哪裡?」床邊傳來微弱的話音。
「你醒了。」王妃急忙轉過身來,查看男子的狀況。
他打量著面前這個身著南詔擺夷服飾的女子,沒有許君竹的清麗絕世,也不像顧卿芫那般的嬌憨可愛,卻自帶著一股成熟女人的丰韻。
「這裡是太和城郊外,我的居所,你昏迷在郊外,我便命僕人帶你回來了,你總算是醒來了。」王妃的語調平淡,不帶著一絲感情色彩。
「你是何人?」男子用力用手支撐著身體坐起來,面容間閃過一絲疑惑。
「我就是曾經的南詔王妃。」王妃淡淡的解釋著,平靜的看著面前的男子。
「你……這麼說,你就是許夢茜?」那男子失聲叫道,蒼白的臉上掩飾不住心中的驚訝。
「是的,我就是許敬宗的長女。公子一身漢人的裝束,不知可是從長安來。可知道我父親和妹妹現在怎麼樣?」許夢茜的眼中閃爍出一絲光芒,對於故鄉的人,她很久都沒有遇見過,如今,又讓她怎麼能放棄這麼好的機會去瞭解她家人的下落呢?
男子眼中卻是如水的平靜與冷淡,他似乎不願多言,但還是有感於王妃救了他的性命,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說道:「讓王妃失望了,我不曾去過長安,文游只是山野之人,更不曾聽說過您父親和妹妹的事情。」
許夢茜的神色恢復了平靜,有些失望,她聽的出來這個叫做文游的男子是在有意瞞她,他既然能夠叫得出她許夢茜的名字,又怎麼會不知道她的父親?她不再多問,她向來不強求別人,也沒有多大的主見,人家既不願意多說,她也不願意多問,屋內又變得沉靜起來。
許夢茜就一直呆坐在那裡,她覺得她應該說點什麼,打破這不好的沉悶。
「公子還沒有吃飯吧,我讓紫菀給你熱一下吧。」良久,許夢茜站起身來道。
「那就有勞王妃了,再下顧文游,以後就不要公子公子的稱呼了。」顧文游欠了欠身子,算是行禮答謝。
望著許夢茜離去的倩影,顧文游腦中立馬想起了許君竹,這個傳說中柔弱無能許家的大小姐,若是真的知道自己妹妹現在狀況,會不會大吃一驚呢?當年許敬宗為了萬兩黃金,便把自己的長女嫁到了這麼一個蠻夷之地,許夢茜竟然沒有絲毫的反抗,只是乖乖的聽從了父親的安排,這與一向敢於反抗命運的大唐女子比起來,是在是太過於軟弱無能了。聽許君竹這樣的女子比起來,作為姐姐的她似乎人生暗淡了許多……
過了許久,飯食準備完畢,許夢茜命侍女端了上來,文游仔細一瞧,皆是關中小菜,心中不禁泛起濃濃的暖意。身在異族之地,似乎對故鄉的東西總是有著一種異樣的情愫吧。
許夢茜不是什麼多話的人,她只是端坐在那裡,靜靜的看著文游將飯菜吃光。顧文游仔細的打量了下房間的擺設,雪帳素紗,簡單的沒有任何的裝飾,讓人絲毫不敢相信這就是南詔王妃的居所。屋外種著各種各樣的鮮花,花香的氣息隨著清風飄進屋內。
洛陽宮蘭心苑
夜色已悄然降臨,一向冷清幽靜的蘭心苑外,此刻卻是燈火通明,成排的宮女手執宮燈站在院外,宮燈火紅宛若硃砂,旁邊停放的是武天後的鑾駕。
蘭心苑內,只有武天後和許君竹兩個人。天後表情平和,與早朝之上的威嚴判若兩人,許君竹站在旁邊,屋內一片寂靜,緋紅色的燭光透過琉璃燈盞,輕輕的散開,地上,倒映著燈盞鏤空而出的圖案,隱隱約約,朦朦朧朧,或許因為半個月前的爭執,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君竹,哀家知道你一直怪哀家為什麼不肯寬恕裴炎。」武天後打破了屋內的沉寂,語氣清和,卻帶著一股深沉大氣的力量,壓的人喘不過氣,面前的婦人,已經具備了王者氣度。
「臣明白,臣又怎敢責怪娘娘。」許君竹秀眉低垂,微微俯首,滿是恭謙。
「你明白?那麼就說來聽聽。」鳳眉挑動,嘴角微揚,君竹的回答引起了天後的興趣。
「在反對您的文官中裴炎的地位是最高的,根基也最牢固,蘇家已經敗了,氏族實力大大削弱,試問除了裴炎又有誰敢反抗娘娘?您除掉了裴炎,不過是敲山震虎,警告朝中的氏族官員罷了。」聲音如清泓般透徹。
天後微微點頭,露出讚許的笑容:「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只可惜你年紀太輕,閱歷太淺,實質的東西卻沒有看出來。」
「君竹愚昧,還望娘娘明示。」許君竹順著天後的話追問下去,不敢掃了她的興致。
「徐敬業的造反,表面上是地方氏族對哀家臨朝聽政的不滿,實際上卻是朝中那幾個老臣在作怪。要想平定叛軍,最先做的就是斬除內患。如今裴炎一死,正如你說的,朝中年輕的官員們已經無力再反對與我。而地方徐敬業的叛軍也失去了朝廷元老大臣的支援,想要平定他們,就如同探囊取物般了。」武天後的分析,絲絲入扣,甚有道理。
許君竹心中自愧不如,她自視甚高,卻沒想到,還是沒有天後那般的深謀遠慮,那般的遠見卓識。一個女人竟有如此的政治才幹,著實讓人佩服。
「娘娘說的極是,君竹受益匪淺。」嘴角揚開些笑意。
天後臉若緋流,看著君竹,流露出少有的慈祥的悅色,「此次朝廷內部憂患已除,如今剩下的就靠你來平定叛亂了。之所以故意派李孝逸去平定叛亂,不過是讓徐敬業那幫人得意一陣子,趁機調度,而你此去,哀家限定你要在一個月內平定叛亂。」
「一個月?」許君竹笑容凝結,眸底閃過一抹驚色,小心翼翼的詢問,「會不會太過倉促。其實,時限放寬些,也可以趕的上九九重陽之日。」
「一個月的時間對你來說足矣。這場叛亂最好速戰速決。剩下的時間,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武天後語氣祥和而平淡,似乎對於徐敬業的叛亂並不上心。
許君竹有些奇怪,臉上噙著笑意:「君竹能有何事,就算有也自然過了重陽之日再說啊。」
「不必拖延那麼久。」天後笑著輕輕的揮了揮手,「你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哀家雖然把你賜婚給蘇昭明,只可惜,如今的形勢,你們的婚事我看就算是作廢了吧。你也不小了,哀家會為你再行安排的。」鳳眉一挑,似乎看得出許君竹暗結的心事,不覺間唇角微勾,描畫出若有若無的笑。
許君竹一聽,心中大驚,急忙跪下,哀求道:「娘娘,臣現在還沒有嫁人的打算,此事望娘娘三思。」
「沒什麼三思了,哀家主意已定。」天後意味深長的看著跪在地上的君竹,口氣倏然威嚴。
許君竹癱坐在地上,衣袂微動,腕上的玉鐲滑過錦緞,發出絲絲的聲音,不敢再說什麼,只是呆呆的盯著地上看。
天後見她這副樣子,搖了搖頭道:「明日便要出征,哀家勸你好好休息吧。」說罷起駕離開了蘭心苑。
武天後走了,蘭心苑又一次的恢復了往日的幽靜,燭火依舊噗噗的跳動。
許君竹依舊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上,燭影殘紅,幽暗的燭光下,照亮的是清麗絕世容顏上的一抹憂色。
站在旁邊瑤琴、雪劍對此也甚為憂慮,相互對望一眼,天後竟然插手許君竹的婚事,這代表著什麼,天後的心思終究有幾人能夠猜得透呢?
夜色漸深,也不知過了多久,雪劍輕步走進,面色略微紅潤,傳話說是大理寺卿狄仁傑帶著隨從陶甘、馬榮有要事相見。
許君竹有些驚奇,眉心微鎖,天色已晚,雖然大唐的風氣開放,男女並無避嫌之說。狄仁傑為何選在這個時候見她,這其中必有蹊蹺。她連忙叫雪劍請狄仁傑進來,又命瑤琴看好蘭心苑的大門。
朱門打開,走來的是身著四品深緋色官府的男子,袍服前的刺繡小花依稀可見,稜角分明的面龐,清澈的眸子,許君竹亭亭的站在那裡,看著這位庶族最有前途的子弟款款的走近。跟隨在身旁的兩個護衛也是威風凜凜,儀表堂堂,許君竹等人皆清楚,這就是名聞天下的狄家護衛陶甘和馬榮。
「鳳閣舍人有禮了,恕在下冒昧,深夜造訪。」狄仁傑微微俯身行禮,聲音醇厚。
「狄大人何必客氣,有什麼事情不如開門見山直說吧。」眸子流閃,帶著清冷的光輝,許君竹知道狄仁傑為人剛直,與他交往也就不饒什麼彎子說什麼客套話了。
狄仁傑見許君竹如此,雖心下稍寬,然而對於許君竹的底細,他實在是弄不清楚,一時間並不敢直接說明來意。
「聽聞大人明日便要出征平定叛軍了。」狄仁傑朗聲問道,雙眸凝視著許君竹,幽深而深邃,似要看穿許君竹的一切。
「是的,娘娘吩咐,一個月便要平定叛亂。」許君竹回答的乾脆,利落的沒有絲毫拖沓。
「大人可有這個自信?」乍聽這個消息,狄仁傑眉毛一挑,心裡也是疑問萬千,一個月,無論對於誰而言,實在是太短暫了。這個女子真的有這個本事平定號稱十萬之眾的起義大軍。
「沒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出自許君竹之口,竟然這樣的淡定與從容,她淡淡一笑,看著面前的男子,滿面的深意,黯默開口,語氣兀然冰冷,本都是驕傲的人,何必拐彎抹角?
「大人此次不會僅僅只是問這件事情吧。」
狄仁傑雖然磊落,許君竹先說出了這話,多少有些羞愧,「自然不是,我想問舍人,叛軍平定之後,意欲何為呢?」
「一切水到渠成,順應天意,也順應民意。」許君竹回答的依舊簡單明瞭,蘭心苑內昏暗的燭光的照耀下,許君竹的面龐帶著說不出的清冷。
「那陛下當何處?」狄仁傑追問。
「陛下是聰穎之人,如何不知?自然安住別殿,安穩的做他的皇嗣。」
兩人唇槍舌劍,每個人都像是話裡有話,本都是坦誠之人,可是卻不能以真心相待,許君竹心裡並不信任作為庶族的狄仁傑,更何況蘇昭明的那份匿名錦書就是由他呈給天後的;而狄仁傑的顧慮也在於此,一時間談話的氣氛變得有些僵硬。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孩童的吵鬧聲,打破了僵持的氣氛。
許君竹微微蹙眉,的確這個時候不該出現任何聲音來打擾他們的。
二人一同走到庭院,一個小孩子在那裡纏著瑤琴在央求著什麼,狄仁傑認出是陛下的五歲的兒子隆基,乳名三郎。
許君竹臉色稍稍緩和,蹲起身子柔聲道:「三郎,你怎麼來了?」她入宮以後,偶然的機會遇見了李隆基,許君竹見他聰慧,是可塑之才,便起了心思,平日無事便教授他學問。
「聽說師傅明日就要走了,特來看望,師傅還會回來嗎?還會叫三郎唸書嗎?」三郎奶聲奶氣的,拽住了許君竹的裙擺,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許君竹不禁莞爾,臉上帶著盈盈的笑:「師傅當然會回來,回來後,就教三郎詩詞典籍,兵法謀略。這麼晚了,快回去睡覺吧。」許君竹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輕聲勸慰道。
李隆基重重的點點頭,眸子中帶著說不盡的清和:「既然師傅會回來,那三郎就離開了,您也要早睡啊。」
許君竹微微頷首,示意瑤琴送他回去。
二人的一襲話語說的無心,也說的自然,站在一旁的狄仁傑卻陷入了沉思之中,眉心的凝重逐漸散開,換做了清淺的笑意。他心中確定,他的擔心是多餘了,原來一切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糟糕。
皓月當空,月色如銀,皎皎月光將許君竹映襯的更加的清麗絕世。月光下亭亭玉立的身影,狄仁傑第一次細細的打量著這個關中才女。朝堂之上的她,只有冰冷與沉靜;而此刻,身邊的她,卻清幽如曉月,那般的柔和。晚風輕輕吹起衣袂,飄飄然如遺世獨立。
狄仁傑心中不禁一動,這樣的女子,當真是世間少有,他開始有些艷羨,羨慕蘇昭明有這樣的福氣,有這樣的未婚妻子,他傾慕這個女子,當然也只是傾慕,她不是他的,他不想自尋煩惱,對她更多的是佩服,佩服她的膽識,佩服她的勇氣。這等的智慧,一個月平定叛亂,豈不是綽綽有餘?
月色星輝照耀著二人,狄仁傑的眼中泛出一絲耀眼的神色。
「許大人,剛才是狄某冒昧了,如今,狄某全已知曉。」狄仁傑緩緩開口,語氣變得柔和了不少。
「大人已經知曉?」許君竹疑惑了,而轉念一想,便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真意,轉而微笑道,「早知如此,便不必像剛才那般了。」
相視一笑,之前的嫌疑,頃刻間化解。
「狄大人,我有一事相求?」許君竹思量許久,終於決定開口。
「小姐有事儘管吩咐。」
許君竹觀察了下四周,只說了四個字『安西都護』,狄仁傑會意,點了點頭,隨即轉身翩然離去,消失在這清寒的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