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間,已是初秋時節,重陽將至,中原遍地菊花盛開,染得到處一片金黃。本來是登高賞菊的節日,卻沒有了往日的熱鬧,看不見少女們佩戴茱萸、簪菊花,也看不見孩童們放紙鷂的身影。長安城內,無論是城東大明宮,還是城南興慶宮,都掛起了白色的幡帳,李治已經駕崩,廟號高宗,新皇李顯即位。因為國喪,新皇下旨取消了一切重陽慶典活動。繁華綺麗的長安城,在一片蕭瑟中,迎來了這個金秋。
大明宮內,菊花開滿地,將皇宮裝點成了一片金黃。零星間,還有朵朵白菊,莊嚴肅穆。宮牆頂上,幾隻烏鴉在那裡聒噪,更顯的一派淒涼肅殺。
「你既然說對我忠心,那麼便要證明給哀家看。」說話的是個婦人,疏懶的依靠在繡金的軟榻上,右手不斷的擺弄著左手腕上的那只白玉盤紋鐲。聲音柔媚卻又不失威嚴,窗格之外,重陽的暖光透射進來,卻掩不住宮廷內的寒意。
「臣的身份難道還不能證明臣對您的忠心嗎?」回答的也是個女子,聲音清冷,音色聽起來還是個姑娘。
「哼,可是你父親忠心並不能代表你,上官婉兒向哀家舉薦了你,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你應該明白。」婦人的話語依舊冷淡,讓人生寒。
「那我應該怎麼做,才能讓娘娘您相信我。」姑娘壓低了聲音,盡量保持冷靜。
原來這說話的婦人便是皇后武氏,高宗皇帝駕崩以後,她自稱『天後』。一身素服,絲毫無法掩蓋她那雍容華貴的氣質。斂起衣裳站起身,看著這個跪在她面前的女子,手指輕輕的滑過那女子的臉蛋,眼中閃爍著凌厲,似乎那女子的一切她都看的清清楚楚。
「你提出的那三件事,哀家倒是滿意,不過,哀家現在有其他的事叫你做,念及你大病初癒,就派梅花衛隊協助你去,你若做的成,哀家便相信你,你的條件哀家也答應。」武天後雖然嘴角帶笑,語氣卻清寒依舊,懾人的氣勢,讓人不敢直視。
「臣聽從娘娘的吩咐。」那女子在地上又拜了一拜,等待著武天後對她的指示。
「你看過這首詩嗎?」天後從袖中掏出一張白紙,扔給跪在地上的女子。
那女子緩緩的抬起頭,拿起那張寫著詩句的紙。『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娘娘您的意思難不成……」那女子猛地抬起頭看著武天後,眼裡儘是驚訝。
「摘絕抱蔓歸,他既然敢說得出這話,哀家為何辦不到。」天後的聲音忽然變的冰冷,咬牙忿恨道,一切都毋庸置疑。
那女子倒抽了一口涼氣,如玉臉頰早已變了顏色,拳頭攥的緊緊的,指甲都已嵌在肉裡。曾經在家中,她只知天後為人頗有手段,而今,她才真正的見識到,這個曾經在感業寺出家的女尼,能夠走到今天的位置,不僅僅要靠手段,更需要的是狠辣和無情。
她不再提出任何疑問,甚至說是不敢再提出任何質疑,心裡清楚,面前的天後娘娘心意已決,任何事情都無法改變。她明白這是在考驗她,也是讓她再無回頭之路,當她跪在這個權欲旺盛的女人的面前的時候,她就知道,她將與過去決裂,從此踏上一條不歸路……
走出大明宮,登上馬車,她的心已如死水一般,馬車叮噹聲響起,清脆動聽,可她的心中卻是異常煩悶。
回到家中,卻聽見侍女瑤琴來報:「小姐,武公子來看你了。」
女子倏然一怔,眸光流轉,眉心微凝,喃喃道:「想不到他竟然來了。」
清風閣外落木蕭蕭,可是庭院前的那片鳳尾卻是一片碧綠,搖曳在風中。笛聲由遠及近傳入庭院,音色悠揚婉轉,帶著絲絲魅惑的氣息。
「我聽說你的病好了,特來瞧你。」說話的是個紫袍素服的男子,面容清秀,聲音清透帶著一份邪魅。
他手中拿著一支白玉短笛,走到黃衫女子的面前,而這女子,正是許家二小姐。
「勞你費心。」許二小姐回答的簡單,微微一笑,瞧了瞧男子手中的玉笛,轉而一歎,「方纔聽你的笛聲婉轉中帶著一絲無奈,是什麼事惹得你這個遠離塵世之人如此煩悶」
「你我相知多年,我的心思你還不明白嗎?」紫袍男子湊到許二小姐的身邊,雙眸中灑落出點點情思,凝望著她。
「武攸暨……」許二小姐忍不住輕呼,躲過了他熱切的目光,低下頭,看著滿園的落葉。
「君竹。」武攸暨一把握住許君竹的手,眼底落下久久不散的熱情湧動,最終眼池竟然有些晶瑩。凝視了良久,武攸暨又歎了一聲,輕輕地放下她柔軟的雙手,澀然一笑:「當年姑母賜婚,你可知道我的感受?」
許君竹的身子微微一動,依舊低著頭,默不作聲,良久方作一歎,輕聲道:「我們認識這麼久,你雖然為貴戚,卻生性淡泊,君竹願意和你相交,也是一件美事。只可惜,事情走到這一步,我已經沒有回頭路啦。」
「我聽說你去找了上官婉兒,就已經猜到,你要進入那個骯髒的地方。」武攸暨輕聲呢喃,神色間有幾分蕭瑟。「你和上官婉兒並稱關中才女,一個已經陷進去了,而今又輪到了你。」
許君竹聽了這話,有些感慨,方才大明宮中的一切依舊記憶猶新,那個冰冷的地方真的適合她嗎?想到這裡,只覺得全身發寒,不由打了個冷戰。
只覺的一股麝香氣息撲面而來,武攸暨的手緩緩地附上自己的面頰,手指尖輕輕地撫了撫自己微微凝結的眉心,眼中滿是溫柔,許君竹倏然一震,心思微動,一種情愫湧入心間。那個眼神,清澈溫良,和他的是那般的相像。
「他真的值得你這樣嗎?」武攸暨將她抱進懷中,低聲沉吟。
許君竹身子一滯,他畢竟不是他,急忙掙脫出他的懷抱,靜靜地凝視著他,堅定地點了點頭。
武攸暨唇角微動,心中一陣酸楚,站起身子,輕拂了拂衣袖,清雋的面龐中,滿是落寞,定了定神,轉過身子看著許君竹,故作灑脫的一笑:「蜀中此去艱辛,你保重吧。」
「嗯。」許君竹鄭重的點點頭。
望著那清冷絕世的面龐,武攸暨心中升起一陣憐惜,情之所至,既然沒有緣分,他選擇的,只有守護,默默地守護著她。
深秋的巴蜀,雖無北方的蕭瑟,卻也是陰雨連綿,一片的陰沉,灰色的色調配上遠處的青山白雲,宛若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畫,只是這幅畫卷中,勾勒出了巴山楚水的淒涼。
「是她派你來的?」說話的便是廢太子李賢,高宗皇帝駕崩後,他便被武天後以謀反的借口貶為庶人,流放巴州,被幽禁在這蜀園之中。
「是。」站在他對面的女子,聲音冰冷,沒有一絲感情。
「關中才女許君竹,今日一見,到真是不同反響,只是可惜,你走了你父親的老路。」李賢打量著面前的女子,環視著這屋內的侍衛,眉梢中閃過一絲冷嘲。
「你們都退下。」許君竹衝著侍衛命令道,聲音冷的讓人生寒。
侍衛們相互望了望,有些遲疑。許君竹看著他們,目露寒光,侍衛見此紛紛退了出去。
許君竹目光撩過李賢,這個曾經文采飛揚的長安才子,曾經在朝堂之上鋒芒畢露的大唐太子。如今,一臉蒼白,一臉倦容,身形消瘦,流放路上的艱辛,母親無情的打壓,時時刻刻都在折磨著他。想到這,許君竹的心揪起來,隱隱作痛。
「對不起。」許君竹喉嚨微微一哽,聲音低沉。
「許小姐何處此言?」李賢突然抬高了聲音,看著許君竹,依舊是一臉的輕笑。是啊,他除了輕笑還能做什麼?他未曾想到,他的母后會派一個女子前來要他的性命,他更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會是許君竹,這個許氏家族的二小姐,長安城中名聲赫赫的女子;這位安西將軍蘇昭明的未婚妻,在婚禮前夕突然患病,而如今,病癒之後,卻成了他母親的心腹;這個傳聞中清心寡慾的女子,竟然也參與了大唐的政治當中。難道母親真的要改朝換代了?他依然目不轉睛的看著許君竹,因為她臉上的面紗,他只能看得見她的眼睛。那清澈的雙眸,和當年的婉兒是那的相似,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而面前的女子,是否也會像婉兒一般,陷入那個充滿血腥的世界。
相對無言,屋內的氣氛便的越發的凝重,只聽見屋外細雨淅淅瀝瀝的聲音,許君竹輕歎一聲,幽幽的說:「今日殿下並非死在那首《黃台瓜辭》上,而是死在殿下的才幹上。殿下在東宮多年,難道就嗅不到一點娘娘的野心嗎?弘太子死於合璧宮對殿下來說是個信號,您應該明白,才華畢露,反對娘娘是個什麼樣的下場,更何況您羽翼未豐,先皇這個您最大的要依靠又已歸天而去。在這個時候,您不懂得去韜光養晦也就罷了,又何必再寫這首詩來刺激娘娘,最終讓她對您痛下殺手?」
「我只想勸說母后,十幾年來,我們母子之間的溫情早就被權力的鬥爭所沖淡,我只想讓她醒悟。」李賢看著君竹,無奈的搖了搖頭,「可惜,我最終還是沒有喚醒她,到頭來她卻要了我的性命。」
「她殺你,是因為她對你的忌憚,怕你在這個時候輕舉妄動。你本可以選擇等待,娘娘已經年過半百,就算她想取而代之,也僅僅只是十幾年的時間而已,你還年輕,總會等到登臨大位的那一天,韜光養晦、明哲保身,才是你該做的,而今,你刺激了娘娘,讓她下了狠心,待到摘絕抱蔓歸的那天,便是她心願達成之時。」許君竹淡淡的說道,她抬眼看著李賢,想看看他的反應。
李賢慘笑,呆呆的坐在榻上,面如死灰,眼中閃爍出一絲淚光。是否他已經為自己的莽撞而沉不住氣而後悔?
「當真要趕盡殺絕不成?」李賢的聲音已經換做了絕望。
「不會。」
李賢聽了不禁有些驚訝,許君竹說的斬釘截鐵,看上去倒是篤定了武天後不會這樣做。
許君竹看出了李賢的疑惑,淡淡的答道:「因為當今陛下和李旦並非殿下和李弘太子。大唐江山,自會有人去保,世人皆願為周公,安怕無人做陳平?」
許君竹的語調雖然冰冷,但在李賢的心裡卻形成了一股暖流,他聽得懂許君竹語間的深意,嘴角浮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微微頷首:「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女子,不愧是關中第一才女。」隨即頓了頓,喉嚨哽咽,「婉兒……她還好嗎?」
「她……很好。」許君竹回答的有些遲疑,她心知如今陛下李顯愛慕上官婉兒,如果李顯的皇位做的長久的話,那麼上官婉兒將早晚成為陛下的妃子。
對於李賢同上官婉兒之間那朦朧的愛戀,她多少有些耳聞,失去了儲位的他又失去了自己最愛的女子,許君竹想像的出他內心的痛苦,能夠告訴他的只有這麼多,她真的不忍心再去殘忍的告訴他,今日殺你的詔書就是你愛的女子起草的不成?
李賢輕輕的合上雙眼,似是在冥思什麼,臉上浮現出無奈的倦容,顯得越發的冷清與淒涼。過了許久,才緩緩的開口:「拿過來吧。」
「你準備好了,不需要我為你帶什麼話給她?」
「不需要了,聽了你的話,知道她過得很好,就已經足夠。朝廷的事,我也不需要在擔心什麼了。」李賢那愁苦的面容上,忽然重現了如釋重負般的輕鬆笑顏,許君竹知道他心意已決,便不再多說。
她端起放在桌子上早就準備好的鮮紅如血的鴆酒,在遞給李賢的那一剎那,她突然將手縮了回去,最後一刻,向來心冷如她,還是猶豫了。
李賢看著許君竹,笑容灑脫,他不理會許君竹的退縮,直接從許君竹的手上拿過酒杯。
「殿下!」許君竹失聲叫道。
「你是個聰明的女子,我李賢悔恨不能早些遇見你,否則我也不至於會淪落至此,希望你能信守承諾。」李賢嘴角微揚起淡淡的笑,看著許君竹。
許君竹看著李賢淒涼哀傷的面龐,心中也是萬般的難過,她鄭重的點了點頭,算是答應。
李賢笑而不語,舉起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