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 正文 第三章
    我心有餘悸地問艄公:「你還敢吃白鱔?那年我們差點連黃膽都嘔出來了。」我觸動了他的心弦,艄公緊鎖眉頭,又回到那被塵封的年代。嘴裡卻說:「老弟,你放心吃,這兩條是我前兩天晚上釣的,不是從死人屁眼爬出來的。」

    夕陽終於收盡餘輝,上弦月像一葉扁舟,槎向碧藍色夜空,青輝灑滿大地。碧空如洗,大地朦朧。遠山近樹,如一幅見剪紙掛在天邊。院壩裡像似鋪滿一層青霜,一切都在朦朧之中。秋蟲在寂靜的夜裡唧唧抽吟著,化破這座大宅院空寂與寧靜。艄公底著頭叭噠著葉子煙,煙鍋上的煙火,隨著他的呼吸與心跳,在夜裡一閃一明,他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艄公和我,還有黃鱔、余鰍、猴精、愣小子、老憨,麻雀兒妥灰就在烏江邊滾爬,算得上總角之交,真正的鐵哥們。五八年大躍進,全國一片沸沸揚揚,三面紅旗萬歲震天響。「超英趕美」、「保糧保鋼」、「多裝快跑,土法上馬,保證鋼鐵元帥升帳。」等口號響徹雲霄。各行各業一浪高過一浪,大放高產衛星,土高爐如雨後春筍,聳立於神州大地每一角落。為填飽鋼鐵元帥的肚皮,老百姓砸鍋撬門扣,獻鐵獻銅。大家都進集體食堂吃大鍋飯,似乎一夜之間,七億人民都步入了「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天堂。箇中滋味,凡是五十以上的人都深有體會。

    我和艄公幾個鐵哥們,被公社派出去伐木燒炭,賣炭翁的生涯真不是人幹的。苦、累都能忍受,就是他媽的肚皮不爭氣,老是咕咕叫,清口水直往外冒。開始幾天都能堅持,悶著頭幹活,餓了捧幾口山泉水喝,捋一把紅子刺果充飢。艄公飯量大,曾經幾次暈倒。一天晚上,大家肌腸轆轆,翻去倒來不能入睡。艄公悄聲對我們說:「幾個龜兒子,敢不敢跟老子鑽深山老箐?」「幹啥?現在都老火,那有力氣鑽深山老林。」余鰍奸滑地問。老憨口吃地問:「騷,騷哥,只要肚皮虧得圓,干,幹啥老子都跟你幹。」艄公批衣坐起,謹慎地說:「老子們名正順言走遠點,到三四十里外,沒有人煙的深山老林,借伐木燒炭,老子們扎木筏放趟涪陵,保管你們肚兒虧得圓鼓鼓的還有進帳呢。」說完他舔舔乾裂的嘴唇。黃鱔向來奸猾,先在肚中打小九九,這事弄不好要蹲大牢的,他悶不吭聲。楞小子粗聲大氣地說:「怕個球,只要吃得飽,天,老子都敢奪個洞。」我有氣無力地說:「爹們,小聲點。」沉默一陣後,

    大家都表態說干。只有黃鱔悶不吭聲。余鰍急了,罵道:「你狗日的向來偷奸調滑,到節骨眼,你總是吞吞吐吐,你太……。」余鰍話沒說完,「得,得,得。老子干就是嘍。」黃鱔怕余鰍葷的素的給他一道端出來,紅著臉也表了態。

    第二天一大早,艄公跟領隊的頭頭說,方圓幾里路的樹都砍光了,我們幾個想走遠點,為鋼鐵元帥多出力,多作貢獻,為社會主義大干快上。冠冕堂皇,順理成章。得到領導嘉獎與批准,每人領了半月的口糧,當天夜裡又盤算一陣子。天朦朦亮,背上行李、口糧、工具,鑽進深山老林那片屬於他們的小天地,演譯出他們的故事。

    烏江兩岸那年月,環順三四十里沒人煙的原始森林有的是。這幾個彪悍的烏江弄潮兒,闖進一片原始森林,打破了森林的寧謐與鳥獸祥和氣氛。伐木聲。吆喝聲,驚起陣陣珍禽、野獸飛的飛,跑的跑,秋蟬也為之噤口。嘩啦啦,成片的大樹倒下,辟哩叭啦,參天的松柏被修成「光桿司令」。五六天功夫,百多顆大樹被他們滾到江邊,用竹蔑、山籐牢牢地紮成木筏。

    一個朦朧的秋夜,下弦月像把木梳,高高地掛在無垠的碧空,梳理著人間的陰暗角落。青輝灑滿江面,漾起粼粼波光,天空飄著濛濛細雨。這幾個弄潮兒玩命的時刻到了,趁著朦朧月色與霏霏細雨,艄公一聲令下:「夥計們,走!當心點,今晚水有點漲。」大家齊聲說:「騷哥,放心吧。共產主義天堂我們還沒有享受呢,龍王是不會要我們的。哈哈哈。」一陣爽朗的笑聲,震得峽谷嗡嗡迴響。

    木筏飄飄蕩蕩,順流而下。這一夜不知飄了多遠。艄公在筏尾掌舵,黃鱔,老憨在筏頭撐篙子。余鰍,愣小子在後面搖槳,我負責煮飯燒菜。分工明確,各盡其責。我佩服艄公的組織能力,頗有大將之風。天朦朦亮之前,月黑頭,艄公喊道:「夥計們,前面是狗急灘,大家留神點。下了灘是深沱沱,今天晚上就停在深沱沱裡頭。」好的,老憨留點神」黃鱔在前面答應道。江面越來越狹窄,江水湍激,形成一股巨大的射流,咆嘯奔騰,泊岸有聲。艄公全神貫住:「猴崽子,給老子用點力,舵向右搬,繞過灘頭左邊的暗礁。」艄公大聲喊道。猴精使出吃奶的力氣,使勁搬舵,舵桿與舵樁猛烈地發出「嘎嘎」聲響。筏頭向左邊傾斜,大浪翻滾著打向筏頭,黃鱔、老憨全身濕透,雙眼鼓得像牛卵,兩枝篙子用力抵住礁石。艄公怒罵道:「日你娘,猴崽子用力回舵,老子不想喂王八。」舵桿急迴繞過暗礁。木筏顛簸於浪峰谷底,下了狗急灘。平穩地駛向深沱灣灣裡頭停靠。拴好纜繩,天色已經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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