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西岸半山腰,竹木蔥蓊處,有一幢五柱落腳的大院隱於其中。長五開間正房,南北各三間廂房。紅磚封頂,青瓦蓋面。白色粉牆,紅漆門窗,青石院壩。氣派壯觀,叫人羨慕,也招人嫉妒。這樣一座大宅院,只住著兩位暮年老人和一條花斑獵狗,空空蕩蕩,淒涼、孤獨使我心酸。秋陽眷念地銜在山凹,遲遲不肯西沉,羞赧地露出大半張臉。天邊出現一抹紅霞,映得滿天火燒似的一絲絲彤雲絢麗奪目,楓葉在曉風中颯颯作響。夕陽中,艄公那張刀刻斧劈的臉膛,顯得分外地凝重、深沉,透出他坎坎坷坷的人生。
在烏江九里十八灘,他算得上是條漢子。生性粗獷豪放,有哥兒義氣,敢作敢為。他人高馬大,飯量大得驚人。兩斤米的飯外加兩斤肥肉一斤酒,風捲殘雲般可以一掃而光。他水上功夫了得,放筏、打魚、弄船樣樣精通,一個水猛子,可以砸
出一里之外。尤其是航道水紋他瞭如指掌,哪裡有險灘,哪裡有暗礁?沒有他過不去的溝溝坎坎。不如意事常八九,人丁不興旺,膝下無兒無女,剛才那位大嫂罵他,正搔到他的隱痛。山徑小路,頗有點「遠看寒山石徑斜」的韻味,彎彎曲曲直通半山腰。艄公佝僂著身子緩緩爬行,嘴裡「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老弟,哥子們不……不行嘍,爬得我夠嗆。」我關切的說:「老哥,歲月不饒人,不要硬撐了,身子骨要緊,乾脆在家閒著吧。」「閒個球,老子在那空蕩蕩的房子裡,心裡堵得慌,出來弄弄船,覺得好受些。」他粗魯的出言不遜,我理解他的苦衷,反到覺得親近,彷彿看到當年艄公的影子和幼年光著腚在烏江中戲水的童年時代。歲月能淹沒、淡化一切,卻抹不去難忘的記憶。
一陣獵狗的狂吠,打斷了我的遐思。這鬼東西有靈性,先去通知女主人,當家的回來了。它搖頭擺尾地來到艄公跟前,艄公蹲下身來,頭與狗頭緊緊地貼在一起,右手在狗脊上撫mo,那份親妮勁,比我這老友重逢還要親熱。
來到堂屋坐下,他喘息未定,裝上一袋草煙遞給我說:「老弟,抽兩口吧,這是我自己種的『藍花煙』,沒有用化肥,全用油枯與人畜糞壅的,味道不錯。」聽他怎麼一講,我當然知道「藍花煙」好,只是多年不吸這玩意了,卻也盛情難卻。接過煙桿,猛吸兩口,嗆得我差點背不過氣來,鼻涕眼淚長流,唾沫濺了艄公滿臉都是。他裂開大嘴吧哈哈大笑:「哈,哈哈。老弟的道行不如當年嘍。」我尷尬得無地自容,他並無惡意,我還能說什麼呢。艄公扯開桑門喊:「老婆,你看誰來了?泡壺釅茶來。」聲音還是宏亮聵耳,震得樑上的麻雀呼呼往外飛。他老婆小跑似地進了堂屋,給我倒了一杯茶,瞇著眼睛看了我好一陣。驚訝地說:「呀!啷個是你呀,書獃子。怪不得今天早上,橙子樹上的喜鵲喳喳叫過不停。」艄公嚷道:「得,得得。別在這裡嘮嘮叨叨,做飯去。把水缸裡養的那兩條白鱔和那只臘野兔弄了,再炒幾個小菜,把我窖的那壇高梁酒挖出來,今天我要和書獃子好好喝兩杯。」豪放、直爽、懷舊、好客,這是山裡人的性格。老婆應聲著,趕忙仄進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