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爸,該說了。」醒來後的第三天,當陳思把顧量扶起來靠在枕頭上坐好,接了水正在給太陽花澆水時,顧量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看著坐在對面沙發上的顧丘說了這一句。
顧丘看著正轉身看著顧量的陳思,點了點頭。
事情大概就是那個樣子。顧丘不需要再顧忌,他害怕的已經發生,但是他的孩子又奇跡般地回來,第一眼竟看著陳思,那樣安靜。顧丘當時就明白了,什麼叫做真正地為孩子考慮,不是害怕自己因為孩子的損傷而傷心去防止可能的傷害,而是要明白孩子究竟需要什麼。而且只有錢惠一個人知道,顧丘曾在顧量昏迷不醒時對著庭建在祈禱。當時顧丘一臉落敗的樣子突然又抬起頭慌亂地看著錢惠,手緊緊地抓著她的手猶豫地問她:「庭建會喜歡顧量嗎?會嗎?會因為我……因為我,而不喜歡這個他一直喜歡的孩子嗎?」錢惠說:「是他給我們顧量取的名。他說兩個孩子要一起互相幫助,互相扶持,多多思量。」「多多思量……我不就是顧慮太多,所以出了錯,害了人?」「所以要想清楚,什麼才是最重要的。經歷過,才懂得權衡。你明白的,你不是已經明白了嗎。老顧?」夫妻倆多年以來的談話,沒有任何稱謂,像陌生人一般用「你」或「我」,錢惠突然叫他老顧,而且這一次,他一直以為從年輕時代就少根筋大大咧咧的錢惠年紀大了也只不過是多了糊塗而不是智慧,但這一次,是她告訴他什麼才是真正的「思量」,是他在依靠她,她還在他身邊一直陪著他。所以顧丘的心裡再沒那麼多的忐忑,因為心裡住著一個家。他原原本本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事實的真相就是天行建築為之後的利益和前仇,設下一個局把陳庭建扳倒,而這局裡有顆棋就是顧丘,他也曾參與那次強姦案,並且只能通過他才能逼迫陳庭建答應工程的落實,於是有了那次飯局和藥力下所拍的那些照片。和網上所公佈的證據、分析相差無幾。這則在網上引起轟動的爆料貼在顧量還沒醒之前已經傳遍了整個城市,整個省。但陳思沒有看,她一直守著他。
其實,那天從公墓出來,她大概就猜到了。
只是她盡量不要去想,因為還是有些混亂。
聽到顧丘再次當面坦承,她竟然聽著聽著有些煩躁。當她不願意去聽外界的聲音只守著他想念那些曾經的時光時,為什麼他要讓自己馬上去面對這個事實,而且就是這個事實讓他睡在這個房間裡那麼多天沒有醒來。她一度懷疑是自己害了他,到如今她又會有一種錯覺,是不是自己的回來害了他們一家。顧丘說他想救爸爸媽媽的,他聽到要隔離審查陳庭建的消息明白自己在明處無能為力,所以想盡辦法辦好了簽證。那天趕去本想讓陳庭建一家都能順利地去往法國,但是他去晚一步。也許有的東西真的是天意,誰又去指責陳庭建和蘇霞迫不及待要去機場送自己最寶貝的孩子而沒有等待顧丘的到來,何況他們對即將到來的命運一無所知。只是該受到法律制裁的人終究會難逃法網,如果不是天行建築緊緊逼迫,那輛載著陳庭建夫婦的出租車又怎麼會超速撞到迎面而來的一輛大貨車上而出了事故。
顧量醒來第二天就讓她看到了網上那些事實,她只是皺了皺眉,想知道,什麼能把她無辜的爸爸媽媽還給她。她也這麼問自己。真相大白,她又該如何是好。
接下來的時間裡,她還是照樣每天早晨起來買來他喜歡的早餐,對他說自己在法國的所有經歷,只要她能記起來,她就全都說了。從這件事說到那件事,好像總也沒得完,一晃眼就已經很晚,她又催促他趕快休息。他問她:「你每一天都這麼趴在床邊守著?」燈已經熄滅,她就把身子靠過去一些,把腦袋貼在他的胸口,靜靜地聽他的心跳。
過了許多天,雨果才又出現。陳思見了他竟有些驚訝。
雨果問她:「思思,現在好嗎?」
陳思笑:「把雨果忘了,雨果還是會對陳思好。」
「對啊,雨果難過很久。但是思思不是已經難過了六年,現在應該有些順心。」
「雨果的『詞』用得真好,『順心』,對啊,有的事情理順了,心也跟著順了。」
雨果歪著頭仔細地看著陳思,然後又認真地看著她:「思思,雨果要回法國了。」
「雨果要回去了。」陳思平靜地陳述著。
「思思要留住我麼?」雨果突然笑道。
「雨果回去吧。」
「思思,你說我房間裡要不要有植物呢?我突然覺得房子應該有些綠色,不再只是白。」
陳思好像在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
其實雨果是想告訴她:「思思讓我知道了什麼是生命。」從她第一天出現在他全是白的房間裡,她想要活下去所以吃著他的麵包,好像那就是自然界的東西,她吃一點是理所當然她沒有任何的羞澀和膽怯。她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國度拼了命要活下去又大著膽子回來經歷這一切的變故,她會哭,會笑,會憤怒,會不信任會懷疑,有一切生動的情緒。命運帶給她的,或許太過沉重,但從來沒有磨蝕她的本性沒有讓她變得麻木。他一直看著她,他知道她在努力快樂,就算當她失去了一切就算面臨要失去她最重要的愛情時她也在努力地掙扎要活下去。也許她不相信她的懷疑仍然是另一種形式的相信,她只是把她珍貴的信任留給了值得被信任的人,留給了生命。所以那天當她回到家時她會那麼安靜那麼融入,當她聽到那個慕容新的話時會深信不疑會那麼跑了回來一定要找到他。找到他聽他說一切,她一定會相信,因為她從來不曾懷疑,只是需要他當著她的面給她解釋,她只是需要一個解釋的態度,一切都同她一起經歷的態度。她可以經歷過兩個至親的死亡仍然相信奇跡,她夜以繼日地守著他,忘記了一切。雨果就終於明白:哦,這就是愛情。可是雨果已經流下了眼淚。那個總是一身迷彩的私家偵探陳良拍了一下雨果的肩膀,說了一句:「兄弟!別哭得跟看言情劇似的!」對啊,雨果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只是一個觀眾,在看著她人生的這段經歷,跟著她難過跟著她笑跟著她充滿希望和期待,但是,現在,他該走了。他也該像她一樣勇敢充滿希望地去生活,找自己最想要的,也愛著她的愛情。因為這樣她會快樂,那麼他就很開心。
就當雨果轉身走了幾步時,陳思突然叫住他:「向日葵吧!是雨果讓陳思感受到了純真的希望。雨果永遠是陳思心裡,生命力那顆永遠向著太陽的向日葵!」
天是藍的。陳思!法國的天和你家鄉的天一樣都是藍的!我回去,在遠方,卻和你在一片藍天下。我會快樂,像黃色的向日葵,向著太陽。雨果沒有轉身,在心裡默默地說。他突然想去摩納哥,那是他和她一起出發的地方。她站在藍色的海水裡想著事情,其實他看她很久很久,看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太陽,就是那樣奪目。
站在窗台的顧量也聽到了,他轉身等著陳思重新走進病房,看著她笑。他突然說:「陳思至今為止從來沒有給我介紹過這個棕色頭髮的小哥。」
她抬起頭看著他,一臉茫然,她竟然不知道怎麼去告訴他,雨果是怎樣的存在。
顧量伸開雙手,抱著她。背後就是那一盆紅色花綠色葉子的太陽花。陽光灑在他們身上。他靠著她的臉輕輕說:「我也喜歡他。」
她就笑了:「他可不一定喜歡你!」然後發現自己竟然流淚了。
顧量一手拉過她又抱緊了她:「讓他煩我吧,我們總去法國煩他。」
她就哭得更厲害了,好像又回到很久以前,她還是那個大家都寵愛的陳思,他是最寵愛她的顧量。
「我有時候也害怕,會不會在陳思最困難的時候是他在你身邊,所以比我還要重要?」
「很重要。」
「陳思的話摸稜兩可。」
「不想說。不想在雨果不在的時候討論他。」
「陳思真寵他。」
「雨果像另一個我,像最親的弟弟。」
「陳思會怪我麼,沒有挽留你讓你一個人去法國,讓你一個人在法國六年?」
「為什麼不給我電話?路……路嬈有,你肯定也會有。」
「呵。我打了無數個電話。」
「什麼時候?」
「我的白天,你的夜晚。時差六小時。六年。」
「我接了嗎?」
「接了又掛了。」
「……我猜到了。」
「知道我為什麼不說話嗎?陳思能試著去理解嗎?當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去保護你,在我還沒查清真相給你真相前,我總覺得沒有勇氣也沒有資格和你說什麼,也不敢猜測你是不是會給我一點時間聽這個不聰明的顧量說話。」
「但是顧量有沒有想過,人的一生很短,六年過去了就過去了,也許你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查清真相,但我們會被各自的經歷拉扯得越來越遠。」
「不會的。一切都按計劃進行,我知道很快我就會知道真相,而且我知道你就要回來。」
「是顧量讓我回來的。這也是你的計劃。刺激路嬈讓我回來。」
「陳思該在合適的時候回來審視這些罪人。」
這個話題太過沉重,他為自己說到這些而後悔,他想說些別的什麼,所以他又問她:「那你能猜到我去過你們學校嗎?」
「……真的?」陳思感到心裡一陣悸動,但又是一種沉重,彷彿有個秘密一直就在她身上,但她六年了,從不知道。還有難過。
「我去了。我阻止那麼多國際會議,我現在在做的也是這個,就是想過有機會方便我過去。我偷偷地看你,看你好不好。」
「你見到了?」
「我不敢走近,怕打擾你。」
聽到這裡,她竟然有些安心。
他知道她不想自己看到她狼狽的樣子。他其實看見了,看見有一天她穿著紅色的裙子走在上學的路上,竟然扯路邊的小紅果吃。他知道她不會做飯,他知道她從來沒有做過飯。但他看到她努力地在學,在努力地找工作。他知道他托鄰居陳阿姨寄給她的錢被她退了回去,他不知道該怎麼幫她,當他簽證到期就要回去。他竟然會恨自己,越來越覺得自己沒臉見她,是他不夠強大不夠能力保護她。他甚至不能留下來陪著她一起受苦,他甚至仍然只能回到那個國家,因為他必須強大。當他再一次站在她教室門口,他看見她臉上的堅毅,他像擰著一股勁,從來不敢放鬆要堅持下去。其實她說的有些事他都知道。比如那把向日葵,是他在巴黎一家花店裡買了讓店家用法語寫上:開心,健康。她收到感到莫名其妙,抱著花看了又看,跑到樓下扔在垃圾桶旁。過了一會兒她又下來,差點就看到正要去撿花的她。她竟然把包裝紙扔了把那張卡片扔了,只抱了那束花回去。那天夜裡,只要她窗口的燈還亮著,他就能抬頭看見那束插在一隻藍色玻璃瓶的向日葵。那天她坐在他床邊告訴他:「肯定又是上次那個學藝術的法國人送的。我不想和任何人有任何關係。只是我很奇怪:之前他送的都是芍葯,為什麼這次送了向日葵。我也許真的對那花有親切感,總覺得它們無辜地被牽連被我丟在那裡會有些可憐,所以我又走下去把它們撿了回來。」他就看著她笑,像一個上帝一樣,看著她在生活看著她不知道他的存在,疑惑著,經歷著,竟然有一陣竊喜。他就忍不住湊上前捏了捏她的鼻子說她真笨。
她既然不想讓他知道,他就不說吧。暫時不說吧。等她說起那些故事說起在法國那些點點滴滴不會再有霧氣漫上她的眼眶時他再告訴她。告訴她一切都已經過去,他一直都在,就在她的身邊。
過了一會兒,她好像還是避不開那個疑問,問他:「如果我更想要你和我一起面對,而不是替我作主一切瞞著我為我安排?」
顧量突然歎了一口氣,笑得有些無奈:「我被車撞倒時一瞬間突然就後悔,人的生命真的好脆弱,為什麼我就錯過了你六年,也許你會一直誤會我埋怨我然後慢慢忘記我。我那時真的很後悔,可是我醒來之後又想,你知道這個世界的規則但你不願去觸碰更不願自己去實踐這些規則,但是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你自己,有很多別人會那樣利用規則去傷害你,你該怎麼辦。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你被傷害而不去阻止。如果你不願做壞人,就讓我去做好了,我願意做一個俗人,一個惡人,只要能保護到你,沒有什麼讓我覺得可恥和悲涼。只要陳思不討厭我。我也怕,怕我變成這個樣子,陳思會越來越遠離我,所以我也總在茫然,到底怎麼做才是真的能讓你快樂……」
陳思也不知道。她會想到「好心辦壞事」這句話,她會懷疑,那只是他的愛慾,他愛她擔心她,所以不問她的意願要強加保護給她,要做一些她不瞭解甚至不喜歡的事,她想起這六年,這六年他沒有在她身邊該是多麼多麼遺憾,雖然她一直在講述,但是他永遠都只是這六年生活的一個聽眾,而不是參與者。人在世,見一面少一面,顧量知不知道?但陳思又想,她現在想起爸爸媽媽,他們也曾做一些為她好卻不讓她滿意的事,但她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溫暖。因為她明白,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世界上再沒有誰會像他們一樣給了她生命無私地把她撫養長大給她關懷,給她幸福快樂和一個完整幸福的家,給她懷念。也許他們有的方式是錯的,但他們愛她。是不是愛也要學會寬容,畢竟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宇宙,誰也不能真正設身處地為誰想得透徹。許歡說得對,沒有什麼能完美。也許正是這份遺憾讓我們格外珍惜,正是這份遺憾讓我們走下去要努力下去要更加努力地去瞭解對方,這將是一條沒有目的地的道路,漫無邊際,卻充滿未知的魅力。
沒有答案。她亂七八糟想了很多,只是滿眼疑惑站在他身邊,他伸手幫她擋住陽光,怕刺著她的眼睛。
她突然毅然決然地抬起頭:「下個月,我想自己去香格里拉。」
他先是一驚,然後細想了一會兒,寵溺地笑道:「好啊。」
下個月,下個月該有很多麻煩的事,網上的帖子引起的轟動不得不讓上面施加壓力,這個案子下個月會開始調查,就他所知。她不願去面對這些,她想知道的已經知道,她相信的仍然值得相信,她懷念的會一直陪著她,她有一雙眼睛,三個靈魂,活著和爸爸媽媽一起看世界,努力讓自己幸福。這些骯髒的,罪人,外人,他會出面幫她解決,事已至此,沒有什麼會抵得過民聲,上面的想保住自己的位置就必須處置一些人穩住民心。
就讓她去吧,她該去全身心地去感受自然,體會一種自在。她本就是雨,是太陽,是水,是草,是一切自然而然的事物,是自然的孩子,要自然地笑,要自然地哭,要自然地感受,自然地奔跑,為自己而活……
而他,還將會繼續等待。
如果說每個人都需要為自己的人生找到意義,那當他有了意識,她已經在他身邊是個剛出生的孩子,從那時起他就已經在等待,等待她知道自己也知道他,知道他們一起活在這個世界,最終要攜手走完人生。如果這就是命運,那命運對他,是真的眷顧。
他總會想,愛人的心竟這般強大,任是千山萬水的阻隔與困擾,都抵不了相愛時那點快樂,抹不去眼裡因盼望而生的紅色血絲。愛是快樂與憂愁,是一切有關愛的情緒。
那他樂於如此真切地生存,繼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