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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看見了!」
有一個遊戲,當她睡在客廳窗邊要醒時,哼一聲翻一下身子,他就過去雙手蒙著她的眼睛。他說:「喵∼看見了!」放開手,就看到了她的眼睛,她也看到了他。
總在夜深人靜時,她看著他的樣子想這麼看著把他看醒了。就情不自禁把手蒙在他的眼睛上,說:「喵∼看見了!」卻不敢太大聲,看他正迷茫,被嘈雜聲擾亂回家的路。
她就一直守在他身邊,有時也看看月亮。彷彿又回到法國那幾年,只是,她身邊現在有了他。她有了另一種期待,才開始在夜涼如水時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她覺得空落落時,是感覺不到希望,因為她害怕生命脆弱;但是她又想,是不是反過來她充滿期待,生命的脈絡就會越來越清晰,是不是人的意念真的很重要。不管如何,她願意去相信願意去嘗試,因為她相信他沒有離開,是一直在等著他,也許他正在徘徊,正在等待她的呼喚等她的回應,她怎麼能放棄怎麼能不用盡全力去挽留,去召喚。
那天午後,太陽花還是紅紅的樣子,葉片厚厚地在陽光裡透明。醫院是白色的,因為牆壁是白色的,床單被褥是白色的,等待也是白色的。是沒有任何雜質的等待,是一種擯棄了生命中一切不重要的東西覺悟了的等待。等待著一個生命醒來,把色彩重新帶回這片白。
時間彷彿慢了下來,好像聲音是跟隨著她的腳步從地裡傳過來,厚重的,緩慢的,清晰的。他聽見有個遠遠的聲音在叫他,好像很久很久以前那天下午他在樹下等她,他不敢走遠,冰棍都要化了,她走了過來像一隻蝴蝶翩然而至。蝴蝶是彩色的,他知道是蝴蝶卻看不清她的樣子,此時,也一樣,也是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動。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看見了,就激動得加快了心跳。漸漸,聽見夏天的聲音,是樹葉沙沙沙被風吹起相互摩擦的聲音,還有昆蟲的叫。他想伸手去抓住他覺得沒有什麼力氣好像自己想伸出手卻什麼都沒有做,還是隔得遠遠的。一隻手卻緊緊地抓住了他。彷彿溺水的人終於得救,他終於有些安心,就任那隻手顫抖著卻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手,想努力地睜開眼睛。
她想大聲地叫:「看見了!看見了!」卻如鯁在後,怎麼也說不出一個字,只是微張著嘴,眼淚溫暖地流淌下來,濕了她的手,還有他的手。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圍了上來,有人把他們分開,還有她的手。他還是那樣伸長著手。醫生最終露出了笑容,雙手叉在白大褂裡,對著又重新圍攏的人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像突然間所有生命都重新在她眼裡鮮活起來,她彷彿感受得到甲殼蟲背脊的弧度,也摸得到太陽花花蕊粉粉的觸感,也聞見了空氣的味道,太陽光裡,一束束的光線裡捲起的一粒粒灰塵,也彷彿剛睡醒,在輕輕地呼吸。
「陳思。」他叫她。所有人把路讓開,顧丘握著錢惠的手走開來,她走了過去。她本來想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等她把眼淚擦乾,想想那時等待著自己的他是什麼樣的神情,她想向那天下午一般,而這次,換作她來等待,她要用同他一樣的姿勢同他一樣的表情等著他向她走來,不,他還虛弱得下不了床,那她會走過去,但是會有一丁點的埋怨:你讓我等得太久太久……可是他不是已經等了自己已經六年。足足六年。她又哭了,怎麼也擦不完的眼淚,她就更埋怨了,有些生氣地邊擦著眼淚邊走過去,手卻溫柔地搭在他身上。他突然就微瞇著眼睛流下淚來,她看見那雙眼睛睜開,看見了整個世界。她看見他笑,那微笑的弧度像扯開了那一片烏雲,帶來了整個的天晴。於是她終於感覺到累,蹲在地上緊緊地握著他的雙手。
他張嘴問,聲音微弱,她要湊近了才能聽到:「你做了什麼夢?」
她聽不明白,然後他笑笑,她就懂了。他聽見她念詩給他聽,就算他睡在那裡總是閉著眼睛他也聽到她在說話她說的那些話。他聽見那句話「我在夢裡笑笑,床邊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所以他想問問她,她夢見了什麼,開心地笑。她搖搖頭,不說話。她問他怎麼就醒了,之前在哪呢。他說不知道啊,就模模糊糊看見有人揚起手裡無辜的綠色毛毛蟲在他鼻子上晃。她驚呼,那是她的鼻子在蹭他!他伸手摸摸她的頭髮想靠近一些,他看了她好久,才說:「一晃神,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