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思量 作品相關 第3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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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她要找顧量。她有很多的疑問要問,她卻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他。她才發現,每一次都是他輕易就找到她,她卻忘了主動去見他,也從不過問他最近好不好,在做些什麼。好像那麼長那麼長的時間,都是這樣。她只是一味地接受,一味地要求,從來沒有問過他一句:「顧量在想什麼,顧量想做什麼,顧量這樣是為什麼?」

    顧量這是為什麼呢?

    那麼多年了為什麼呢?

    這些事情又是為什麼呢?

    然後她接到了錢惠的電話。

    顧量出事了。具體地說,顧量出車禍了。一個叫陳良的人把他送到了醫院。

    陳良?

    顧量曾經對她說:「陳良很安全。」

    那個私家偵探。

    她沒有再想下去,她都忘了自己是怎麼來到醫院的。後來有一天她突然想起,雨果在哪裡?她想想,算了。雨果走吧。

    然後她就抬起顧量的手好好地看,每一根手指都撫摸過來,心裡懷著忐忑怕什麼時候就再也無法這樣感覺他的存在,但她又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顧量馬上就醒了。」

    後來她又想到:也許顧量聽得見,那麼他有多著急,他想跟她說話,她不知道,他該有多著急,於是她說:「你聽得見吧?你想跟我說什麼呢?那你先聽我說好不好?」然後她就說了好多話,好像從來沒有說過那麼多話,一說就停不下來,每個細節都不想漏過,她彷彿是想他從她的描述裡身臨其境,讓他彷彿也同她一起經歷。她還說她已經回過家了,什麼都看見,該聽的也都聽見了。說著說著她突然想起許歡,許歡說生活不可能完美,總會有些遺憾。對啊,原來人們總是在快要失去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生活有磕磕碰碰,還是要去愛吧;愛時有誤會要去溝通交流吧;既然缺陷不可避免,為什麼要用這些不愉快的不可避免的去拒絕美好的值得珍惜的;誰的人生沒有個不安穩,為什麼自己有了鞋卻還要哭,因為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沒有腳。那顧量這些年是怎麼過的,是不是陪著一起擔心然後仍然懷揣著自己的所有情緒。

    她每天給太陽花澆水,太陽花真的每天太陽升起時就開花,紅色的花。

    她每天給他倒一杯水,然後坐在他床上念她寫的詩。她說:「嘿,起床了,我都會寫詩了,不止歌詞了。」

    「這一首詩是我在法國寫的,那天下雪啊。一早醒來窗外就是雪,我數了,有六瓣。」

    「我把綠色底花毯子捲起

    繁雜的爭吵像屋頂滲透的水

    滴滴答答在屋裡

    滿眼在頭頂

    將

    永久地存在於

    那裡

    是緊鎖的屋頂

    想要眺望

    便打開一扇窗

    我在灰塵裡睡著

    天上的太陽一落山

    鴿子撲哧著翅膀朝那裡飛去

    打落我一身的泥濘

    我看著它似翱翔的船隻

    斜斜向上

    衝著昨天的太陽

    燃燒殆盡

    我迷糊的眼睛突然盈滿淚水

    嘩啦啦卻沒了聲音

    我抬著頭顫抖著捧著雙手

    想在心裡開出一朵花朵

    慢慢不清

    白色的不真實的花朵」

    「嘿,你得起了。我的詩念完了,你得起來說說它的好,說你很感動很傷心,你看出來我在法國過得不好,你說你很後悔你應該留下我應該和我在一起,無論是為了什麼。」

    顧量躺在那裡,面容安詳,他的蒼白,他閉著的眼睛都像是一次沉睡,陽光太烈,讓他有些模糊。他躺在那裡,安靜得有些神聖,像他一個人在一個她們都不能企及的世界尋找,要尋找出生命的意義他才會轉身走向她們。她說:「在這裡啊。回來一起啊。」

    他還是不出聲。

    她說:「你記不記得政府大院裡那個籃球場。夜裡亮起燈,我們在下面玩一二三。」然後她就趴在他身邊,把臉靠在他的臉旁,聽得見儀器滴滴的聲音。她就閉著眼睛在紙上畫字,然後睜開眼睛念給他聽:

    「我

    經歷了死亡

    她牽著我的手

    在唯一的夢裡

    在那裡

    黑暗中突然閃爍的燈火

    像一開閘

    湧出了擦肩而過的生命

    孩子的,老人的

    我怎麼站在那裡?

    我閉上眼睛

    默默數著

    一,二,三

    一回頭

    是元宵燈節熱鬧後空曠幽深的街道和

    走失的我自己

    一,二,三

    那曾經的遊戲

    我在夢裡笑笑

    床邊一張

    泛黃的老照片」

    「我在夢裡笑笑——寫得多好啊。」她重複著自己的句子,皺著鼻笑著,眼角就有了淚。

    雨果就站在門口,看著。雙手背在身後靠在門框上,也帶著眼淚。

    雨果說:「就要失去思思了。思思該走了。」他說在心裡,沒有出聲。他又罵自己:「呸,呸,走不是個好字眼,應該是雨果回去,雨果回去。」但他還是站在那裡,然後過了很久想喊一聲:「思思。」卻沒有喊出聲音。

    有人突然拍他肩膀:「小老外!」

    雨果回頭一看,這人頭髮自然卷所以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亂糟糟地像隨時在打瞌睡,把他的眼睛都喊累了,眼角下榻,一張大嘴有些烏。迷彩緊身T恤,綠色褂子好多包,迷彩長褲一雙靴子。「私家偵探!」

    陳良一把拉過他坐在稍遠的走道裡。

    雨果想驚呼又壓低了聲音:「你怎麼在這裡?」

    「哦!操他媽的!」

    雨果就不吭氣。

    陳良往後抹一把頭髮,捏了捏鼻子一掌膝道:「太驚險了!我剛一下車,肯定早跟著我了!不然怎麼就我剛一下車眼看著就要把照片給顧量了那車就出來了!」

    「你是說是人為的?」

    「假不了!操他媽的!當時就跟你說,要命就碰這事!我他媽還勸你呢!自己找事!都怪路嬈那個賤人!我算看出來了,她爸是怎麼給弄出來的,原來她當初查這事就為了要挾顧家,當時她一副**要我查,剛好查到顧丘她就把老子告了,說我耍流氓,沒把我弄死。後來她竟然在我跑新聞的當兒把我騙到別地去,害老子終於沒了工作做這見不得人的工作!還差點丟了命!也怪我自己賤!非想查出個所以然要弄那個賤人!賤人沒整成,倒差點丟了命!幸好,唉,顧量這小子,沒他那一擋,我就真完了……」說完,看了病房一眼,「都幾天了?還沒醒?我就怕他一起來就問我照片,上哪找去?當時我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有人衝出來把照片搶了。」

    雨果有些猶豫:「你幹嘛突然說那麼多話?」

    陳良奇怪地看了雨果一眼,對著他鼻子噴道:「要你試試?差點就沒命!還不趕緊趁能說的時候多說點!我看你也是,一副苦瓜臉。你們老外本來就顯老,再這麼一折騰,只能喊你老外了。」

    雨果不理他,突然問道:「他……那個人,要什麼照片?」

    陳良謹慎地看了看周圍,然後推了一下雨果的頭被他擋開,咧了下嘴警告道:「都這樣了,還想知道?我只能告訴你,死了這條心吧,顧量為你那女神做得簡直讓人看不下去。不是有段時間沒聯繫你們麼,我那是被人給砸了!也是顧量出的面,當時我就想撇乾淨走人,再怎麼恨那女的也不能把自己命給丟了,他就給我說了句話,把我給鎮住了。」

    「什麼話?」

    「沒有人理應被欺騙。」

    雨果愣在那裡,他說不出這樣的話,尤其在緊要關頭他說不出這樣的話,這是什麼樣的話,這是一種對人性的把握,他瞭解陳良,他查過這個叫陳良的從傳媒學院新聞專業畢業,大學期間就因為一個問題跟教授吵起來立志要把新聞事業做成良心產業的人,他同樣知道當年路嬈對他做過的一切,他在這個時候救他一命,並且以一個事件經歷者的身份告訴陳良,沒有人理應被欺騙,陳良可以在這句簡短卻有力的話中感同身受那份社會失卻的良心,在報社工作看檯面上的人爾虞我詐,最終自己也被捲了進去,後來做私家偵探,看人與人互相猜疑,看人與人為錢找證據,但是竟然有人為了愛情找證據,找了六年。陳良轉過身問顧量:「知道真相又如何?過去會被忽略?」

    「該如何,那是她的選擇。但知道真相,是她的權利。」

    就是這樣一個表面上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冷漠的人,竟然會把所有的真誠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而且那麼執著,用著自己所有的智慧和心計不顧危險甚至不顧及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就是要她知道一個真相,不管她將怎樣抉擇,他就是在把自己整個的命運雙手奉上,要那個叫陳思的女人來決定。陳良相信,往往一個聰明到極點的人會非常專情。他陳良為這種感情感動,但他覺得有些無聊,因為他看到的都是女人利用柔弱與外貌做出的勾當,但他願意就這件事情查下去,因為他欣賞聰明的人,他知道顧量是查透了自己所以敢用一句話賭他的合作,但他願意承認,顧量是對的。

    雨果竟然突然之間有些坦然,一種安靜的感覺,好像有的事情就是突然間明白的,他想:真好,思思有這樣的人保護。但是他突然皺起眉頭問陳良:「那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那你還能怎麼著?你沒看顧量他爸現在都這個樣子?連他都沒法,我們還能怎樣?」他差點就脫口而出:你怎麼這麼天真。

    「就因為都到了這個樣子,都差點出人命了,就這麼算了?」

    「不見得。」突然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雨果和陳良都疑惑地看過去,醫院的走道很長,所以稍遠一些,光就照不到,是陰暗的。那個聲音就從稍遠的地方而來,透著冷靜,有一絲涼的味道。一個女人的聲音。

    「呵!你這個賤人!我不找你你還自動上門了?」陳良咧嘴冷笑道。

    路嬈一身黑,面無表情地看了陳良一眼,然後從高處俯視著坐著的陳良不溫不火地問道:「你那些照片是不是跟一個叫何陽的司機買的?」

    陳良愣了一下,明顯感到自己的行蹤被掌握了一般有些吃驚,然後故作鎮定地說:「當時不就是我告訴你何陽被天行建築辭退了回了河南老家。然後你也想辦法把我給踹了。你當然知道。」

    「何陽沒有回河南老家,你這次去的是桂林。你那時已經對我開始防範,怎麼會告訴我確切的情況,就是你那句謊話讓我以為真的是顧丘一手操縱的,什麼司機被天行建築也是顧丘一手布的局,讓有懷疑的人懷疑天行建築。原來真的有照片威脅這件事。」

    「你說什麼?」陳良一下站起來變成他俯視著路嬈,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然後他又低垂著眼計算著:「你跟蹤我?」

    「顧量可以控制我六年,我跟蹤你一趟,不見得不公平。」

    「那又怎樣,這個事實對你沒意義,只能證明顧丘也是個受害者。你沒什麼可以威脅得了顧量。」陳良突然無比自信也無比爽快,他覺得不一定要對這個女人要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害,看她現在這副強大精神的樣子就知道,一句話就可以把一個人傷得體無完膚。

    路嬈沒有接話,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問雨果:「他醒了嗎?」

    雨果遲疑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看著她的背影,彷彿也看見了自己,所以他自己都不知道已經發出了聲音:「沒有。」

    「他會醒的……」她喃喃地說,她面對的方向是陽光照射的方向,卻沒有人看得見她的表情。好像一尊雕塑,人們覺得美,卻不知道它有沒有感情。好像時間過去很久,雨果突然覺得,也許她也是漂亮的,能讓一秒鐘看起來很久很久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都應該是美麗的。所以當路嬈轉身從他身邊走過時,雨果有一瞬間的親切感,彷彿有人同他是一樣的經歷,自己愛的人都愛著別人,他們都在那個房間,互相守護著,彷彿要守一輩子。人們總是對有相同經歷的人有一種認同感,她相信他會醒來的,因為她承認她也看清楚裡面躺著的那個男人,愛著的一直是那個現在正守在他床邊的女人。她就要走了,路嬈就要這麼走了,雨果彷彿看到自己也該走了,是啊,他們都該離開,留下該留的兩個人和他們兩個的世界。

    路嬈突然開口:「本來你們見不到何陽,我用當年毀你的方式,支開了天行建築的人,他們都相信我會恨顧量而幫他們,但是你們前腳剛走,我就把何陽送到了另一個地方,也拿到了照片。我不知道怎麼用,就算到了省裡也會沒了聲音。問問顧丘,要不就放在網上,反正也只是被下了迷昏藥擺拍。」

    然後不等陳良和雨果說一句話就走遠了。

    有的人,就隨著漸漸消失的腳步走出了某些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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