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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顧量抱著陳思走出富麗宮時,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往自家的方向追上顧丘,而是朝左走像送陳思回酒店。首先,他不願意陳思馬上去面對顧丘,他知道她想知道真相,就算知道自己無法承受也會強忍著要顧丘親口說出事情的整個過程;第二,顧量仍然感到事有蹊蹺,他要先跟顧丘談一下,確認一些事情。但是當他正要轉身時,陳思好像看出了他的意思,或者她已經強打起精神,要繼續做那個堅強的陳思,所以她拍了拍他的手臂讓他放自己下來。顧量不放,反而更緊緊地抱住她。她使勁一推,險些摔倒地上。顧量吼道:「幹什麼!」陳思顯然被嚇到,自己掙扎著從他懷裡出來站在他面前,然後往他家的方向走去。他追上前一把攔住她,她就抬起頭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好。」最後他說出這句話,仍然帶著氣憤。他氣她永遠都要跟自己作對永遠都不會顧及自己。然後拉著她的手往前走。
門是敞開的,顧丘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好像已經預料到接下來的一切,等著他們。錢惠顯得驚慌失措,聽見他們的腳步,忙轉頭來看,後退了幾步給他們讓出道,雙手還是緊握著滿手心是汗。
「坐吧。」顧丘不看他們,卻感覺到他們站在自己面前正看著自己。
顧丘看了一眼陳思,看她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彷彿要看進他的靈魂看出他的良心。顧丘忍不住歎了口氣,轉而看向前方。
「其實並不複雜。六年前我被人陷害欠了外債,很棘手。正巧天行建築在新校區工程上中標,就是庭建在職時那個工程。我便憑著自己和庭建的關係向天行建築交涉:我保證工程最終還是由他們做,而天行建築對我的回報就是替我還了那筆債。於是當天下午我就去找庭建,騙他說自己欠的是天行的一筆錢,對方已經答應,如果做了這次的工程,就既往不咎。庭建當下聽後非常生氣,我甚至看得出他很失望,他當時就像剛才你們站在我面前俯身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伸出手來指著我,卻最終一揮手轉過身背對著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我以為他會罵我荒唐,或者拒絕我。但是那天他一直背對著我站在那裡,直到天已經黑了他才彷彿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好。』我當時非常震驚也非常羞愧,如果他罵我我還可以反駁他說他根本無法設身處地考慮我的難處,我會告訴他我已經走上絕路如果他不顧多年的情誼就是直接把我顧丘推向死路。但是我沒有說出那些,並不是我不想說,而是他沒有給我機會,他竟然一口答應,沒有任何其他的話,他只說『好』。」
「你怎麼可以?」陳思突然整個人都在顫抖,在顧丘平靜的敘述中她彷彿看見自己最親愛的人一步一步被最信任的朋友,幾十年的知交一點一點推向絕路。「你怎麼可以,為了你自己來把一個最最無辜的人逼上絕路?你怎麼可以?爸爸總是對我說:思思看你顧丘叔叔,多沉穩理智,思思要學的是顧丘叔叔,不要學爸爸感情用事。他只有到……到死之前才知道原來他最擁護最珍惜的朋友所謂的理智竟是用來對付他自己!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恐怖。」錢惠慣性地想走上前安慰她,但她也突然意識到自己身份的尷尬,只能別過臉緊緊咬著嘴唇,咬得嘴唇都沒了顏色。
「對啊,我顧丘在別人眼裡永遠是一個樣子,隱忍,理智。但就是我這個樣子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從徵兵的時候開始本來你爸爸只是陪我去,但是他最後竟然也被選了進去!就因為他總是笑,一臉樂觀所有人都喜歡他!就算到了部隊我槍法比他准,什麼都比他好,但是領導和其他戰友喜歡的都是他!他可以因此只做些輕巧的活,在部隊裡放放電影寫幾篇通訊,而我就要沒日沒夜地站崗放哨甚至要跑到前線,隨時防備越南那邊發幾個冷炮!有誰來關注過我!他總是那麼受歡迎總是那麼順順當當所以他可憐我,他覺得我沉穩和他不一樣,他和我做朋友簡直是一種憐憫,在人群中他總是話語的中心,而我則像個書僮,陪在旁邊!他不是照樣談笑風生,整天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就算下了地方也是他因為他的傻他的憨還有他所謂的真性情無緣無故就爬到那麼高的位置!不算我,那麼多年紀大經驗豐富的官場老手都看不下去,何況是和他已經經歷了一切看著他永遠幸運永遠彷彿不費吹灰之力就在世間游刃有餘地活!憑什麼!」
「啪」一聲,本來已經怒不可遏的陳思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錢惠不知什麼時候早已衝到顧丘面前一巴掌打了下去,然後手久久地停在半空,止不住地嚎啕大哭:「你怎麼是這個樣子?你怎麼這個樣子……」
顧丘一臉愕然旋即被猙獰代去,他突然陰沉著聲音說到:「陳庭建是好,他的家也好。所以就連我老婆也不愛留在自己家,而是總跑到他們家,和他們說說笑笑,一回來就不發一言,像個木偶。」
錢惠垂下手,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艱難地說著下面的一字一句:「我那是不敢管你,你的事我從不插手,是因為你彷彿一切都可以處理得妥當,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你是那麼優秀甚至完美,我很慚愧永遠都幫不了你什麼,像個廢物,所以我去找庭建和蘇霞,因為他們溫和,我可以在那裡感到自己的價值,彷彿我說的話都讓他們開心,自己就很開心,但是我總是放不下心,怕你有朝一日累倒,因為你總是每時每刻強打起精神,要把自己最好最強的一面展現給所有人,好像怕自己軟弱的一面,勞累的一面被別人無意捕捉……顧丘啊,顧丘……你怎麼……」
顧丘慢慢轉向錢惠看著他的妻子站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這才發現有多少年了他們夫妻倆從沒這樣說過這麼多的話,從沒這樣說過心底的話,他彷彿習慣了她的存在所以對她沒有任何的懷疑和好奇,或者他永遠都只看得到自己,他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原來……他已經不經意間,無聲無息地失去了這麼多,對身邊的人的關心和愛,是啊,原來是他忘記了她的存在所以自己也變得漠然,覺得這世間有什麼愛,只是每天走在那殺人不見血的官場,時時刻刻讓他後怕的是自己腳下那赤裸裸的白骨和屍體,提醒著他只能往前走,只能往前走,不能軟弱不能後退,否則,終有一天就是他顧丘被別人踩在腳下,那下面的就是他顧丘的屍骨。原來,他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也保護不了,而且是自己傷她最深。
顧量一直不插嘴,也不質疑。他像冷眼旁觀著一切,想要盡量客觀地觀察顧丘的一言一行,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他清楚地看見顧丘臉上剛還是一臉沉痛與悔恨,現在卻已經不易察覺地換上了一臉的不屑和厭煩。
顧丘又端直了身子,彷彿要暗示自己要鎮定要不露馬腳,同時也讓所有人相信他的麻木和殘忍。於是他接著說道:「後來天行建築果然拿到了工程,卻一直沒有履行對我的承諾。我追問之下,他們卻稱已將錢匯到陳庭建帳戶裡。我頓感不妙。卻在那天,那天是陳思出發去法國的日子。上頭突然下命令要隔離審查陳庭建。我以朋友的身份趕到那裡,陳思已經提前去機場托運行李,陳庭建夫婦顯然已經開車尾隨其後。在追趕的過程中,陳庭建應該是明白了我此趟的目的,所以加快了車速,卻不知由此引發了車禍。事情的經過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大概?大概就是這個樣子?說得……真是輕巧。那是兩個生命!我的爸爸媽媽!」
而陳思像是從來沒有那麼多的眼淚,卻是仰著臉看著天花板。越說越沒有力氣。她想起很多的時刻,原來兩家人曾有過那麼多一起的時刻。
當那天被路過的孩子嚇說溪水裡有屍體的陳思被顧量拉著手從樹林中走來,他們四個爸爸媽媽就在整個的慌亂中突然安靜下來,迎著最後的陽光在一大片一望無際的草地裡直起身子,然後露出欣慰的笑,也不往前多走一步,也不喊他們一聲。彷彿他們早已說好,兩個孩子的人生路,要由他們倆一起攙扶著,一步一個腳印地往下走。
他們兩家六個人一起參加市裡的家庭趣味運動會,爸爸媽媽們左腳綁著右腳,每一家都要一邊這麼一瘸一拐地走著,兩人肩上還要分別馱著陳思和顧量。他們竟然贏了,換得的獎品只是幾袋土豆片,兩袋洗衣粉和幾塊毛巾。土豆片一會兒就吃完了,洗衣粉被陳思用水沖了吹成了泡泡。陳庭建就在院子裡追著小陳思跑,錢惠就看著哈哈大笑,陳庭建想轉身瞪錢惠一眼,誰知卻踩了一地落地的泡泡踩了一地的洗衣粉水,腳下一滑摔了一跤,蘇霞連忙跑上去要扶起他,他突然就不叫喚了,將蘇霞肩膀輕輕一扭,兩人又都倒在了地上,這時,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還有顧丘。
他們一起去野餐,卻忘了帶烤架,愣愣地看著一小箱的生肉生雞腿,火腿腸。然後一起互相靠著坐在湖邊,見對面釣魚的老頭起了一條魚,即使是條小魚。六個人中,也不知是誰會爆發出掌聲,然後其餘的人也跟著笑。夕陽西下,蒼茫的樹林,湖邊處卻寬敞,高高的草地上只剩下他們的身影,像一個停止了的動畫,水面卻還波光粼粼。
陳思小學養了一群小鴨子,每天跟著她轉。錢惠說你看看,鴨子都喜歡咱們小陳思。顧丘就說,那是鴨子餓了,習慣了陳思總是餵它們。錢惠說你真沒情趣。陳思就問顧量什麼是情趣。顧量敲了她一下腦袋,叫她不要多管閒事。過了一會兒,當陳思已經把小鴨子關進窩裡時,顧量恍然大悟:「那個小區外面不是有一家賣成人情趣用品!就是那個!」
小鴨子死了,小魚死了,撿回來受傷的小鳥飛走了。每一次一有小動物死了,陳庭建就在樓下花壇裡挖一小坑,把陳思的小動物們埋在裡邊。後來草長深了,再找不到哪裡沉睡著她曾經的朋友。
後來又養了只小兔子。小兔子竟然會跳到陽台上啃掛在細鐵絲上曬著的火腿!陳庭建很氣,那是他最愛的臘肉,任何人都不可以跟他爭,竟然一隻兔子!但是他總是微醺就開始跟人嘮叨,他女兒的兔子會吃肉勒!多厲害!前些天還趁他們睡著又衝到客廳裡,等他們醒來,就看見它悠哉地坐在瓜子籃裡啃著瓜子。從前的小鴨子們只吃思思喂的麥片……錢惠就拉著蘇霞笑,說在他陳庭建眼裡,只要思思的兔子拉顆屎都像濟公開胃丹!
三月時,他們曾站在院子裡那棵開滿白色花兒的樹下,互相爭論著,那是梨樹,還是櫻花。錢惠說櫻花就得結櫻桃,梨樹就得結梨,到結了果子的時候再來瞧瞧,到底是櫻花還是梨花,誰輸了誰做飯。其實那個時候大家都不知道,還有一種櫻花,只開一瞬即逝的絢爛繁花,卻永遠都結不了果子……
陳思就這麼被回憶壓得怎麼也抬不起頭,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那個家,就快要走到酒店門口。
永遠是雨果站在那裡等她,可是單純的雨果知道些什麼呢,他什麼都不知道。他也不該知道,他對未來的希望,他的純粹,他本該屬於快樂。於是她冷冷地看他一眼,留下一句話:「你走吧。」
他就像曾經的自己,敞開了心去擁抱一切,相信一切。他才是那大地的眼睛,是那燦爛的向日葵,總是滿心期待朝向太陽,要看一看藍天,要數著白雲朵朵飄過。他多麼像那一棵棵長在紅土地上自由生長的向日葵,在斑斕的色彩中永遠保持著他陽光一樣的顏色,要面向太陽,也要帶給旁人希望。可是向日葵的根莖那麼細小,怎麼能支撐得住更大的風浪和繁雜。所以她突然清醒了一般,冷冷地看他一眼,與他擦肩而過。她說:「你走吧。」
雨果本來是硬撐著笑容硬撐著自己站在那裡,她的這句話像一個沉重的打擊讓他再也找不到支撐,是不是她已經看出他的懦弱他的猶豫,看出他只是一個硬撐的空架子,其實滿心的擔心和不安定,是不是她已經看出來他只配做個孩子……
可是思思,思思不是受了那麼多的磨難,思思不是已經經歷了太多、太多麼。人生又怎麼可能永遠不遭遇挫折,人又哪能永遠順順當當沒有心傷,人們不會因為上一次的沉痛遭遇而在面對一下次的突然變故時真正地臨慌不亂處變不驚,不可能完全不受影響,因為人的心不會像他們以為的那樣真的磨出繭子,面對一切而麻木。因為每一次遭遇都各不相同,每一次困境引發的都是我們不同的感情不同的惆悵。所以,面對人生這道難題,沒有誰是英雄,沒有誰會刀槍不入。或者說,再強的人也需要關懷。也許無論是誰,身陷困境,需要的,往往不是一個更強而有力的人,而是有人能夠陪伴。那是心的力量,是一種溫暖,去讓受傷的心靈相信,這個世界還擁有希望。只要我們相信,就可以做到。
思思啊,難道不是嗎。雖然雨果不強大,雖然雨果也許一輩子也無法擁有你的這些經歷,雖然雨果永遠也可能無法做到設身處地,但雨果說好的,會一直陪伴。
雨果就是這麼單純地堅信著,所以在他有一晃神的片刻,他又這麼說服著自己,也彷彿在默默地對著陳思的身影,珍重承諾。所以他仍然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