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就在路嬈跟陳思約定的當天下午，陳思仍然沒有收到陳良的任何消息，她很擔心，讓雨果幫她去找找陳良。可雨果不知為了什麼這些天一直不跟他說話，她睡著時，他就坐著不說話，她醒時，他開始睡。當她擔心著陳良那邊的情況馬上轉身跟雨果說話時，發現他正睡得很沉。她看著他的眼睛有了黑眼圈，長長的睫毛把整個眼眶蓋住，彷彿一道簾子，擋去了他所有的煩惱和憂心，他閉著眼睛，眉頭卻微微蹙著。雨果睡在那裡，整個臉龐半遮半掩在他濃密的微微捲曲的棕色頭髮裡，像睡在海藻中的王子。他就像從前的自己一樣，快樂卻又缺乏安全感，所以只會對一個人索求只會對一個人發脾氣只會對一個人好。他像從前的自己，那麼驕傲那麼無所顧忌，那麼地……奮不顧身。她多麼想寵愛著雨果，像寵愛著曾經的自己。
她害怕面對現在，面對法國這六年。她看著自己變成一個曾經自己最不屑的樣子，她看著自己努力想要堅強想要活下去，她會覺得可悲會可憐自己，因為只有當一個人一無所有她才會逼著自己強大逼著自己冷靜無情，甚至忘記了疼愛自己。
當她坐了13個小時的飛機又經歷了10小時的轉機，終於來到法國後，打通的電話那端竟然是驚天的噩耗，而不是平日裡的噓長問短。她以為又會是爸爸搶著接電話和爸爸說著說著聽得見媽媽在旁邊笑。她以為她可以對著電話抱怨，說爸爸我好想你，告訴媽媽我也想她，我好辛苦，坐那麼久的飛機飛機上的空姐講法語要麼講幾句法語，我煩得要死，我不愛吃奶酪不愛吃冷雞肉，還有飛機上夜裡的空調開得太大，她都打噴嚏了！還有還有，她忘記帶轉換插頭，就在轉機的10個小時裡她根本什麼都不能幹，電腦充不了電！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做，還有好多路要走，她還沒去學校報到，還不知道房間在哪……然後她只是一個勁地哭，一個人手裡提著一個大箱子背上背一個大旅行包還有一個電腦包，話筒就那麼從她手裡滑落，她背著那麼重的包袱一下子滑落癱坐在戴高樂機場的公用電話前，哭了很久很久。有很多人過來問她，她聽不懂，什麼都聽不懂，就算他們用英語問自己怎麼了怎麼了，需不需要幫助，她也彷彿一點兒也聽不進去，什麼都不想聽進去。當人潮散去，她站起來，腿還是那麼無力，但是她強迫自己站起來，她要往前走，她還有好多路要走，還有好多地方要去，還有好多事要做。她一個人拖著、背著行李走在巴黎的大街上，她看不見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又像無限的煩惱圍繞著她，讓她覺得壓迫，陽光是刺眼的。陽光讓愛的人輕鬆上班上課，沐浴其中戴著耳機聽著音樂，有的人藉著它看書看報，嚼口香糖。但陽光讓她突然覺得好冷，讓她覺得一切都像是背景，空蕩的背景，只有她一個，只剩她一個。爸爸媽媽睡在哪裡，爸爸媽媽疼不疼，爸爸媽媽……爸爸媽媽該怎麼辦，怎麼辦？鄰居好心阿姨說：「你要好好讀書，聽話，好好活下去。爸爸媽媽的事……我們這些鄰居會幫著辦好的。最近……盡量不要打電話回來，阿姨怕你會有麻煩。記住，好好讀書，要堅強。」她不知道為什麼爸爸媽媽就這麼走了，還會有麻煩，爸爸媽媽怎麼就這麼走了……但她仍然一個人拖著行李往前走，漸漸地她擦乾眼淚……就是這個樣子，當一個人面臨絕境，其實是可以走下去的。因為你一無所有只有靠自己去走出一條路，然後忘記了自己。也許人早時享的富，過後總會要還的。當她身在幸福中她完全看不見別人，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只是一如既往地歡笑，有偶爾輕微的少女該有的寂寞憂傷。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那就是幸福，她像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樣曾經那麼生活著，所以她現在只能這樣，因為她已經得到得太多。
她每天早上九點到語言學校學習法語，下午就到中餐館打工，一直到夜裡11點，自己坐地鐵，轉公車。有時她也逃票，逃票讓她有一種快樂，彷彿她又是那麼調皮任性，做一些不太嚴重的惡作劇，彷彿像從前，做了錯事也不會被埋怨，有人幫她善後。有時她會因為疲倦坐錯了公車。到了終點站白鬍子司機叫她，她才知道她坐錯了公車，離住的地方越來越遠，是個相反的方向。當她一籌莫展時，是這個白鬍子司機又好心地開著公車載著她一個人在黑暗的街道裡返程，送她回家。公車是紅黑色的，可以坐20個人左右，空蕩蕩的，燈亮著，只有她一個人，一個陌生的法國佬司機好心地要送她回家，因為她還像個孩子，因為她一個人。她坐在公車裡有滿心的感激，只一瞬間，那輛公車像一個神奇的會移動的房子，可以帶她到任何她想要到達的地方。它穿過兩邊是私家住宅的上坡的小路，有時會擦過一枝攀著牆沿的玫瑰，有的小花園裡還亮著燈，夜空裡飄出一隻藍色氣球，也許就在剛才還有一場屬於童年的生日會，有尖尖的壽星帽，有滿臉的奶油和只剩狼藉的沾著一顆紅色櫻桃的生日蛋糕。這時，她會快樂，她會憂傷。公車經過一片小區，每一扇窗內都有一個家一個故事，但每一扇窗都不為她開，每一個家都不是她的家。她會想起從前的許多個夜晚，愛旅遊的爸爸開著車載著她和媽媽到遠處的森林公園過週末。週五他們一下班就接上剛放學的陳思，還沒到森林公園，天就黑了。她坐在車裡會害怕，她聽過看過許多鬼故事，她怕會突然車燈就照到一個慘白著臉流著血的眼睛的人，但這讓她既害怕又興奮。彷彿她們一家就在這車上在這夜路上經歷一次大冒險，她可以勇敢智勇多謀地保護她的爸爸媽媽，做一個女英雄，然後她想著想著腦袋就累了，於是就睡著了。就這麼，小時候的記憶讓她一直喜歡夜裡坐爸爸的車和媽媽一起，一家人去一個未知的地方，有一種陌生，一種期待，和溫暖。因為她知道他們就在她身邊，就算車的空間很小，但很安全，爸爸在開車在保護著她們，媽媽讓她把頭枕在自己腿上，把衣服蓋在她的身上，媽媽讓她安心睡……時時刻刻，美好的東西總會讓人傷感，不是從未擁有，恰恰是曾經擁有。漸漸地，陳思習慣了自己的情緒學會了面對孤單和寂寞，就像另一個人一般，面對著面，毫無表情看著對面的自己，一杯冷水，一本書。然後又走入喧囂走入繁重的打工生涯。一連站6個小時，有時甚至是10個小時，幫客人點餐，送餐，洗碗，掃地，倒垃圾。每次打完工，她從餐館走到地鐵站，這段路程她會咬著牙脫下老闆要求穿的皮鞋，有時肉會沾在鞋上，脫下來真的很痛，但她實在忍受不了繼續穿著那雙皮鞋，整只腳板都像走在針尖上。於是她咬牙脫下鞋，雙手拎著鞋，光著腳走在路上。這時她會快樂，她用一天的勞動換取了生存，她吃的用的都靠了自己，她感到勞累已經過去，彷彿一天當中只有這短暫的時刻屬於自己，她要光著腳走過。
然後她遇見了雨果。當有一位好心人，一個經常光顧陳思打工餐館的顧客，瑪麗蓮太太把陳思介紹給雨果做中文老師時，她站在屬於他的小別墅裡，眼前高高的卻一副孩童樣的男孩，低著頭仔細地饒有趣味地打量自己，她笑了。因為他手裡還抱著一隻憨豆的熊。她喜歡那只熊，她曾經買了十多隻同樣的熊每天晚上把它們圍成一圈，自己睡在裡面，她以為這樣，書裡的小怪獸就不會出現，攪亂她美麗的夢境。男孩感受到了，臉唰一下紅了，雙手背在身後，熊也被他放在了身後。她從沒告訴他，就在瑪麗蓮太太把她正式介紹給雨果前，瑪麗蓮太太前一天已經把鑰匙交給陳思讓她順便把一盒蛋糕帶去。她走進他的白色小別墅，忍不住吃了他的麵包和牛奶。她到法國後吃很多，但總也長不胖，因為太辛苦。她看了他的臥室，她早看見了那只憨豆的熊。當然，雨果說，那天，他已經看見了她。他像一個見不得其他人的精靈，他偷偷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她要讓他歡心讓他覺得喜歡了，他才會考慮要不要現身，跟她說一說他莫名其妙的孤獨。但彷彿是他帶走了她的孤獨，像一隻螢火蟲一般，只丁點兒光亮，他的孩子氣他的單純，卻給她死水一般的心湖帶來了希望，和對未來的想像。
里昂燈節時他帶她去里昂的大街小巷，他像有無數的能量，那麼健康那麼陽光。然後在夜裡，看里昂山頂的大教堂看滿城的萬家燈火，人們說要感謝瑪麗感謝瑪麗讓這座古老的城市延存，繁榮。她在萬萬人群中，和所有人一起屏住呼吸看光與影在廣場周圍的建築上演童話及古老的故事：原來什麼都沒有，然後荒涼裡飄起雪花，然後有人勞作……有像精靈一樣的小人打著降落傘緩緩而下，彷彿就落在每個人的肩上，她忍不住發出一聲歎氣。看著看著，節目結束了，人群裡仍舊沒有聲音，她猜，和她一樣，大家都忍不住流淚了——原來在真正用努力換來的美麗面前，人們會感動會尊重。她會想起自己一直以來的辛苦，會突然感到安慰，會感激自己拯救了自己感謝自己一直沒有放棄。然後就聽見雨果打開了香檳，不知道他從哪變出來的香檳，當她看見時，天空正綻放煙火，當人們都仰著頭看漫天星火時，她看著香檳噴了出來，濺起泡沫灑了雨果滿臉的星星點點，她就好想笑，好想快樂地笑……
他帶她去馬賽，站在馬賽聖母大教堂上，他指給她看那一面還原石碑組成的牆：有人說感謝瑪麗讓我先生康復，感謝瑪麗讓我們重逢，感謝瑪麗保佑了我的孩子們，感謝瑪麗讓我考試成功……這面牆，正對著藍天，藍天下，是整個馬賽和同樣藍色沒有邊際的海洋，有風拂過。陳思會想：原來自己不懂得感恩，不懂得珍惜。所以當她面朝大海，迎著風張開雙手時，她會想：陳思，要好好的，要珍惜自己，爸爸媽媽才能感到安慰。
去尼斯，去逛海邊的集市，有很多的二手貨，一些歐洲古代的手柄鏡，音樂盒，或者酒杯……雨果會莫名其妙感到脊背發涼，他說：「快走快走！FANTOME就容易附在老東西上。」他帶她走別人不走的山路，會通向一些奇特的別墅，然後被別墅裡的大狗大聲吼叫嚇得往前跑，撞到了正在花園裡摘玫瑰的房子主人，他咧著嘴，歪著頭說：「抱歉哦，你們走的可是我私人的路。」然後雨果一下抓住陳思的胳膊往前大步走，不等她發問。
他帶她去摩納哥，他對她說，我跟你去。
雨果的喜怒哀愁都像一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她不知道這次他怎麼了，連續幾天都不和她說話。她不知道怎麼面對這個對自己不理不睬的雨果，她每天睡在床上知道他都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她，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現在他好不容易睡了，她想給他更多的空間，更多的安靜，所以她起身，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