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思量 作品相關 第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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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陳思從房間裡出來,走在酒店裡二樓到大堂的旋轉樓梯上時,她看見酒店旋轉門那,有個人整個頭都被向日葵花遮住,他想把花抬高露出眼睛看看路,花又撞到旋轉門上。於是他終於走出旋轉門時,自嘲地笑了一笑,正好看到站在旋轉樓梯上穿著白裙的她。

    像每一次他在樓下喊她,她得意地笑不下來只趴在那看著他。像所有空氣都凝滯了,只跟著她的笑沉溺於一望無際的彷彿停滯的美好裡。但當她從樓梯上向他跑來,他站在樓底,看著她笑著向自己跑來,那麼充滿活力,那麼陽光。像她的每一步都帶來了風,像她,就是一股夏天裡清涼的風,向他襲來。

    他一直這樣翹首以待。她還是在笑,卻明顯有了幾分拘束。

    她說:「你來這有事嗎?」像普通朋友的問候。

    他不回答,只看向大堂右側的咖啡店,說:「到那邊坐坐。」

    她也看向那邊,說:「好啊。」

    坐下後,顧量先是叫來侍者讓其找來一隻灌了水的長頸玻璃瓶,然後把向日葵放在其中。她忍不住就看著他這一系列的動作,看著那比手掌還大的金黃色向日葵,像真的會散發熱量,讓她覺得有些煩躁。但她立即抬起頭問:「喝點什麼?」

    他再把女侍者喊來,點了杯黑咖啡和一杯水。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對女侍者說:「不要水,兩杯黑咖啡。」

    他注意著她的表情變化,莞爾一笑:「不是不喝咖啡嗎?」

    她不看著他,答道:「在哪就該做合適的事。在咖啡店就喝咖啡。我可以適應。」最後一句她是重新轉過臉,一臉堅定地看著他說的。

    他還是看著她笑。過了一會兒起身,靠近她在她耳邊低語:「等我。」然後步伐穩健地走到吧檯和侍者交代了幾句,回頭好像看了瓶裡的花一眼,然後朝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坐了一會兒收到電話。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她接起來:「喂?請問?」

    「提上你的包若無其事地往我剛才的方向走。」是顧量的聲音。是充分的不可置疑。她竟然真的站起來,笑著朝吧檯走,跟侍者說了幾句,還伸手指了指衛生間的方向彷彿真的在詢問,然後不慌不忙地走了過去。在沒到衛生間的左側竟然有一個拐角,一隻手拽著她往外面快速地奔跑。

    跑過一條長長的甬道……

    前方有光,讓人有些看不清楚,像只是看見他的影子,黑色的影子。像,十七八歲的身影。彷彿還是那時,她一不開心,他就拉著她的手在跑道上跑。彷彿看著他的背影,看不見了煩惱。彷彿是他帶起了風,掃光了她的一切不快樂。有時,他甚至會帶她從學校沒有崗亭的地方翻過圍牆,站在牆外雙手伸開接住她,然後再拉著她跑回家,等她終於抱在蘇霞的懷裡哭時,他就站在一旁喝著冰水。蘇霞後來反應過來,對著他們背影「啊」地驚出了聲音,然後就笑了。就像蘇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陳思的爸爸一樣,跟著他從這裡到那裡最後終於扎根在這裡,蘇霞一直乖巧地,溫順地,站在他的身後被陳庭建細心地呵護著。同樣地,她從不奢望她的孩子要做出什麼大事業,她希望陳思像自己一樣,幸福。幸福在蘇霞眼中,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和你一起長大,永遠是親人,和愛人。所以蘇霞總是放縱著他們,就算他們偷偷地從學校裡「逃出來」,她會先是錯愕,因為自己除了「早戀」之外,從未在學生時代做過什麼過分的事。但她最終會用體量和信任,包容了他們的小過分。因為從他們很小的時候,顧量就像個小哥哥,小老師,每次和陳思一起做作業時,都不准她老跑去廚房裡找東西,不准她以打小霸王學習機學習的借口打小蜜蜂遊戲。每次當顧量給陳思檢查作業時,一會兒眼前就堆起了一座小山一樣的零食堆。陳思說:「顧量辛苦了,要補一補。」顧量想一把搶過去,想不到陳思彷彿早有預料,兩隻手緊緊地拽著塑料包裝紙,見顧量沒轍,又倒床上翹著腿大吃特吃。蘇霞是放心的,因為學校裡的老師喜歡這兩個家境好人長得漂亮學習成績很棒的男學生,女學生,在兩家家長面前說的都是誇獎,沒有不好。

    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彷彿又回到過去。陳思以為回頭會看見媽媽站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方向,微笑著看著他們。那時顧量背了一整包媽媽給她做的好吃的。但是,當陳思真的在甬道裡奔跑往回看了一眼時,卻沒有媽媽。只隱約有幾個人的身影。但是她真的看不清楚,因為直到她的身子被顧量塞進車裡,她的臉上已經被淚水打濕,頭髮都亂了散在臉龐上。顧量一邊開著車,一手遞過一張紙巾。陳思不看也不接。彷彿她現在才想起,顧丘是目前而言唯一她能看到的,應該被懷疑的人。她的溫柔美麗的媽媽,她的無辜的媽媽,她甚至沒有看她最後一眼,她甚至沒有珍惜地對待她,總是匆匆離去看她一眼,而她的好媽媽,總是包容她的一切,然後站在永遠不變的地方看著她的身影漸漸遠去,然後又是等待……

    「停車。」她突然說到。

    「你簡直不清楚狀況!」他竟然有些氣憤。

    她突然轉過身對他吼道:「我唯一知道的情況就是你爸爸有可能是兇手!」然後她仔細地想看出他神態上的細微變化。從剛才的舉動她就明白,他一定也知道了什麼,或者,他什麼都清楚。

    他又往前開了一段,從後視鏡裡看了看,停了下來。然後走下車,為她打開門,等她下來。

    那是一大片綠茫茫高高的草地。她一直不說話,他一直站在身邊,陪著她不說話,眼睛看著天空。過了很久,當天空已經飛過幾架飛機,他才緩緩開口:「這六年,每當我有什麼煩惱,不順心時就來這裡。會很傻地想:也許陳思就坐在某一架將要降落在這的飛機上,機艙打開,她就站在那裡,像從前一樣對我笑……只是這麼想著,就彷彿又恢復了全身的力氣。因為如果陳思真的某天就要回來,我要健康地,快樂地迎接她。我要積聚所有的力量要自己強大,才能不再讓陳思受到傷害。」

    她突然就衝動地要告訴他,她喜歡看火車,彷彿看著火車,所有煩惱都跟著離去,彷彿自己整個身心都被帶了去,如果可以,她希望,前方,就是他。

    但她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以為剛才對著他發脾氣的陳思終於可以卸下防備,放心地告訴他一切,安心地把一切交給他去處理,而不再是自己一個人獨自承擔。但是他看著她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他知道她還在跟自己較著勁。

    他故作輕鬆地問:「陳思這六年是怎麼過來的?做過些什麼,去過什麼地方?」

    她還是會第一時間聽到他的話就習慣性地要馬上回答。但是她想到了顧丘,想到了路嬈。她還是一聲不吭。

    他低頭看著她,她把頭扭開。他靠近她,她就躲開。他突然像生氣一般,雙手突然卡在她的腰上,要這樣緊緊地拴住她,把下巴抵在她頭髮間,卻看著遠方。

    「你不說。我說。聽我說。我每年都去香格里拉。」

    她掙扎的身體突然在聽到這一句話時,安靜了下來,任他把他摟緊在懷裡。

    他說:「抱歉。我每年只能去一次香格里拉。因為六年前我突然意識到要讓自己強大起來,曾經的自己太弱小,所以什麼都不能替你分擔,也分擔不了,只能任你離開,也說不出我的理由。所以一進大學我就拚命地參加學校裡的活動,還有校外的。參加各種比賽,競選學生會會長。這些都是積累人脈,因為我必須在短時間內變得強大,而不是在你回來之時還是一成不變。我只能每年的假期去一次香格里拉,有時暑假很忙,就春節去。那時,香格里拉很冷,我以為還是像我們這個城市,四季如春。所以去到那裡只能買厚厚的登山裝,買防水防滑的登山鞋。我穿著時就會忍不住笑,心想,如果是陳思,穿著這樣的衣服肯定會全部縮在衣服裡,看不見腦袋。自己就傻傻地笑起來。我會租輛自行車,騎著去奶子河,去依拉草原。那裡開著紫色的花,路上有斷壁殘垣,是從前的村落。我會停下車,爬到上面自己對著鏡頭笑,想像著陳思會喜歡,照了相片。累了,就從包裡拿出橙汁,火腿腸,蘋果和菠蘿圈,都是陳思偏好的東西。轉過身才發現,我竟站在了廁所外面吃著午餐。到了寺廟裡,我會試著跟老僧交談,但他們只會藏語,他們一臉慈祥,比劃著,聽不懂我說什麼,還是微笑著與我作答。我站在寺廟的小院落裡,看小沙彌奔跑著,天空中翱翔著禿鷲。禿鷲黑而矯健的身影,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會突然飛馳而過,一動不動停在某一面高牆之上,好像沒在看,又彷彿聚精會神在注意著每一方向的動靜,窺伺著可能是它的獵物。當然,也許你會害怕,所以我也似乎跟著討厭起那些傢伙,會孩子氣地撕了麵包屑砸它。當然,沒砸中。你知道我眼睛不好,都是你,總在我幫你抄作業時還要整個身子壓在我背上,讓我的眼睛離書那麼近。如果是夏天,一路上會開白色的薔薇,一叢叢,那麼茂密,對面是一望無際的稻田和遠處的聖山。我從來不去,這點我毫不懷疑,那是要等陳思一起去的地方,站在最高的地方,站在離天離神最近的地方,接受祝福。如果有神。我彷彿漸漸懂得,為什麼陳思總是嚷嚷著要去香格里拉,去奶子河去依拉草原。心是靜的,容我自由地想你。它總是濕潤的,像綿延不絕的想念,會沁出眼眶。陳思不要動,聽我說。陳思?」

    她看著他,竟已滿眼淚光。她突然問他:「為什麼六年前不留住我?為什麼連送我一程也沒有?為什麼一個電話也沒有,為什麼在我失去一切的時候你竟然不在我身邊,十八年了,你和我一起十八年了,但是你卻在我最最需要你的時候消失得沒有蹤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那天在我生日的晚上,你,和那個女人站在那裡?」說到最後一句,她有些猶豫,她根本不想和他說起這個女人,更不想從他嘴裡聽到這個人的名字,但是她想知道,她突然就是想知道為什麼是她一個人承受了一切,而這個拋棄她的人竟在她下定決心只做朋友只記住一起成長的美好時,告訴她他曾為她做過什麼彷彿他也經歷了磨難和艱辛。也許她可以不在乎他的爸爸是害了她一家的兇手,只要他告訴她他為什麼衝破了一起出生一起長大要一起一輩子的無言的契約,要把她推開。

    「陳思……」他喚她,她卻往後退了一步,保持著距離逼問著他。他閉上眼睛,「是你把我推開的啊。」那話像直接從他心裡跳出,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他卻彷彿不在意,沉思了一會兒,果斷地道:「現在還不到時候解釋。」然後他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徑直往回走著,她看著他突然又陌生的背影,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回去吧。」像突然間把她拉回現實。她想,也好,是該回去了。是該回到現實,她只是一個曾經的玩伴,她只是要回來知道真相,而不是挽回什麼,也許本該就不屬於她,就談不上所謂的「挽回」。

    高高的草有時會遮住她的眼睛,很多次她仰起頭,不讓眼淚落下來。即使天已經黑,即使他一直這麼走在前方,從不回頭看她一眼。她還是覺得,夜,很涼很涼。

    一路無言。

    待從車裡走出來到酒店門口,他突然拉著她的手往那間咖啡館走去。她像是猜到什麼,有些失落竟脫口而出:「送給誰的花,讓你那麼緊張。」即使聲音很小很小,就像剛剛從她嘴裡發出就很快被風消散,但她還是被自己嚇了一跳,突然收回了手。他回頭看她,自己走進裡邊手裡又捧著那一懷抱的向日葵,卻遞到了她懷裡。

    她努力向把整張臉從花束裡露出來想問怎麼了。

    他卻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滿是心疼地說:「怎麼總要跟自己較勁?」像是苛責,又像是無可奈何。

    原來他把一切都看進了眼裡,原來這花就是給她的。

    她還是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他還是無可奈何地笑,眼睛卻綻放著一種說不出卻令她溫暖的光芒,「為什麼?這又不是第一次顧量給陳思送花。陳思從小到大頭上每一次插的花,還是脖子上掛的小花環,哪一朵不是顧量像個冒失鬼一樣被逼無奈偷偷鑽到人家院子裡背著良心背著道德背著社會公德給千辛萬苦採回來的?還有一次,不是按你說的,背著黑色大裁紙刀和兩隻塑料袋夜行至政府辦公樓卡嚓卡嚓剪了兩塑料袋的花。現在可不行,顧量大了,長高了,那麼大個人半夜鑽進花叢裡會被人發現抓進警察局裡蹲著的。只能去花店裡正大光明地買了一捧花,希望陳思不要嫌棄。」他向從來不會記著她的壞脾氣她的質疑她的指責她的一切對他的不好一般,總是那樣對著她縱容的笑,彷彿看見她,就只剩下滿眼的溫柔和心裡忍不住蔓延的疼惜。

    她還要問:「不是。是為什麼是向日葵?」

    他慢慢收住笑容,眼神裡多出的卻是堅定。像是他心底真正的關懷和期盼藏得很深,她想一直深探,想看清楚他最最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他就認真地看著她,他從不懼怕在她面前露出他的所有面目,縱容的他,理智的,等等等等。他說:「向日葵長在土地裡卻望著太陽,彷彿是大地的眼睛,在向著太陽,向著快樂。我希望我的陳思永遠是快樂的,我要她永遠快樂。」這是他的強制和佔有。他說「我的陳思」,他說他「要」。她幾乎就要感動了,因為他那麼主動地說出這樣的話,彷彿不需要她多作思量不需要猶豫不決,他就會帶她離開一切,他會衝動地為著她。

    但這時,路嬈出現了。應該說她一直都在,就在顧量把花遞給陳思的時候她就在陳思的背後,靠著酒店的落地玻璃窗站著,抱著手像觀賞一場大戲。她挑釁地看著顧量,顧量卻彷彿沒有看見她的存在一般,還在那裡柔情細語,而陳思!彷彿她路嬈說的那句話對她絲毫不起作用!她竟然可以任著家仇大恨不顧,還在這裡做她的被寵壞的大小姐!

    「好啊!我就說今晚怎麼天公這麼作美,原來是有場癡情怨女的大戲。」路嬈說完,一步步走近,她黑色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無比清晰,更像是一種宣判,要陳思重回她孤獨的境地。她竟然身子緊緊貼著陳思的後背,雙手不知何時就搭在了陳思肩上,沒有輕重地說著:「原來顧量和陳思還是這麼要好。那麼顧量大概也跟陳思說了月底咱倆的訂婚儀式了吧?那我就不必多話了。」

    陳思突然挺直了身子,又被抽空了一般沒有力氣,但她還是硬撐著,緊緊咬著牙齒,想要表現得鎮定。

    顧量先是一驚,瞇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路嬈,路嬈根本不迴避,迎著顧量威脅的目光沒有畏懼。然後他看著陳思,把她的不安和恐懼跟怨恨都看進了眼裡,最後她的臉上只剩下沉靜。他很恐懼,因為他瞭解她,就像她對所有的別人都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同樣地,當她對一個人失去信任對一個人徹底死了心的時候,她就會是現在這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雖然知道這是她強忍著要支撐起的一個假象,但他害怕,害怕她甚至騙了她自己,她會以為她真的不在乎真的完全放下不要再對他顧量有任何的期盼和希望。他寧願她討厭他甚至恨他,他都不要看見她這種完全置身事外的樣子!所以他突然冷冷地說:「那陳思就到時見吧。」他本想激起她的憤怒,但她仍然是波瀾不驚,只是剛一手打開路嬈的手要往回走時突然停下來,轉過身走向他,他幾乎以為她又是他任性永遠只對著他發脾氣的陳思,但她竟然疑惑地看著手裡的向日葵,突然說:「不喜歡向日葵啊。」他沒有去接,他只是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真的就那樣走開,花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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