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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量送陳思回酒店的那個晚上,陳思就收到了早就收到卻一直沒有消息的那個女人的短信。
「明天早上9點,我在富麗宮酒店有個記者招待會要做,10點富麗宮大堂見。路嬈。」
富麗宮是個花園酒店,繁花錦簇,曲徑通幽處,溪水上搭竹橋,過了一條石子路,便豁然開朗,見一池塘。雨果很高興,興奮地跑過去要跟剛上岸的黑天鵝合照,他一把攬過黑天鵝的長脖子擺好造型要陳思給他照一個,突然大叫一聲逃竄了回來。站在大堂的落地玻璃窗前咒罵著:「咬人!咬人!你咬人!咬人!不友好!該付款!!」「是罰款!」陳思忍不住糾正道。他得了樂趣貼過去還在埋怨:「你看見沒!它還想追過來!想咬我屁股!」陳思不理他,看了下表。雨果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思!你的表該換了!表帶都鬆了!」陳思搖搖頭:「不行。思的爸爸送的。」雨果就不說話了,突然搶過陳思的手機看,然後一臉得意地分析道:「無論法語中文,大家都差不多!你看,她明明是跟你訂時間,說好時間地點就完,還給詳細的她的PLAN,好像是要炫耀。」陳思拍拍他的肩讓他坐下。陳思示意他往前看。前面一個綁著馬尾的女人,一件白襯衣一條緊身牛仔褲,一雙黑色高跟鞋,一邊往這邊走,一邊往包裡塞著相機。雨果看不清她的樣子,她一直低著頭整理相機。路嬈看見了陳思,停在那一會兒,然後才走過來坐下,笑著伸出手,說:「你好。」陳思說:「你好。」但手還是放在膝蓋上。路嬈不見氣惱,反而更自信地笑著,轉而對雨果說:「HI」雨果說:「我不講英文。」路嬈這才有些尷尬,但馬上又被職業化的笑容掩蓋了過去。路嬈是一個長相普通的女人,但現在卻很會收拾自己,知道用衣著凸顯自己的優勢也盡量符合自己的職業,所以她的幹練有一種氣勢,讓她本來不大也不夠明亮的眼睛多了一份沉穩和尖銳。她說話的時候嘴唇動作不大,眉毛會往中間擠,彷彿說話的同時也在用心計算,嘴唇很薄。雨果仔細打量著這個陳思明顯不喜歡的女人,也被這個女人雖然已經紮起但仍然帶著一股世故的香的卷髮弄得很煩,讓他不舒服不自在。路嬈已經感覺到這個不太友好的陌生人的注視和不耐煩,沒有理會,而是抬起那杯剛倒的白水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身子微微往前傾,凝視了陳思一會兒,說:「你沒變。」
陳思笑了,說:「說該說的吧。」
「什麼是該說的?什麼該不說?」
「你寫信答應了該說什麼,就說什麼。」
「我以為你說顧量。」
「說那個案子。」
「那個案子……」路嬈似是陷入沉思,身子往後靠,背靠在沙發上,閉了眼睛彷彿痛苦地回憶什麼,然後睜開眼,搖搖頭,笑了:「還真不好說。」
「黑Cane!」雨果突然冒出一句。
路嬈看著他。
陳思也轉過頭看著他,然後噗哧一下笑了。
「黑天鵝會咬人,黑CANE還不如黑天鵝。」雨果很認真地對著陳思比劃道。
「什麼意思?」路嬈忍不住問,眼裡已經聚集了怒氣,但面上仍是掛著笑。
「鴨子。黑鴨子。」陳思平靜地說道。
路嬈聽後,閉起眼睛吸了一口氣,又歎氣,睜開眼說:「我說你沒變,你還是一如既往地幼稚。」
「你用那起案子引我回來,就是為了說我幼稚?」
「如果你不幼稚,怎麼會把仇人當親人?」
陳思湊近看她,心裡卻不住一陣寒涼。冷聲道:「什麼意思?」
「回來見了許多老朋友吧?」路嬈越發顯得輕鬆,還帶一點樂趣。
陳思立刻在腦海裡把所有見過的人都過了一遍:顧叔叔,錢阿姨,顧量,許歡,還有……那天晚上還來了許多高中時的同學……什麼意思?
「不急。我讓你回來,是讓你自己去摸索真相。你也逃夠了。是時候了。但是我會幫你。」她笑著,但眼睛卻望著玻璃窗外,彷彿在想著更遠的事。
陳思觀察著她,自己心裡越來越沒有底氣。她突然覺得有什麼危險就在自己周圍,就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四年前,也許就是這看不見的危險害了她的爸爸,她媽媽,她的一家幸福,現在還是這個城市,還是這個她,她仍然「幼稚」地不知道危險在哪,沒有一點線索。彷彿陽光只是讓她暴露在明處,別人看得見的地方,她的懦弱她的一無所知她的狼狽,所有的人都將一覽無餘。而她竟天真地以為可以足夠強大試圖去挖掘真相,去面對。突然間,彷彿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可疑的,都是懷有目的的,彷彿她又回到那個晚上,當她得知爸爸的死亡,媽媽的死亡,她就縮在巴黎一間公寓黑暗的角落裡,覺得無所依靠,彷彿沒有頭頂一方屋簷,一切都是空蕩蕩的,別人就這麼把她當小丑地看,然後嘲笑地走過,她沒有了爸爸沒有了媽媽,所有她曾經的任性都浮現在先前,她那時才突然發現,原來從前,那些表面寵愛她對她百般耐心的叔叔阿姨們,都有著不耐煩的神情,只是因為爸爸媽媽,他們才在她的面前親切地笑,她是被人遺棄的,被人厭煩的,現在她終於被拋棄在荒無人煙裡,黑暗中,只有衛生間滴滴答答的水聲,也那麼緩慢,彷彿已經過去很久,卻腦袋裡一片空白。她就在那種狀態下關閉了自己三天三夜。然後在一天清晨,她爬起來,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她告訴自己要堅強,她還要回去,充滿力量地回去,她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想變得更好地回去。但是她回來了,她回來就是這個女人告訴她:你還是這麼幼稚。還有,她不夠堅強,這是她自己看到的。
「你看你張牙舞爪的樣子!」是雨果的聲音。他看見她突然無力地沉在沙發裡,眼裡滿是慌亂。他很生氣,急得突然跳起來,指著對面的路嬈吼道。
陳思看著他,彷彿一下子被他的聲音喚了回來又坐在了那裡。
「你聽得懂中文就該有中國人的禮貌。」路嬈不動聲色地指責道。
「你就是個壞鴨頭!壞鴨頭!」
陳思想笑,她知道雨果想說「壞丫頭」,可是聲調這東西對他真的很難。
有一種溫暖,是當你身陷困境,一個出乎意料的人竟挺身而出,要幫你,保護你。他也許自己不夠強大,也許他說的話真的幼稚,他甚至說不好中文,但他就是幼稚地單純地要站出來,要為你說話。陳思就這樣彷彿從噩夢中醒來,看見了面紅耳赤的他,就像看見了自己的童年,看見了那個童年裡曾經也有一個他讓她不再害怕不再一個人面對,而且他一直在自己身邊。雨果,可愛的雨果。
路嬈突然站起來,本想伸手苛責,又馬上克制地握緊了雙手,喝道:「弱智!」
陳思掀起一玻璃杯,潑了路嬈整臉的水。「你別忘了,當年就是我這種幼稚的人救了你一命!」
路嬈驚愕地站在那裡,手緊緊地攥著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臨走前,低聲說了一句:「那天發生事故時,我路過你家,看見了顧量他爸爸。」
然後低沉的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