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天晚上,雨果不高興。
他站在飯店門口不動。
許歡說:「回酒店吧。說不定陳思已經在酒店了。」
雨果站在門口不動,他想,陳思會來接他。他總是分不清方向,因為被太陽曬著他就想睡覺,眼睛迷迷糊糊,不想動,也不知道該往哪個地方走。而巴黎,那麼多的建築,那麼少的樹,大家都喜歡曬太陽。陳思會在學校門口等他。別人就隨地坐在學校外面的路邊草坡上吃東西聊天,有個黑頭髮黑眼睛紅嘴唇的陳思安安靜靜靠在牆壁上,牆壁上有只信箱,她總會看著它,彷彿裡邊有給她的滿滿一箱信件。所以雨果再不逃學了,這樣每天放學,都會有陳思接他,他就彷彿一下子認得了路,跑在前面,問她要不要吃冰淇淋,或者可麗餅。她說:「你別晃,晃得天都翻過來了,張牙舞爪的。」他就掏出筆記本讓她把拼音寫下來,再問她「張牙舞爪」是什麼意思。然後接下來的幾天內他就反覆用「張牙舞爪」造句:雨果張牙舞爪的,瑪麗蓮更張牙舞爪!學校張牙舞爪的!……然後會有什麼涼的東西落在他汲著人字拖的腳上,他還在叫嚷著:哦!雨下得真張牙舞爪!陳思突然笑起來,指著他的腳笑得彎下腰去。雨果停下來,低頭看,鴿子屎!先覺得噁心,皺了皺眉,然後突然想起什麼,有些驚奇地看著仍然蹲在地上笑著的陳思,他就也跟著笑了。他想,原來陽光只是讓那些無所謂的事物顯得蒼白模糊,而那些美好的,特別的人,就凸顯在陽光裡,那麼生動,鮮明。彷彿那天的陽光是甜的,就算太陽下了山到了黃昏,也仍然讓人可以回味。可是,那天的記憶,到了現在,只顯得現在有些無依無靠。雨果突然覺得自己很高,高得像一棵樹,獨自無聲無息站在同一個地方,等了一會兒又一會兒,然後就涼了夜。
許歡喊他。他愣了一下,想像平時一樣給個笑臉。許歡有些不知所措,她以為這就是個孩子,一個總是笑的可愛孩子,但是尤其是孩子,最容易受傷。
忽然雨果抬起頭來看看天,然後硬擠出笑容說:「哦,朋友,那我就走了。」剛要抬腳,又不知道往哪個方向。他真的不認識路。
許歡送他。許歡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怕說出來的是他不想聽的,所以把他送到酒店門口就走了。她只說了一句,很抱歉。
顧量送陳思回來,他站在車前,一直看著陳思走進房間。陳思回頭跟他說的,一切,雨果都看到聽到了。因為他就一直站在窗前,等著。
顧量看見了他,彷彿對他笑了一下,轉身坐上車,走了。
陳思一進門,也說了句,抱歉。
雨果不出聲。
陳思就走過去,站在他旁邊。她說:「我和那個你剛才看見的那個人,一起長大,他比我大一個月,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都在一個班。像親人一樣,我非常喜歡他。我以為我們會沒有任何意外地一起上大學,一起工作,一起無止盡地這樣生活,所以我只看著他,只看著他也不會覺得累,覺得厭煩,因為他那麼好,他會彈鋼琴,他會安靜地笑,會在我難過的時候坐在我旁邊,會答應我所有無理的要求。有一天,我問他:「如果我考起了你說的那個學校,你可不可以站在這個圓形花壇上對著全校師生大聲地說你喜歡我?」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他說:「怎麼辦呢,陳思始終是個嬌小姐,一堆亂七八糟的要求。」我就問他;「答不答應?」他說讓他想一想,然後轉過身去假裝真的在很認真很嚴肅地考慮那個問題。我聽見他說:「真是個任性的要求。無理又無聊。但是怎麼辦呢,陳思說的,顧量無需思量,我答應。」他重新轉過身來看著我時,我第一次覺得人的眼睛可以鎖住很多東西,包括時間。我看著看著就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無關痛癢卻總是被無病呻吟的煩惱,覺得生活可以那麼簡單,只要一個人他對你好,你就可以毫不畏懼地期待明天,也想努力地經營現在。他的眼球黑黑的,他的眼白沒有血絲,彷彿所有問題在他看來都不是問題,他輕鬆就可以解決。彷彿所有人在他眼裡都是一樣,他一樣地對待一樣的有禮有距離,但是他卻那樣看著我,答應我的所有要求。我就想,這是我的顧量,無論怎麼變,他都會是我的顧量。可是,是不是人與人之間,過了一個階段走得更親更近,你就會發現,原來會有問題會有煩惱,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那裡見到那個女的,我從來沒有想過那個我經常坐在房簷邊上看著遠處稻田等他的樓頂,那個女的,竟然抱著他。所以我很生氣,也很難過,因為我的世界裡就只有他,但是他的世界有那麼多的人喜歡他,圍繞著他,而且彷彿總有人在謀劃著要搶走他。我以為他看見我了,他會追來,我不知道他追來我會不會原諒他,會不會馬上就破涕而笑。但是他沒有,所以我終於答應了去法國,直到我走進海關的那一刻,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他的挽留。我小時候去一座開滿桃花的山,我摘了一枝桃花,就發現他已經走遠了,我趕緊追上去,然後桃花掉了,我的膝蓋也破了。他嚇得馬上跑過來,他那時頭髮很短,初中開學剛剛軍訓完,是個板寸頭,他的臉曬得黑黑的,他竟然皺起了眉頭,然後背著我走回了車上。從那以後,他都走在我的後面,無論我去哪裡無論我會走多少的分岔或者,我走得很慢很慢,他都走在我的身後……我在法國,時間久了,不願去想那個不好的女人,不願去想那個晚上。我其實一直都相信,是那個女人一廂情願要抱著他,他只是出於一貫的禮貌和克制隱忍的性格沒有堅決地推開她,但是我需要的是他讓我有安全感,他能為了我有不理智,他會追上來,只要他追上來他開口解釋,我就會去抱著他,因為很多時候我要的就是他緊張的態度,他緊張我所以會茫然無措,會改變他什麼都做得井井有條不慌不忙的性格追上來,就算解釋是無聊的他也會說,因為他在乎。但是他沒有。到後來,我在法國那麼久,我仍然不懂得怎麼結識朋友怎麼走出去,腦子裡想的,還是他的好。然後就想,也許是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太沉重,如果我不對他抱那麼大的希望如果我就只是把他當作一個曾經一起長大的好哥哥,好朋友,也許很合適,我們都會很輕鬆。所以我想,如果我再見到他我會告訴他:你去做你一切該做的事吧,戀愛,結婚,生子,但你還是我的顧量!但是,話到嘴邊,我只是說:你去談你的戀愛吧,但你還是顧量。也許在我心裡,還存著僥倖,戀愛不算什麼,還沒到結婚的地步,他和誰談戀愛我可以不在乎。我也不敢那麼主動地說:他還是我的顧量。」
陳思歎了一口氣。夜晚時分,有風,夜深了,彷彿空氣也跟著人們和所有的房屋一起安然入睡,所以,那一聲歎息,輕輕地,卻沉重地壓在雨果心上。
「所以雨果和我去見那個女人吧!」陳思突然轉過身看著雨果宣佈道。
雨果還沒反應過來,看著陳思閃亮閃亮的眼睛,彷彿看出了她的努力,她想聚集起很多的能量去面對明天,面對很多連她自己也不知曉的事件,但她是對他說:「我們一起去吧。」她需要他,她也會害怕,所以她讓他一起去。所以雨果忘記了他想說的一切,或者抱怨傷心,他突然覺得心裡一片坦然,因為第一次她需要他陪伴需要他,他好像有無窮地力量,都想呈現在陳思面前,所以他又是那個活潑,生機勃勃的雨果。他忍不住又把頭撞在陳思肚子上,聲音沉沉地,只有他們才聽得到:「好啊。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