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有一個同學,叫許歡。普普通通的長相,普普通通的家境,不上不下的學習成績,現在四平八穩地工作生活。
有一次,下晚自習已經很久。許歡是班裡的紀律委員,每天下晚自習要填好班級出勤表然後送到校辦門外一信箱裡。她看到陳思的時候,剛把出勤表投進郵箱。她先看她,不喊她。她看著陳思在沒了燈沒有人的教學樓之間來回地走。她說:「喂。」陳思這時已經站在圓形花壇上,轉身看著她。
許歡現在在銀行機場支行工作,她那天就看見了陳思。陳思拿了號排隊,想把歐元換成人民幣。許歡有些遲疑,喊她:「喂?」
許歡跟她交換了電話之後沒有再聯繫。陳思也沒再想起。這天,當她收到許歡的短信時,卻很高興:終於有理由推辭顧丘的再一次邀請。
自那次宴會後,顧丘叮囑她每天到家裡吃飯。她開始說有些水土不服,要休息。直到昨天,顧丘又打來電話,說到最後,顧丘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到:「你要是有朋友也一起帶來吧。」她先有些詫異,然後看見了正趴在陽台上曬太陽的雨果,頓時有些臉紅。一時也沒話。接著許歡打電話過來,說一起吃飯。她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然後發短信給顧丘表示歉意,因為一大群高中時的同學都推了約要見她一面,敘敘舊。顧丘沒有回應。
下午六點時,許歡先到酒店接她。她怕陳思忘了路。雨果開的門,他一開門,就給許歡一個熊抱。他說:「謝謝!你的電話讓思很開心!」許歡就笑了,也不問陳思他是誰。陳思突然就感到有些溫暖。這個城市,太陽就要落山的時候,人們都下了班要趕去接孩子,或回家做飯。她記得政府大院裡這時的炒菜聲,嘩啦一下把菜倒進油鍋裡,啪啪幾聲鍋鏟翻炒的聲音,然後有了干椒的香。她就一邊被嗆得咳幾聲,一邊樂得其所地看著樓下那些騎著單車經過的大人們,單車前面掛一文件袋,單車座位上夾幾棵青菜。家裡有人在等著他們……彷彿這裡,也有人在陪著她。像那時一樣,回家了,屋裡有人聽見腳步,只彷彿習慣地問一句:「回來了?」然後又繼續擺弄鍋碗筷子。家,是每個人熟悉的地方,不會對家人產生疑問,它只是等著你回去,讓你身處其中,就感到自在。許歡讓陳思感到自在。所以原本有些生疏的她們互相看著笑了。
坐在飯店裡等待其他人時,許歡告訴她。那天晚上,當她看見陳思一個人在教學樓之間走來走去時,她很想對她說:「去我們宿舍吧。」但是,就算她讓陳思陪她走了一圈校園,走到女生宿舍樓前時,她也沒有說出口。她覺得,在陳思眼裡,自己算一個陌生的人。但是她很想對她說:「去我們宿舍吧。」後來發生了許多事,在陳思身上發生了很多事,許歡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晚上,她試圖清晰自己的記憶,想要看清楚當時,黑暗裡陳思是什麼樣的神情,她也會猜測,當時她在想著什麼。但她只記得黑暗中,那個那麼優秀美麗的女孩就那麼來回地走,一個人從這裡走到那裡,毫無目的,然後爬上了教學樓之間那個圓形的花壇,中間有棵鳳凰樹。彷彿,她喊她時,她正看著沒還盛開的花。六年過去了,她仍然會想起那個晚上,她越來越後悔她沒有說出那句話,所以這個晚上,她告訴了她。
陳思好像忘了所有同學的樣子,好像從來都沒用心去記。她只看著一個人,好像那個人就是整個世界。所以當一個自己從未在乎甚至從未留意的人那裡聽到這些,她彷彿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又看見了那時的自己,她看著有些心疼。還有許歡站在她旁邊陪她一起看,陪她一起心疼。她覺得很奇怪,她聽得出許歡話語間的歉意,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不太熟悉的曾經的同學會對自己有歉意。
然後許歡說:「你有種吸引力。」
陳思很感動。從前,她的家庭她的親人和所有寵愛她的人彷彿是一堵安全的牆,圍住她的世界讓她受到保護,然後她可以在其中隨意奔跑,無論跑到那裡藏在什麼地方,總會有一個人會追上來會找到她,但是這個世界崩塌了,這個人也不知所蹤。她習慣了去淡忘這個城市,她想讓自己對它保持陌生然後可以逐漸淡然面對那些不請自來的回憶,但是,就在這個城市,就是那些曾經和她共同經歷了她以為她最美好歲月也是最慌亂歲月的其中一個,竟對自己說:「你有種吸引力。」彷彿透過記憶,她往回追溯,在一個一個的故事裡,在不起眼的一個角落,有一個叫許歡的女孩抬起了頭,她這才看清許歡的樣子:她的頭髮是柔軟的,齊肩長,眼鏡像米粒,細長,眼睛下有雀斑,她笑起來,雀斑讓她顯得可愛。
她幾乎忘了那種忐忑不安,當她知道還會有許多同學來時,她有些害怕。但她現在眼裡只有許歡的可愛,彷彿很熟悉很熟悉。她該感謝她。
坐在一旁一直專心打著遊戲的雨果,好像還豎著耳朵聽她們說話。他打著打著遊戲,會突然走過來拍拍陳思的肩,又坐回去,過一會兒又給她一顆牛奶片。後來他乾脆不打遊戲了,搬一顆椅子坐在她們後面,趴在椅背上看著陳思。
許歡去外面,過了一會兒才回來。一進來,又是笑臉,走近了伸出手對雨果說:「你好。我叫許歡。」
雨果把兩隻手都伸了出去,拉著許歡:「我是雨果。偉大作家的雨果。」一臉認真。
那頓飯,只是她們三個人吃。許歡只隨便交代了一句:「最近在搞什麼商貿會,各機關都挺忙。我們吃吧。安靜。」
許歡問雨果:「你是混血?」
「我那天買臭豆腐,我聽見有個男人叫我『雜種』?」
陳思尷尬地笑。「我教你中文那麼久,沒見你學這麼快的。」
「現學現賣!」雨果走過去把空調關了。「我會打噴嚏!要開窗。」然後把窗打開了。
許歡問很多雨果關於法國的問題,她說她喜歡法國,是不是巴黎到處是街頭藝人,畫畫和拉小提琴。
雨果動作誇張地比劃著:「到處是空酒瓶!和像我一樣毛毛的法國人!」
許歡問他埃菲爾鐵塔漂亮嗎。
雨果說:「有個作家,說『這鬼東西真難看!』然後有一天一個報社記者竟然看見他出現在鐵塔上吃午餐,就問他。他說『很簡單,只有在這裡我才看不見這個醜東西!』」
許歡問他巴黎索邦大學是不是最好的學校。
他說:「沒有嘛,一山還有一山高嘛。」
陳思就笑他,「你今天成語用得可真溜。」
他就把臉貼上去,親了陳思臉頰一下,轉身得意地看著許歡。
許歡很高興,她說她真希望有機會,有機會可以學一種語言,在一個陌生的國家走陌生的小巷,喝一杯咖啡,看街頭藝人畫畫,聽他們歌唱。真希望可以學一種語言,最好是法語,人們說那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當時我學都德的《最後一課》竟然偷偷抹眼淚,我可以走在巴黎的街道上,脫了鞋在噴泉裡走走,就很快樂,自由……
陳思聽她說。她以為,一個人如果面對著別人而不把對方當作聽眾,隨意地,自然地講下去,臉上有一種陶醉。這人就是坦誠的,懷有希望的。陳思喜歡這樣樂觀美好的人。她喜歡聽這樣的人講她們的渴望和故事,像有一次里昂音樂節,她無意走到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她聽到一位流浪藝人在擊打一種民族小鼓,咿咿呀呀唱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她抬頭去看,一個黝黑健壯的男人只穿一件棕皮背心,一條碎布短裙,他坐在那裡閉著眼睛,隨鼓聲,光著雙腳擊打著光滑的鵝卵石。他咿咿呀呀地唱著,在那樣一條上百年的小路,她跟著閉起眼睛,彷彿那未知的音符像一些神秘的符號引領她走向未知的地方,是她的靈魂在走,彷彿走過了許多,許多別人的故事。她喜歡這樣的經歷,在言語中,彷彿走過了別人的一生,同時感覺有人陪伴。
這時,包間的門開了,魚貫而入許多陌生的人。
許歡有些驚訝:「你們……」
「忙完不就趕來了嘛!」
「就是就是!陳思真是!一直都這麼漂亮!女神似的。」
「變洋氣了有沒有!眼窩和老外一樣深。喲!旁邊就一位!」
雨果看了說話的人一眼,又看看低頭不吭氣的陳思,靠近了她。
還有許多客套的話。雨果蹲下去想確定陳思的表情,她有些慌張,她幾乎不認識她的這些所謂同學,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一開始不來為什麼又突然出現,難道就像他們口中所說:「好久不見。」不知為何,她看得出他們的勉強,他們很順暢地講著這些恭維的話,因為他們早就習慣。許歡有些尷尬,她替陳思回答著別人的問話,眼睛卻不安地瞟著陳思這邊。雨果突然站起來,大聲問:「朋友!我們可不可以先回去?!」整個包間突然就安靜下來,大家都看著這個奇怪的「老外」,也彷彿鬆了口氣,不用再費心地滔滔不絕。有人說了句:「算了,人都走了。」
……
「該散的都散吧。顧量讓咱們來,咱來了。夠可以了。」
雨果頓時愣在那裡,陳思不見了。
一片狼藉
……
陳思把車窗打開,看著黑暗中的湖水,吹著風。身上披著那件本來搭在靠背上的衣服。
顧量不說話。
彷彿他帶著她路過了這裡,經過了那裡,已經走了很多地方,窗是開著的,空氣卻彷彿是凝滯的,她的思維也彷彿只局限在一個空白裡。
「是你把他們叫來的?」
「怕你孤單。」
「可是我不喜歡。」
「我一直站在門口看著。」
「可是我不喜歡!」她突然對著他抱怨。然後有些錯愕地看著微弱的燈光下他的堅毅臉龐,彷彿他一直是這個樣子,不慌不忙,無論發生什麼都寵辱不驚,他可以平靜地面對,但自己卻還是像個孩子,會在人群中不知所措,會對著他發脾氣。
他轉過臉看著她,帶著寵溺。他的眼睛像一潭深深的湖水,可以包容下她的一切,他說:「所以我帶走了你。」
她突然轉過臉去,不看他。又是長久的沉默。
她不想被他關心,不想因為這些關心想到那一天,她會因此感到困惑,為什麼他是這樣那天他卻那樣做了並且一直沒有解釋沒有追上來,她一個人在法國六年她一個人在失去一切的時候在這個陌生的國度煎熬了六年!讀書?享福?出國?洋氣?她有的只是屈辱,是孤獨無依,是無法信任……她曾經相信一切,她曾經對他們笑,對他笑,她願意相信一切是好的而她看著他就會覺得一切本來就是好的,但是是他背叛了她,是他放棄了她……她不想和他親近,她不想因此去觸碰那些微妙的關係,她不想要解釋,她不想有更多的枝節,擾亂她的心智,她想要自己足夠強大,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實需要她去面對,她要為疼她愛她的從未放棄過自己、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她的親人做些什麼,而不是來到這個城市和對他胡攪蠻纏。她不願意。
所以她不再說話。
他就把車停下來。
他不看著她,他突然喊她:「陳思。」彷彿他也感到陌生,六年過去他第一次這樣喊她,他和她一起出生一起長大他看著她他喊她千萬次都那麼地自然而然,他從未想過他們會分開,竟然分開了這麼久,他喊她。這六年,有那麼多次他表面上無風無浪,卻在心裡想著她,甚至有時會忍不住就真的喊出了聲音。他很怕,這時有外人的存在看穿了他的心思。同時,他也感到害怕,自己竟然在害怕,他以為面對一切他可以沉穩像所有人看到的以為的一樣,但她一回來他就已經做了許多沒有節制的事。
所以她聽出了他的聲音中有微微的顫抖。
他突然笑著問她:「冷嗎?」
他自言自語:「你的手腳即使到了夏天也會冰涼。可是你的精力又那麼旺盛,好像每天都不會累,即使晚了也要在外面跑,在外面玩。你說『風是好的,風比我更涼,我就不再覺得涼,像冬天裡吃冰淇淋,就不覺得冷,因為你知道冰淇淋最冷』可是有人會擔心,看著的人生怕你病了。你病了會不乖,還是要亂動亂跳,嘴唇卻沒有血色。為什麼你總是那麼生機勃勃,充滿活力?每次我問自己,就覺得好笑,你就是這麼來到這個世界,像陽光一樣照亮了我的眼睛,像陽光一樣……
那天,最後,當顧量站在車邊,一直要看著陳思走上樓走進房間。陳思突然轉身,說:「顧量,你去談你的戀愛,但……你還是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