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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四天的臭豆腐,雨果病了。他哼哼唧唧地抱著肚子說疼,她以為他又鬧,說快去吃藥。他竟然不回嘴。她嚇了一跳,一開燈,發現他趴在自己床邊滿頭大汗。這四天,她第一次出門,竟是送雨果去醫院。
第五天,該來的電話仍然沒來。卻接到了另一個電話,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
那天晚上,她好不容易在超市裡找到了奶酪,她讓他吃點,早點睡覺。
他說不。
她說,我要出去。
他馬上從床上下來要穿鞋。
她說:「腸炎得休息。」
他不理她,跑到衛生間要刷牙洗臉換衣服。
她說:「Hugo,qu』est-cequetufaisla?」
他嚇到,正提著褲子,停手轉身看著她。她一說法語他知道說明她生氣了。他突然不知所措,她只有很少的時候才會這樣發脾氣,他上半身還沒來得及穿衣服,褲子因為他一鬆手滑落在地上,他的頭髮還是短短的,棕色的,微卷。
她看著他的頭髮,又壓低了聲音:「是一位長輩。他很好,是他請客,很多人,不只我一個。」
他就安靜地躺回床上,背對著她。
她走到門口,說了一句:「我很快就回來。」
本來該打車去,那個地方她知道很遠,但她突然就害怕馬上就到那裡,還沒準備好就要面對過去的人或事。這些天,正因為這種害怕她一直呆在酒店裡,她不出門,是雨果從外面每天帶亂七八糟的東西給她吃,自己卻吃壞了肚子。她突然有些擔心。她猜她讓他感到陌生了,她說她要去一個熟人的家裡,而他卻不認識,他是跟著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城市,她一個人呆在酒店裡,他每天變著法子想讓她開心,生病了也在擔心要陪著她,她卻對他發脾氣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裡。他始終還是個大孩子,他比她小兩歲,每天像個孩子。她就這麼一路走著,想到這,又想到那。
一個小時後,黑暗裡有人叫她。她看看街燈下的門牌,抱歉地說了一句:「哦,是這裡。差點就走過了。」笑著一抬頭,就突然愣在那裡不說話了。
她一路上想這想那,一想起某個面容就馬上強迫自己轉念想著其他。
彷彿已經過去很久。曾經,有一個夏天,她匆忙跑來,她遲到了。她先是看見陽光下一個影子,然後有一小灘水跡。她抬頭去看,他站在樹下,竟有些侷促地笑。她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不自然的表情,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他也會尷尬,會遇到難題。她跑過去問他:「你為什麼把我的冰棒弄化了?」他指指自己左手手錶。她又問:「那你等那麼久為什麼不去重買一根。」他覺得好笑,歪著頭笑著問她:「我走開了你找不到我怎麼辦?」
那棵樹好像是楊花,高高大大的枝幹,樹葉一串一串,白花兒也一串一串,都從高處往下垂掉著,有濃郁的香。可是不是有風麼,所以那香是一陣一陣的,被吹散了的淡淡的香。他就站在樹下,有一朵楊花落在融化得只剩下一丁點兒的白色冰棒上,她第一次覺得他很美好。
夜裡的風是涼的。他站在黑暗的角落,街燈照不到的地方,遞過一件衣服給她。
他走過來,站在燈光下,站在門口打了個電話:「爸,來了。」然後他轉過來,微微低著頭凝視著她。
一會兒,走出來一戴眼鏡穿著講究的中年男人。這男人一看見陳思,竟有些恍惚,站在那一會兒沒說話,然後走上前握著她的肩膀,看了又看,有些感慨地別過臉,然後拿下眼鏡,比劃著讓顧量把陳思帶進去。她走進花園,經過富麗堂皇的大堂由迎賓小姐領著到了二樓然後才看到諾大一廳裡有幾十位賓客,都衣著光鮮。一時間所有人都注視著她,從人群裡走出一個卷髮女人,她對她笑,喊她:「阿姨。」那女人握著陳思的手,有些顫抖。想抱一抱她,但終究不知為何有些引人的痛苦在她雙眼裡,讓她始終只是握著陳思的手,保持著這個距離,沒有更進一步。顧丘這時走來,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然後介紹道:「各位。這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好孩子,剛從法國回來!」大家都彷彿鬆了一口氣,氣氛輕鬆起來,也有的誇道:「真是漂亮,真像個洋娃娃。」「從法國回來?」「讀書吧在那邊」……
顧丘一直主導著整個晚會。她無心吃東西,她猜測,顧叔叔現在坐的位置可能不一般。顧丘剛好從人群裡走來,坐在了她對面。
「好嗎?」
「還好。叔叔升職了吧。」她本想找點可能讓他高興的話說,她很久不見,這位從前就給她留下嚴肅不苟言笑的叔叔,過了這些年仍然讓她心裡有距離感。
顧丘卻明顯不想接下去。他說:「那天我路過醫院看見你了。」
「……」
「生病嗎?」
「不是,不是。……感冒而已,可能不習慣。」
「六年了,不習慣……正常的。」
「所以把路都忘了,遲到了,真抱歉,叔叔。」
「不要拘束。這是市政府的年終晚會。你阿姨也在,顧量也在。都說說話,就習慣了。」
「叔叔你去忙吧。我坐會兒吃些東西,不怕的。」
顧丘推了推眼鏡,細細地打量她,笑了:「長大了。真的長大了。」然後站起來,突然轉身,漫不經心地問道:「為什麼現在才回來?」
突然被這麼一問,她竟顯得慌張。不知道怎麼回答。
顧丘若有所思道:「總會來的。回來……也好。」
她疑惑地看著顧丘走遠,又沉默了起來。
從顧丘出門接她的時候,顧量就一直沒再同她說話,一走進宴會廳,他就走到他的位置坐下,不看她一眼,也不和任何人說話。安靜地讓這混雜著說笑、音樂、煙圈、酒味的宴會廳顯得空蕩,讓她感到實在的拘束。她不會主動去攀談,假裝熟稔假裝若無其事只是一起長大的玩伴又重逢時說著那樣的客套話:「你好嗎?」或者「她好嗎?」於是她坐在那裡,有些氣惱,有些無助。她氣惱自己的不會拒絕,她不該來的,為了什麼?為了爸爸生前這個最好的戰友的面子,為了兩家曾經的情誼,還是只是為了看他一眼?所以她討厭自己。她不大方,不大度,她甚至有些執拗,在眾人面前仍舊像個幼稚的孩子不懂進退,不能收放自如,沒有一種淡然。她曾經也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因為年齡小,因為是爸爸的女兒,被寵愛,被誇獎,被縱容,她就是焦點是中心。很小的時候她就虛榮,越來越任性。但現在,六年了,這是個陌生的城市,雖然人們不知道她是誰或者忘了她是誰,甚至忘記了她的爸爸,忘記了這個家庭背負的屈辱,她仍然只是一個外人,一個客人,一個陌生人。
突然,全場安靜。她疑惑地從沉思了抬起頭,仍有些茫然地看著所有那些看著自己的人。錢阿姨喊她:「思思,上去唱一個吧。」
陳思轉頭看著這個因歲月而越見風韻的女人,和嚴肅的叔叔不同,她總是活潑生動,愛說個不停。但是爸爸媽媽喜歡她,而她說的,也都是一些不傷風雅的小笑話,不管在哪裡,都是她引出的笑聲。但是今天,她見到她,她竟彷彿有話卻說不出,她變得美麗優雅,卻掩不住歲月的痕跡。這是她今天同她說的第一句話。她說:「思思,上去唱一個吧。」
她繼續說:「像小時候一樣。」
像小時候一樣……
他很好。他什麼都好。他學習好,他乖巧懂事,他愛看書,他沉穩得不像同齡人的孩子,雖然她和他同年出生,他卻還會彈鋼琴。飯局過後,大人們喜歡讓他彈一曲,她就會搗亂似的跳到他跟前,站在他面前,他坐著,她就斜靠在他身上。她不知道他彈的是什麼,她只胡亂地唱。
一直是這樣……
人群分開,她看見鋼琴前,坐著他。他不看她。
「你說桃花好,
卻站在梨花下,
每一年三月三
採花山
一隻狗兒
吃山楂
落了一身紅
梨花是白
你滿臉是桃的紅
……」
「你說桃花好,
卻站在梨花下,
每一年三月三
採花山」
她唱著唱著,唱到這,他竟突然跟著邊彈邊唱起來:
「每一年三月三
採花山
今年空山
沒了狗兒
落不了山楂紅
你在何方
是不是也是滿眼桃花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