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思有個愛喝酒的爸爸。有一天,當陳思她媽媽坐在庭院中間一隻木籐椅上隨著輕微的晃動,閉著眼睛一手摸著隆起的肚子,彷彿想伸進去握住那只正蹬她肚皮的小腳,想聽聽她的呼吸時,酒精彷彿竄到陳庭建喉嚨又衝到腦門,一激動嘩地在席間站了起來,一樂,笑了,坐正席的他環視一圈,搖搖晃晃走到對面老戰友顧丘旁,彎下身來雙手環住了對方,笑道:「丘娃!咱兩家!你結婚,我也結婚,你媳婦懷上了,我老婆肚子跟著也大了!」在座的都是陳庭建廣播局裡的下屬,都熟悉陳家顧家的關係,聽局長這麼一說,都說:「有緣,有緣。」突然有人說了一句:「結個親家,親上加親!」陳庭建剛昏昏沉沉要往顧丘旁邊坐下,又迷糊著眼睛晃了一下腦袋:「好!」然後真的睡了。
從始至終,顧丘不說一句。他只偶爾露出笑意,扶一扶眼鏡。
12月4號,顧丘、陳庭建坐在手術室外等待。顧丘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額頭卻不停冒汗。陳庭建看著老戰友,從沒見他這種樣子,知道的確是心急如焚,自己有點尷尬,不知該說點什麼,突然一拍腿道:「丘娃!你兒子取名沒?」顧丘忍不住站起來站在手術室門口又轉身來回地走,顯然沒有聽到陳庭建的話。「叫顧量吧!我家裡那個準是個姑娘,取名思。咱兩家結親家,你孩子就叫量!」正在這時,手術室門開了,顧丘看到孩子第一眼,也正聽見陳庭建說:「咱兩家結親家,你孩子就叫量!合起來是思量!」
那是1987年。
2
2010年某一天。
摩納哥的海是天藍。遠處有白色岩石的山,海的崖邊會長絨毛植物。有城堡。
和法國連在一起。
玫瑰紅在公園裡,坐一排白髮老人弓著腰瞇著眼睛說笑。公園裡有個許願池,許願池邊是各國不同氣候帶的象徵性植物,有仙人掌,有中國月季,有鬱金香……許願池中看得見清澈的水底因著陽光閃光的各國硬幣。
有一條路,曲曲折折繞過整個公園往下的走勢,有一個大大的堤壩,一群穿著體恤短褲旅遊鞋的美國人站在堤壩前照相。彷彿那種熱鬧有些遠,她不想過去。她走一條沒什麼人走的沿海公路。前面的崖壁上,掛一盞馬燈。還是向下的路。她找到一個海灘,上面用法語寫著:「非管轄區域,注意安全。」但有白色鵝卵石堆砌的樓梯,像旋轉的滑梯,下面是海洋。她走在其中,也看看黑色的巨大的岩石,像一個個大蘑菇,長在了白色的沙灘裡。
她脫了鞋,卻只敢站在淺淺的水裡,遠方有艘遊艇,她抬起手瞇著眼睛仍然看不清具體的樣子,海水是藍,天是藍,陽光刺眼得白,看不清,就有了睡意。她覺得雙腳在水裡很涼,又不敢往下多走一步,她又想看看,深處的海水裡會有什麼,是不是仍然因為對它不知,所以恐懼。
突然一隻手拽著她就往水更深的地方跑去,浪來了又拖她回,又追回去,又跑歸來。她的鞋落在水裡,一個身影就扎到海裡,濕了一身笑著走來,陽光讓他的頭髮顯出棕色,微卷。卻短短地,好像很調皮。他給她穿上鞋,歪著頭咧了一下嘴,脫了衣服穿著花短褲仰面躺在細沙上,手擋住眼睛,不說話,嘴唇上揚。
他說,我跟你去。說好的,我跟你去。
他不說,不要怕,沒什麼可怕的。他只說,我跟你去。說好的,我跟你去。
從那天開始,他就以一種從沒有過的熱情強調著他要和她回去,彷彿接下來的,是多麼精彩多麼有意思的事。隨著出發日期越發臨近,她看著他越來越激動,彷彿也沾染了她的喜悅。有時會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退一步,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去接受,會好一些。但是她就是這麼長大的,就是每一個和作為親人的爸爸、媽媽相處的細節組成了這個她,這六年,不也是靠這種對家的念想才可以堅持嗎?又怎麼能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去客觀,於是,不由自主地恐懼。如果說在法國這六年,靠的是美好的回憶維持她對家的念想,那接下來的一切,很明顯,將讓她一點一點,清楚地看見,是誰,是什麼徹底摧毀了她的幸福,她一家三個人的完整,相互依賴及共同對未來的期盼。
所以他說,我跟你去。
那天,當她站在爬滿玫瑰籐的他的小房子下喊他。他光著身子打開白色木格子的窗子,他站在閣樓那唯一的房間裡,他朝她笑,晃晃手裡一張看不清的東西。她搖搖頭。他突然一手撐著窗台,像只小猴一樣跳到紅瓦的屋頂,用仍然奇怪的語調說著中文,他大聲說:「我跟你去!你看看!機票!」她第一次覺得:哦,原來棕色可以這樣親切。他棕色的,微卷的頭髮不算柔軟,他總會突然打開門一頭撞在她肚子上,她就伸手去推,他就雙手搭在她雙手上,維持著那個姿勢。她撫摸他的頭髮,像海草一樣濃密,彷彿手裡一陣涼意,但它們是調皮的,短短的,一摸就跳起。
他會用不在調上的中文喊她:「陳思。」
她就說:「唉。雨果。」
3
有個城市,每時都是春。它沒有落葉,它的葉子全都在藍藍的天下高高的樹上,綠色的濃郁。但它早晨晚上有風,微涼。所以有人總會多帶件衣服,放包裡,或車裡。
他把衣服搭在副駕駛座靠背上,從來不穿。
有個女人有些敏感裝作調笑地問他:「給誰準備的衣服?」
他仍然一笑。
彷彿所有別人的話在他耳邊都像一陣風,他聽完就完,從不放在心上。不生氣,不著急,也沒有明顯的歡喜,卻一直有禮。
那個女人帶他回家,他親自打電話給對方父母說要打擾拜訪一下,希望不要介意。把禮物送上,對方父母各有一份,老人愛抽煙得幾條好煙,老太太重養生捧著上好的血燕笑得白臉都紅了,忙把他迎進去。他們從他讀書時就喜歡他。他家境好,他學習好,現在他工作好。老兩口很滿意,那天晚上,當那個女人被父母催促著去送他下樓時,她竟有些遲疑。她從沒以一個觀察者的身份好好打量他,自從在一起。他像對待所有人一樣,專注地聽著兩個老人說話,時不時抬起頭笑。他說得不多,動作不多,但任何話語舉動在他那裡都剛剛合尺度,既不給人熱情過度的厭煩感,也不讓人覺得太過生疏,總之,他就是那麼謙和有禮。一開始,她很高興,她想爸媽一定會喜歡他,那婚事就該近了。但有一瞬間她突然發現:每一次她和他在一起,他也是以同樣的表情同樣的姿態在面對自己,她突然懷疑:這謙和有禮是一種無形的距離。於是,她晃神了,直到被老太太推了一把走出了家門口,她才發現,夜裡很涼。但她從他出門,陪他走到停車場走到他的車前,那件衣服一直就放在副駕駛座上,他看她冷得環抱雙手,只說了一句:「你回吧。」便上車走了。
她一個人愣在那裡很久。
第二天給報社請了假。
第三天果斷地寫了一封航空信。
署名:路嬈。
4
搭乘國航班機,雨果有些不高興。他尚且可以用中文和空姐攀談,要些吃食,卻抱怨:「沒有奶酪!」
她就跟他說,她的家鄉有一種羊奶做的餅,奶香很重,下鍋炸了之後撒些白糖,好香,好甜;有很大皮很薄顆顆飽滿紅潤的石榴;有一種大米做的像蛋糕一樣鬆軟帶微弱的酒香的米糕,蓬鬆的,綿密的;還有一種結果植物揉成的透明的涼糕,加了醃製過的玫瑰糖,灑上桂花糖漿和芝麻,夏天喝了很冰涼……然後他就把身子離左邊那個體味很重的太太很遠,把頭靠在她肩上,醒了把靠枕放在他肩上,又靠上去,突然坐起來說:「你睡,靠著我。」他就一直坐正,不再靠著她,而她卻始終無法入睡。她彷彿已經走在了那片紅紅的土地上,走在一望無際紅紅的石榴樹中,踩了一腳的青澀,抬頭又是一片桉樹林,和一條小溪。她彎身在溪裡想捉小魚,路過一孩子嚇她,說水裡泡過死人。她跳到岸上,手裡的玻璃瓶掉在地上,已經捉到的小魚苗又掉進溪水裡。然後她才反應過來,哭了起來。有一個小人,手裡一捧圓圓的黑黑的蝌蚪,倒在自己的瓶子裡,遞給她,然後拉著她往前走。爬了一個坡,有一些不知名的樹。風來的時候,葉子們就嘩啦嘩啦的響。她早就不哭了,她就站在他身旁,抬頭看他,他對她笑。當爸爸媽媽們四處搜索他們的身影時,他走在前面,她在後面加快腳步跟著。一前一後,從高高的樹林間走出來,天要黑了,太陽紅紅的就在他們身後,看不見他們的表情,天地那麼廣闊,兩個孩子就這麼一前一後地走來,彷彿連綿起伏的野草,也溫柔。
一共十三小時的飛行旅程。雨果吃完就睡,睡醒了就看電影,電影裡的人物說四川方言,雨果聽不懂了又繼續睡。所以下飛機時,他格外精力充沛。
他說他喜歡中國,他說他自己長得更中國,他媽媽明顯比他滿身是毛的大塊頭爸爸好看!
然後她告訴他,你看,那是人民公園,裡邊有座亭子,上面的對聯好長;你看,你看,我以前一放學就在這裡吃冰棍,原來還有家燒烤攤;又多了家電影院;還有那麼多新建的小區……然後站在一條通往政府大院的林蔭道前,有些恍惚:「還是這些芒果樹啊。」
雨果蹲在一棵已經結了芒果的樹下皺著眉喘氣,一會兒他問:「我們找住的吧?」
「我們找住的吧?」她聽見這句了,她突然醒了,原來這個城市就算她再熟悉,還是有那麼多的變化,就算那個曾經的叫做「家」的地方就在前邊,一直沿著這條長滿芒果樹的林蔭道走下去,往左走進政府大院,最右邊那棟靠人工河的住宅樓三層,她曾經一度站在那,任他在樓下喊他,她看見鄰居有人皺眉,她知道那些大人們不喜歡學生這樣鬧,尤其男生女生,但她就是賴著不下去,她就一直趴在三樓走道,笑著看著他。媽媽從廚房裡探出頭,笑:「顧量!別理他!你去玩你的!呆會兒來吃飯!」她急了,趕緊衝到家裡廚房裡朝媽媽屁股氣惱地打了一巴掌,換了雙球鞋跑下樓,推他一把,趾高氣揚地往前走。他就走在她後面,她時不時扭頭看他,慢慢走得越來越慢,等他。媽媽就站在廚房的窗口,笑著看兩個孩子走遠。她做好飯,擺好碗筷,捧一本小說,等他們回來……現在,那裡,住著其他人家吧。是不是,也有個孩子,現在該吃飯了。她要在這個她稱之為「家鄉」的城市「找住的」。
雨果竟然手裡捧一隻青芒果在她眼前,她看了一眼,滿樹青青的葉子,綴滿青青的芒果,雨果站在她面前,彷彿意識到她在難過,手裡捧著一隻剛摘的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