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回給我微笑,卻好像很窘似的歪過頭,像是被人窺見了心事一般,猛的將手裡的湯碗放下,青花瓷質的碗與古檀木的桌子碰出一聲和諧的交響,「你們,將這些東西收了。」他吩咐吉瑪道。
「朕有話和你們主子說。」只是那麼一霎那,他便又稱為那個驕傲的人君,「不讓你們進來,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吉瑪小心的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擔憂著我的安全,也不能怪她有這個擔心,這麼些日子,這個男人的大小妻妾已經快把我折磨的瘋了。
我稍稍點點頭,暗示吉瑪大可以放下一萬個心的出去。
「你的丫頭似乎對你很忠實啊?」景唐帝斜睨了一眼吉瑪,懶懶的說道,像是在說一個不關己的話題,「那種擔憂的樣子,是怕朕對你不利麼?」
我又是一笑,「可能吧。」忽然想到他這麼精明,不可能不知道那日琳貴人與我的典故,要是刻意隱瞞了,倒顯的我矯情,於是便風淡雲輕的說道,「您的皇宮似乎不太喜歡我,所以她擔心我也是正常的……」
景唐帝的臉色突然灰暗起來,有一種無奈的意思在他的眸中一閃而過。我苦笑了一聲,又加了一句,「皇上,皖雅這不算惡人先告狀吧?」
他語氣輕揚,「當然不是,若論先後,綠琳那日下午便向朕說明了一切情況……」
我愕然,遂又自嘲的說道,「瞧瞧,我連這惡人先告狀的機會都搶不著了,在您的琳貴人眼裡,皖雅肯定是驕橫無理,目無皇家,藐視皇權的典型示例吧?」
「這倒不是。」他彷彿感歎於我對自己使用的一系列貶義詞,竟然微微皺了皺眉,「比這說的還誇張……」
「啊?」
「跋扈、驕橫、輕狂、目中無人、自大、凶悍、恣行無忌……」景唐帝那薄薄的嘴唇裡流瀉出的儘是對我的鞭笞之語。
我輕笑,不屑道,「倒是看得起我這個番邦女子,這麼多中肯的詞兒都一股氣兒的用到了我的身上……倒是不吝嗇啊!」
「你說朕該相信她的話麼?」暗沉如夜,景唐帝注視了我良久,問道。
「這不是我能做主的。」我黯然,「今兒個您要是過來興師問罪的,皖雅遵從,您問什麼我答什麼便是。但是,」我眼睛突然凌厲起來,抬頭看向他的眼睛,「不過皖雅要事先說清楚,不是我的錯誤,恕皖雅一項也不認!」
我大有視死如歸的氣魄,頃刻間什麼也沒想,只是覺得自己雖然寄人籬下,雖然是民族貢獻給另一個強大者和親的玩偶,但我也有自己的思想,如果讓我不分青紅皂白的便擔了一切罪名,還不如直接殺了我算了……
「哎……」景唐帝垂下眸子,短短的歎息一聲,我有些慌神,知道平時景唐帝的威嚴與魄力是讓我畏懼的,可是今天這種令人摸不清頭腦的歎息,更讓人覺得害怕。
難道是在歎息我的命運麼?我胡思亂想到,難道他今日要處死我以平宮裡那些人的怨氣,因此才這樣假惺惺的哀歎我這朵即將要夭折的花朵?
「你大不可這樣恐懼。」景唐帝如夜般清寒的眸子突然綻放,莫名的給我了一種安定的情緒,我表現的很害怕麼?我自己在心底罵了自己一萬遍,怎麼會這麼沒氣節的被別人看出來自己是在害怕呢。
「朕不是不明理之人,不會稀里糊塗的就判一個糊塗案子。」他定定的看向我,如淵的眼睛裡像是飄渺過一陣輕柔的煙,好像想讓我信任他,我忽然覺得這樣的氣氛壓抑了些,和我平時料到的情境有些不一樣,便刻意璨而一笑,脫口而出道,「皖雅自然希望可以得到皇上的信任,同時也知道只有皇上能夠護我周全。」
話一出口,我便恨不得掐自己的脖子,我這話說得算是什麼啊,憑什麼就輕易的對一個男人產生了信任……
景唐帝再一次深深的看向我,我向來都摸不透他眼神裡流瀉的是什麼,這次也是一樣,他似笑非笑的端視著我,專注的樣子讓我不由自主的想要沉澱心裡那份長久以來積存的不安全感。就算我閱歷再為豐富,我也是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在這樣深如海宮廷裡,我害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這你一句我一句的攻擊溺斃了去……
他定定的看了我良久,突然伸出手來摸向我的臉龐,我下意識的想躲,不想被他輕薄了去,但看到他那副認真的模樣,竟是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的任他撫摸我的臉。
眉毛……眼睛……鼻樑……他輕柔的向下摩挲,似是在把玩一個驚世的珍品,眼睛裡盈滿的滿意與珍視讓人漸漸迷失,等到唇角之處,我慌忙閃躲,忽的紅了臉,除了父王,還沒有哪個男人敢如此對我……
我緊緊的抿著嘴唇,再也不敢回望他,死也般的垂下頭。
「在朕的皇宮裡,你是不是感到很沒安全感?」他忽然問道,聲音低沉挫敗。
「不是……」我吶吶答道,打死也不想承認自己的軟弱。
「你知道麼?」他的聲音愈發低迷,「朕的弟弟成親王,自那日你病倒之後,知道朕這兒有鄰國敬上來的雪蓮,竟請求朕將它賜給他。」
我一愣,豁然抬起頭,成親王?
「成親王雖是朕的弟弟,但是自從大婚之後與朕一向不冷不熱……」,景唐帝看著我的眼睛,似乎很是無奈,竟自嘲般的笑道,「你肯定也是知道的,朕的皇后和惠原本……哎,此事不說也罷!」
「自大婚之後,他就再也沒向朕提過什麼請求,可是為了你,竟然巴巴的向朕跪下了。」景唐帝不再將視線聚集到我的身上,反而看向遠處,似是在回憶什麼往事,哀婉般的沉痛,「朕這個弟弟,大概對你動了心思吧!」
我身子一震,惶然答道,「不可能……」
景唐帝看著我,無視我的訝異,淡淡然然的坐定身子,「為什麼不可能?你原本就注定與我朝聯姻的,除了他與朕,沒人能要的起你!」
「可能是他心存愧疚……」我諾諾的答道,心裡突然煩亂的要命,「好端端的把我擄了來,偏要和什麼破親,聽說你們原本想要我三姐芳雅的,他卻臨時變了卦,非得換成我……可能是他自己知道對不住我……」
「你覺得自個兒說的這些話可信麼?」他斜撇我一眼,眉眼之處儘是嘲弄,「他到底比你年長幾歲,又議政已久,哪兒還有那般單純的心思?」
我挫敗的低下頭,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解釋無異於掩耳盜鈴,天真的近乎愚鈍。成親王難道真的喜歡我?可是那景唐帝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難道今兒個就要為我指婚?以景唐帝的心思,肯定不會閒來無事巴巴的跑我這兒也八卦來的。
「不要。」想到指婚我突然害怕起來,慌忙搖頭,「不要!」
景唐帝按住我胡亂搖擺著的手,如墨的眼睛裡透出一股帝王天生的決然,「不要什麼?」
看似是個問句,但是看他那個表情彷彿又瞭然於胸,只是想證實答案,我憋紅了臉,狠狠說道,「不要給我指婚!」
輕呼一口氣,玩笑般的看著我,「真把朕當成那種胡鬧之人了?」他又微微朝後靠了靠背,戲謔的說道,「就算你想嫁,朕也不打算將你嫁出去,就憑你現在的年齡,誰娶了你,只會和養個大孩子差不多!」
我蹭的羞紅了臉,原來一切都是自個兒嚇自個兒啊,但是骨子裡那股傲氣卻讓自己死鴨子嘴硬般的不服輸,「誰和個大孩子似的……」
「滿臉儘是稚然之氣,在宮廷裡全憑自己的心情做事兒,一點也不考慮後果,這難道就是大人該做的?」景唐帝突然站起身來,背對著我轉過身子,低低的說道,「依朕看,你連最基本的保護自己的本領都沒學會,江湖習氣倒是積攢了不少!」
呵!我恨恨的瞪著景唐帝的後背,火氣蹭蹭的從胸膛冒到頭頂,彷彿要在我心裡爆炸一般,他這是說我有勇無謀了?他這是說我只會用蠻力而沒有腦子了?他這是說我就傻乎乎的頂著一個腦袋只會吃飯不會想事情了?哼,什麼話嘛!
「朕不說別的,你短短來皇朝幾日,你知道朕的耳朵裡塞滿了多少故事?」景唐帝堅挺的背影在這空寂的大殿裡顯得特別的突兀,雖然身上繡著的張牙舞爪的龍昭示著他的權傾天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覺得這種突兀顯得那麼的滄桑與孤獨。
我怔楞的看著他的背影,卻沒想到他突然回過頭來,而我瞪著他的眼睛還沒來得及回收,只覺得眼睛酸疼的要命,「你好好的瞪著朕做什麼?」他不悅道。
「皖雅不是那般頭腦簡單的人。」我賭氣答道,「如若您這次來到槿榕殿只是為了警告皖雅,那皖雅謝謝您,可是皖雅覺得,人有時候就得活的自在點兒,不能老看著別人的心思做事。」
「前幾日我與您的琳貴人的事情你想必也聽說了。」我慢慢的直起身子,準備將這幾日的怨憤洩個痛快,他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我說出來自己舒心了,還管那麼多幹什麼。
「琳貴人與我此前並未相識,可是好好的非得要給我臉子看,還明裡暗裡的讓我巴結著她,這憑的什麼?」
「還有其他人,都把我當成了釘子似的,我與您和成親王不過相處過幾次,可這也成了宮裡編排我的把柄,您是皇帝他們當然不敢當面說您,可是我就慘了,這樣花邊的消息差點把我淹了個乾淨!」
「我知道宮裡男人少,除了太監之外幾乎沒什麼真正的男子,可是犯得著這樣麼,非得在我身上演出這麼一道一女二男的戲碼?還成天覺得這樣是我的榮幸似的……好像是我高攀了您和成親王,故意誘惑你們似的……」
「我卓依皖雅就算是寄人籬下,但也用不著這樣卑賤的過日子!」我撲通一拍案幾,怨憤之意達到了極點。
一頓發洩完畢,我疲累的癱軟在床上,想這發脾氣也是極累的體力活兒,我又是病癒不久,自然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景唐帝像是看著怪物一樣看我,我不甘心的回視著他,雖然氣喘吁吁的累得要命,但是爭取絕不再氣勢上輸他絲毫,一邊瞪著眼睛一邊在心裡琢磨,我剛才一氣之下說了什麼,有大不敬的話麼?怎麼這會子竟全都不記得了……
景唐帝忽然舒緩了容顏,草色墨瞳,澄清的彷彿全是那一絲憐惜的笑意,伴隨著他那原本攝人的威嚴,華麗麗的將我圍繞起來,頃刻間,我由大喊大叫的野孩子變成了鄰家那一淑女,俯首在他的浩氣中,大氣也不敢出。
真要命,我暗暗將自己罵了千遍萬遍,現在就被他這樣似笑非笑的眼神給鎮住了,以後莫非真得一輩子都聽從他的?
難道真的注定他會吃定我?
突然間,那一絲溫柔的漣漪彷彿全都消失,我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只見景唐帝退後一步,又突然成為那個廟堂之上指揮天地的權傲男子。
他的眼睛面無表情,只是一小會兒,剛才濃濃的人情味兒便向青煙般飛離而去,飄渺的不見任何光影,伴隨著他簇起眉毛的微小動作,剎那間,我所有的呼吸彷彿都凝聚在了那緊鎖的眉眼之間,忽然害怕極了這樣變幻莫測的眼睛,像是見不到底似的,讓人心虛的難受。
「以後別再說這些話,出了事情,朕也不護你!」他低低的說道,雖然聽起來依然平緩無情,我卻覺得他似乎是在咬著牙齒,恨我恨的要命。
「就算是不愛惜自己,也要顧著玉城的面子。」他繼續在那兒酣暢淋漓的演繹著刻骨的面無表情,「隨著自己心情看這宮裡的人和事,不光會把自己搭進去,要是以後鬧得厲害了,倒霉的還是玉城夏族!」
我原本抓著錦被的十指慢慢收緊,一點一點兒的疼痛滲進了心裡,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被世界遺棄了一般,原本就討厭別人威脅我,現在來了皇朝,還拿這幌子讓我服帖,我原本就犧牲了這麼多,越想自個兒越委屈,便任性的脫口大吼道,「我自個兒折騰自個兒管著你們什麼事了?好歹我只是和親的工具,又沒別的什麼用途,不是都忙的很麼,那還管我做什麼?生生死死由他去了!愛殺愛剮隨便你!」
「你以為朕捨不得?」他突然俯下身來,毫無預兆的靠近我,我被唬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床內挪動,此時的他,讓我心寒意冷的驚悸。
「不要太高估了自己!」他瞪著我的眼睛,淺顯的說道,彷彿我只是他手裡的一顆棋子,隨便便可拋棄,「朕若不是怕母后傷心,憑你剛才那一席話,你以為自己還能好好的坐到這裡?」
我傻傻的看著他,淚眼朦朧,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個勁兒的委屈。
「來人啊!」他忽然大吼道,彷彿也是無比的壓抑,「傳朕旨意,容安公主因無視宮規,任性衝撞朕的愛妾,自今日起閉宮一月反省!」
反省就反省,我頂多就是因為無人理解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還是該怎麼著怎麼著。
不就是禁我的足麼?我惡狠狠的啃著嘴裡的蘋果,簡直把蘋果當成了那個喜怒無常的神經病皇帝的腦袋,大不了就是不讓我出門惹事就是了,以為不讓我出去,我就會硬生生的的憋死在這裡麼?若是那樣的話,可真是門縫裡看人,把我看扁了!
「公主,依我看,皇上不讓您出門也是為您好的……」,吉瑪看我大口啃著蘋果的猙獰模樣,慢慢賠笑的說道,「公主大可不必煩心,假若以公主的性子,此時正值風口浪尖,宮裡流言四起,像琳貴人那般與您明裡暗裡過不去的人多的是,假如再遇得上,以公主的性子肯定又會得理不饒人,以奴婢看,皇上也是好意,怕您再出去惹簍子,再把自個兒搭上了……」
我冷哼一聲,「他是好心?讓我相信他是好心待我,還不如相信橘子樹能長出大蘋果這種話來的痛快!」
「公主不能這麼說……」,風揚那缺心眼兒的丫頭也過來湊了一句,「吉瑪妹妹說的對,你們剛來皇宮不久,不瞭解咱們皇上的脾氣,皇上雖然平時威嚴的很,但也不是那種是非不辨之人,皇上肯定是擔心極了公主這種爽朗性子再惹出事端,才想法子將您禁足的……」
「風揚說的對啊!」一向話極少的雨佳竟然也摻和起了熱鬧,「公主年紀小,自然不懂得這宮裡的深淺……」,見我納悶的抬起頭,她又小聲的在我耳朵前說了一句,「像琳貴人這般,算是好對付的,什麼事情都留在面子上,若是碰到那種深藏不露的……幾個公主怕都對付不了。因此皇上必定也是看了這一點,這才想到磨練您的性子……」
我使勁一跺腳,立即跌下了臉,鬱悶之情溢於臉上,他們見我這樣,立即識相的閉起嘴巴。我愈加煩悶的看著吉瑪,他們這些受深宮壓迫慣了的人說他們主子這好那好也就罷了,可是吉瑪為什麼也摻和了進去?
「公主,奴婢真的是為您好。」吉瑪悄悄的扯起我的袖子,「皇上那日的表情奴婢都看在了眼裡,他真的不像是有意要懲罰您的,若是只是為了給您處分,幹嗎要留在咱們寢殿這麼長時間呢?若是只為了那一句禁足的聖旨,直接讓個小太監傳話不就得了,幹嗎還這麼大費周折的親自來一趟?」
「還有,您好好想一想那日他和您的對話,奴婢雖然沒聽見,但在屋外也知道了一星半點兒,皇上與其說是氣您,不如說是擔心您來的貼切,擔心您像大孩子那般做事不經頭腦,擔心您在這樣橫衝直撞下去會在這宮裡摔個大跤,因此才會那樣吼您,所有的這些,只是怕您再出什麼岔子罷了……」
「您是主子,下邊有些話才不敢對您說,可奴婢是奴才,聽得東西自然比主子要多得多,因為您最近的處事方法,已經惹起宮裡上上下下不少人的非議,原本您就引人注意,若繼續這樣發展下去,怕真的會惹火上身的……」
吉瑪一邊為我扇著涼扇,一邊苦口婆心的勸道,「公主與其在這兒捶胸頓足的氣惱,還不如將這事兒想開,皇上又不是和您是冤家,犯得著故意拘您讓您生氣麼?再者,皇上是做大事兒的人,天下多少事兒求著他管都來不及,幹嘛還愣愣的跑您這兒吃您的這頓臉子?」
聽吉瑪這樣說,我內心的火竟慢慢消逝了許多,仔細琢磨起她話裡的含義來。吉瑪說的也對,若是單純為了罰我,這個皇帝絕對用不著自己跑到我這兒發佈旨意,到末了還惹了一肚子火走……
可是,他到底是為什麼呢?想到他那日近乎溫存的撫摸,我竟又一次心跳加快起來……
還有成親王,他真的像他哥哥說的那般,對我動了心思麼?
算了,算了!不想了。我懊惱的抓了抓頭頂的碎發,大大的呼了口氣,想把這一肚子晦氣都完完整整的吐出來,與其在這兒苦苦琢磨,還不如想想這一個月禁足的日子該是如何度過呢,這也算來的實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