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封問道:「娘,越國自前年便圍吳,眼下城破了麼?」慶夫人搖頭道:「城還未破。我一直派人打探,夫差已經先後七次派使向越求和,越王勾踐堅定不允,文種更對使者說了,當日吳國赦越,二十年後終能滅吳,前車之鑒,今日越國不能給吳國這樣的機會。」
伍封道:「這事情也怪,顏不疑是勾踐之子,他掌吳國的兵權,若是裡應外合,早該破吳了。」慶夫人吃了一驚,問道:「顏不疑是勾踐的兒子?」伍封將勾踐數十年前將己子代替夫差之子的事情說了,慶夫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以顏不疑之才,竟然會倒行逆施,因私怨而毀國事。幸好越國伐吳之時,還未圍城,王子季壽自殺以諫,迫使夫差盡收兵權,又疏遠伯嚭。」
伍封歎道:「王子季壽死了?」慶夫人點頭道:「王子季壽在朝上觸柱自殺,不僅使顏不疑、伯嚭失勢,還激起吳人拚死抗越之心,是以吳人能由前年堅持到今。不過孤城難守,只怕拖不了多久,我本想派人到吳國去援手,一來家中兵少,你又不在,二來被田恆虎視在旁,不敢輕動。」
伍封道:「不管怎麼說,我要先去吳國,若趕得急,能解吳難最好,解不了也可將吳祀帶回來。」慶夫人道:「我知道你必會先去吳國,是以大舟東來之際早有準備,兵甲財貨足備,舟上都是練了六七年的水卒,盡配以利兵和連弩,再加上樂浪乘、天鄙虎兩個水戰高手,足堪其用。我怕你身在異域,缺少資用,將家中財貨帶了兩成來,就算要買下半個扶桑只怕也夠了。」
伍封微笑道:「扶桑民俗並不開化,錢財無用。」慶夫人也笑道:「我想中土之錢在扶桑必不能用,所以除了黃金,所帶全是青銅器皿、兵甲、絹布、陶器等物,最多的是煉好的精鐵,都是你成親後這幾年自家練制或是由南方買來,足有四千多斤,還有質地差些的鐵石也有數千斤。我想,黃金、精鐵就算行遍天下也可用得上,除了是我這些年來搜買積攢下來,還有些是海上龍王徐乘那龍宮寶藏中找出的。」
夢王姬暗暗咂舌,此時才知伍封家中之富庶。須知如今仍是青銅盛行,精鐵只在楚、越、吳三國有些,頗難尋覓,價錢又極貴,找遍整個王畿之地,只怕也找不到五百斤出來,想不到慶夫人一來便帶了四千多斤,還有質地差些的鐵石數千斤,而且所攜之物只是家中兩成。
伍封笑道:「我在扶桑有地六百里,邑收雖然只及萊夷的兩成多,還是算收穫甚豐,加上魚、熊、飛鳥三部落的貢物,足抵三成萊夷。如此之財也算足夠了,」他將自己來到扶桑後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只是省略了與小鹿有關之言語,笑道:「扶桑人當我為神,時間長了,弄得自己也有些神神化化起來。」慶夫人微笑道:「時事原本難料,我生你之前,曾夢見日出東方,龍騰海上,神龍赤日相映,景像甚好。說給你父親聽,你父親說你日後前程甚廣,還要勝過他自己,是以為你起名曰封。如今想起來,夢景或者是應在你在扶桑吧。」
夢王姬點頭道:「扶桑雖然比中土落後很多,但民風純樸,人又坦誠,絕無中土之惡習,夫君在此雄霸一方,未必不是為子孫後代創下不世基業。」慶夫人笑道:「這也說得是。如果扶桑真是如此,我倒願意在扶桑生活。」楚月兒笑道:「明日我帶娘親四處瞧瞧。」慶夫人點頭道:「月兒陪我走走最好。是了,那位東郭子華讓封兒承繼這六百里,除了諸多原因外,是否還另有所托?只怕所托之事甚難吧?」
伍封暗讚娘親聰穎過人,精明老練,點頭道:「的確有事相托,是以我要往吳越走一趟,一併處置。」妙公主愕然道:「東郭子華所托之事也與吳越有關?」伍封點頭道:「有些關係,因為東郭子華的兒子在越國。」妙公主道:「原來東郭子華還有兒子,這真是意想不到。」
夢王姬沉吟道:「娘親遠來扶桑,想必也是與田氏有關?」慶夫人暗讚此女聰明,點頭道:「我帶了早兒、敬兒來,便是想封兒回齊之後,少了後顧之憂,能與田恆放手一搏,同時也耽心萬一不敵田氏,早兒和敬兒卻能在異域保全。先年封兒的父親也是如此,才能保全伍氏一脈。田恆氣死了鮑息,那是擺明了與我們為敵。」她雖是淡淡說來,語意中卻透著與田恆相鬥到底的決心。
伍封吃了一驚,道:「鮑大哥去世了?」慶夫人歎了口氣,道:「鮑息這幾年因為修長城之事,每日勞累,身子一日弱過一日。田恆強割邑地,使食邑比國君自領之地還大,鮑息到臨淄與田恆爭論了一番,回去便病倒了。田氏有個叫田豹的人回了齊國,聽說在中山為官,被封兒逐走,這人甚得田恆器重。田豹見田恆、田逆兄弟不合,又從中斡旋,田氏兄弟又聯在一起。這人初到齊國,未立大功,國君看田恆面上封他為大司寇,自然不會賜與邑地。這人事事爭先,幾番與田逆搶功,田逆粗魯,又怎鬥得過他?這人對鮑息的二百里邑地十分垂涎。去年閭邱明的兒子閭申不知道為什麼與鮑琴爭執起來,晚間閭申不明不白死了,閭邱明一口咬定,說是鮑琴派人殺了他兒子。」伍封搖頭道:「小琴、小笛與閭申向來交好,當年二人常與閭申到長笑坊去,因此認識了遲遲,惹出禍事來。閭申是子劍的弟子,劍術想是不弱,以小琴的劍術自然敵得過他。小琴行事雖然有些荒唐,但決不會有遣人行刺之舉。」
慶夫人道:「因為鮑琴任了官職,此案自然交由大司寇田豹審理,田豹不容鮑琴分辨,判了鮑琴斬首棄市。」伍封大怒道:「這真是豈有此理!」慶夫人歎道:「鮑息聽說此事,帶病趕回臨淄,田豹和田逆二人百般刁難,後來連田盤也看不過眼去,為鮑琴分辨,我又入宮去見國君和君夫人,國君下令釋放鮑琴。田豹最終放了鮑琴,第二天卻在朝上與田逆一唱一合,閭邱明也在殿上哭訴,都說鮑息教子不嚴,理當奪爵罷官。國君自是不肯,鮑息知道田豹、田逆多番為難,其實是衝著鮑氏邑地而來,田豹不得此地,鮑氏早晚會大禍臨頭,索性父子三人辭官退爵,將邑地交還國君。可這地卻被田豹拿了去。我將鮑息一家接到萊夷,田逆卻還不肯放過,讓家臣四下宣揚,說鮑息縱子行兇,又仗勢免除其子刑罰,風言風語傳到鮑息耳中。鮑氏一家自從祖上鮑叔牙開始,家風嚴謹,世代清名,如今被田豹如此損毀,鮑息忿怒之極,沒幾日便吐血死了。」
伍封拍案怒道:「田逆和田豹好生可惡!當日我在中山饒了田豹一命,這人竟然恩將仇報,加害鮑大哥一家!若回齊國,我必殺此人!」便聽「轟」地一聲,他眼前那木案四分五裂,案上陶碗陶缶在地上摔得粉碎,原來這木案是被他盛怒之下,一掌擊碎。
慶夫人道:「倒是小琴和小笛經此家變,猛地生性起來,每日勤練封兒教他的劍術,一心要重振鮑家。」妙公主怒道:「娘親,這事田恆是否知道?」慶夫人歎道:「田恆那時正好巡視齊燕邊境,不在臨淄。」夢王姬沉吟道:「沒有田恆的默許,田豹田逆二人只怕還沒這麼大膽子,竟敢與世代在齊為官的鮑氏作對。」慶夫人道:「這也說得是。不過我猜想封兒在外,田恆是個謹慎之人,若無把握將封兒一併除掉,決計不會向鮑息下手。」
伍封緩緩坐下來,點頭道:「娘親言之有理。田恆深沉多智,決不會如此沉不住氣的人。我覺得這事情是田逆和田逆二人自把自為,田逆與我有殺子之仇,田豹在中山謀反,若非我插手,多半被他奪了中山一國,這二人與我仇深似海。或是他們報仇心切,見田恆遲遲不向我下手,趁田恆不在故意為之,迫使田恆勢成騎虎,與我公然爭鬥。」
慶夫人與夢王姬點頭道:「多半是這樣了。」伍封歎道:「怪不得田恆會派人在齊燕邊境守著,迫我走海路,又與展如設下圈套來對付我,想是知道我與田家之仇已經不可化解,怕我回齊之後為鮑大哥報仇。誰知道展如並未殺我,而是將我棄在海上。」
慶夫人道:「展如這人鬼鬼祟祟,我早覺有異,本來他與白勝甚好,可一日白勝暴亡,連公輸問也查不出死因,我瞧著白勝像是中毒而死,懷疑是展如下手,是以將旋波遷到海島之上,與我住在一起。展如愛極了旋波,自然投鼠忌器,怎敢殺你?他是想用你的下落來交換旋波。」楚月兒歎道:「這事將波兒夾在中間,難以做人。」慶夫人點頭道:「的確是如此。不過旋波似乎並不喜歡與展如在一起,她在島上無憂無慮,整日與我糾纏說話,快樂之極,甚得人喜歡,這事倒想我覺得好生奇怪。」妙公主道:「展如這人太悶,平日三兩句話也沒有,波兒卻是喜歡新鮮刺激的,自然不願意與展如在一起了。」
楚月兒想起故主田貂兒,歎道:「君夫人是個明白人,她怎會容許外家如此膽大妄為?」慶夫人歎了口氣,道:「眼下最為難的便是君夫人。田氏是她外家,封兒是她夫家的女婿,幫誰都不好,又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理,而國君對田氏有氣,不免遷怒於她,君夫人煩惱得很,已經消瘦了許多。」伍封歎道:「國君老丈人只怕也難做。」他想起在宮中的外父齊平公,又想起在田家自己的兒子田白,長歎了一聲。
妙公主又想起一事,道:「娘親,渠公老爺子只怕……」,慶夫人點頭歎道:「這事我知道了,我派往吳國的探子還看到了渠公的墳塚,正在陽山。」伍封道:「我擅自為老爺子收了個族人,名叫渠牛兒,甚是忠厚,本想讓他拜見老爺子,讓老爺子歡喜,誰知道還未見面老爺子便過身了。」慶夫人道:「渠公商營一生,機智老辣,是以深知人間冷暖,是以反而喜歡老實人,渠牛兒必能合他的心意。渠公從小就服侍我,忠心耿耿,自不能讓他絕後,這渠牛兒便算渠公的兒子,入作我們族人吧。」
說話許久,伍封托故帶慶夫人去休息,與慶夫人入府,到一側房說話,慶夫人道:「早知道你還有些隱情,想說什麼?」伍封讓侍女退下,先說了小鹿的身份,慶夫人雖然見多識廣,又機智聰明,但也料不到小鹿竟是支離益的兒子,不禁目瞪口呆,道:「東郭子華拜託你的事,原來是與小鹿兒有關!這事當真奇了。」
伍封苦笑道:「還有更奇的哩!娘親,其實除了早兒、敬兒、扶余外,你還有兩個孫子!」他小聲將田白、趙浣的事說了,甚感慚愧。慶夫人又驚又喜,道:「原來你還有兩個私生兒子,這真是意想不到!」旋又苦惱起來,道:「浣兒已被立為趙氏之嗣,日後若無大的變故,暫不必憂心。唯這白兒難辦,我們與田氏之間不鬥則已,一斗便要分個生死,必難善罷甘休,到時候又怕禍及白兒。唉!」
伍封道:「這事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反正鮑大哥的仇我是非報不可。」慶夫人見他話語之間透著無與倫比的信心,這一點他與其父極為相似,道:「你最擅長的本事是隨機應變,我倒不耽心。只是怕你又弄出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來。」
伍封怔了怔,道:「這就難說了,我若去吳國,說不好會將西施帶回來。」慶夫人吃了一驚,道:「什麼?」伍封苦笑道:「我先給娘親說說,心裡打個底,誰讓您生了個人見人愛的兒子呢?」慶夫人忍不住微笑,道:「你怎麼不說自己好色呢?唉,這一點你跟你父親可大不像了。」
伍封派商壺帶士卒往大舟上搬運財物,晚間時伍傲、莊戰、胡弦兒、秦失、田力、小紅、樂浪乘、滿飾基、天鄙虎、鮑義以及莊大等莊氏十子都趕到大和城來,城中立時熱鬧非凡。小紅和胡弦兒二人牽著伍早兒、伍敬兒走過來,伍早兒已經五歲多了,伍敬兒也有四歲,都會說話,兩個小孩上下打量著伍封許久,響亮都叫了聲:「父親!」
伍封一顆兒立時如融了一般,喜不自勝,蹲下來看著這兩個兒子。伍早兒才五歲多,生得卻有尋常七八歲小孩那麼高,身子甚是壯實,行走之間昂然挺拔,伍敬兒卻秀氣得很,白白淨淨地甚是斯文,臉上總是笑著。伍封一手一個抱起來,呵呵笑著:「想不到你們長這麼大了。」逗弄了好一陣,才分別交給楚月兒和妙公主。伍早兒才生下來,母親遲遲便亡故了,伍封遂將他掛在楚月兒名下,家中人都當他是楚月兒生的,伍早兒自己也以為如此,是以與楚月兒極為親熱,與楚月兒糾纏不休,讓楚月兒樂不可支。
這時扶余已經吃了奶,魚兒抱著她隨慶夫人和夢王姬由後面出來。魚兒抱著扶余與莊戰、秦失等人一一見面後,伍封將她叫過來,對伍早兒和伍敬兒道:「這是你們的姊姊魚兒和妹妹扶余,日後要聽姊姊的話,不可頑皮。」這兩個小子哪知道許多事,一起答應。伍封笑道:「魚兒,你帶弟弟妹妹出去玩,只要不闖禍,怎麼鬧都行。」又叫商壺叫過來,道:「老商,你帶二十個鐵衛與魚兒同去。」商壺最喜歡小孩,笑嘻嘻答應,幾人熱熱鬧鬧出去後,議事殿內立時安靜下來。
伍封心中甚是高興,對秦失道:「秦兄,這次多虧了你,我們才能形勢大轉,否則小戰、小興兒他們只怕性命難保。」秦失笑道:「這都是我應該做的事,我這條命是龍伯救的,眼下又投奔龍伯,自當效力。」
伍封又向田力道:「田兄在大舟上落於展如手上,不畏生死,力斥展如,忠義無雙,讓我佩服得緊。」田力笑道:「小人既然跟隨龍伯,自當忠於龍伯,這有何值得稱道的?龍伯如此讚賞,小人當真慚愧之極。」莊戰在一旁道:「田爺一路上繪製了詳細的航海之圖,有此圖在手,日後來往這扶桑之土之間就方便了。下次大舟駛動,不到兩月便可到齊國。」伍封歎道:「田兄是天下罕見之才,田恆居然因為田政之故,將田兄棄而不用,簡直是老眼昏花了。」
田力滿面慚色,道:「小人只不過心兒生得怪了,天生對方位地理能夠記憶盤算,實在不足稱道。龍伯才是天下奇才,到扶桑不足一年,竟能創下如此基業,當真是匪夷所思!」他們已經聽巫水說了伍封在扶桑的事情,佩服不已。
慶夫人點頭道:「封兒奪下大魔城,又再還給東郭子華,這是絕妙之著。我對封兒瞭解算是深了,此策連我也意想不到!大和六百里地的得來,與此事有莫大關係。若是封兒的父親在世,必定也會驚歎讚賞。」她自小對伍封要求甚嚴,尤其是到齊國之後,更是嚴加督束,很少這麼當眾讚他。今日慶夫人也這麼說,可見其他人對此事之欣賞讚歎了。
伍傲帶著莊氏十子一起上來,向伍封等人見禮。他們有的是楚月兒的族侄,有的還是侄孫,是以稱呼起來便怪了,或叫姑姑、姑丈,或叫姑奶奶、姑爺爺,而白勝又與伍封兄弟相稱,夢王姬初見他們,一時還弄得糊塗起來。
巫水五人情若兄弟,久未見面,在一起甚是親熱。此刻也一一上前來向伍封等人施禮不提。
伍封想起一事,將鮑興和小紅叫上來,問道:「你們遠來扶桑,孩兒伯樂怎不帶來?」小紅怔了怔,歎道:「伯樂已經送給小寧兒和小英夫婦了。」伍封奇道:「這是何故?」鮑興道:「小寧兒與小英成親多年,未有子嗣,公輸問表少爺為小英診治,說是很難有孕。小興兒上次見了小英,心中不忍,一時大方,將伯樂送給他們當兒子,反正我和小紅還可再生,他們二人卻高興得很。」
伍封歎道:「你和小寧兒從小到大的兄弟感情,果然與眾不同!小紅願意麼?」小紅歎了口氣,道:「婢子雖然不願意,但小興兒也不無道理,是以這事情便只好由得小興兒這麼做了。」伍封點頭道:「其實這是件好事。伯樂名義上是小寧兒的兒子,實則還是你們之子。何況小寧兒這兒子得來甚是不易,必定會視若珍寶。」
宴飲之際,伍封笑道:「各位在海上多月,許久未履陸地,遠來辛苦,這十日我們便不談政事,只是在大和境內四處看看,各位看看有何要改進之處。十日之後,我便要起程西去,再回中土。」雖然他回中土之念極為迫切,但也不能如此不近人情,讓眾人剛來便陪他趕回中土去,何況舟上財物甚多,路程又遠,非八九日不能搬卸完畢。
伍封大三艘大舟停靠海邊,又有許多人赴往大和城,自然驚動了周圍部落。次日魚、熊、飛鳥各部的尊長都趕了來,拜見「神母」慶夫人以及新來的「神子」和「天孫人」。
本來鮑興等人還心內暗笑扶桑人的所為,但見她們極為認真,氣氛嚴肅,顯是對伍封這「大神」寄望之厚,將部落之安危福祗盡數交在伍封手裡。
伍封等人也認真處置各部難解的大小事宜,慶夫人等人雖然聽不懂扶桑話,卻感受到這種神秘而凝重的氣氛,鮑興等人也肅穆起來,尋思伍封與夢王姬等人,彷彿是帶著天意而來,對扶桑日後的開化發展,必將有著極為深遠之效用。
伍封還特地告訴魚婆婆等人,過些天自己要離開些時候,可能有好幾個月才回來。忙了整整一日,魚婆婆等人才趕回部落去。晚間秦失念及東郭子華授藝之德,由伍封陪著,特地到東郭子華的墳上祭典了一番。
次日開始,一連數日,伍封與各位夫人陪著慶夫人等人巡視境內,觀看各處農田山地,又看了銅坊陶坊、藥田甘竹以及山上的牧地。眾人見這大和規模漸成,雖然丁口仍少,不及中土,卻頗有繁華之像。聽說這大多是夢王姬的政績,眾人對夢王姬都十分佩服。
這日眾人到了大和山頂上,看著四周的美景。伍封問慶夫人道:「娘親,你看這大和之地如何?」慶夫人道:「大和之地比萊夷不會差了,大和之人卻是純樸得很,勝過中土人多矣。這或是與大和還未開化有關,千百年後,大和之人是否還會如此便難說。不過如果有人能大興教化,習以仁德之教,施以德政,或可避免大和變得如中土人般爾虞我詐,自私自利。」
伍封點頭道:「我來大和一年,也覺得這裡甚好,若非中土有事,真想常居此地。」慶夫人道:「難道你回中土之後,不想再回來麼?」伍封歎道:「只怕一回中土,我就抽不開身了。」慶夫人沉吟道:「當日我離開齊國東來時,你岳丈公冶先生曾說,有你這良將在外,田氏必有顧忌,若身處齊國,只怕難御田氏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連國君也因此而被禍。」
伍封心中一驚,知道岳丈言之有理,點頭道:「這也說得是。只是中土多事,國與國間日相傾軋,齊國不免捲入其中,我若袖手旁觀,怎對得起國君丈人?」慶夫人道:「萬事有利有弊,事有可為和不可為。與其為一國之君爭地,還不如為一國之民爭利。你父親和孫武在吳國算是功績標柄,以軍功而論,孫武還在你父親之上,再加上孫武棄職隱居,一路散盡家財給吳人,甚得吳人敬重。然而吳人為你父親立祀,卻不為孫武立祀,這是為何?全因為你父親助吳王闔閭治國,施以德政,使吳國由一個東海貧瘠弱國,一躍而成富庶強盛的大國,這才使吳人仰望敬重,由心底裡愛戴。你與其學孫武之軍功,不如學你父親的德政,施惠於民。」
伍封不禁沉思起來,夢王姬道:「夢夢也是在想,如果我們能使大和由貧瘠變得富強,衣食豐足,更能傳文字、興教化,這種事情更見功業,勝過開疆闢土。我們王室先祖文王、武王、周公都是一時雄主,文王興周,使百姓教化,稱為聖人。周公制禮,德政施民,亦稱聖人。而武王伐紂,興周室數百年,百姓卻未稱聖人。可見利民事大,為後世景仰。」
伍封笑道:「這麼說我便明白了。」慶夫人道:「這一點玄菟法師和被離先生比你想得透,他們相助朝鮮,也無非是想多行利民之事。我不願意再回中土,省得再看田恆之類的惡行,徒自煩惱。不過你也不必棄中土不理,你有餘皇大舟和海行地圖,又懷行天神術,來往中土扶桑之間,途中無非是一兩月之事,大可以兩頭兼顧。這扶桑之政交給夢夢,足可放心。」
夢王姬道:「夢夢畢竟年幼,這扶桑之政事還得以娘親為主。」慶夫人笑道:「我只想逗弄孫兒孫女,飴養天年。封兒只須將昭穆之廟移來便成了。這次我由萊夷帶來的莊氏十子,他們為政多年,政事通達,足以相助,小戰更是沉穩仁厚,又知道庶民臣隸之苦,可當大用。」
妙公主道:「若是將冉雍先生等孔門弟子請幾個來,只怕更好。你有天子太保之爵授人,冉雍先生可當此職。」伍封搖頭道:「冉雍先生自然做得了太保,但他們必不會來扶桑。眼下扶桑所需的是豐足,還說不上推行仁和禮,孔門弟子來了,就像讓大象驅趕蚊蟲,不免委曲了滿腹學問。所以娘親並沒有帶他們來。嗯,那太保、少保的玉碟我須帶著,日後或能用上。」眾人聽他說「大象驅趕蚊蟲」之說,無不好笑。
次日,伍封在議事殿將所有家臣招來議事,連二十八個鐵勇町守也都招了來。
伍封道:「過幾天我要回中土,也不知道會有多少日子,這大和之地決不可棄。大和眼下還是荒蠻之地,須得大興德政教化,使海外之民知道我中土文化之教導。如果有一天大和、甚至扶桑能如中土般富庶斯文,這就是我們萬世不滅之功業。或者這需要數十年、數百年,但辟源興流,德傳後世,是伏羲、女媧、神農、炎黃、商湯、文王、周公之功業,決非立一國、興霸道所能比擬。」
眾人聽他這麼說,登時十分興奮。伍封又道:「要行此業,非得有能人為之不可,我們這近年時間,人手不足,俱各辛苦,幸好諸位前來,我想留些人下來。」眾家臣紛紛表示願意留下來。
伍封先將已定的官制解說,道:「我想請秦兄為兵部大夫,未知秦兄是否……」,秦失忙擺手道:「大神,自家知自家事,我不通兵法,當這兵部大夫不堪其職。」他最懂得宮中之政,知道稱呼辭令之要緊。他不再稱伍封為「龍伯」,而學著扶桑人般改稱「大神」,顯是願意留下來,才會依扶桑人的叫法,以免亂了朝堂稱呼。
伍封怔了怔,旋即會意,皺眉道:「以秦兄之才……」,秦失笑道:「大神定是怕將官兒封小了,我會不悅。乾脆這麼著,我出身貧寒,織匠出身,既然有個服部管絲織布匹,我便在服部當個閒散官兒好了。」伍封見他說話率直爽快,不禁微笑,道:「既然如此,秦兄便請為服部大夫。這兵部大夫便讓小戰擔任,總管大和五百士卒。」秦失與莊戰都正色施禮以謝。
伍封道:「小傲政事通達,這些年與外父、冉雍先生在一起,想必學了不少本事,便為天君大相,給王姬當個助手,職同大夫,專責各部的溝通調度,是個無事不管的官。」又對田力道:「我新設了一職,名為大藏大夫,專用來往來扶桑和中土,搬運財貨資物。田兄大才,便請田兄任這大藏大夫,我將飛牛大舟以及舟上的士卒、漿手都交給你,再讓滿飾基為大藏大輔,相助田兄。這可是個辛苦的活兒。」田力大喜,他向來自是個嚮導一類的職司,未充大任,田恆甚或還將他棄之一旁,讓他為田燕兒的總管,今日卻擔任要職,掌管巨舟,為伍封運送財物。這種職司涉及大量財貨,非極信任者不能擔任,伍封將這職司交給他,可見對他信任之至。田力感激得眼中泛淚,道:「多謝大神的重用,小人必當盡力,雖死不悔。」他也學著秦失,改稱伍封為「大神」。滿飾基本善騎射,整日與樂浪乘、天鄙虎在一起訓練水軍,數年下來,如今水上技藝也十分不凡,輔助田力涉海運物自然是足堪其用。
伍封又任巫金、巫木、巫土、巫火為兵部大輔,與巫水相同,眾遁者都為少丞,安置軍中為將領,協助練兵。巫水仍在荷戈掌管水軍,主理漁鹽。莊氏十子各依其才,分往六部為輔丞。渠牛兒、公斂宏因功由少丞升為大丞。
胡弦兒為大藏大輔,助春雨管理財物倉廩。鮑義為人忠義,特封為齋藏大丞,守祭台宗廟,其實也是為了讓他安然養老。
鮑興夫婦、商壺、樂浪乘和天鄙虎隨自己行走,為軍中之將。因為莊氏十子在各部,庖丁刀和圉公陽便抽調回來,也隨自己出行。
安排已定,伍封正色道:「這大和六百里地,丁口不足,農具大多還是石器木器,牛耕也是剛剛推行,一切還有得慢慢發展。這種事情得依情形而來,我們切不可急功近利,企圖一夜之間天下大變。其實我們以五百士卒四下征戰,足以一統扶桑,擴疆闢土,但這有何用處?六百里地還不能富足,何以治理扶桑?是以切不可見我們勢力最強,便生征服四方之念。小戰,我們這五百士卒既是用來對付外敵,主要還是巡視境內,整肅治安。如果趕上地牛翻身、大風相襲,還得動用士卒。」
眾臣都點頭道:「謹遵大神吩咐。」
伍封又道:「雖然說城以聚民,但眼下人力不足,也沒有外敵,就算有的話,小戰這五百士卒也足以應付,是以暫不必再建城池。平日常有其他部落持物來換我們的藥、青銅器皿、銅鏡、陶器、美酒以及青鹽,我們以物換物,不可貪利。精鐵鑄制必備的兵器,次鐵盡數拿來鑄制農具。」
他叮囑了許久,笑道:「各位都是大和的要臣,又是天孫人,在扶桑算是身份十分高貴,以各位的祿秩,足夠享樂。雖然適當的享樂是要的,未必定要十分清苦,但不要太過鋪張,更不要欺凌部民。眼下在扶桑人眼中,民分三等,天孫人最珍貴,大和人其次,其餘部人最後。我們雖為天孫人,卻不可自以為高人一等,我們的目的,並非將大和人變成天孫人,而是將天孫人融入大和人中,再將大和人變為尋常扶桑人,這才能完完全全收服扶桑人之心,是以各位要盡快學會扶桑言語。另外,事在人為,各位如果發現大和人中有何人才,俱要相薦重用,材士越多,我們這大和便越能發展得好。」眾臣正色答應,他們見伍封威肅莊嚴,心中凜然。此刻在他們心中,恍然伍封既是君權神授的君王,又是上天派來的神人,不敢有疑。
慶夫人見兒子井井有條,心下大慰,或是因伍封練吐納大成,已至無的境界,臉上自然透著皇然的神氣,連母親慶夫人看著也覺得他天生威儀,偉岸若神,尋思如先夫伍子胥泉下有知,見兒子如此,必定會開心之極了。
伍封又道:「田兄,你的第一樁差事,便是將各位的家眷由中土接來。各位想接誰來,儘管向田兄說一聲,除了親室妻子,就算是寵姬小妾,也要說明,盡數接過來,以免總是心中牽掛,有後顧之憂。」眾臣見他如體貼心思,無不微笑。
伍封續道:「田兄舟上有空時,便多覓些願意來的匠人,舉家遷來,這是大和所最缺的人才。各部有所缺時,譬如財物、礦石、種子、種畜,俱要詳告田兄,由田兄安排。我已經準備了十車禮物,大多是扶桑的特產,你動身之後,以我之名往天子和齊侯處各貢五車,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田力拱手遵令。
大和之事完畢後,伍封讓眾臣各自回到安排在大和城下盆地中的府第去,大小依官職有所分別。這些府第建成多月,現只有九鬼、渠牛兒、公斂宏等數人入住,還空了許多,正好將眾人安頓進去,各賜坐騎侍女家人,開府建衙,成為大和城的外郭。各臣每日早間入城議事後,便回此處打理政務。
下午伍封將各位夫人、鮑興夫婦、商壺、庖丁刀、圉公陽、樂浪乘、天鄙虎、魚兒、石芸、石朗叫來,商議出行之事。
伍封對各位夫人道:「這次回去,除了要走一趟吳越,還要到齊國為鮑大哥報仇,並非去玩樂,王姬和雨兒四人身負重責,秦兄、小戰都是新來,這大和之事還得靠你們,所以只想帶月兒去,公主……」,妙公主歎道:「我原想去見見父君,但早兒、敬兒來了,我可再不願意與他們分開,這次我就不去了,也幫不上手。」伍封本就想讓妙公主留下來,又怕她不悅,想不到她能自行這麼想,那是最好不過。夢王姬歎了口氣,知道他言之有理,何況女兒扶余尚小,離開自己不得,又不能帶著女兒遠行海上。春雨四女卻十分不樂,夏陽道:「夫君……」,伍封心知其意,想了想道:「這些日子你們也辛苦了,既然有莊大他們來了,又有娘親和王姬主持大局,你們四人可輕鬆不少,但這扶桑諸事初定,扶桑人又認熟了你們,你們這次便不要隨我去,何況我這次去並非遊山玩水,你們還是留在扶桑等我回來。」四女知他言之有理,歎了口氣,便沒有強求。
這次慶夫人帶來大龍、飛魚、飛牛三艘大舟,各有漿手士卒,還將伍封府中那支寺人隊帶了百人來。兵車也帶了二十餘乘,連伍封的銅車也帶了來。一百寺人留下二十個擅長馭車的,其餘八十人都調入大和城中,飛牛交田力這大藏大夫運物之用。
伍封擬帶大龍、飛魚兩艘余皇直接趕往越國去,大龍經徐乘改造,因為舟身嵌了銅板較重,所以漿手比飛魚多了百人,有漿手三百人,飛魚只有二百漿手。舟上各有水卒一百二十人,除了少數精擅水性的齊人外,都是樂浪人和索家人,這些人都是訓練了數年的水卒。水上之戰,箭矢為先,諸人都配上連弩和充裕的箭矢以備戰。
伍封由大龍上調二十水卒到飛魚,命鮑興為飛魚之長,小紅、樂浪乘為其副手,總共有二百漿手、一百四十水卒。大龍由自己乘坐,帶著楚月兒、商壺、庖丁刀、圉公陽、天鄙虎、魚兒、石芸、石朗等人,一百水卒再加上鐵衛和留下的二十寺人,士卒人數也差不多。
安排好人手,鮑興等人便開始準備遠行的食水糧草和諸般輜重、戰馬、兵器、銅車等物。鐵衛各發金甲一領、鐵刀一口,這都是伍封破越時由越宮所掠得,又發給銅鏈一條。庖丁刀將那兩面金鐵大干放到大龍上,以備它用。
準備了數日,這日伍封向慶夫人告辭,又陪兒子女兒玩了一陣,帶著楚月兒等人動身趕到荷戈港,眾人乘坐大龍、飛魚出海。
兩艘大舟都掛著早準備好的繡龍大旗,用銅鏈相鎖,相距十餘丈,飛魚在前、大龍在後,尾隨而行。余皇速度差不多,這次沒有飛牛拖累,都可以盡速行駛。臨行前田力早將中土與扶桑之間的海上路徑、所經小島方位刻了數份圖板,兩舟各掛了兩份。樂浪乘是海行高手,便由他在飛魚上指引海上路徑。大龍只須跟著飛魚的方向,是以伍封將航行之事交給商壺,自己也懶得理會太多。
伍封帶著楚月兒、魚兒、石芸、石朗站在船頭,看著周圍的海景。
魚兒四下裡看著,十分興奮,雖然魚部落常年生活在海邊,但魚部落人沒有大舟,涉海不深,魚兒從來未曾到過大海深處,此刻周圍看著,碧海茫芒,心胸登感開闊。石芸、石朗也是興致勃勃。
伍封道:「魚兒,你看這海上怎樣?」魚兒興奮地道:「很好,魚兒寧願天天這麼在海上。」伍封笑道:「天天讓你在海上恐怕又不好了,畢竟這大舟上地方狹小,不能隨意活動。」楚月兒道:「我們這一路回中土去,行程甚急,但回程途中想必輕閒,經過朋來島時,帶魚兒再上去瞧瞧。」魚兒道:「我倒想穿著三娘給我的水靠,到水中去游一遊。」伍封道:「魚兒的水性想來極好,等大舟停靠時,我們可以下水去試試。」
魚兒道:「父親,此刻我最想的是如何馭這大舟。」伍封笑道:「這事你得去向小虎和那些水卒學學,他們水上的遠航的本事比我們可強得多了。」魚兒大喜道:「我們也可以學麼?」伍封笑道:「你是我的女兒,只要你願意,想學什麼都成。」他將天鄙虎叫來,道:「小虎,你找幾個老練又言語便結的士卒,教魚兒、石芸、石朗舟楫之術。」又對魚兒三人道:「你和石芸、石朗的中土言語都說不錯了,在舟上左右無事,你們便好生學學這些本事。悶了多與鐵衛練習連弩,日後我再教你們水戰。」魚兒三人興沖沖去了。原來她們三人從來未見過這麼大的舟,上舟後只覺得神奇無比,好奇使然,便想學習如何操縱大舟。
眾人這麼說著閒話,大舟已經遠遠將扶桑拋在身後,沒而不見。伍封說了一會兒話,斜倚在欄邊,看著楚月兒。
他只覺自己正值人生最得意之時,雖然此去中土還有許多棘手的事情,卻是信心十足。他看著眾女,忽想起自己一生中所遇到諸位女子的不同之處來。
他與妙公主認識最早,一直到成親以後,都與她保持著少年男女青梅竹馬般的情義,雖然成親多年,二人似乎像兄妹多過像夫婦。
楚月兒天性溫柔,善解人意,在家中從不爭先,凡事都聽自己的,並不會自己拿什麼主意。其實她的聰明之處決不下於夢王姬,否則也練不出如此高明的武技,這種唯夫君之命是從的女子,正是天下男人最喜歡的類型。而自己與她並肩作戰、共歷患難,所學又近,是以最能夠心心相印。
相比而言,夢王姬卻是精明能幹、沉著冷靜得多,常有獨立的見解,還有著女人中少見的自立性。只可惜她是女兒之身,若她是男人,放在任何一國為官,必然是天下名臣。
葉柔、趙飛羽也是與夢王姬同一類型的女子,或者正是因為她們三人身上都有著女子所缺的獨立性格,才會被世人視為奇女子。細究起來,自己對葉柔更多是的敬愛,對趙飛羽卻是仰慕。
東郭子華也是夢王姬這樣的人,她的坦率、豪邁類似男子,只不知道她這種性格是因為她久在代國、或是愛扮男子、或是因為在扶桑時間長了有關,說不定三種原因都有,也可能天生就是這種性格,這使她顯示出一種邪氣,因而對男人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又想起春夏秋冬四女來,她們出身貧賤,一直是服侍人的下人侍女一類,因此能忍讓服從,即使自己娶了她們為妾,她們仍不改這習慣。自己對這情較複雜些,大抵以同情、憐憫、愛惜居多,她們對自己也是敬慕、感激之情多過愛戀之情。
西施又是另一種女人,大概她屬於那種男人口中的天生尤物,雖然她是被越人訓練出來,但如果沒有天生的誘人特性,決計不會有那種讓男人難以抵禦的、透著妖冶的嫵媚。
伍封想起與西施在一起的情形時,心中微微一蕩,臉上不禁露出微笑。
楚月兒這時走過來,靠在伍封身邊,問道:「夫君又想起西施姊姊麼?」伍封對她從來毫無隱瞞,笑道:「我除想姊姊,也想了你。」
楚月兒抿嘴笑道:「你想我什麼?」伍封伸手攬住她的細腰,道:「我想著你和王姬、公主各自的可愛處,我能與你們廝守在一起,上天對我的確十分厚愛。」楚月兒道:「我能與夫君在一起,這也上天對月兒的恩賜。」
海上行了三四月,雖然途中也有風浪,但伍封等人已有經驗,準備得又充分,便不像第一次遠涉大海時那麼狼狽了。
這日到了吳東的海上,伍封對吳東海上的島嶼甚為熟悉,將大舟停在在離江口不遠的幾座小島中間,既能避人耳目,又可避風。先使圉公陽和庖丁道乘小舟上岸,打探消息。次日二人回來,不住搖頭,道:「我們趕得晚了,吳都在七天前已經被攻破!」伍封大吃一驚,道:「什麼?」
二人將打聽來的詳情說了一遍。原來,越軍自前年開始伐吳,吳軍連戰皆敗,心膽俱喪。越軍勢如破竹,直逼吳都之下。這吳都是伍子胥所建,甚為堅固,數年前越軍伐吳,在外郭上掘開大洞,後來被伍封偷襲越都,解吳之危,那個大洞遂改為水門,稱封門。吳人因有前車之鑒,謹守城池,特別防範越人掘牆之舉。越軍強攻數次不得,頗有傷亡。勾踐用范蠡之謀,在吳都胥門外築了一座越城,以城逼城,同時派軍四蕩吳境,就食於吳,以為長久之計。
幸虧越軍初動之際,王子季壽以死相諫,迫起吳人的鬥志來,夫差又盡收兵權,親自領軍守城,靠著吳都之堅,苦守了兩年多時間。數月前越軍掘開太湖,引渠到吳都之下,蓄集水勢。七天前越人乘太湖水發之際,掘開水渠,太湖水激盪胥門,一夜之間,終將胥門衝破,越人因此攻入外郭。伯嚭趁亂之際,帶家勇開了內城一門,投降越人,越軍終能攻入,吳都城破。
吳王夫差見勢不妙,帶了數十人逃出吳都,不知所蹤,但越王勾踐親率千餘人追往陽山,想必是夫差往陽山逃走。
伍封長歎一聲,道:「吳國亡了!」問道:「西施夫人是否與夫差在一起?」圉公陽搖頭道:「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伍封尋思夫差對西施十分疼愛,就算逃走,也必然帶了西施同去,遂道:「我們跟著勾踐追兵的方向,必然沒錯。」庖丁刀由身上大包裹中取出幾面大旗,道:「這是小人趁亂之中,由越軍中偷來,龍伯或用得上。」伍封讚道:「小刀當真聰明,有越軍之旗,我們行走便順利得多了。不過此行須要隱密,我和月兒去看看,其他人先不必去,這旗你先收好。」
楚月兒問道:「夫君,我們到了陽山,是否要救夫差一命?」伍封歎道:「大好吳國,在夫差手上淪落敵手,這人是吳國的天大罪人,又與我們有仇,本不該救,不過他畢竟是我堂兄,若看著他死也有些不忍,也未必能救得及,唯有先趕上去再說。」
鮑興恨恨地道:「依小人之見,我們不殺夫差已經是仁慈之極了,何必去救?」楚月兒道:「夫君若不救夫差,只怕夫君先父伍相國在九泉之下也不悅。」伍封心中一凜,點頭道:「月兒說得是,我們能救則救。唉,這人若早聽先父之言,怎會如此?」
伍封與楚月兒並未著甲,也不拿鐵戟和長矛,只是佩劍簡裝上岸,讓魚兒、庖丁刀、圉公陽、小紅、商壺、樂浪乘等人將大舟駛到小島之間藏好,守住大舟。
伍封對吳境熟悉之極,二人仗行天之術,專找僻靜無人處飛行。晚間趕到陽山之下,只見越軍層層疊疊,早已經圍住了陽山,陽山唯一的山口下駐紮著越軍營帳,足有三千多人,絕非只是千人之數,若加上圍山的其他越軍,只怕不下於六千人,看來這幾天勾踐已經抽調士卒陸續趕來。
伍封見越軍勢大,皺眉道:「奇怪,越軍為何不衝上山去?莫非山上還有吳軍?」他自小常在陽山中玩,對陽山地形熟悉之極,沉吟片刻,道:「月兒,我們去探一下敵營,瞭解雙方虛實,再上山去。」
二人在越營中軍大營頂上往來飛行,只見越營中光亮如晝,營寨四周用了八座巢車瞭望,布得十分嚴密齊整,道:「越王勾踐果然了不起,一座營寨布得如鐵桶般嚴整,想悄悄混進去不大容易。」楚月兒笑道:「夫君,要不要用老法子?」伍封知道她說的是常用的「美人計」,搖頭笑道:「用美人計我可大大吃虧,決計不幹。還是用偷襲大魔城的法子好了,我就不信找不到機會混入大營。」
想是越軍怕夫差夜間衝下來,營中防備甚嚴,八座巢車上都有觀望的士卒,往來巡營的士卒絡繹不絕。二人若就這麼落身下去,必然會被人發覺,到時候便打草驚蛇了。
在空中往來飛行了半個多時辰,二人卻覓不到機會降落,伍封不免有些焦燥,正想冒險下去,便聽山口處殺聲四起,營寨帳中忽地湧出許多披甲執矛的士卒,向山口奔去。伍封吃了一驚,想不到越軍行動如此迅速,看來都是和甲而臥。想是山上還有些吳軍,此刻正想突圍。
趁此良機,二人瞧準一個偏僻些的營帳,倏地向帳後避光處落下,腳剛沾地,便有兩個士卒走過來,一人道:「咦,好像有大鳥飛下來。」另一人笑道:「哪有什麼鳥,你定是看錯了。」先前那人道:「文大夫讓我們隱身密處,便是怕有高手偷入大營搗亂,看看也是好的,免得出了事大王和文大夫降罪。」另一人道:「那各處的埋伏神弩手都沒有見著,就你一人疑神疑鬼。」二人由帳邊轉過來時,伍封和楚月兒早已經閃身到了另一帳側面去。這二人看了一陣,又走開去。
這越人大營之嚴密是平生僅見,不僅有許多巡哨,隱密處還藏了不少越人弩手。就好像是預先知道有敵人來偷襲,故意設下埋伏一樣。伍封暗暗心驚,尋思能將大營的尋常佈置弄得像預先埋伏一樣,委實了不起。
二人伏在帳後,伍封正想著法子,如何摸到那極為顯眼的中軍大帳去。這時喊殺聲停止,忽聽腳步聲響起,數人走入此帳。
便聽一人道:「大王,我們在陽山之下圍了多日,早該一舉攻上去,擒殺夫差。」一人道:「文大夫,此戰並非要殺夫差,而是要滅吳國,將吳境劃入越境。要得吳國,非得在民心上下手不可。夫差畢竟是吳王,我們若殺了他,吳人必定不悅。我們圍而不攻,正是告訴吳人,我們並非想殺夫差,而是想讓他降服。」又有一人哈哈笑道:「范相國和文大夫之言均有道理。文大夫是要滅絕吳人的最後一點寄望,范相國是想收服吳民之心。寡人便來個圍而不攻,迫夫差自殺,既免後患,滅吳人復立之心,又讓吳人知道,他們大王並非死於越人之手。」
伍封與楚月兒聽出這三人的聲音,正是越王勾踐、范蠡和文種。二人面面相覷,心下暗驚,想不到越王勾踐如此狡猾,將一座中軍大帳弄得極為顯眼,自己卻藏身在毫無異樣的偏僻小帳之中。不消說,那座中軍大帳內必定埋伏了許多弩兵,專門對付偷營者。幸好二人誤打誤撞,跑到這真正的中軍大帳來。
三人在帳中坐下來,便聽勾踐笑道:「范相國的妙計果然天下無雙,明明是我們引太湖水盪開胥門,卻說是伍子胥這潮神顯靈,引越人入都,使得吳國僅餘的那一點士卒也棄戈歸降,以為天絕吳祀。」伍封暗暗吃驚,他征定萊夷和扶桑,神靈之說的確幫了大忙,是以深知以神異懾服世人之妙。吳人最尊敬的便是父親伍子胥,更兼父親生前曾說過越必滅吳。范蠡此舉看起來似乎簡單,實則令吳人見伍子胥也迫於天意,吳國的確已經到了滅亡之時,再無戰心。
范蠡笑道:「這是小謀,比不上文大夫的滅吳七術。」文種歎道:「這滅吳七術甚是歹毒,非正人君子所為,相國並非想不出來類似計謀,而是不願為之。」勾踐哈哈大笑,道:「文大夫的滅吳七術寡人還只行其三,吳便滅亡了,相國治國有方,不到二十年便使極弱之越國有滅吳之力,要說天下奇才,當以二位為首。」
范蠡道:「大王過譽了,天下奇才首推大王,這絕非微臣故意吹捧。其次如龍伯、支離益、趙無恤,無一不是罕見的材士,微臣的確算不上什麼。若無大王之才,文兄這滅吳七術也毫無所用。」
勾踐得意大笑,笑了良久,道:「先前那闖營的老兒是誰?二位認識麼?」范蠡道:「那是夫概。」伍封與楚月兒對視一眼,均大為吃驚,原來夫概也趕了來,想是為了幫助夫差。這老人早年與吳王闔閭爭位,想不到臨老仍忠於吳國,竟會前來助戰。
文種歎道:「夫概叛亂逃往楚國,想不到八十餘歲還來助夫差。」范蠡道:「夫概之亂是想奪位,而不是想傾覆吳國,否則以楚昭王之賢,怎會收納他?」勾踐冷笑道:「這人當初名傾東南,威震吳越,如今不安心養老,竟敢與寡人為敵。今日居然被他逃了,下次若擒住他時,寡人必定當眾斬殺,以免吳人有樣學樣。」范蠡歎道:「夫概中了十餘箭,尤其是大王親刺的那一矛,入腹半尺有餘,這人雖然逃了,但必死無疑,只怕等不到我們擒他了。」
伍封聽說夫概受傷,心中大急,正向與楚月兒悄悄離去,忽聽文種道:「夫概倒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龍伯。這人劍術驚人,詭計多端,若他也趕來,必定難以應付。」范蠡道:「他失蹤了年餘,只怕已經葬身大海了吧?」勾棧道:「未必。這人不忌水火,決不會死於水。不過這人最重情義,必定不會棄妻妾而逃,說不定眼下他困在海上,照拂妻妾。何況就算他來了,寡人也有方法應付。哼,這人不來倒好,來了便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伍封和楚月兒聽他說得兇惡,暗暗驚駭。二人知道這勾踐絕非口出大言之人,他說有法子對付伍封,必然已經有所安排。
文種道:「是啊,只要王子不疑回來,龍伯何足為慮?」勾棧道:「哈哈,全賴大夫的妙計。」伍封忽覺心驚膽戰,勾踐將顏不疑派出去肯定是對自己不利,但他究竟是幹什麼呢?
正在這時,一個士卒入帳,道:「大王,吳王夫差派了王孫駱前來求降。」勾踐呵呵笑道:「他七番求降寡人都未准,今日為何又來?帶他進來。」
過了一會兒,伍封便聽勾踐「咦」了一聲,又聽王孫駱的聲音道:「大王,寡君不願意復國,寧願以吳國為越之附庸,以全社稷,求大王恩准。」勾踐笑道:「你肉袒膝行而至,就以為寡人會答應麼?」
王孫駱道:「大王無非是想滅吳以報當年之仇,如今吳甘願降爵為附庸,實則已滅。大王如想進伐中原,有吳為前驅,齊楚東南而下,有吳為門戶。大王既報仇,又示惠於吳,向天下展示恩恕之意,豈非兩全其美?」伍封聽在耳中,覺得這王孫駱的口才的確不錯,無怪乎夫差用他為大行人,專司外交應酬。
勾踐似乎略有心動,「嗯」了一聲。范蠡笑道:「夫差何其迂也!大王負仇而歸,早朝晏罷,兢兢業業二十年,正是為了滅吳報仇。如今吳國已滅,僅餘一吳王,若依大行人言語,豈非又將吳地賜還?」
王孫駱道:「當年鄙邑得罪大國,僥倖奪得越國,扣大王於吳,思之汗顏,誠鄙邑之罪也。然而大王在吳,寡君始終未曾加害,最終還將大王放回,還加賜八百里地,增益越地。今日大王能效之,豈非天大恩德?悠悠眾口,其說紛紜,大王何不為世人留下以德報怨之美名?」文種咄了一聲,大喝道:「當年夫差放我大王,雖然伍子胥苦諫,仍然一意孤行,是其之蠢;吾王天縱英明,今日怎會效夫差之愚行?」
勾踐哈哈大笑,道:「大行人請回。你告訴夫差,今日吳亡,並非亡於勾踐,而是亡於夫差。夫差先有相國伍子胥之忠義智識,後有龍伯伍封之神勇膽略,這父子二人有大功於吳,夫差反而忍心加害。伯嚭奸險小人,寸功未立,專行奉承,夫差卻用之不疑。昔日吳軍入越,是上天將越國賜吳,夫差卻不肯接受,今日上天將吳國賜於越國,越國怎敢逆天而行?」
王孫駱放聲大哭,勾踐歎了口氣,似乎也有些不忍,道:「寡人念昔日之舊情,便將夫差置於甬東,賜戶五百以終老。如何?」文種「哼」了一聲,道:「不可,這樣必養虎為患。夫差不死,吳人心思不絕。大行人,聽說夫差有屬鏤之劍,每日懸之,當日相國伍子胥死於此劍,夫差何不以此劍自裁?難道非要我們越人攻上山去,以刃相加於身?」
王孫駱自知無望,一路哭泣而去,伍封和楚月兒不禁心下惻然,正想離去,又聽一個越卒來報:「王孫駱遺下二書,分交相國和文大夫。」文種道:「拿來我看。」范蠡卻道:「書中必無好語,請大王閱之。」文種似是沉吟片刻,道:「正是,大王請觀。」
便聽勾棧道:「嗯,這是夫差的親筆,是寫給二位的。」范蠡笑道:「一國之君下書敵臣,不是籠絡,必是反間,書中內容,臣等不必知道。」勾踐長笑一聲,道:「寡人讀給二位聽:『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吾久聞之。敵國如滅,謀臣必亡,何不留吳一線,以自為餘地?』哈哈,夫差還是有點小聰明,可惜不能用於國事。」范蠡笑道:「夫差是以己論人,以為列國之君都與他一樣。大王不是夫差,臣等也不是伯嚭。夫差何其愚也!」勾踐笑道:「文大夫,你怎麼看?」過了好一會兒,便聽文種道:「這是夫差臨死之反間,微臣權當未聞。既然夫差有書來,微臣想作書以回,包管夫差閱書之後,立即自裁。」勾踐喜道:「妙極,文大夫請作此書。」
過了好一會兒,勾踐哈哈大笑,道:「好!好文字!看了此書,夫差怎還有顏面活在世上?」他叫了個小將,道:「將此書送到山上,交給夫差。」
那小將在帳前備車,伍封在楚月兒小手上輕捏,楚月兒立時會意,隨伍封輕輕在地上滾過去,藏身在兵車之下,二人手抓車軸,縮身懸於車下。
片刻之後,兵車出了營寨,往山上而去,那小將一路大呼道:「文大夫有書交付吳王!」這小將頗為知禮,知道吳王在前,一日未死,一日仍是王,趨車直向大為不敬,遂將停在中途。這小將下了車,步行上去。
伍封與楚月兒由車下出來,也跟了上去。本來以他們二人的身手,對付這小將是輕而易舉,但這小將身為使者,殺之無辜。若在小將前露面,這人回去稟告,勾踐便知道自己來了,更是不好。是以二人悄然在山中跟行,不讓那小將知道。
走了百餘步,便見前面有一堆營火,二人正守在營火之前。那小將走上前去施禮,道:「大王,文大夫有書送上。」一人喜道:「快拿來,寡人看看。」聽聲音正是吳王夫差。
伍封遠遠看去,正見火光之旁,夫差王冠不知道丟在哪裡,頭髮披落,滿臉灰塵,身上的金甲也是殘缺不全。
夫差在火光下打開了帛書,讀道:「吳有大過者六:戮忠臣相國伍子胥,大過一也;忌義勇而害龍伯伍封,大過二也;伯嚭太宰讒佞,而聽用之,大過三也;齊晉無罪,數伐其國,大過四也;吳越同壤而侵伐,大過五也;越親戕吳之前王,不知報仇,而縱敵貽患,大過六也。」夫差讀到此處,垂淚道:「寡人不誅勾踐,忘先王之仇,為不孝之孫;戮相國而害龍伯,為不義之君;寵信伯嚭、顏不疑,為不智之主。天之棄吳,全因於此!」
他大哭一陣,續讀道:「有此六大過者,欲免於亡,得乎?昔天以越賜吳,吳不肯受,今天以吳賜越,越必受之,不敢效王之逆天耳!」讀完此書,不禁放聲大哭。
那越國小將告辭而回,這時一人晃晃悠悠由地上站起來,道:「哭什麼?闔閭當初何等豪邁雄略,怎會有如此愚昧懦弱之孫!夫概再殺下山去,助你破圍。衝不出去,大不了君臣同死於越人之手。」那人渾身血跡,正是夫概。
伍封和楚月兒等那越國小將遠離之後,急忙上前,道:「大王,舅爺爺!」夫差等人大吃一驚,抬頭看見伍封和楚月兒,各自臉上變色。夫差是又驚又慚,王孫駱是又喜又憂。
夫概哈哈大笑,道:「封兒,你終於來了,哈哈!」笑至一半,猛地倒下去,伍封閃身上前將他扶住,見他身上仍插著十餘支箭,渾身被血染得通紅,不禁垂淚道:「月兒,快來!」楚月兒為夫概搭脈片刻,搖了搖頭。
伍封見夫概雙目圓睜,白鬚戟張,叫道:「舅爺爺!」夫概卻毫無回應,楚月兒為夫概闔上雙目,道:「舅爺爺已經亡故了。」伍封點了點頭,將夫概放下來,流淚道:「舅爺爺不愧是吳王一脈,畢竟是個英雄。」
伍封低垂著頭,小心為夫概拔出了箭,此刻漸漸冷靜下來,知道時間緊迫,須得盡快將夫差救走,夫概的屍首越人自會安葬,無暇理會。起身道:「大王,西施姊姊在何處?」夫差搖頭道:「城破之際失散了。」伍封想起他由城中逃走時必定是說不出的狼狽,怒氣暗生,尋思你連夫人也不保不住,不說是吳王,便連尋常百姓也不如。旋又歎了口氣,心忖夫差連吳國也保不住,又怎能指望他保護西施?緩緩道:「大王,離此不遠有一山洞,名曰干隧,可通於山下。山下或有越軍,但微臣和月兒可以盡力一搏,將其殺退,海上有微臣的大舟,可以救大王逃生。」
夫差想不到伍封不記前嫌,竟然趕來相救,滿面羞愧,歎道:「寡人當真是愧見王弟,今日唯死而已,王弟與月公主自行脫身。王孫駱忠心耿耿,便請王弟帶他逃脫。」
伍封一把托住夫差的手臂,道:「吳國雖亡,只要大王仍在,未必無復立之機會。」王孫駱本來耽心伍封是來報仇,見他如此,大受感動,道:「龍伯所言極是。」楚月兒從地上拾起數根燃著的松枝,道:「月兒在前開路。」
伍封和王孫駱不由分說,架著夫差,隨楚月兒往干隧而去。不一會兒到了干隧之前,楚月兒撥開長草,露出那窄小的山洞,先扔了數根松枝進去,過了好一陣,四人入了干隧,行走一陣,夫差腳下一軟,往下跌坐。
伍封歎了口氣,將他放下來,道:「大王受傷了麼?」夫差搖了搖頭。楚月兒道:「大王必是肚餓了。」她取出乾糧來,給夫差和王孫駱。待二人食用了些乾糧,楚月兒小聲問王孫駱與西施失散的經過。
王孫駱歎道:「那夜水蕩胥門,聽說是伍相國顯靈……」,夫差忍不住道:「伍相國怎會相助敵人?這肯定是范蠡文種之謀,以亂我們士卒之心。」楚月兒點頭道:「的確是如此,先前我們在勾踐營中聽得清楚,這是范相國之謀。」
王孫駱道:「胥門是吳都外郭,外郭一破,內城便十分危急。伯嚭狗賊本來一直稱病不出,那時忽然帶家勇來守城,誰知道這人乘人不備,開門將越人引進來。越人入城,大勢已趨,小人率家勇保護大王和西施夫人匆忙出宮,不料王子不疑竟然倒戈相向,要擒拿大王,小人命家勇上前死命抵擋,與大王急逃,匆忙之中,西施夫人便與我們失散了。」夫差恨恨地道:「不疑只怕是失心瘋了!」
伍封搖頭道:「顏不疑並非大王之子,而是勾踐的兒子!」夫差不信道:「什麼?」伍封將顏不疑的身份仔細說給他聽,道:「大王之子早就被越人暗中加害了,顏不疑是冒認的。」夫差一時愣住。王孫駱歎道:「怪不得王子……顏不疑倒行逆施,將吳政搞得一塌糊塗。想來伯嚭開城投越也是他授意的,伯嚭這人狡猾得緊,未得越人承諾,怎會擅自開城?」他礙於夫差面子,將吳政之失盡數說在顏不疑身上。
夫差面色黯然,道:「幸好越人圍城之際,寡人怕這僅餘之子陷於城中,又見他身手高明,使他潛出城到齊魯楚三國求援,若讓他引軍守城,吳都怎能到今日?」他緩緩抬起頭來,苦笑道:「寡人生存至今,尚存一絲希望在顏不疑身上,誰知道這人竟是勾踐之子!寡人國破家亡,四子俱喪,何以生為?好個顏不疑!好個伯嚭!」忽然臉色大變,眼睛直直地看著石壁,手上乾糧跌落地上。
伍封循其目光看去,只見那石壁上刻著「夫差」二字,字上還插著兩支箭矢。想起這是當年顏不疑火焚陽山谷,自己預先逃出來,藏身在干隧,那時人人憤憤不平,自己在石壁上刻下夫差的名字,與楚月兒各射了一箭。如今剛好停在此處,讓夫差看見。
伍封道:「這是當年顏不疑火焚陽山谷時,微臣一怒之下,刻下大王名諱,用箭相射以洩憤,大王無須在意。」夫差羞慚無地,緩緩站起身來,「嗆」的一聲,由腰間拔出了那口「屬鏤」劍,猛地橫在頸上。伍封和楚月兒齊吃一驚,道:「大王!」想伸手去搶,又怕夫差急了自戕,手伸出一半,又縮了回去。
夫差看著石壁上的字,長歎一聲,道:「天意!天意!王弟,寡人四子俱喪,生無所依,又無顏再見世人,今日便死於此地,王弟切勿阻攔。」
伍封道:「大王……」,夫差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王弟,世無萬世之君,也無不滅之國。寡人多行不義,就算今日不死,日後也必遭天遣。與其苟活於世讓人恥笑,不如一死以謝吳人。百世之後,或者仍有人將寡人與夏桀、商紂相比,以為千秋萬代之明鏡。」他頓了頓,又道:「吳祀是否能存,吳國是否能復,全在王弟身上,寡人在這世上的親人,也只有王弟和王姑了。小施兒對王弟一往情深,若仍在世,盼王弟能夠救她。寡人死後,請用巾三重,覆寡人之面,寡人死後也無顏見伍相國矣!」言畢劍光一動,鮮血噴射而出,濺在石壁那「夫差」二字之上。
伍封上前扶住夫差,只見他頸上創口長有半尺,眼光散亂,伍封道:「大王放心,微臣必會去救姊姊,再殺伯嚭,報大王之恨!」夫差眼中露出寬慰之色,當時氣斃。
伍封緩緩將夫差屍首放下,對眼前這人不知道是該恨還是該憐,對他的死不知道是該惋惜還是該歡喜,腦中閃過自己一家與他的恩怨恩怨,心中一片茫然。
王孫駱解下自己的衣服,覆在夫差身上,又扯落內衣,果然折成三重覆在夫差面上,這才伏地大哭。
過了良久,伍封歎道:「大行人,我們走吧。」王孫駱緩緩搖頭,道:「身為臣下,既不能使大王納忠除奸,又不能助大王臨陣殺敵,在下愧食王祿數十年。今日大王既然身死,在下也要相陪九泉。吳祀之事全賴龍伯,身死以謝便由在下來承擔。」
楚月兒愀然道:「大行人何必如此?」伍封知道王孫駱死意已決,歎了口氣,道:「大行人欲以死全其忠名,在下不敢阻止。唉,可歎吳國數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忠臣不得其死,奸佞反倒保全。月兒,我們走吧!」
楚月兒問道:「去吳都麼?西施姊姊失落吳都,以她的身份,越國士卒定不敢擅自加害。如今姊姊多半還在吳都,我們或趕得及。」伍封點了點頭,道:「除了救姊姊外,我還想殺了伯嚭。顏不疑被勾踐派了出去,伯嚭多半還在吳都。是了,渠公老爺子的墳頭便在陽山,我來時已經向娘親問明了地方,先去老爺子墳上拜祭一番再說。」二人黯然走出這干隧,覓到渠公那並不大的墳頭,哭祭了一回,這才以行天之術離開了陽山,往吳都而去。
四更時分,二人已經到了吳都之上,只見吳都城池殘破,處處可見血戰後的痕跡。或是戰後人心未定,再加上天黑,城中無人走動,二人趁機看準吳宮,落在吳宮的花園之中,藏身於假山之後,因為伍封心想,越人入吳,勾踐肯定會棲身吳宮,而西施身為吳王夫人,就算是俘虜,按理也該暫押宮中。
二人到吳宮極為熟悉,往後宮而去。伍封此行除了救西施外,還想殺伯嚭,是以不想驚動越人,免得讓伯嚭等人知道自己來了,預先躲起來。然而要不動聲色在後宮中尋覓西施的下落甚難,又不可能每室跑進去看看,無計可施,只好尋思捉一個宮女、寺人來問問,雖然容易暴露行跡,卻也是毫無辦法的事情。
還未到後宮,便見兩個寺人手持風燈匆由長廊小徑走過,伍封與楚月兒閃身上去,施展點穴之術,將二人點倒,他們手腳甚快,怕風燈跌落驚動了人,一手點穴時,一手接住風燈,將寺人拖到樹後。
一個寺人見了伍封,喜道:「龍伯?」伍封愕然道:「是我。」另一寺人道:「我們原本是宮中的寺人,越人入宮後,我們仍被留了下來。」伍封喜道:「西施夫人可在宮中?」一個寺人答道:「夫人在宮中,只是不知道被藏在哪裡。」楚月兒忍不住問:「夫人沒被越人傷著吧?」寺人道:「越王勾踐想將夫人納入宮中,不許人搔擾她。」伍封皺眉道:「誰會知道夫人的下落?」寺人道:「除了勾踐和他的親衛外,便只有王后和王孫知道。」
伍封想起越王后的勇悍和潑辣,尋思就算捉到了她,這女人肯定也不會乖乖就範,將西施的下落說出來。歎了口氣,問道:「王后現在哪裡?」寺人道:「聽說王后與王孫在後宮整晚說話,眼下還未睡著。」另一個寺人解釋道:「越人對我們十分提防,不讓我們到後宮去,但越人入吳,宮女寺人不足,是以暫時將我們用著。越人視我們為亡國之奴,不拿我們當人看。」他捲起袖來,道:「龍伯請看!」只見他臂上全是傷痕,大多是火烙的,且都是新傷。
伍封怒氣暗生,道:「我看宮內的越人侍衛並不太多,你們怎麼不設法逃走?」寺人歎道:「我們就算能逃,也無處可去。眼下吳國也亡了,吳人驚慌失措,還不知道越人會怎麼對仿我們哩!」另一寺人道:「那些宮女更慘,整日要應付越人侍衛。不過最怕的是吳國舊臣,除了那伯嚭父子,誰都不知道勾踐會否殺他們。」
楚月兒向伍封看來,道:「夫君!」伍封知其心軟,想是可憐這些寺人宮女。點了點頭,沉吟道:「這兩天不逃,日後你們想逃也沒了機會。你們如果想逃離吳國,我可以帶你們走。這樣吧,你們悄悄與寺人、宮女、侍衛聯絡,稍稍準備,分頭出宮,在江口海邊集合,設法安身,我們辦完了事會去找你們。」他由懷中取了若干金貝交給二人,二人推辭,一人道:「小人們在宮中久了,金貝也有些,怎好要龍伯之物?這兩天我們便悄悄離去,在海邊等候龍伯。」另一人歎道:「龍伯果然是仁義之人,對小人這些卑賤之輩竟然如此推心置腹。」伍封吩咐道:「不過這事得十分小心,別露破綻。」
他問明了王后所在的宮室後,打發寺人走後,與楚月兒悄悄往越王后的宮室摸過去。雖然宮中三三兩兩有些越人侍衛,但人數並不多,看來勾踐將大軍主要調往陽山,是以宮中防衛不足。況且這些越人侍衛並不熟悉吳宮,設防布哨自然是疏陋百出,對付常人自然有餘,但在伍封和楚月兒面前,卻是如履家徑。
伍封曾守吳宮許久,對吳宮極熟,帶著楚月兒東轉西走,不一會兒便到了先前寺人所說越王后的宮室。只見宮室前站了二十多侍衛守著,要悄悄接近甚不容易,二人隨在僻靜處飛身上了室頂,悄然摸到室中,聽見裡面有人聲,遂將頂上弄出個兩個小洞,湊眼上去往下看。
一看之下,伍封和楚月兒都大吃一驚。只見室內坐著三人,都是認識的,除了越王后外,另二人竟是小鹿和支離益!看見支離益坐在下面,伍封和楚月兒都暗暗沁汗。幸好他們二人的身手比以前又有精進,上屋頂時也格外謹慎,若是換了到扶桑之前的本事,上這屋頂必然會被支離益發覺。
饒是如此,支離益仍抬起頭來往屋頂看來,似是察覺有異。雖然支離益絕無可能發現屋頂小孔,伍封和楚月兒仍是不自禁地縮了縮頭。
這時便聽越王后問道:「先生,王子不疑越來越不像話了,連我也不放在眼裡。你得好好說說,否則他休想當這太子。」支離益似是吃了一驚,忙低下頭道:「王后,不疑的確有些地方做得不大恰當,但要說起立太子之事,在下覺得非他莫屬。」伍封心道:「原來你跑來越國做客,想是名義上幫助顏不疑,實則幫助你兒子小鹿。」看下面火光搖動,小鹿坐處又較陰暗,也看不清他的臉色。
越王后道:「是否因為不疑是你的徒孫,先生才會偏幫於他?」支離益道:「王后說錯了。其實無論是誰為太子,與在下都不大相干。在下之所以留在越國為客,是與大王有約。在下助大王殺了龍伯,爭霸中原,大王助在下恢復代國。大王春秋正盛,金口已開,在下何必巴結王子?」他語中之意,勾踐又不是馬上要死了,肯定還可為王多年,足以助他恢復代國,他不必將希望放在下一任越王身上。
支離益又道:「在下既然暫在越國,便得為越國著想。大王二子之中,不疑之才智機略、劍術兵法在天下間可謂罕見,越國有他為王,必能更為強大。」越王后歎道:「你這話也有道理,只是我不喜歡不疑那目空一切的神氣。與大王相比,他只得大王的沉靜,卻不得大王的謙讓忍耐。」
支離益道:「不疑畢竟在宮中日少,大王這種王者之氣自然非他所能學得,假以時日,必成大器。王后,在下有一言相告,請王后休怪在下直率。」越王后愕然道:「先生是越國的貴客,儘管直言無妨。」
支離益道:「大王僅有王子不疑和王子無翳二子,這二子皆非王后所出。不疑行事雖然有些傲慢,但並非針對王后,而是他性格孤傲所至。何況他視王后如母,才會有些率性而為。正如一家之中,哪有兒子之間終日與母親唯唯諾諾的?若是這兒子整日對母親恭敬無比,只怕這母子之間有些難言之隱。譬如伍子胥和伯嚭二人,伍子胥常常頂撞夫差,因為他忠於夫差,是以坦蕩無私;伯嚭處處看夫差臉色,又卑躬屈膝,唯命是從,正是因為他有私心怕被夫差察覺。」
越王后臉色微變,沉吟道:「先生言之有理。」支離益道:「王子無翳雖是王后一手養大,但在下閱人無數,只怕他心裡未必向著王后。」越王后皺眉道:「先生何以知之?」支離益道:「上月王子無翳請在下宴飲,席上說了許多話,在下也願意提起。只是在下更衣之時,走錯了門戶,偶爾到了一間小小的秘室——王后知道,在下這這方面還是有些門道的,秘室中並無它物,只是間祭室,案上供著一個叫『雪郢』的女人牌位。」
越王后臉色變得鐵青,怒道:「無翳好大的膽子!」支離益道:「在下也不知道這雪郢是何許人,只是走錯了門戶,闖入秘室,甚感慚愧,忙走了出來,關好秘室,不過在門外碰到了王子無翳,也不知道他是否察覺在下曾入秘室。本來這事在下並未放在心上,不過那牌位上寫著『先母』二字,令在下好生不解。後來聽說雪郢曾是大王的寵姬。」越王后怒道:「雪郢這賤人哪裡是什麼大王寵姬?只是楚人送來的一個宮女罷了!」
伍封聽得清楚,心下雪亮,明白了支離益的用意。越王后善妒之名天下皆知,自己當年在越宮中親眼見過她的妒處。想必是越王勾踐與這個叫雪郢的宮女混在一起,還生了王子無翳這兒子。越王后自然不能容忍這事,定是用什麼法子或是逼勾踐殺了雪郢,再將無翳當成己子養大。支離益說王子無翳暗供雪郢的牌位,自是表示無翳知道雪郢是其生母,他是否有為乃母報仇之念,那是誰也不知道的。至於王子無翳是否真的供了這牌位,只怕是無法查出來,因為支離益話語之中埋下了伏筆,說他由秘室出來碰到了無翳,日後就算搜不出那牌位,支離益也可推說是王子無翳察覺了自己曾入秘室,因而將牌位藏起來。
這番話不管有沒有實證,至少已經在越王后心中埋下一個陰影。就算支離益所言不實,但他能知道雪郢之事,王子無翳遲早也能知道。誰能斷定無翳不會有為生母報仇之念?就算越王后知道支離益是為了顏不疑之故而有意毀傷無翳,卻提醒了越王后可能會發生的事。不過怎麼說,這番話對越王后必然有極大的沖激,否則越王后也不會臉色大變了。
支離益道:「請再恕在下直言。王后並無親生子嗣,日後不疑和無翳之中,必有一人成為越王。王后陪大王在吳多年,以至大王對王后敬愛之極。可萬一大王仙去,王后何以為恃?不疑還未回越時,國中只有無翳這一個王子,他早當了自己是繼任越王,連文大夫也事他為嗣君。就算王后對無翳再好,他也只當是理所當然。然而不疑卻不同,他的身份是這幾天才宣示國人,他在越國毫無勢力,自然無法與無翳爭競,心中毫無嗣越之念。王后若能從中周旋,不疑若能當太子,豈不是感激王后倍至?自然會事王后如親母了。」
越王后不住地點頭,但她也非常人,臉色變幻了好一陣,緩緩回過神來,道:「此事我會慢慢考慮。」支離益的一番話,使她心情沉重起來,道:「先生和王孫先回去休息吧,有事我再找你們相商。」
小鹿一直沒有說話,此刻道:「奶奶。」越王后向他看去,神色立時溫和起來,問道:「鹿郢,有事麼?」小鹿點頭,緩緩道:「王爺爺回來,奶奶勸他勿伐齊國。」他說話向來簡捷,如今這麼說,是已經相當難得的了。越王后愕然道:「為什麼?」
支離益在一旁道:「王孫的心思在下明白的。眼下越國滅了吳,已是二千里大國,勢力大張,必惹列國之忌。以國勢論,齊楚二國境廣人多,就算我們挾滅越之威,與齊、楚相爭,或者能有一時之勝局,但終是無滅其國之能。既不能滅,又何必惹事呢?」
小鹿道:「當以吳越之地、養兵蓄武。」支離益點頭道:「正是,我們得了富庶之吳地,善加經營,早晚能成與晉楚並肩的大國。齊國雖不及晉楚,卻有田氏為相,龍伯為將。龍伯與列國交好,若是引各國之軍相助,越軍難以勝之。」
越王后不住地點頭,向小鹿微笑道:「鹿郢很有見識,雖是少年人,行事卻不衝動,很好!比你老子不疑要強得多。哈哈,你們陪我說了一晚,天也快亮了,此刻也該去休息了吧?」
支離益與小鹿起身告辭,走到門邊,小鹿回頭道:「奶奶,那西施……」,越王后皺起了眉頭,道:「我先前已經說了,這事情我另有主意,決計不會讓大王納她入宮。但我也不會按你所說,將她送到齊國交還龍伯,否則世人以為我們越人怕了龍伯。此事再勿多言!」小鹿歎了口氣,與支離益出門走了。
伍封又驚又喜,驚的是勾踐想納西施入宮,喜的是越王后和小鹿均反對這事。看來這小鹿心裡仍有著自己這師父,否則也不會勸越王后將西施送到己處。
楚月兒在一旁扯了扯他,意思是尋問是否下去將越王后擒來為質,交換西施。伍封不喜歡幹這種以女人為人質的事,可眼下不知道西施在何處,不這麼做還沒有法子。
正躊躇間,忽覺心底一寒,雖然未聽到任何聲響,便覺有人一步步走過來似的,腳步輕得如同羽毛落地,然而每一步都有著奇怪的韻律,如同一支鐵矛在地上一鑿一鑿地欺近。一縷濃烈之極的殺機泛了開來,伍封心中一驚:「支離益!」
當下不及觀望,伍封立時捏了捏楚月兒的小手,扯著她和身往屋頂下滾落。楚月兒雖然不知何故,卻感到伍封手心沁出了冷汗,也知道不妥。好在二人在扶桑一年,武技大進,尤其是伍封在海浪中逼出來的身法勝過以往數倍,二人倉猝滾落,卻未發出絲毫聲響,腳尖落地,二人緊貼木壁,一動不動。
便見一條巨大的身影由月光由屋頂映在屋後的地上,鬚髮長衣不住的飄動,形如鬼魅。伍封便覺得周圍的風、光、聲、影彷彿猛地扭曲,如同被某種神秘的東西糾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漩渦的力量,由那人影身邊漸漸漾了開來。
伍封心中暗驚,知道若讓這奇異的力量接近,自己二人必然無所遁形,此刻想再躲開須瞞不過這人,情急之下,伍封忽然冷靜下來,反而心靈空明。
楚月兒雖然還未及此境,也感覺到屋頂那人漩渦般的力量襲來。這種力量對付常人足以令人翻覆,對付自己和伍封卻毫無用處。然而身子若被這力量波及,自然會被支離益所察覺到自己的所在。正在此刻,伍封身上忽地沁出一種似有非有、似無非無的神意,將她盡數籠罩起來。伍封這神意也是一種力量,雖然不及支離益的狂暴,卻是合乎天地自然,神意一至,二人便如融入了這天地自然,與世間萬物融為一體。在這一瞬間,屋頂上泛落的奇異力量由身邊掠了過去,毫無所覺。
在此一刻,楚月兒也猜知屋頂這人肯定是支離益,只因天下間只有支離益一人才有如此魔力。
她與伍封對視一眼,二人均發覺對方面露驚異之色。伍封心知支離益這一年多已經是超凡脫俗,竟能調動周圍的風光聲影,比以前交手時更厲害數倍,只怕是真真正正成了魔了!自己剛才以神意使自己二人與天地萬物相合,本就有些冒險。因為合仍是有,有便易被察覺,如果沒有楚月兒,自己便可以進入無的境界,支離益再厲害,也不能知道。
伍封自從在扶桑修煉到了「無」的境界,本來對支離益已經極有把握應付。可先在伏在屋頂時的感受,令他忽然覺得支離益的精進之處更勝於他,自己勝他的機會只怕不到三成。或者這就是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雖為正,雖為天地之至理,但始終不如魔之狂暴。支離益此刻還未動,如果真的執劍刺下,該當如何應付?怪不得越王勾踐說有法子對付自己,單是這劍中聖人,便要令自己頭痛不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便聽小鹿輕聲叫喚:「先生!」想是他們父子怕身份敗露,是以小鹿也以「先生」來稱呼支離益,而不是稱呼「父親」。支離益嗯了一聲,地上殘月映出的那碩大的身影立時消失,伍封心念一動,牽著楚月兒立時又飛身上去,伏在在屋頂。
片刻間便聽支離益的腳步出現在二人先前立足處,楚月兒心中暗驚,想不到支離益下了屋頂,假意由前而下,實則悄然轉到了壁後。這是無法預料之時,不知道伍封為何會猜到,竟牽著她再上屋頂,果然避過了支離益。楚月兒這麼想著,心中對伍封敬若天人。
過一會兒小鹿的腳步也到了後壁下,道:「先生?」支離益歎了口氣,道:「奇怪!」小鹿道:「什麼?」支離益緩緩道:「你師父龍伯並沒有死。」小鹿喜道:「真的?」支離益歎道:「我以為他來了,原來是錯覺。不過先前我的感覺十分清晰,龍伯必定離我極近,想是他正趕來越國,我才會有所覺察。」小鹿沉吟良久,道:「先生真要與師父一決高下麼?」支離益歎道:「你師父是我平生唯一的對手,如此高手若不一較高下,我會終身為憾。我練劍一生,數十年無甚長進,以為劍技一途盡止於此境,不料與他一戰,讓我另覷劍術的至境,這一年多來才能有所大成,想來他也是如此。與他動手,我將無法收斂,只怕是生死相決。他若死於我的劍下便罷了,萬一我死於他的劍下,你不必報仇。何況我不能勝之,天下間將無人能勝他了。」
這時便聽越王后的聲音道:「龍伯難道真的比先生還厲害麼?」支離益長笑一聲,道:「如不比試,在下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龍伯必然比以前厲害了許多!」越王后道:「我倒不大相信,先生是劍中聖人,只怕是將龍伯看得太要緊了。先生適才的神機,連我在屋內也差掉跌倒,委實驚天動地。」支離益道:「或是我多心了些。只因我即刻要往越中去練兵,是以不得不在宮中探察一番。」
伍封心中暗喜,原來支離益要離開吳都,怪不得他會如此謹慎。
越王后道:「先生今日就走?何時回來?」支離益道:「本來我想多呆幾日,但龍伯正趕來,我便不能耽擱。待我煉成了這支無人能敵的奇兵,便會回來。」越王后奇道:「什麼『奇兵』?」支離益道:「王后請恕在下暫不說出來,實則這支『奇兵』練起來十分不易,也不知道何時能成,是以在下連大王也未告知。」伍封聽他言下對這支「奇兵」甚是自負,心中凜然。這支離益的異術層出不窮,除了劍術和空手格擊之外,還會飛縱、土行,鑄劍之術也天下無雙,他練的「奇兵」想是格外的出人意料,不得不小心。
支離益向小鹿道:「在下不在宮中,王孫要勤練劍術,保護王后安全。」小鹿道:離益向越王后告辭,越王后叫了幾個宮女道:「你們送送先生,順便將條桑喚來。」伍封心道:「條桑?那落鳳閣四美之中,鳴蜩、萑葦、秀葽均已死了,唯有這條桑被我放走,想不到眼下她在吳宮之中。」
支離益走後,越王后歎道:「先生的本事當真是天下無雙,小鹿,難得先生如此看重,你可要好好向他學習。」小鹿道:王后笑道:「小鹿,你一夜未睡,先去歇著吧。」小鹿也告辭走了,越王后緩緩走回屋去,坐在案後沉思。
伍封見只有越王后一人,本來是最好的動手機會,但又怕支離益還未走遠,只好忍而不發。
過了好一會兒,條桑帶了二十多個著甲掛劍的越女回來。越王后問道:「先生走了嗎?」條桑道:「先生已經出宮,乘車走了。」越王后點頭道:「正好,條桑,你去將西施那賤人帶來。」此言一出,伍封在屋頂不禁微微一震。
條桑愕然道:「王后?大王有命……」,越王后怒道:「大王之命算什麼?眼下大王不在宮中,便得由我作主。哼,大王想納西施入宮,我偏不讓他如意。」
條桑一身戎裝,輕笑一聲,道:「王后,這事只怕不能太過明顯,若被大王知道總是不好。」越王后沉吟良久,點頭道:「也好,條桑,你將西施送到太湖去吧。」條桑格格笑道:「桑兒遵命。」她帶著二十個侍女出門。
伍封和楚月兒立時想悄悄躍下去跟上,誰知道還未及動,便見幾個人匆匆走來,為首一人正是大仇人伯嚭。一個侍女進屋稟報:「王后,太宰伯嚭求見。」越王后哼了一聲,道:「伯嚭是吳國的太宰。可不是我們越國的太宰。著他進來。」
伍封尋思道:「伯嚭天未亮便跑來,想幹什麼?」他極想聽伯嚭的說話,又想去隨條桑找西施,正是分身不暇。楚月兒小聲在他耳邊道:「夫君去救姊姊,月兒聽聽伯嚭的言語。」伍封暗讚這丫頭善解人意,點頭小聲道:「你在笠澤邊上等我。」
他轉到屋後,覷著條桑等人先走離去的方向,小心追上去。才到一處宮室不遠處,便見條桑抱著西施,帶著侍女匆匆由一間屋室出來,一路吩咐侍女準備馬車。伍封心思一動,既然越王后派人將西施送走,自己在太湖邊上下手,便不會暴露自己的行蹤。
條桑到了宮外,將西施放在一乘車上,與眾侍女各上了車,往城西南而去。這時伍封早已經偷偷附上了最後一乘馬車的車底,條桑等人毫無察覺。
眾車到了城門時,這時天色已明,剛剛開城。城門的士卒見是宮內的馬車,不敢多問,放了條桑等人出城。不一時,兵車到了太湖邊上,停車之時,伍封趁亂間滾到了路旁草叢。
伍封向湖中看去,見並無船隻,心中奇怪:「湖中無船,條桑她們來幹什麼?」正這麼想著,忽見一人帶著三十餘士卒由條桑等人林中出來,遠遠看去,那人竟是顏不疑!
伍封心內暗驚,尋思幸好自己早一些由車底滾入草叢,否則便瞞不過顏不疑的耳目。這人眼下雖然未必是自己的對手,但他身手甚高,有這麼多人在旁,要殺他可不算容易,不免洩露自己的行藏。
伍封心道:「顏不疑怎會在這裡?看這樣子,似是與條桑預先約好的。」遠遠見眾女將西施圍在中間,又見士卒由林中推出一個大大的黑黝黝的籠子出來,暗覺不妙,心中忽地湧上一縷恐懼,心如電轉,急忙閃身往湖邊滾去,潛入水中,急向顏不疑、條桑等人立足處游過去。
才到近前,便見水花四漸,一個大籠子沉入水中,細看籠中有一個人,正是西施!只見她被捆在籠中,身上被捆紮著一塊大石,正連人帶籠直往下沉。
伍封嚇得魂飛天外,忙游上前,見這大籠竟是精鐵所製,每一根鐵枝徑粗達寸許,極為堅韌。伍封見狀甚急,忽見籠頂上的鐵柵似乎未合上,大喜之下,忙游到頂上,鑽入籠中,一抱將西施抱住,吻在西施的小嘴之上,度氣過去,同時由腿幅中拔出短匕,將西施身上的絲繩割斷,大石落在籠底。
西施正氣悶欲絕,昏沉之間,忽然有氣息度入,睜眼看時,見抱著自己的人竟是伍封,眼中顯過一縷喜色,旋又露出焦急的神情。
伍封怔了怔,忽覺不妙,想起一事來:「顏不疑和條桑既然要加害西施,在她身上綁了大石,又何必再用這鐵籠子?何況如今天下精鐵難覓,費這麼多精鐵做個鐵籠子,肯定有重大的圖謀!」他這麼想著,忽覺籠頂一動,只見那籠頂的鐵柵自動合上,將鐵籠封住。
伍封忙抱著西施游上去,伸手推那籠頂鐵柵,卻是稍稍動了動,彷彿天生就打造在一起一般,便見鐵上有幾道極粗的鐵鏈連著。伍封心道:「糟了,中計!」
這時鐵籠忽然又上升去,漸漸出了水面,被拖到了陸上。伍封放開西施,向籠外看去,只見顏不疑和條桑等人正看著他和西施,彷彿看著一樣極新奇的物什一般,諸人都面露笑意,唯有顏不疑卻依然是那冷森森的模樣。那三十多士卒正手執神弩,搭箭對著籠中,只要伍封稍有所動,必定是亂箭齊發。這神弩能一發三矢,一射之際比家中勇士慣用連發三矢的連弩還要厲害,伍封知道此物的厲害,心知這麼近射出來的箭矢三五支還有把握格擋,數十支射過來,那是毫無抵擋之力。
再看西施時,見她早睜開眼來,正癡癡瞧著他,眼光似開似闔,微微瞇著,眼中也不知道是湖水還是淚水,顯得如這太湖般深邃而綿綿。
伍封忽地產生了一種銘心刻骨的感覺。既然脫困不易,索性順其自然,他看著西施的絕美嫵媚,對顏不疑和條桑等人反而並不在意,只覺與西施這麼一起困在籠中也沒什麼不好。
伍封見西施渾身濕透,曲體玲瓏,連忙背對著湖面,用身子擋住她,又解下身上紅色大氅,披在西施身上,笑道:「姊姊受驚了。」西施柔柔地歎道:「兄弟,想不到你終是趕了來。」聲音中帶著一種天生的宛轉嬌媚,伍封與西施差不多五年未見,此刻聽見西施的說話,禁不住渾身輕顫了一下。
西施看著這大氅,見是自己親手為伍封所造,如今有不少地方殘破補過,顯是伍封穿著它多番上陣,看起來十分舊了,想不到伍封一直到今天仍然穿著,心下蕩漾,良久方道:「我知道兄弟肯定會來的。是了,有大王的下落麼?」伍封歎道:「大王薨了!」他將夫差自殺的事說了一遍,道:「大王死意已決,我和月兒沒能及時救下來。」西施怔怔地流下淚來,歎了口氣,道:「唉,這些年來,大王對姊姊很好。」
伍封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與夫差之間的恩恩怨怨雖然隨夫差之死消失,但夫差是吳國的罪人,的確是死不足惜。他見西施淚光眩然,打岔道:「姊姊這身子不好,衣服濕了,須得生火烤乾。」西施道:「姊姊練你教的巫氏秘術,這些年身子可好得多了,心疼疾也發得少。」伍封點了點頭,對顏不疑道:「顏不疑,這鐵籠子想來是要對付在下,與姊姊沒甚相干,不如你放了她,在下由得你處置便是。」
顏不疑由得二人說話,此刻才出言道:「龍伯說得是,這籠子只是為了對付閣下才打造的。其實在下剛趕來陽山大營,由父王口中得知夫差的屍體在干隧之中,在下便猜知龍伯已經來了,因為當年火焚陽山桃花谷被你走脫,在下便細搜過附近,發現那干隧。若非是閣下相告,夫差怎知道這地方?是以在下連夜飛趕而來,以西施夫人為餌,請閣下自願入籠。閣下身手了得,就算是師祖出手,最多也只能殺了你,決計不能讓你乖乖地入籠。」
伍封點頭道:「你動作倒快,這鐵籠子想必是早就打好的了?」顏不疑道:「正是,這是陳音將軍親手所製,在下由越城搬來,正趕得及用上。」伍封苦笑道:「想不到在下最終竟會落到陳兄所造的鐵籠之中。他知道這籠子是用來對付在下的麼?」顏不疑道:「陳音怎會知道?」
伍封道:「既然閣下如願已償,將在下擒住,何必還將姊姊困在籠中?」顏不疑歎氣道:「龍伯身手太過高明,一旦這鐵籠開了,閣下硬要闖出來時,無人能擋得住。本來在下想讓龍伯先自斷一臂,然後再作打算,可惜師祖早有吩咐,要與龍伯一較高下,傷你不得。」伍封笑道:「越王恐怕一時間也不願意殺我吧?」顏不疑歎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不過事在人為,在下若是殺了你,父王也未必會怎麼責怪。嗯,閣下的佩劍……」,伍封搖頭道:「除非閣下放了姊姊,在下便將劍交給你。」顏不疑搖頭道:「要放人,非得開這鐵籠不可,到時候閣下忽然動手,情勢便不大好。既然如此,在下寧願讓你帶著劍,只是二位衣服濕了,須得烤乾。」
顏不疑讓人在鐵籠旁生了幾堆大火,火光熊熊,鐵籠內熱氣騰騰,伍封見顏不疑小心得緊,一時無計可施,索性不再去想,坐在籠中,不住地打量著西施,心中喜悅之意漸生。只見西施依然是那麼嬌慵嫵媚,熱氣所致,面色酡紅,美目流盼之間風情萬種,或是因為練了數年巫氏秘術之故,彷彿比五年前還要年輕了不少,形如二十三四歲的女子。
西施見伍封不住地打量自己,目光肆無忌憚地上下游弋,臉色微紅,嗔道:「兄弟!」伍封「哦」了一聲,微覺尷尬,心道:「姊姊和月兒一樣,真是越來越美麗動人!」
西施見他的眼光頗有些鬼鬼祟祟,嗔道:「兄弟,你這麼瞧著,似乎不大好罷?」伍封怔了怔,不禁哈哈大笑,忽地尋思:「為何我與姊姊在一起,心裡總有些蠢蠢欲動?看來這與姊姊天生嬌媚迷人大有關係。怪不得夫差會被姊姊迷得七顛八倒,連勾踐也想將姊姊納入宮中。」
西施忍不住笑道:「兄弟倒真是奇怪了!四五年未見,面容還是老樣子,只是眼神成熟了些。而你這體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伍封猜她想起了那日在靈巖遇襲、自己受了箭傷、而她給自己解甲拔箭的事,笑道:「那日在靈巖之上,我可想不到會有今天。」忽嗅到一縷奇異的香氣由西施身上傳來,甚是好奇。先前他抱著西施由水中出來,也曾聞過這香氣,卻不曾在意,此刻閒聊之際,便覺得這香氣愈見濃烈。他妻妾眾多,周圍服侍的大多是女子,早已經習慣了女人身上的香氣,然而此刻這香氣卻格外與眾不同,心裡尋思:「這是什麼香氣?」瞥眼卻見顏不疑已經遠遠的走得開去,只有條桑帶著女卒守在籠旁。
西施見他忽然不說話了,奇道:「兄弟在想什麼?」伍封道:「姊姊身上這香氣十分奇怪,以前我怎沒在意?」西施嗔道:「兄弟怎麼問到人家身上來?噢,這香氣是衣服上的。當日我在太廟被越人擒住,越王勾踐便特地賜了幾件越服給我,說是不願意見我著吳服。」伍封道:「這衣服想是被香薰制過,此刻被火一烤,便越發的濃烈了。是了,城破之時,你怎麼跑到太廟去了?」
西施歎了口氣,道:「大王急於出城,我卻想到太廟收拾歷代吳王的神位,免被越人糟蹋了。不料還未及出去,便被伯嚭父子帶人擒住。太廟被越人一把火燒了,也幸虧我預先將神位包好拿走,否則吳人歷代先祖的神位便被焚諸一炬。」伍封恨恨地道:「這伯嚭父子好生可惡!想不到夫差不去太廟,反是你去收拾宗祀神位。」西施沉默了片刻,幽幽地道:「你以為我是為了夫差麼?我尋思你早晚會回來,我沒用得很,幫不了你,只好想法子收始這宗祀神位。可惜神位極大,難以拿得太遠,我被伯嚭擒住後,這包東西被他拿走了。」伍封心裡頗為感動,想不到西施在亂軍之中,仍然想到自己,她不是吳人,連夫差也顧不上太廟的事,若非因為自己,她又怎會往太廟去?
西施又道:「你那條大銅戟我也想拿走,可惜太重拿不動,失落在宮中,被越王的孫子鹿郢拿走了。」伍封歎了口氣,道:「小鹿兒?」
這時顏不疑走了過來,道:「你們倒好興致。」伍封道:「既然……」,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忽覺頭暈目眩,渾身軟綿綿地無甚力氣,不禁晃了晃。西施吃了一驚,忙將他扶住,問道:「兄弟?」伍封奇道:「這事有些奇怪!怎麼沒來由地會頭暈乏力?」沉吟片刻,道:「莫非中了毒?」
顏不疑不禁微笑道:「龍伯覺得這香味如何?」伍封皺眉道:「原來是毒香,這個在下可沒有想到。」顏不疑道:「此香名叫『溫柔香』,是計然先生的秘傳,條桑仍有不少。」條桑在一旁笑道:「這毒香是計先生所研製的,屬於昏藥一類,也可放於任何生火之物中,發出異香。雖然不損身子,但嗅者渾身骨軟,沒有四個時辰決不能恢復力氣。當年桑兒在落鳳閣常用此毒來應付好色之徒,嘻嘻,伯嚭也曾試過,一睡整宿,他還以為這落鳳閣格外宜他,十分睡得好。所以這毒藥叫『溫柔香』,只對男子有用。」
顏不疑笑道:「也虧計然能想得出這藥,我們將毒藥下在西施夫人的衣上,龍伯趕來救她,火將香氣烤出,正好一嗅而迷。」伍封歎道:「你們竟想得出這種下毒法子來,當真是用心良苦。」顏不疑道:「這不是在下想出來的,而是父王的主意。」伍封愕然道:「這毒香是早些天就染在衣上,越王也早知道在下會來?」
條桑格格笑著道:「龍伯以為大王是神仙麼?桑兒猜想大王未必是為了龍伯,只因西施太過惑人,大王是怕其他的男人趁他不在,打西施夫人的主意,才會將幾件薰過『溫柔香』的衣服賜給夫人,讓她定要穿上。不料這次龍伯趕了來,正好中計。」她久歷風月,不僅說話隨便,對男人的心思自然是比較瞭解,才會這麼說。顏不疑見她說話全沒有尊卑分寸,不禁皺眉。
顏不疑道:「本來在下不願意用這種手段,不過父王既用了,在下樂觀其成。何況龍伯厲害得緊,除師祖外無人能勝他。在下雖然不大甘心認輸,但不得不服,哼,閣下斷我一手,此仇自然要報。」條桑也道:「龍伯毀我們落鳳閣,殺了計先生、鳴蜩、萑葦、秀葽,此仇也是不可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