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公子的大營在城東的小山丘之上,離城不過三里,伍封一出城門,遠遠便看見小山丘上一片通明。
銅車到了營前,只見營中被火燭照得如同白晝,新稚穆子先下車通報,不一會,只見營中一彪騎兵飛跑出來,到了近前,騎馬分開,從中間閃出一人一騎,正是任公子,他哈哈大笑道:「龍伯黌夜來仿,當真是盛情!」
此刻他的裝扮與以往大不相同,錦衣玉帶,袖口衣邊都有一圈雪白的獸毛,頭上帶著一頂鑲著虎皮的尖鐵冠,冠頂有一根四五處長的野稚羽,顯得另有一番神氣。
伍封笑迎上去,道:「任兄……大王遠來不易,在下恐怕明日賓客太多,無暇說話,特地趕來聊聊,與大王飲幾爵酒。」任公子此刻已經是一國之主,伍封只好改稱他為「大王」,免得失禮於人,不過代國素來不與中原各國相通,不算周的封國,它國之人見其君王,便用不著自稱「外臣」了。
任公子跳下馬來,笑道:「寡人原想入城拜訪龍伯,只是不得其便,龍伯此來正好。」
二人攜手入營,鮑興與新稚穆子跟在後面。
只見內外的胡人騎兵來回巡哨,一個個披紅掛綠,是以森嚴之兵防也不曾減了營中處處透出來喜氣。
眾人都進了中央的金頂大帳依禮坐下,任公子令侍女奉上酒餚,道:「寡人往晉途中遇到埋伏,幸虧龍伯識破了歹人的奸計,還派了平啟率精騎護送趙大小姐來報訊,足見盛情。」
伍封道:「這算得了什麼?那日在泗水之上,大王救了在下一次,正該報答。」
任公子搖頭道:「那一次是無意為之,且未出上絲毫力氣,不比這一次龍伯有意援手。」
伍封道:「權當是報答大王贈我余皇巨舟之德吧。是了,眼下平兄已經是趙大小姐的親隨,明日陪嫁到代國去,日後還請大王多多看視。」
任公子喜道:「平啟勇猛之極,大有闖將之才,能回我代國效力,那是最好不過。」他臉上露出尷尬之色,又道:「以前寡人與平啟有些誤會,不過已經化解了。這次寡人還當著趙大小姐向他陪罪,謝他救命之德。」
伍封笑道:「這就好了,不過平兄此次是保護趙大小姐,借此隱於代國,大王若以弓旌相招,只怕他不會答應。」他親口向任公子說了平啟之事,就算任公子有報復平啟之心,也是不敢動手。
任公子愣了愣,點頭道:「也好,平啟忠心耿耿,劍術又高明,有他在宮中,寡人便不怕董門餘黨了。」
伍封吃了一驚,道:「莫非董門中人要謀反不成?」
任公子歎了口氣,道:「謀反當然是不會,前些時師父不理會寡人苦勸,解散了董門,寡人甚是無奈,只好設法招董門中人於軍中任職,不料他們一個個都不願意,反而四下走脫,另往它國,令寡人大惑不解,總是耽心有董門餘黨鬧事。」
伍封心道:「這些人大多是你教出來的,為何會如此?莫非是你以前未曾善待他們?」
任公子道:「龍伯定是以為寡人以前對他們不好了!其實寡人對董門弟子管束雖嚴,卻也沒有虧待過他們。我看這事情與師父有關,多半是另有所謀。」
伍封對董門內部的事倒不怎麼感興趣,道:「尊師要對付在下,居然連董門也解散了。董門威震北地多年,不料因在下而散。」
任公子歎道:「寡人也覺得這件事不利於代國,便求見師祖屠龍子。可惜自寡人繼位之日始,師祖便閉門練劍。過些天師父解散董門,寡人想求師祖去阻止,但總是見不到師祖。」
伍封吃驚道:「劍中聖人的劍術天下第一,為何還要閉門練劍?」
任公子道:「師祖因新悟妙訣,是以再練屠龍劍術。不瞞龍伯說,師祖這屠龍劍術是四十年前所創,共一百零八式,當世憑此劍術縱橫天下下,所向無敵。二十年之後,曾閉門練劍兩年,改為七十二式,從此再無人能在其劍下抵禦三劍。」
伍封臉色微變,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劍術高手,就像他自己的劍術一樣,最時紛繁複雜,後來漸趨簡單,威力卻大了許多,支離益閉門練劍兩年,一百零八招劍術卻變成七十二招。這一次支離益閉門練劍,日後這屠龍劍術會是幾招?
任公子又道:「師祖年輕之時,用的是一柄『寒沙』鐵劍,此劍鋒利無比,後來傳給了顏不疑。其後又仗『天照』重劍打遍天下,此劍眼下已經是龍伯的心愛兵器。其後師祖所用的寶劍名曰『屠龍』,似乎是輕如鴻毛之器,可此後沒有看過他用劍,看過的都已經死了。現在師祖用劍之時,旁人只見其光,僅聞其聲,誰也沒見過劍的真正模樣。」
伍封歎道:「單從兵器由輕而重,再由重而輕,便可知道屠龍子的劍術非凡,的確是大宗師的手段。」
任公子歎道:「師祖練劍之時,天大的事也不會理。這一次閉門練劍,只怕又要二三年,寡人少了師祖在身後,更無法勸服師父改變主意。眼下家師已經離開了代國,不知所蹤。以寡人看來,家師只怕已經入了晉地,寡人大婚之後,家師多半會來找龍伯比試劍術,此事勢在必然,寡人無法阻止,只盼龍伯能設法相避。以國事而論,龍伯對代國利大於弊,寡人可不願意龍伯傷在家師劍下。」
雖然他說得委婉,但從他語氣之中,自然是說伍封的劍術絕對敵不過董梧,二人如果動手,伍封多半非死即傷。任公子身為代王、董梧的徒弟,能這麼說已經是最偏向伍封的了。
任公子是董梧一手教出來的,又多次見識過伍封的劍術,對師父和伍封的劍術都極為瞭解,他這麼說,即是說明以伍封在吳國時的劍術進境,若與董梧交手仍是必敗之局。
伍封心中凜然,雖然他新練成了「無心之訣」,但仍是不敢大意,點頭道:「面對董門之長,誰也不敢大意,大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此事能避則避,萬一避不了時,也只有奮力一戰了。不瞞大王說,在下離吳之後,劍術也新有領悟,長進了些許。」
任公子點了點頭,歎道:「龍伯智謀百出,此事未必不能用其它辦法解決。」
他反覆說董梧的厲害,自然是極不願意伍封死於董梧之手,伍封見他只差說出「見董梧則逃」的話來,微微笑道:「這個在下理會得。」忽想起一事來,問道:「有些事在下早想問一問大王,可惜未得其便。」
任公子道:「龍伯有何事相詢?」
伍封道:「當日董門刺客入齊,助闞止對付田氏,後來朱平漫說令師之子死於是役,是否確有其事?」
任公子搖頭道:「家師的兒子只有計然一人,且此事在董門中只有數人知道,一般人都以為家師無子。」
伍封心忖:「怪不得平兄也說董梧無子。」問道:「可那刺客之中,有一人身著『金縷衣』,想來身份與眾不同。」
任公子吃了一驚,沉吟了好一陣,道:「『金縷衣』?寡人明白了,那人必定是梁嬰父的兒子,怪不得寡人即位之事,梁嬰父大加阻攔,原來是因其子隨寡人入齊,死於臨淄。」
伍封聽得一頭霧水,皺眉道:「這事怎又與梁嬰父扯上了干係?」
任公子道:「師祖少年之時曾娶有一妾,便是梁嬰父之姊,當時師祖對她甚是喜愛,將親手所製的防身至寶『金縷衣』賜給了夫人。可惜不出三年,夫人早亡,這『金縷衣』不知下落,現在想來是必被梁嬰父偷偷拿走了。梁嬰父早就對寡人說過,要讓他的獨子入董門來,寡人見他的劍術名家,其子隨父練劍還勝學董門刺御之技,並未答應。當日寡人入齊之前,有個姓梁的弟子執意要跟隨立功,寡人見他劍術還算過得去,嘉其勇氣,便帶了他去。現在想起來,這人與粱嬰父的面容相似,定是梁嬰父瞞著寡人,使他的兒子入我董門,怪不得這人在門中被家師十分看重,想來家師早知道他的身份。」
伍封訝然道:「董門所授的刺御之技,畢竟是刺客一流的本事,未必勝過梁嬰父的家傳劍術太多,梁嬰父不教自己兒子劍術,卻讓其子到董門為刺客,又是何故?」
任公子搖頭道:「這就不知道了。莫非梁嬰父是想讓其子日後承繼董門之長?但這事不得師祖與家師默許,就算他劍術練得再好,也無可能。」
伍封道:「想來是屠龍子與令師已經有這意思,梁嬰父才會讓兒子入了董門。董門刺客雖然厲害,畢竟有殺身之虞,梁嬰父如非有重大圖謀,犯不上讓兒子當刺客冒險。」
任公子點頭道:「定是如此,可他又何必瞞著寡人呢?是了,那件『金縷衣』又在何處?」
伍封笑道:「不瞞大王說,此衣被在下所得,成了迎娶月兒的聘禮。」
任公子愕然片刻,大笑道:「想不到師祖的三件寶物之中,已有兩件歸了龍伯,哈哈!月公主美麗絕倫,又勇武善戰,此衣正合她用。」他心儀的女子天下只有楚月兒和趙飛羽二人,聽說「金縷衣」在楚月兒身上,反而覺得最為合適。
伍封又問:「董門還有個東郭子華,這人劍術如何?」
任公子搖頭道:「東郭子華的劍術甚好,我董門之中,除了師祖和師父外,劍術依次下來應該是顏不疑、東郭子華、柳下跖、市南宜僚、計然、南郭子綦、朱平漫,寡人的劍術在柳下跖與市南宜僚之間。東郭子華的本事有許多是師祖親授,劍術在寡人之上,這人是個絕美的男子,不過行事古怪,最喜歡獨處,董門中無人與他熟悉。十餘年前這人突然失蹤了,至今不知道下落。」
二人言談甚歡,伍封見帳外月色如霜,笑道:「明日大王要娶妻,正要養好精神,在下還是先行告辭。」
任公子將他們送出了大營,叮囑小心云云。
銅車離了大營,趕回城中。伍封見新稚穆子年紀雖幼,卻不說多話,十分乖巧,大有小鹿之風,笑道:「穆子隨大小姐練劍,又學習兵法,想來本事了得吧?」
新稚穆子道:「小人這點本事,怎及龍伯和大小姐萬一?不過後日小人一路護送大小姐到代國去,擬在代國留些日子,正好向大小姐和大王多學些兵法。」
伍封點頭道:「難得你年紀輕輕,卻如此上進。」
新稚穆子笑道:「龍伯恐怕只大不了小人幾歲,卻已經名滿天下,為列國所敬重,大小姐時時向小人說起龍伯,上次又見識過小夫人的劍術和格擊本事,今日向小夫人討教了些劍術,大有脾益!」
說著閒話,車入了城,先停在趙府之外,新稚穆子告辭回府,伍封與鮑興二人回到府上時,已經是三更時分了。
次日一大早,伍封便到了趙府,只見趙府上下喜氣洋洋,賓客盛眾,簡直是揮汗成雨。魏駒、韓虎以及晉定公的使者早在府上,伍封根本無暇與趙氏父子說話,只是打個招呼,說幾句客套話而已,然後坐在貴賓之席,趙無恤之弟趙嘉在主人席上陪著眾客飲酒,說些閒話……
伍封見智瑤並沒有來,只派了絺疵和豫讓為使,知道這人暗算不成,雖然大家並不捅破,裝著無事,他也無顏前來,故意問絺疵道:「為何不見智伯?」
絺疵答道:「智伯偶染風寒,未能親來。」
趙嘉笑道:「智伯來不了,有絺先生和豫先生前相賀,也是好的。」
這時候,豫讓上前向伍封敬酒,小聲問道:「小人有事要與龍伯說,未知龍伯是否方便?」
伍封聽張孟談說過豫讓的事,知道他是忠勇之士,點頭道:「在下久聞豫兄之名,早想一敘。」
二人對飲了一爵,豫讓回席之後,伍封託言更衣,轉到側廊上去,過了一會兒,豫讓也來了。
二人到花園之中,豫讓問道:「未知龍伯是否認識一個名叫豫無鬼的人?」
伍封吃了一驚,道:「豫大叔是先父的故人,可惜已經亡故了。」
豫讓歎道:「小人便是其子。前些時小人與貴府的平兄比試了一場劍術,平兄說其劍是龍伯所賜,名曰『無鬼』,小人還特地索看,認識『無鬼』二字鑲的是先父的字跡,才知道先父與龍伯是舊識。」
伍封又驚又喜,道:「怪不得在下一見豫兄,便覺有些面善,原來是因與豫大叔相似,我還道見過豫兄卻想不起來了哩!」
豫讓又問:「小人改投智氏為家臣,先父大為不悅,憤而離晉,從此便無音迅,小人曾多方托人打聽,只聽說先父收了一女名叫遲遲,居於魯國,後來不知所蹤。」
伍封歎了口氣,道:「其實遲遲是萊夷玄菟法師之女,豫大叔亡故之後,遲遲到了柳下惠大夫府上,後來嫁給在下為妾,生了一子。可惜天不予壽,上年市南宜僚到府上行刺,受驚而亡,唉!」
豫讓驚道:「原來龍伯懸賞千金要殺市南宜僚,是為了給遲遲報仇!」
伍封道:「說起來,豫兄算得上在下的大舅,這真是意想不到。」
豫讓道:「小人與遲遲未曾見過面,又非親生兄妹,龍伯這麼說,是往小人臉上貼金了。有一件事龍伯不可不知:董梧眼下已經到了絳都,便在智府。昨日小人見過此人的劍術,當真是非同小可,勝過小人多矣!這人為龍伯而來,可要小心。」
伍封點了點頭,道:「在下早有準備,無非是一戰而已。」
這時,那絺疵也走了來,向伍封施禮道:「龍伯!」又看了看豫讓,豫讓向他點了點頭。
絺疵道:「龍伯請恕小人多口,那董梧劍術了得,龍伯是大國貴人,雖然英勇過人,卻犯不上與此人動手。此間事了,龍伯宜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伍封大感愕然,心忖自己與智瑤算是對頭了,絺疵與豫讓一文一武是智瑤的心腹家臣,豫讓是遲遲的義兄還好說些,連絺疵居然也對他如此關心,真不知道是從何說起。
絺疵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道:「其實這是智伯的主意。董梧是天下名人,又與梁嬰父有舊,他到智府上來,智伯自然要接納。只是誰都知道董梧是衝著龍伯而來,萬一龍伯有何損傷,齊楚兩國或會不悅。我們智氏犯不上多結強敵,是以智伯一面開解董梧,一面希望龍伯避開此人。」
伍封恍然大悟,心忖自己當著晉國君臣打敗智瑤,這人素來狂妄狂妄自大,自然是深以為恥,如今卻能以大局為重,顯然並非莽撞無知之徒,也怪不得能在晉國威壓趙、魏、韓三家。
伍封點頭道:「這事在下理會得,各位儘管放心。」
三人先後回到了堂上,伍封方才坐下,趙無恤匆匆過來,小聲對他道:「龍伯,在下打聽的明白,董梧已經來到了絳都,眼下在智瑤府上。雖然龍伯不會怕了他,不過無須力敵,這些天龍伯最好謹慎小心,等燕兒婚事一過,在下自有安排。」
伍封笑道:「多謝無恤兄的好意。」
趙無恤見他若無其事,點了點頭,又匆匆迎接賓客去了。
這時,身旁的韓虎伸過頭來,道:「龍伯,聽說董梧在智伯府上,這人劍術高明,可要小心。」
伍封點頭道:「此事在下知道了,多謝韓公相告。」才拿起酒爵,那魏駒又走了過來,小聲道:「龍伯,適才在下收到一個消息,龍伯不可不知。」
伍封笑道:「是否董梧在智伯府上之事呢?」
魏駒愕然道:「原來龍伯已經知道,魏某便放心了。想來龍伯自有應付之策。依在下之見,絳都處處凶險,龍伯隨行從人不多,不必力拼。」
伍封拱手道:「多謝指教。」心道:「他們都怕我與董梧動手,定是怕我死在晉國,激起齊楚之怒。我送燕兒到晉,反而被害,田恆不為我報仇,這面子往哪兒放去?國君老丈人也不會坐視不理,齊國若是興兵向晉,楚國只怕也會藉故北上,晉事便煩了。」
從昨晚任公子開始,已經有許多人勸他避董梧之鋒,無人認為自己能勝過董梧,伍封反而激起了心中的豪氣,心忖:「莫非這董梧真是無人能敵?」
快到午間之時,任公子率了三百精騎入城迎親,絲樂飛揚、眾聲喧嘩之中,趙飛羽上了香車,臨行時掀開帷幄,回頭看了看趙府大門,長歎一聲,垂下帷帳。
伍封正在車旁不遠處,一眼見到趙飛羽漆黑的髮髻上,插著自己送給她的那一支鐵笄,心中微震,神為之傷。
平啟與新稚穆子各乘一車,守在趙飛羽香車左右護送。眾賓客又隨香車前往城外任公子的大營,雖然韓虎魏駒等人與代國無甚交情,但任公子畢竟是一國之君,又看在趙氏面上,都依晉人之俗移往新郎處繼續宴飲。
伍封在酒宴上與韓虎魏駒盡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舉爵痛飲,這二人不敵他的酒量,大醉回去,伍封又飲了一個多時辰,早已經大醉,搖搖晃晃向任公子告辭,由鮑興和趙府中人送回了府中。
回府之後對楚月兒道:「董梧已經到了絳都。」說完倒頭大睡,楚月兒與展如鮑興等人自行安排府中防衛不提。
睡到初更時分,伍封迷迷糊糊醒來時,楚月兒、田燕兒和春夏秋冬四女正在外室說話,眾人將飯餚拿上來,伍封胡亂吃了些,田燕兒見伍封心情抑鬱,自去拿了酒來,眾女又陪伍封略飲了些酒,到三更之時,眾人都感睡意上湧,各自安睡。
這一覺好睡,伍封直到次日辰時方醒,睜眼便見楚月兒躺在身旁,小臉紅撲撲地睡得正香,他輕手躡足地下了臥床,也未穿衣,在房中赤裸著上身使了一套「空手搏虎」的功夫,登覺精神大振,這才穿衣佩劍。
這時楚月兒醒來,咕嚨道:「好睡!咦,夫君先起身了。」起身與伍封出到外面,卻見春夏秋冬四女仍在外室睡著。
伍封笑著小聲對楚月兒道:「昨晚定是我乘醉吵鬧,讓你們都睡得不好。」
楚月兒道:「今日可有些怪了,月兒從來這麼貪睡過。」平日楚月兒十分驚醒,伍封每朝醒來時,楚月兒早坐在一邊侍候,想不到今日卻還比伍封醒得晚。
伍封笑道:「想是這些天你到處玩耍應酬,頗為辛苦。」
他們這一說話,睡在外室的春夏秋冬四女也醒來,甚覺不好意思,連忙起身。
眾人盥洗之後,到了大堂之上,見田燕兒正在堂上與旋波說話,正等他們用飯。田燕兒看了伍封一眼,臉色微紅。
旋波笑嘻嘻道:「龍伯愛酒,月兒定是常被龍伯灌醉。」
楚月兒笑道:「夫君倒不大灌我們飲酒,不過偶有幾次而已。」
伍封用飯之時,道:「眼下已經過了辰時,只怕趕不及送任公子和趙大小姐動身吧?」
田燕兒道:「任公子和大小姐一早派了平爺來向龍伯告辭,不過平爺知道龍伯心情不好,大醉未醒,說是來應個景,不失禮數而已,任公子和大小姐必定不會見怪。他與小興兒說了一會兒話,這才走了,說是任公子和大小姐卯時起身往代國去,此刻怕是趕不及了。」
伍封見才走了一個時辰,也顧不上用飯,起身道:「不妨,他們大隊人馬、絲竹歌舞一路緩行,我定能趕上相送。」
楚月兒道:「大小姐對我有授藝之德,我也該去送送,可惜晉人多禮,比不得我們齊楚二國,男女不好同乘,何況董梧大有可慮,怕他偷偷入府,我要陪著燕兒,無法趕去。」
伍封對鮑興道:「把那匹黃龍帶上,一陣我送給大小姐。這是柔兒的座騎,放在府中睹物思人,柔兒和大小姐都是天下奇女子,此馬給大小姐最為合適。那匹白龍便給燕兒吧。」
田燕兒喜道:「多謝龍伯。」旋又搖頭道:「算了,晉人鄙夷騎馬,白龍還是留在府上吧,我若要了它,多半用不上,就算用時,無非是馭車而已,委屈了良馬。」
伍封道:「這也說的是。」
鮑興去備車牽馬,伍封對展如道:「府中防備,還請展兄多多費心。」
出府登車後,鮑興將黃龍馬韁繩繫在銅車之旁,問明了路徑,馭車出了北門,向西北方急趕。
急駛了一個多時辰,總算趕上了任公子的大隊人馬。
人馬停了下來,任公子一騎迎上,笑道:「龍伯一路趕上來,是否有甚急事?」
伍封道:「倒沒有什麼事情,無非是來送一段路而已,本當早些來,只是昨日宿醉未醒,耽誤了些。」
任公子歎道:「龍伯如此重義,寡人甚是感慨。」
這時,平啟護著趙飛羽的香車也迎了上來,平啟向伍封施禮道:「早間到府上去,都說公子飲醉未醒,想不到終是趕了來,大小姐必定高興。」
伍封歎道:「今日一別,未知何日方能見到,諸位珍重。」讓鮑興將黃龍牽上來,道:「在下有良駒一匹,名曰黃龍,今日送給大小姐,以供驅策。」
趙飛羽在車中幽然道:「龍伯盛情,飛羽沒齒不忘。」
平啟上前將黃龍牽了過去,黃龍長嘶一聲,回頭看了看,隨平啟走過去。
伍封立時想起葉柔來,由葉柔又想起遲遲、西施、蟬衣等女,長歎了一聲,向眾人告別。
銅車才行百餘步,便聽聲後嗚嗚咽咽的笛聲在風中飄忽而來,笛音甚熟,正是遲遲最喜愛的那一首《蒹葭》。
伍封擊軾作和,唱道:「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流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之坻。兼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笛聲歌聲在原野上此起彼伏,連那一幹不懂辭意的胡人也覺得心旌震盪,魂為之消。
伍封回到府中,卻見眾人都在堂上說話,甚是熱鬧。
田燕兒對他道:「先前趙嘉來過,老將軍特地讓他帶了些梅子來,說是龍伯醒酒之用。」
伍封道:「老將軍太小瞧我了,過了一夜,再怎麼醉法也不致於此刻還未醒來吧?」又道:「無恤兄不擅飲酒,多半是一旦飲醉,便要用梅解酒,老將軍定以為我也是如此。」
此刻已是午飯之時,伍封連早飯也沒吃好,覺得肚餓,讓人拿上飯餚,與眾女一起用飯。
用過飯後,伍封道:「怎麼不見展兄、小刀、小陽、小興兒和老商?」
旋波笑道:「還說哩!昨天龍伯回來,說董梧到了絳都,展蛇兒十分緊張,帶了小興兒、老商、小刀、小陽和勇士在府中四處佈防,輪流當值。」
伍封命人將展如等人喚來,道:「董梧不比常人,就算防守再嚴也擋不住,你們不用緊張,徒自辛苦,還是老樣子好了。」
鮑興吃驚道:「那怎麼行?」
展如道:「公子為何突然意氣闌珊了呢?只可惜人手不足,否則,小人有把握將這府中防衛佈置得緊湊些,董梧就算本事再大,也不能來去自如。」
商壺樂道:「老商倒不信有誰打得過姑丈。」
正說話間,田力帶著張孟談上堂來,張孟談向伍封施禮道:「龍伯,老將軍和少主人派小人帶了二百士卒來,韓、魏、智三家各出了一百人,總共五百人由小人帶來替龍伯守府,眼下都在外面,聽從龍伯調遣。」
伍封又驚又喜,道:「這真是一番好意,想得周到。」心忖晉國四卿都怕自己死於董梧之手,雖然不全是關心自己之故,卻未必是惡意。暗道:「這董梧一到絳都,弄得晉國四卿人人驚慌,又無法將他逐出絳都。若非這人十分厲害,哪會如此?」與展如和張孟談商議了佈防,此時便看出展如的本事來。
展氏歷吳將,他自己也為將日久,軍陣佈防正是所長,當日他在泗上所布水寨,連葉公也大加稱讚。雖然府中佈防不用水軍,但兵法相通,展如將三十鐵勇和一百倭人勇士佈於內院,其餘的數百人三班輪流,各處弓手、長短之兵搭配,佈置得井井有條,本來是三人商議,但伍封見他著實高明,經驗比自己老到得多,索性不再說話,任展如安排。
張孟談驚道:「這位展兄比得上軍中宿將,極有才幹。」
伍封道:「他本就是軍中宿將,跟隨我之前,是吳國的水軍司馬。」
張孟談道:「莫非展兄便是吳國名將展如?」
展如點頭道:「正是在下,在下因吳國內亂,被人迫害,這才離開吳國跟隨了龍伯。」在伍封的家臣之中,以展如的本來身份最高,伍封待他也與眾不同。
張孟談道:「有展兄在,小人便可以放心了,這五百人便留在府上,小人還要監視智府。」向伍封告辭走了。
伍封將他送走之後,見展如上下忙碌,軍令嚴整,心道:「展兄畢竟是為將日久,軍中的本事勝過趙兄和蒙兄多矣!」
趙府又命人送來了河鯉、河豚和各類山珍若干,說是給龍伯制餚,伍封收下東西,才將他們打發走,韓府又派人送來美酒數車,魏府還送了歌姬絲竹兩隊,伍封笑吟吟收下不提。
楚月兒大奇,道:「今日這晉國四卿突然如此慇勤,是何道理?」
伍封笑道:「他們是想我留在府中,才送來美酒佳餚、絲竹歌舞,盼我對酒當歌,擁美而眠,總之是不要外出,免被董梧所傷。」
田燕兒聽他說著「擁美而眠」四字,臉上一紅,問道:「趙府這麼做還好說,怎麼智、韓、魏三家也會派士卒來保護龍伯?尤其是智瑤前些天在龍伯劍下丟臉,理應恨龍伯才是,怎麼也怕龍伯被董梧傷了?」
伍封道:「除了趙氏,我與其他三家都沒什麼交情,他們怕我死在這絳都之中,激起齊國之怒。令尊田相是個聰明人,我送你成親,卻在晉國被害,晉人責任可大了!若不替我報仇,大損臉面。不過齊國雖然勢大,比起晉國卻有不足,到時候定會派使者到楚國找我那楚王小舅子去,齊楚聯軍大舉伐晉!」
楚月兒道:「原來如此。是了,那越王勾踐也是個聰明人,如果齊、楚、晉三國交兵,對他越國也有大利,說不定他也盼夫君在絳都被害哩!」
伍封讚道:「月兒聰明得緊。勾踐當然也有這心思,可惜天下間只有一個董梧。若是越國有董梧這樣的高手,早就派了來!是以前些時晉人倒不在意,不怕有人能傷了我們,眼下董梧來了,這人非同小可,晉人才會耽心。這幾天我便給四卿面子,守在府中不出去了。」
鮑興忍不住道:「這是否太過示弱了些?」
伍封笑道:「示弱便示弱了,這又打甚麼緊?這幾年我爭勇鬥狠多了,偶爾也該退步讓人。嘿,晉人雖見過我大勝智瑤,仍以為我劍術不及董梧,怎知道那日我與董梧一戰未盡全力?若我用雙手之劍,未必便會輸給董梧!」
眾人見他豪氣大生,齊受感染,便覺董梧也無甚可怕了。
伍封將眾人叫到練武場上,又將三十鐵勇、一百倭人勇士以及能戰的寺人、侍女都叫了來,道:「我想出了一個人人可用的法訣,那日我教趙大小姐快劍之訣,又受她啟發,更為好學了些,你們都學一學,可將你們出招的速度提升不少。」
當下教眾人此訣。其實這就是從他教田燕兒、春雨等人的快刀快劍之術之中而來的方法,田燕兒、展如、鮑興、商壺、春夏秋冬四女、小紅均不必學了,自在一旁練習,其餘圉公陽、庖丁刀和那些寺人、勇士都未學過,都認真習練,連田力和旋波也各拿了一柄劍下場。
伍封不料旋波也會劍術,看了幾眼,見她劍術平平,顯是學的展如的家傳劍術,看來是成親之後,時時與展如「鴛鴦戲劍」的結果。
伍封微笑看了楚月兒一眼,小聲道:「月兒,這些日子你甚忙,我們好久沒有『鴛鴦戲水』了吧?」他見眾人練武甚勤,這練武場不太大,自己和楚月兒反而無所事事,遂將楚月兒扯到後院「鴛鴦戲水」不提。
午間庖丁刀制了幾尾河豚,又弄了若干山珍,炙、烹、煮、燴,製成諸般菜餚,眾人吃得讚不絕口。
伍封叫上歌舞絲竹,鐘鳴鼎食,美酒佳餚,與楚月兒、田燕兒、鮑興、商壺說話,以此消磨時光。其餘的人卻不敢怠慢,自去練武。
至於田燕兒婚事,趙府早派了許多人來準備,這種瑣事也無須伍封插手,如此過了兩日,終到了田燕兒出嫁之日。
一大早,韓虎與魏駒便結伴而來,伍封將他們迎進大堂,笑道:「韓公、魏公來得倒早。」本來他只是在府門迎接貴賓,再由田力引客上堂,但韓魏二人身份高貴,自然要親自送到席上,以示禮隆。
魏駒笑道:「龍伯老是在府中不出,好在月公主有暇,又願意給面子,此女當真是天下絕色,只怕不在西施之下。在下對龍伯羨慕之極!」
伍封哈哈大笑,將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叫上來,與二人見禮,魏駒沒見過春夏秋冬四女,看得一雙眼珠子差了瞪了出來,口中吞涎,良久方道:「妙哉!」
韓虎也有些失態,不過他不像魏駒好色,在一旁笑道:「本以為魏公有許多評語,不料只是『妙哉』二字!」
魏駒歎道:「不可言傳!不可言傳!龍伯可真是讓在下羨慕死了!」
眾女都忍不住笑,伍封自然不會讓她們久在堂上,被人色眼相對,讓她們到田燕兒室中準備,眾女下堂去了。
伍封將二人引到席上,韓虎道:「天子派了王子姬仁為使,賀趙氏娶妾,龍伯未見過這位王子吧?」
伍封心道:「周室不振,全靠晉國支撐,如今趙氏娶親,原也該來。」道:「天子派王子為使,這真是十分榮耀的事情。為何他們不早來數日,順便也賀一賀趙氏嫁女?」他聽趙飛羽說過姬仁十分賢明,此女眼界甚高,她說了個「賢」字,必定不假,尋思:「等今日事畢,便去拜訪一下這位王子。」
韓虎笑道:「嫁女怎能與娶新婦相比?何況趙女所嫁的是代國,代國自稱為王,向來不通中國,又非天子所封。天子若派使相賀,豈非承認代國之王?天下豈有二王的道理?何況王子姬仁今日才到,也趕不及。」
伍封點頭道:「這也說得是。不過楚國、吳國、越國也都稱王,為何又被列國看重?」
魏駒此刻緩過神來,道:「這三國也少通中原,雖然自稱為王,但他們偶有使節到成周,自稱為臣,與代國可不大相同,何況楚國本是天子所封的子爵之國。」
伍封道:「依在下看來,這也與國勢有關。楚境之大自不必說,吳曾稱霸,越勢日強。這三國不可輕忽,只好含含糊糊算了。」
韓虎點頭道:「正是,小國無外交,代國境小民貧,絕對承認不得。政事之精髓,只在『強弱』兩個字上面。」
三人才說了幾句話,便有賀客上門,伍封向韓魏告罪離開,此時賓客絡繹不絕,紛紛而來,伍封迎接不暇。
智瑤還是未來,派了絺疵與豫讓二人為使,伍封迎他們入府時,豫讓道:「龍伯,董梧今早離開了智府,不知下落,或是出了絳都。」
絺疵道:「定是他這兩天當不得智伯苦勸,暫時打消了尋仇的心思,離開了絳都。」
伍封道:「多謝相告。」心中反而警惕起來,心忖:「董梧為了報仇,不惜將董門解散,連任公子也勸不住,怎會聽智瑤的話?」藉故到了後院,將楚月兒叫來,道:「月兒,今日要小心一些,董梧或會動手,午間送親之時,你讓小紅馭車,守在燕兒車旁,免得有失。」
楚月兒登時興奮起來,點頭答應,道:「這些天時時說起董梧,月兒反而想與他鬥一鬥。」
伍封見她毫無畏懼之意,笑道:「他的劍術極高,我們未必勝得過他。」
楚月兒倒不輕敵,道:「就算我們敵不過,大可以聯手,就像當日在衛國對付顏不疑一樣。」
伍封笑道:「是極,我便是這意思。」
他回到前院,剛剛接待晉定公的使者之後,周使王子姬仁便來了。
伍封見姬仁四十三四歲年紀,雖然不高,卻十分勻稱,眉清目秀,鬚髮極為齊整,衣服也簡撲無華,施禮道:「王子遠來不易。」
姬仁笑道:「在下久聞龍伯大名,當真是如雷灌耳,早想來見一見龍伯的風采,今日一見,果然是神武英姿,超凡脫俗。」
伍封見姬仁只帶了幾個從人,不像韓虎魏駒他們走到哪裡都有數十人相隨,心道:「周實雖弱,不至於多帶些從人也不得,飛羽說他甚是賢明,看來果然如此。」對姬仁大有好感,道:「在下久聞王子之賢,今日來得正好。未知王子下榻何處?今日事畢,明日在下拜訪候教。」
姬仁想不到伍封對他如此禮遇,心忖自己雖是長子,但在成周毫無勢力,何況以伍封的身份勢力,根本不必阿諛巴結自己。眼下列國所看重的都是其弟姬厚,都當了姬厚是未來的周天子,自己走到哪裡,旁人也只是以一般使節看待,唯獨伍封卻對他盛情拳拳,令他有些愕然。
伍封猜到他的心思,笑道:「其實成周中的事,在下也略知一二。在下與人交往之中,當然是順勢因力,不過交朋友的話,只看本事品性。在下與王子是第一次見面,不過早些時曾聽趙家大小姐說過王子之名,大小姐說王子十分賢明,她是天下奇女子,所說的話必不會錯了。在下便想與王子多多親近,討教一二。」
姬仁這才明白,心中甚有感觸,歎道:「原來如此,其實是趙大小姐謬讚了。不過在下聽聞龍伯的本事多了,心甚仰慕,如能作長夜之飲,在下定有所獲。不過在下今日才到,原擬居在晉君宮中,只怕龍伯來往不便。今日且居宮中一晚,明日在下便移居驛館,再請龍伯宴飲。」
伍封笑道:「這就極好了。」親自將姬仁帶到堂上,坐在主賓席上,其從人坐在姬仁身後席上,伍封這才告罪離開,姬仁自與韓魏二人說話飲酒不提。
到了午間吉時,田燕兒上了香車,伍封的銅車在香車前引著,勇士兵車在兩側,田府陪嫁的人或乘車、或步行,隨在田燕兒香車之後,載著嫁妝的百餘乘輜車蜿延在後跟著,眾賓輕車簇擁,浩浩蕩蕩前往趙府,其中熱鬧豪化之處,還勝過趙飛羽出嫁之時,使整個絳都都顯得喜氣洋洋。
伍封的銅車就在田燕兒香車之前,雖然周圍人聲鼎,他卻隱隱聽得到田燕兒的啜泣之聲,伍封暗暗歎氣,想起此女與趙飛羽一樣,都是身不由己,頗有些黯然神傷。
正前行間,前面忽然停了下來,大隊被迫停了下來,伍封愕然,讓鮑興驅車上前,前面的一個倭人勇士迎上來:「龍伯,有人擋道!」
鮑興「嘿」了一聲,道:「什麼人?將他們趕走就是了。」
倭人勇士道:「雖然只是一人,我們卻趕不走他,老商每上前時,便被他一掌推開了,連他如何動手也未看清。」
伍封心中凜然,道:「這人必是董梧!你快上去,叫老商不要動手,免被他傷了。」
倭人勇士飛跑去傳令,伍封讓鮑興將車駛上去,見前面十字大道中央,商壺與眾勇士圍成一圈,也看不清圍住的何人。
商壺和眾勇士見伍封上來,這才退開。便見道中間低頭坐著一人,渾身黑衣,雖然秋風正盛,但這人的鬚髮衣襟紋絲不動,恍如一團死水般,透出森森的死氣。
伍封跳下銅車,向那人迎上去,道:「董先生獨坐風中,想是在等在下。」
那人緩緩抬頭,眼光如電一般向伍封掃過,道:「董某專為龍伯而來,欲與龍伯作生死一決。」
伍封點頭道:「好!」
他們二人雖然第一次見面,可一見對方,便知道對方的身份,須知這天下高手的氣勢是無論如何也扮不出來的。
董梧見伍封行事如此乾脆,毫不拖泥帶水,微感愕然,心道:「這人與眾不同,小小年紀便有諾大氣派。」站起身來,緩緩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伍封見他握著的是普普通通的一柄青銅劍,毫無特異之處,反而暗暗吃驚:「董梧身為董門之長多年,見過的良劍定是不可勝數,自己所用的反而是最尋常的銅劍,若非此人劍術已臻化境,怎會有諾大的聲名?」他這麼想著,也緩緩拔出了「天照」重劍。
這時,姬仁、魏駒、韓虎、豫讓、絺疵等人都下車趕了過來,韓虎汗流滿面,大聲道:「二位有話好說,千萬不可動手!」
伍封向他們揮了揮手,道:「各位請駐足細觀,請勿插手,今日之戰是在下與董先生之間的私事,與齊晉無關,也不干代國之事。」他想,與其天天提防這人,不如今天作個了斷,何況這人既然等候在此,就算不想與他交手也不行了。
眾人無不愕然,停下了腳步。周圍的人車紛紛圍上來,擠滿了四周,形成一個極大的圈子。
董梧點頭道:「正是,董某找龍伯一戰,本來就是私事。」
他們二人當眾這麼說,韓虎等人便稍稍寬心,須知此地圍觀者逾萬,二人都說是私事,就算伍封死在了董梧劍下,齊國也不能完全怪到晉國頭上。何況董梧今日是有心而來,預先等在這裡,任何人上去也勸阻不了這一場生死決鬥。
伍封和董梧二人靜靜站著,便如兩座山一般絲毫不動,兩口劍雖然不動,但劍上的寒光卻閃爍不定,恍如劍身之上都有潛流暗湧。
周圍眾人便覺得兩縷森森的寒氣由二人身上緩緩漾開,便如在水中扔下了一塊大石般,寒意如漣漪般越來越大,逼臉欲寒,周圍的人都心生懼意,產生後退之念。
忽見劍光一閃,也不知道是誰先動手,便聽兩劍清脆地碰響,眾人眼前彷彿劃過了一道閃電,只在這一閃之間,二人雖然都站在原地未曾移動,兩口劍卻已經碰響八九次之多,只是響聲奇密,眾人也分辨不出,連豫讓也搞不清楚雙劍相撞到底是八次或是九次。
眾人見這一眨眼功夫,二人已經出劍八九次,運劍之快,簡直是駭人聽聞!
其實,伍封與董梧這人已經交手了十二劍,只是有幾劍中途變化,未曾碰及。董梧出劍相攻,其劍之快還在伍封預料之上,幸虧伍封練成了「無心之訣」,眼睛盯在董梧的劍上,只要董梧劍尖微動,自己的長劍便相應當揮出,根本無須心念所及,劍不由心,只是隨手而揮而已。
這數劍下來,伍封暗暗心驚,知道自己的劍術比董梧略慢了一點點。不過他的劍慢純是因為所悟的「無心之訣」習之未久,對手又是經驗遠勝於自己的董梧,才會如此,再有二三個月練習,必定能比董梧出劍更快。眼下雖然只慢了一點點,但在董梧這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面前是極為不妙的事情,幸虧董梧的膂力雖大,卻還比不上顏不疑,比起伍封的神力來要小了許多,一個出劍稍快,一個力氣更大,這才成勢均力敵之勢。
董梧心中之驚駭更勝過伍封,他一生與人比過無數次劍,從未遇過出劍有伍封這麼快的人。雖然這人比自己略有不如,但自己天賦異稟,練劍數十年,成為董門之長時,這人只怕還未生出來,小小年紀幾乎趕得上自己眼下的劍術,委實了不起。
二人心中各有所想,略停一停,劍光閃爍,董梧的快劍之術展開,又交手戰在一起。
在旁人的眼中,他們這一次交手與先前又不同,只見二人倏進忽退,左騰右挪,兩條人影伴著劍光閃爍盤旋,只見人影而不見其形,只聽劍鳴之聲卻看不清劍的方位,一迭迭的雙劍相撞之聲時快時慢,時清脆時悶響,時密集時單調,只聽這聲音,便知道二人的劍招變化無窮。
韓虎等人均想不到伍封的劍術高明到了這個程度,居然能與董梧戰個棋鼓相當,面面相覷之下,暗暗慶幸自己這些日來幸好沒有得罪這人。
豫讓和絺疵對望了一眼,臉上都微微變色,心知伍封當日與智瑤一戰,不僅僅是未盡全力,甚至於連一半本事也未用上,也怪不得這人聽說董梧到絳都後毫不在意。這人劍術高明至此,就算在千軍萬馬之中恐怕也奈何他不得,可眼下智氏與他大生嫌隙,後果不妙。
其實,伍封平日的劍術也沒有這麼快捷凌厲,但他向來是遇強俞強,此刻心底清明,將他本身的劍術發揮到了極至。
這一輪劍擊雙方各出了三百多招,未能罷手,伍封所用的劍術雖然主要是「刑天劍術」,卻不拘一格,常有信手拈來之作,董梧的劍術卻是變幻萬方,彷彿在他的劍術中有數百招、數千招一樣,每一招使出來都是氣象萬千。
伍封心忖自己的力氣大過董梧,又有臍息之妙,力量循環而生,這董梧居然盡能應付,毫無氣力不加之態,不禁暗暗稱奇。
董梧越戰越驚,他自己天賦異稟,數十年練劍不啜,極具長力,可眼前這小子的體能似乎還勝過自己,這人用百餘斤的重劍、每一招又比自己要多耗氣力,可戰了這麼久,居然不見絲毫氣喘,彷彿又無窮無盡的神力一般。
二人又交手了二百餘招仍是平局,伍封心道:「董梧的劍術比我快,借劍術之快抵消我的力氣,這人體能極佳,長久戰下去,只怕再戰一二千招他才會有力弱之時,恐怕會誤了燕兒的吉時。」心中忽然一動:「他以快劍來對應我的劍上力道,我若用方位之變來抵消其快,或可以憑力取勝。」
他大喝一聲,借重劍上撩之勢,飛身而起,使出了他由「刑天劍術」中變化出來的「行天劍術」,他每一躍身之間,便使出了數十招劍術,或上或下,便如一支大鳥般隨風而舞,森森劍光始終在董梧頭頂灑落。
董梧見他躍起使劍,暗暗心喜:「你用這凌空行劍之術,力道便比不上腳踏實地之時,怎敵我的快劍?」誰知道數十招下來,伍封不論在地上抑或空中,力氣仍是奇大,凌空之際居然不減一分力道,董梧大驚,他這麼以下御上便費力了許多,百餘招後,自己的快劍因為伍封凌空之故,佔不了任何便宜,此刻被伍封神力所逼,只好採用守勢,禁不住步步後退。
董梧常見支離益使行雲流水、凌風而至的「屠龍劍術」,見伍封的劍術與此相類,暗道:「天下除了『屠龍劍術』外,想不到還另有這一套凌空使動的劍術!」雖然他未練過「屠龍劍術」,但見得多了,即使伍封的「行天劍術」與「屠龍劍術」大不相同,也能勉強應付。是以伍封這百餘招雖讓他十分被動,卻還是不能立即取勝。
眾人見伍封縱橫騰挪,在空中轉折自如,如同仙神,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疑是神人。
伍封心道:「這董梧是劍術大行家,普通一柄銅劍,居然在我寶劍之下連刃口也不稍缺,劍術巧妙高明之極!我若不改變用劍法子,恐怕一時間仍難取勝!」大喝一聲,使出了他最厲害的雙手劍法。
這種雙手劍法伍封平日並不大用,因為他總覺得用雙手不如單手靈活,劍術使動時也慢些,雖然劍上力氣大了近一倍,威力也倍增,但變化卻少了許多,使起來便少了那種隨心所欲的感覺,是以平日也不太研習。此刻他以「無心之訣」使動起來,忽覺用此訣使用雙手劍法,未必便與單手慢了,心中大喜,摧動劍勢,排山倒海般向董梧強攻。
董梧本在勉力支撐,此刻伍封雙手運劍,劍上力量突然間大了近倍,再也抵擋不住,十餘招下來,已經退出了數丈之外。
此刻,周圍人群中就算不會劍術的也看得出董梧敗局已定。
董梧再接了數招,雙臂劇震,自覺不敵,心忖再過數招,必定會被伍封劍劈成兩片,平生第一次產生了恐懼之意,心思急轉,猛閃身處,向圍觀人群撞了過去。
伍封見他居然不顧身份逃走,愕然停手,正要喝斥,忽瞥見他所逃的方向,竟是田燕兒的香車之處,大驚失色,發足急追。
原來眾人都不願意錯過這一場劇鬥,在四周圍成了一個大圈,田燕兒的香車自然隨人流變了方位,不在原處,適才打鬥之際,田燕兒怎肯錯過?早將帷帳掀開一角,看得入神。
董梧本來只是被伍封的劍術所逼,心驚膽戰之下,忘了自己這是與伍封的生死決鬥,憑本能而逃,也未曾想所逃之方向恰好是田燕兒香車所在。他身法極快,如同其劍,伍封措手不及之下,一時難以追上,而周圍的人先前見了董梧的劍術,誰也不敢阻擋,紛紛閃避。鮑興與眾勇士雖然離得並不太遠,但人頭湧湧,也來不及趕上來。
眼見董梧便到了田燕兒車前,伍封唯恐董梧對田燕兒不利,心中大急。
忽聽田燕兒車後一聲嬌叱,一女飛身越過人群迎上了董梧,正是楚月兒。
楚月兒劍光霍霍,便聽劍鳴之聲不絕於耳,與董梧戰在一起。董梧想不到一個女子也會此快劍,雖然楚月兒的劍術比他大有不及,仍被楚月兒的鐵劍所逼迫,二十餘劍下來,董梧雖然衝出五六步,最終還是被迫停了下來。
這時伍封已經趕了上來,擋在董梧面前。
楚月兒適才在董梧快劍之下,已經被逼出了「御風劍術」的極至,知道自己比董梧的劍術弱了不少,再交手數招,只怕會傷在董梧劍下,見夫君趕了上來,飛身便退,輕飄飄落在小紅車上。
商壺在一旁樂道:「姑丈,既是生死之決,敗即是死,這人居然想逃走,丟臉得很。」
董梧畢竟是一代宗師,被商壺幾句話一說,大感慚愧,登時面紅耳赤,只覺無地自容。
伍封忙道:「大喜之日,見血光不好,老商怎能這麼說呢?」
楚月兒格格一笑,道:「夫君說得是,老商只怕是沒想到這個道理。董先生,老商說錯了話,請勿見怪!」
她這麼一說,董梧更覺慚愧,緩緩道:「董某被龍伯神劍所逼,竟生驚懼之心,一時忘了前約,實在慚愧!」
伍封道:「董先生劍術高明,是在下平生所見的第一高手,先前董先生以『生死之決』相約,其實是想讓在下全力以赴,純粹是激勵後輩之意,並非真的要一決生死。眼下劍已經比過了,董先生請走吧。」
他之所以這麼說,一是因為今日正辦喜事,若有人死在車前,不大吉利;二者是見董梧的劍術奇高,對董梧十分佩服,也不願意這當世高手與自己才見一面便死於自己劍下。
眾人想不到伍封竟會放董梧離去,大驚失色。心忖董梧身手高明,若放了他走,便如縱虎歸山,當真是後患無窮。
董梧愕然之下,長歎了一聲,道:「龍伯高義,董某失敬了。董某一生自負,劍藝大成之後,從未有敗,今日既然敗了,何以生為?」忽地劍鋒一轉,向自己胸口刺下。
伍封與楚月兒大驚失色,想不到伍封放了他一條生路,這人仍會自殺,二人身法甚快,搶上前去扶住,緩緩將他放倒在地,卻見那一柄劍已經插入沒柄,劍尖由背後透出來。
楚月兒鬆脫了手,滿臉歉然,道:「哎喲!都是老商不好,說錯了話,累得董先生自殺。」
商壺雖見董梧敗在伍封劍下,只覺得是理所當然,無甚驚奇,不過他對董梧的劍術十分佩服,上前向董問叩了個頭,道:「你的劍術高明,老商十分佩服,不過你又何必自殺?你既敗給了姑丈,大可以拜他為師,學些高明劍術。」
董梧眼中神光閃亂,搖頭道:「眼下說什麼話也不相干,董某的生死非言語所能操控。你們雖然放我,董某又怎能放過自己?」
伍封歎了口氣,甚感惋惜。
董梧緩緩道:「家師的劍術至巧,已至神境,勝董某十倍,日後必會找龍伯試劍。龍伯劍術暫不能敵,尚需苦練。」
伍封點頭道:「多謝指教。」
董梧哈哈一笑,道:「董某練劍一生,未死在他人劍下,得其所哉!」奮力將伍封推開,猛地將劍拔了出來,鮮血如箭般向天上射去,待血落盈地,伍封看時,見他面帶笑意,已經死去。
伍封不住地搖頭,向董梧屍體深深一揖,歎道:「想不到董梧名滿天下,竟死在這絳都大道之上!」將庖丁刀叫來,吩咐他等香車過後,備上好棺槨將董梧厚斂,以其劍陪葬入棺。
韓虎等人湧上來,對伍封的劍術讚歎不已。
伍封見日在正中略偏,道:「幸好日未過午,未誤吉時,此刻趕往趙府要緊。一陣酒宴之上,再與諸公說話,請勿見怪。」
眾人點頭道:「正是,董梧又不是趙、田二族的親屬,死了並無不吉之處,但誤了吉時就不好了。」各回車上,圍觀百姓也讓開了大道。
伍封走到田燕兒香車之前,道:「燕兒大喜之日卻見血光,這都是在下之過。」
田燕兒在車中道:「這又有何相干?幸好董梧自殺,若真是走脫了,龍伯日後的麻煩不小。」
伍封與楚月兒各自回到自己車上,大隊人車饒過了董梧的屍體,匆匆趕到了趙府門外。
楚月兒一路跟來,便是為防備董梧,如今董梧已經死了,也不必一路跟隨,與伍封說了幾句話,便與圉公陽一同留下來,等大隊人馬過後,收拾屍體回府不提。
趙無恤穿著一身新郎吉服,正與趙鞅在門外等候,見他們趕在吉時到來,趙無恤忙到銅車前,笑道:「聽說龍伯大戰董梧,這一戰非同小可,在下早想去看,可惜依俗不能離府,徒自坐立不安,心癢得緊。」
伍封跳下了車,歉然道:「在下就怕有些不吉利。」
趙無恤笑道:「血為紅色,紅顯吉慶,龍伯無須介懷。」
趙鞅也道:「老夫一生為將,殺人無數,不辨時日,也不見有何不吉。」
伍封這才放心,走到田燕兒香車前,將她扶下了車,托著她的手走到趙無恤面前,道:「無恤兄,在下今日將燕兒交給你,從此燕兒便是趙家的人了,盼你好生相待,日後夫妻恩愛,子嗣繁茂,百年好合。」他算是田燕兒的娘家人,因此說了這番話。
趙無恤向伍封深深一揖,道:「多謝多謝。」挽著田燕兒入府去了,田力帶著陪嫁侍女從人由側門魚貫而入,嫁妝輜車也直駛入府。
伍封行完此禮,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隨趙鞅入了趙府,見證了趙無恤與田燕兒的禮事之後,與眾賓客起宴飲。
這時,趙嘉走上來,對伍封小聲道:「龍伯,商卿前幾日病故了,這位老商……」,伍封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忙吩咐圉公陽,讓他陪商壺帶十數人寺人攜喪禮前往巨鹿城。暗想這商卿是個愛民的老人,不禁歎息。
酒宴之上,人人言語所及都是適才伍封與董梧的那一場大戰,見過這一戰的人自然是津津樂道,未見的不免好生後悔,無不對伍封敬服之極。
伍封微笑著聽他們說得口沫橫飛,自己反而無甚話說。此刻他十分輕鬆,固然是因為完成了送田燕兒出嫁的重任,最好緊的還是解決了多日來對董梧的忌憚提防。這些天因為慮及董梧,自己與府中上下苦練武技,大費精神,此刻董梧死後,少了這一個強敵,可慮者便只有劍中聖人支離益一人了。不過自己與支離益並無大仇,雖然殺了董梧,卻對任公子有恩,大可以周旋,何況聽任公子說,支離益閉門練劍,二三年不會出來,這二三年間自己還可以將劍技再提高些。
姬仁道:「龍伯的劍術當真是超凡入聖,董梧這名滿天下的劍術大家居然也在龍伯劍下敗亡,實在出乎在下意料之外。」
韓虎慚愧道:「這幾天我們還耽心龍伯不敵董梧,恐他傷在絳都,惹出齊晉戰事來,看來都是小瞧了龍伯。」
魏駒歎道:「月公主的劍術高明人人皆知,卻想不到還不弱於董梧。龍伯這位夫人國色天香,神勇無雙,真是天賜佳人!」
雖然是趙無恤大婚之日,但伍封反成了主角,人人都向伍封敬酒。伍封今日心情好了,這才顯出飲酒的本事來,來者不拒,開懷暢飲,反將姬仁、韓虎、魏駒等人灌醉。
宴飲到了晚間方罷,伍封帶著酒意,回府不提。
次日早飯之後,伍封道:「公主離生產之期只有三個多月,頗讓我掛念。眼下晉事已畢,我們也該收拾回家了。今日我去會一會姬仁,再向晉君的趙氏父子辭行,這幾天內便回齊國去,臨行過一下巨鹿,將老商帶回去。」
眾人聽說回家,都十分高興,楚月兒道:「幸好那董梧死了,這一路回去大可以安心,不過這人劍術委實高明。」
伍封點頭道:「昨日一戰我用足了力氣,勉力獲勝,看來比支離益還大有不及,回到齊國後,我們還要精研劍術才是。」
他對庖丁刀道:「昨日趙老將軍與我商議,趙家擬派些人將董梧的棺槨送回代國去,一陣間他們會派人來,你將棺槨交付給他們便是了。」又讓展如將趙、智、韓、魏四府派來的士卒打發回去,庖丁刀帶人開始打點行裝。
眾人各自忙碌,伍封與楚月兒說了會兒話,正想派鮑興出去打聽姬仁是否從公宮搬到了驛館,冬雪匆匆從後院上來,道:「公子,萊夷的信鴿到了。」
伍封心道:「這信鴿甚是快捷,遠勝於馬的腳力。」將帛書打開看後,歎了口氣。
楚月兒擔心道:「出事了麼?」
伍封道:「府上一切均好,倒沒出事。只是前些天國君派公子高到萊夷走了一趟,要我準備一份厚禮,等晉事一畢便到成周去,趕在年底向天子賀壽。」
楚月兒道:「這其實是件好事,月兒聽說各國不貢天子已久,平時也少派使節到成周,夫君這一去,雖然不是進貢,但世人都會說齊國重禮。」
伍封點頭道:「自從先君亡故後,齊國和田氏都大被惡名,這樣一來對齊國自然是好。」
楚月兒道:「事情雖好,只是公主年底生產,這麼一來,豈非公主生產之時我們還在成周?久未見著,也不知道公主怎麼樣了。唉!」
伍封歎道:「這必是田恆的主意。」
楚月兒道:「夫君怎知道是田相的主意?」
伍封道:「國君最喜歡公主,只要公主高興,天大的事也不理會,怎會讓我棄公主生產而不顧?想是田恆設法苦勸,國君被迫答應。眼下雖然只是九月,我們往萊夷趕一個來回倒是可以,只是日子相撞了,公主十二月生產,天子的大壽也是十二月,無法兼顧。」
楚月兒道:「這還真有些煩惱。」
伍封道:「眼下國君讓我去,便只好如此了。其實我早想去成周,若非公主要生產,就算國君不許,我也會帶你到成周去拜見老子。」
楚月兒問道:「夫君不想見見人稱天下第一奇女子的夢王姬麼?」
伍封歎了口氣,道:「我還哪有這份心思?自從遲遲、柔兒、蟬衣先後亡故,飛羽、燕兒遠嫁,又想起西施姊姊又遠在吳宮寂寞,便有些心情鬱悶。日後什麼女子我也不想交結,只要你和公主能平平安安在我身邊,我便心滿意足了。」
楚月兒點了點頭,知道趙飛羽和田燕兒的這兩頭親事對夫君打擊甚大。
這時,姬仁到了府上來,伍封將他迎到堂上。
姬仁道:「在下今日已經移居城南驛館,眼下已經備好酒宴,特來相邀。」
伍封笑道:「正好,這便去吧。」
到了城南驛館,伍封隨姬仁到了一間精緻的廂房,廂房中有一個年輕人等著,姬仁道:「這是在下長子介兒,今年方成冠禮,還未受職,他的劍術是在下所教,卻能勝過在下,人還算聰明,此次非要隨在下來此。」
伍封見他的天子之孫,不敢怠慢,與姬介施禮相見。雖然他的實際年齡不足二十歲,比姬介還小,不過他與姬仁平輩結交,姬介便對他執晚輩之禮。
伍封順眼看了看四周,只見此房分內外二室,並無其他客人,伍封與姬仁在外室對坐,姬介因是晚輩,陪坐在一側,侍人奉上食案,酒餚肉羹紛紛送了上來。
伍封洗手之時,隨眼看看室中,見鋪呈甚簡,內室與外室之間的門戶上垂著長長淡綠色的錦簾,十分雅致。
三人對飲了三爵,姬仁道:「這幾年龍伯威名日盛,在下雖遠在成周,也聞聽大名已久,好生相敬。」
伍封笑道:「王子何必這麼客氣?其實在下不懂得韜誨,行事過於招搖,以致得罪了許多人。」
姬仁道:「大丈夫在世,只要不違忠義,正該轟轟烈烈,龍伯年紀小過在下二十餘歲,卻深明軍政之道,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伍封聽見「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八個字,微微吃驚:「正直而不肆意不顧,光亮而不耀人眼目,此語甚妙!在下行事大致依此,只不過說不出來而已。」
姬仁笑道:「這並非在下之語,而是老子所說的。老子云:『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此語是說治政者事寬厚待人,百姓便會忠誠守禮,治政者嚴厲馭民,百姓便會變得詭詐狡詰,是以要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伍封道:「老子的學問貫通天地,王子身在成周,想必時時向老子求教,在下羨慕得緊。」
姬仁搖頭道:「在下這幾句話是老子的弟子關喜所授,關喜是成周西城關尹,守西面城門,在下偶能見面候教,可惜見不到老子之面,思之甚憾。」
伍封奇道:「老子便在成周,王子如何見不到他?」
姬仁道:「這事情就有些玄奧了,老子身為天子的典藏史,雖然在成周大典之府看管典籍,可無人能見到他。去年王弟姬厚派士卒滿府搜尋,明明聽到聲音在府中,可就是見不到人。」
伍封愕然道:「老子的行止真是神秘莫測了!如此高人,王子厚怎能如此粗暴莽撞相待?」
姬仁歎了口氣,道:「王弟行事與在下不同,唉,此事不說也罷。」
伍封暗暗稱讚:「姬仁果然甚賢,換了旁人,見我與他親厚,多半會大倒苦水,細數姬厚的不是之處。這人卻不願意述弟之惡。」點了點頭。
姬仁道:「在下雖然才識得龍伯,但早就聽說龍伯撫平九夷、平定楚亂、助吳勝越,有非常之本事,在下想拜龍伯為師,學些兵法政事。」
伍封笑道:「在下對政事不甚通達,兵法也只是略知一二,怎配為王子之師?眼下成周有老子這當世奇人,又有南郭子綦這劍術高手,王子大可以向他們求教。」
姬仁歎道:「在下曾想向老子學藝,可惜連面也見不著,關喜又說他自己本事平凡,不足以為在下之師,南郭先生雖然教過在下一些劍術,不過他生性淡泊,不喜歡結交權貴,也不願意收在下為徒。想來是因為在下天賦平平,讓人看不上眼。」
伍封點頭道:「大隱隱於市,他們都是隱世高人,自然不喜俗事,倒不是看不起王子。是了,聽說有位夢王姬極有學問,被稱為天下第一奇女子,應該是王子的姊妹吧?」
姬仁道:「想不到龍伯也聽說過舍妹之名!舍妹曾親自向老子問史,又曾派人向孔子問禮,大典之府的諸種簡冊幾乎全部看過,的確很有學問。不瞞龍伯說,在下雖是其兄,也常常向舍妹討教。只是她是在下妹子,怎好為介兒之師?」
伍封道:「王姬的學問遠勝在下,若是在下也有這麼個小妹,定會時時討教。其實在下是個粗人,成周中有老子,又有夢王姬、南郭先生,在下還想向他們求教哩!怎敢厚顏為人之師?」
姬仁點頭道:「龍伯如此謙讓,在下更是要求教了。要不今日先行這拜師之禮,待在下回到成周向父王告假之後,再趕到齊國候教。聽說龍伯家臣中還有數位是孔門高弟,正好討教。」
伍封見他的確是一心求學,心道:「如此好學之人倒也少見。」笑道:「王子好學之心至此,在下倒有個主意:聽說年底是天子大壽,寡君備了一份大禮,派在下趕到成周向天子賀壽,在成周要呆上數月,便可以教王子一套劍術,其餘的事以後再說。這也算不上師徒,拜師倒是不必。」
姬仁大喜道:「原來齊侯還有此心,真是難得!龍伯何時動身?在下使命已畢,要不在下與龍伯一路同行,權作嚮導?」
伍封笑道:「有王子同行,那是最好不過了。一陣間在下向晉君和趙老將軍告辭,行期定後再來相告,多半在明後日之間。」他想了想,又道:「眼下是九月中,離天子大壽還有三個多月,要是在下一路宣揚為天子賀壽,王子以為晉國會否也派使者到成周去呢?」
姬仁眼中一亮,道:「齊國派使,晉國多半會派。龍伯這麼做甚妙!這些年成周中少見列國使者,父王二十六歲即位,在位已有四十二年,眼下身子不大好,每每臥床養病,若是有齊晉大國使者賀壽,必定大悅,或可減輕病情。」
伍封見姬介十分乖覺,二人說話時不插一語,只是仔細聽著,顯是十分留心。
伍封讚道:「王孫為人沉穩慎言,十分難得。」
姬介答道:「小侄初次出外,政事不通,不敢胡亂言語,免得惹人恥笑。龍伯萬勿以為小侄這是傲慢。」
伍封呵呵笑道:「王孫敦厚有禮,在下怎會誤會呢?」
姬仁笑道:「介兒最得舍妹喜歡,他比舍妹略小幾歲,從小便在一起,他的學問是舍妹親自教的,相當難得。」
午飯後伍封告辭出來,直往晉宮去,見了晉定公辭行。
晉定公歎了口氣,道:「龍伯就要走了?寡人也不好強留,一路珍重,日後有暇時,再到晉國來。」
伍封點頭道:「列國互通使臣,日後外臣定有機會再來晉國。」
晉定公道:「唉,也不知下次龍伯來時,寡人是否還能見到龍伯的風采,只怕寡人這身子支撐不了多久了。是了,齊國是姜姓,能派龍伯為使為天子賀壽,晉國與天子同姓之國,若不派使者只怕有些不像樣子。」
伍封不好對晉事多口,只道:「國君所慮得是。」
伍封出了宮,又趕往趙府,趙府仍然宴慶不斷,只不過宴飲的多是族人了。伍封見趙鞅正忙著待客,卻不見趙無恤,笑問道:「無恤兄還與新婦在房中麼?」
趙鞅笑道:「哪裡,早日龍伯送親來後,無恤飲了些酒,匆匆趕去送飛羽和任公子了,他們早就約好,任公子和飛羽在巨鹿等候他數日。」
伍封大感驚奇,問道:「昨日無恤兄大婚,怎麼當日便走了?」
趙鞅歎道:「無恤兄將乃姊遠嫁代國,心裡過意不去,這些天總是鬱鬱不樂,他這是姊弟情深,老夫也不好阻止。或要月餘才能回來。不過冷落了燕兒,有些不成樣子,好在時日方長,日後讓無恤好生對待燕兒才是。」
伍封心想這趙無恤果然異於常人,放下這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不顧,卻要趕到代國走一趟,換了自己定不會如此。也怪不得他們這麼快就知道巨鹿商卿亡故,想是一直與巨鹿聯繫安置之故,不然按禮等喪訊送來,只怕還有好幾天。伍封搖了搖頭,遂說了要到成周之事,道:「晚輩想明日動身,特來告辭。」
趙鞅點頭道:「為天子賀壽?田相這主意不錯。天子在位已有四十多年了,年紀高大,身子也不甚好,若有齊使往賀,必定大喜。齊國能派使賀天子壽,我們晉國也要派使者才行,否則,世人定會笑話晉人。一陣老夫便邀智瑤、韓虎、魏駒入宮,商議此事。」又道:「明日就走太倉促了些,不如改在後日,明日我們設宴酬謝龍伯送親之德,免得旁人說趙氏薄情。是了,這些天無恤已經派人四下查找過,那桓魋必定不在晉地,否則定能查出來。」
伍封點頭道:「桓魋不在就算了,晚輩便等到後日才走,不過要先告訴燕兒。」
趙鞅微笑點頭,讓人帶他到後院去見田燕兒,自己去堂上應付賓客,趙鞅自出府邀三卿入宮去了。
伍封隨家人到了後院田燕兒室前,家人通傳之後,田燕兒請他進去。伍封算是她娘家的親人,因此可以入房相談。
田燕兒盛裝打扮,只是眼睛微腫,眼角隱隱有些淚痕,顯是哭過。
伍封歎了口氣,道:「燕兒,後日我便要走了。」
田燕兒微微一顫,道:「龍伯是記掛著公主麼?」
伍封喟然道:「雖然記掛公主,可家中傳來訊息,國君派我為天子賀壽,要先到成周去。今日特來告別,明日怕是無暇再來了。」
自從離開臨淄的那天起,伍封便是田燕兒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如今聽說要走了,田燕兒頓感孤苦無依起來,就好像突然間被置身於荒山野地一般,心中大慟,忍不住放聲大哭。
伍封連忙安慰道:「成周離絳都不遠,我回國之時,會饒道絳都來探你。」
誰知田燕兒越哭越傷心,看見田燕兒如此痛哭,伍封自己也覺得心中酸楚,也不知道如何勸她才好,心中忽然恨起田恆來,若非他將女兒遠嫁到晉國來,田燕兒在齊國定是十分高興,怎會如此傷心?再加上那趙無恤也有些不像話,新婚之日便棄下新婦而不顧。想起當日田燕兒一路隨他到萊夷,平盜賊、習游水,何等快樂!如今卻與親人遠離,不免孤苦寂寞。轉念又想:「大凡女子遠嫁,多半都是如此。不過時間長了,與夫君感情漸好之後,定會重拾快樂。」
田燕兒哭了好一陣,才緩緩止住,啜泣道:「龍伯一路呵護之情,燕兒終生不忘。龍伯為國事繁忙,燕兒不該再煩你。燕兒只想向龍伯要一樣東西。」
伍封道:「你要什麼?我即讓人拿來。」
田燕兒道:「那些小鷹我和月兒養了許多天,這次龍伯走了,未必會將鷹兒帶走,不如送到我處,每日也好消遣。」
伍封點頭答應,歎道:「燕兒,晉國和齊國不同,你自己保重,有什麼事情多與田力商議,若有變故,設法傳個信兒給我。」
田燕兒垂淚點頭。
伍封起身道:「我走了。」走出了門,見田力正在門外等著,便道:「田兄,日後請多多看視,休讓燕兒被人欺侮了。」
田力道:「龍伯放心,服侍四小姐是小人的職責,絕不敢怠慢了。龍伯一路小心。」
伍封歎了口氣,離開了後院,與趙嘉打了招呼後,出了趙府,對鮑興道:「趁智瑤、韓虎、魏駒入宮議論事,我們到各府走一趟告別,正好免了許多囉嗦。」
轉完各府,又到姬仁處打個轉,約好後日動身,一切忙完回府時,連晚飯時間都已經過了。伍封讓庖丁刀將那十餘頭小鷹收拾,用竹籠裝好送到趙府交給田燕兒,又叫了個寺人,讓他趕到巨鹿去,告訴商壺和圉公陽在巨鹿的喪事畢後,到成周會合,這個寺人便不用又急趕回來,到時候與圉公陽和庖丁刀一併到成周便是。
次日在趙府飲宴,智瑤、韓虎、魏駒、姬仁都到了趙府,歡飲了一日,回府之後,絺疵、豫讓、張孟談、高赫、西門勇、申叔望、任章、李簡等人代表各府送了不少禮物來,晉定公也派人來賞賜了些東西,無非是些絲帛金貝一類,倒是趙鞅有心機,知道伍封行蹤有變,多半少帶了冬衣,所送的都是皮裘,其中還有兩件狐裘,這狐裘是難得之物,趙鞅一送便是兩件,的確十分大方。等到眾人告別,早已經過了初更時分。
成周城在絳都南偏東三四百里處的洛水邊上,原名叫雒邑,周成王時周公所營,本來並非天子居城。天子以往的居城稱王城,在雒邑西面四十里處的洛水、谷水交匯處,周平王東遷,定都於此。
三十多年前,周敬王因王子朝之亂,遷居成周,後來晉國大合諸侯平亂,擴建成周,將城東北的狄泉也包含進去,便成了今日之成周城。
由於成周和王城相距甚近,列國之人又習慣了稱天子所居為王城,所以有時候將王城、成周混稱為王城。
伍封、姬仁、姬介一眾由晉國四家送出了絳都後,離晉南下,一路上伍封與姬仁和姬介說著話,交情漸密。
伍封出行向來多攜金貝玉帛,齊平公知道他的性子,才會讓他自行準備厚禮,不怕他手窘拿不出來。當然,這份厚禮齊平公自不會讓伍封吃虧,定是早已經賜了許多車東西到伍封萊夷的府上了。
除了自帶的金帛玉器,伍封離齊之日,齊平公、田恆都送了數車金帛,再加上晉國四家所贈的東西,所攜極多。伍封早準備了十車金貝、繒帛、兵甲、珍珠等物,上面都插著大大的旗兒,都寫著一個「齊」字,旁邊豎寫作「賀王壽」,招搖而南下,途人側目伏拜之際,自然知道這是往成周為天子賀壽的齊使。
入王畿後,便覺周人與晉人不同,雖然也是峨冠寬服,態度卻十分謙和,水側林邊,常見少年男女追逐相戲,更見有男女同車而載行、並立於舟首。
伍封甚是好奇,問姬仁道:「天下都奉周禮,在下到過多國,覺得守禮之嚴,莫過於魯,禮多而繁,以晉為最,吳多民俗,齊衛重大禮而疏小節,楚、越、中山不依周禮,自有其禮儀。譬如齊國,男女可以同載,但坐不能同席,然而我見這王畿卻不同,按理說應是最多禮、最守禮的地方,應是男女坐不同席、車不同載,為何還見男女嘻戲相逐呢?」
姬仁笑道:「王畿處列國之中,列國使節、天下行商往來其間,數百年下來,天下各地的民俗禮儀盡數傳入,以致周俗與各地相融,民眾之開化居天下各地之首。雖然周人也重禮,那是君臣尊卑、祭祀卜巫之類,卻不僅男女往來交結贈物,車可同乘、席可同坐,再加上周人少有戰事,境壤雖小,一年兩熟,十分富足,百姓其樂融融,與它處自然大不相同。卿大夫毫無進取之心,以酒色犬馬為樂,絲竹之餘,每每與師優擊節相和。龍伯呆得幾天自然知曉。」
伍封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有人說『周人多福』,不必要的俗禮少了,人也輕鬆喜悅得多。」
姬仁點頭道:「其實周俗甚多,有些與列國不同。譬如周人喜收義子義女,家中女人有孕要生,常常預先收個十餘歲、二十歲的義子義女,萬一天地鬼神有災禍降至後人,這義子義女便可代為承受。」伍封皺眉道:「這樣說來,收義子義女並不是出於愛護之意?」姬仁笑道:「以前是這樣想的,何況代子承災之事很少見過,眼下只是個吉利習俗而已。再說起這個禮,當以秦人最為不同。秦人原本附庸,後來秦穆公滅諸戎,開地千里,乃成大國,許多年下來,禮儀多與戎相仿。譬如男女不防,一宅數代男女雜居不禁,常被人恥笑。」
伍封見王畿也可男女同乘,正合心意,讓楚月兒也到銅車上來,一路與姬仁和姬介說話,第三日午時,便到了成周城外。
伍封一行人只有一百三十士卒,再加上寺人、侍女,僅兩百多人,姬仁也僅有四五十人相隨,人車並不算多,但一路上故意造勢,弄得周人無不知道齊國派使為天子祝壽的事,每見了他們的車馬,都喜悅下拜,成周城中自然也得知了消息。
此刻城門口正擁著一大群人,為首二人站在各自的車上,其中一人是伍封在齊國見過的單公單驕。
這二人見了伍封,迎了上來,單驕笑道:「龍伯別來無恙乎?當日在臨淄與龍伯有一面之緣,可惜未曾說話。」
伍封心道:「當日我籍籍無名,國君雖然賜我下大夫之爵,但比起當時在座的田相、趙老將軍、范相國來又算得了什麼?你自然是看不上眼。」拱手道:「單公久違了。」
單驕身旁車上的是一位白鬚白髮的老者,也上前施禮道:「龍伯英名遠播,老夫心慕已久,今日能夠見著,幸如之何!」
姬仁在一旁道:「龍伯,這是王畿二卿之一的劉公。」
伍封早聽說過這位劉公劉卷,知道三十多年前王子朝之亂,此人與單驕之父單旗立有大功,忙施禮道:「劉公可好?」
姬仁又指著楚月兒向劉單二人道:「這位便是龍伯夫人、楚國月公主。」
楚月兒與劉單二人互相施禮,單驕頗好美色,見楚月兒之美暗嚥口水,但知道此女身份高貴,只有看著眼饞的份兒,絕不敢打其它的主意。
劉卷道:「龍伯遠來不易,又頗有些時日,老夫已命人掃淨齊捨,供龍伯暫居。」
伍封不知道這「齊捨」是個什麼地方,姬仁在一旁解釋道:「當日晉國合諸侯平王子朝之亂,又擴建成周,在白馬之地建了幾十座府第,專供各國使節日後所居,款待齊使的叫『齊捨』,款待晉使的叫『晉捨』,每府可居千餘人,雖然小了些,卻十分精緻齊整。」
伍封點頭道:「天子腳下,果然與列國不同。」隨著眾人驅車入城,到了齊捨,果然收拾得十分齊整,雖然也分前後院,卻只當得上臨淄封府的一半大小。裡面本有侍女僕傭百餘人,再加上伍封的二百餘人也只有三百多人,反而顯得有些空空蕩蕩。雖然姬仁說府第很小,其實這齊捨比起齊國最大的驛館還要大出二倍。
伍封讓楚月兒準備七份厚禮,擬送老子、南郭子綦、夢王姬、單公、劉公、姬仁、姬厚,又讓展如安頓護衛,小紅佈置居室,庖丁刀收拾庖室,鮑興整頓車仗輜重兵馬,各帶人手忙碌不提。
姬仁等人陪伍封在齊捨上下轉了一圈,十分慇勤,伍封道:「想來各國之捨都是如此了?」
單驕道:「都是這般樣子,只不過府中佈置都依各國習俗,庖人也按各地口味,略有不同。譬如這齊捨便都用善制齊餚的庖人。」
伍封順嘴問道:「若是使節從人太多,如何是好?」
劉卷道:「無妨,各國同時來使是極少有的事,何況使節也不會帶許多人來。萬一人多了,大可以在旁邊的府第暫居,兩府相隔不過十餘步,只須拆開二牆,另建通道,以高牆相連,兩府便聯成一府。龍伯若嫌小,我們大可以將左側的曹捨與齊捨相並,不消頓飯時,匠人便可拆建好了。」眼下曹國已經被滅了,那曹捨自然是毫無所用。
伍封笑著搖頭道:「在下只是順嘴問問,倒不是嫌小。」
眾人到大堂坐下,單驕道:「在下府上已經設宴,備好絲竹,為龍伯洗塵,龍伯是否願意到在下府上一坐?」
伍封歉然道:「有勞單公盛情,在下想即刻進宮覲見天子,恐怕無暇到單公府上去,單公請勿見怪。」
姬仁和劉卷不住點頭,臉顯悅色。
單驕見伍封不給面子,心中暗生怒氣,口中卻道:「龍伯說得是,在下怎會見怪呢?哈哈,這都是在下思慮不周了。不過龍伯晚間會否到夢王姬府上去呢?」
伍封道:「在下來後自然拜會各位,王姬府上今日無暇前往。」
單驕道:「這就有些遺憾了,王姬每過七日便設宴待賓,凡在成周的貴人,不論是使者還是假道成周的列國大夫,都可以入府宴飲,一睹王姬風采,順便聽王姬撫琴。龍伯今日不去,只怕要多等七日。」
伍封心忖:「為什麼夢王姬每過七日便要設宴接待賓客?」笑道:「此事再說,便多等七日也無妨。」
眾人都有些訝異,夢王姬美名遠播,無人不知,這人居然對她毫無興趣。
略坐了一陣,姬仁和姬介起身告辭,他們前腳出捨,劉卷和單驕後腳便各自告辭,伍封將他們送走之後,叫鮑興備車,問明王宮所在,銅車在前,三十從人護著十乘輜車在後,一起向王宮而去。
天子的王宮建在城中高地,佔地甚大。宮門之前,姬仁帶著大群寺人宮女等候相迎,伍封見他一早趕到宮中,猜想他是向天子稟告,預先準備。
伍封剛隨姬仁踏入宮中,便聽絲竹笙管齊響,奏的是一曲《九鳳》,《九鳳》是天子之樂,專用來接待姬姓同宗,倒讓伍封暗吃一驚,心忖天子對他這使節以如此盛重之禮相待,想不到司儀之人卻奏錯了曲。
伍封連忙止步,不敢進去,道:「此樂非臣所能聽。」
姬仁笑道:「無妨,龍伯雖不姓姬,父王卻視為同宗,以示親厚之意,並非奏錯了。」
伍封心忖:「還可以這樣麼?」愕然道:「原來如此。」讓鮑興等人將禮車卸下,諸般金帛用大盒盛著,鋪於殿前階上。
入到大殿之上,只見當中高台上,坐著那位當了四十二三年天子的周敬王。周敬王七十左右歲年紀,十分消瘦,穿一身赤色的王服,冕冠上垂著十二串珍珠,顯得十分威嚴。
伍封下拜道:「微臣伍封奉寡君之命,特來為天子賀壽。願天子福壽如海,聖德永固!」
周敬王大悅,道:「齊侯有心矣!龍伯請平身。」
伍封起身躬立,道:「只因路途遙遠,微臣由晉而來,時日未准,以致早來了三月,請天子恕罪。」
周敬王笑道:「此乃齊侯的一番尊王之意,故意為之。齊使一來,晉必不讓於後,也會前來。中原各國多附晉國,晉使為壽,宋、衛、鄭、魯想必也會跟從。寡人多年未見各國之使,今年之壽辰,想來極為熱鬧。」他畢竟當了數十年天子,政事通達,知道其中的奧妙之處。
伍封暗暗佩服,道:「寡君命微臣攜來金帛珍玉十車,以為壽禮,雖不及王宮重寶之萬一,卻是寡君的一番心意。」
周敬王走下高台,由姬仁攙著,與伍封到殿前觀禮,只見黃金錦帛、海貝珊瑚、珍珠玉飾、銅皿美陶甚多,器則精妙,帛則錦繡,都是上品,大悅道:「齊侯有禮、龍伯有心,寡人大慰心懷。」他先前已經聽姬仁說過,伍封由晉而來,雖是奉了齊平公之命,但這些禮品想來是伍封自備,難得他年紀輕輕,處事卻老練。
周敬王再回殿上坐時,只不過來回一趟,便有些氣喘起來,輕咳了數聲,伍封心道:「天子這身子看來甚弱。」
周敬王見伍封臉上微有耽心之色,歎道:「寡人年歲高大了,身子日弱,不過生死有命,也是無可奈何。」不住地咳嗽起來。
伍封心道:「近來所見人中,天子、晉君、中山王、趙老將軍、商卿都是體弱多病,商卿前不久病故。看來不管是大富大貴,還是菜羹藿食者,這一個『老』字是誰也躲不過的。」又想起自己與楚月兒習吐納日久,容顏絲毫無見變化,就不知身子會不會也能駐固不老。
周敬王咳了好一陣,勉強道:「寡人支撐不住,只好退殿,仁兒替寡人陪龍伯說話。」
伍封施禮道:「天子是諸侯之源,萬民所望,正宜好生將養,微臣也不敢多多打擾。」
周敬王歎了口氣,由宮女扶著下殿,轉到後面去了。
伍封一直躬身拱手,等周敬王沒身於殿側之門後,才直起身來,見姬仁怔怔地望著周敬王離去之處,十分耽心,便道:「在下先回府去,一陣間還想去拜訪老子,王子請去看視天子吧。」
姬仁將伍封送出了宮,匆匆去看視周敬王不提。
伍封回府之後,將楚月兒叫來,道:「月兒,我們去拜訪老子,只望他老人家能予賜見。」楚月兒讓寺人將送給老子的一車厚禮拿出來,一併前往。
鮑興向途人打聽到大典之府的所在,載著伍封和楚月兒馭車前往,禮車隨在後面,只行出四百多步遠處便到了大典之府。
只見這大典之府甚是古舊,周圍大樹參天,或直或斜,各顯其態,雖然是自然生長,看起來也簡單,卻毫無雜亂之感。
伍封愕然道:「原來這麼近,早知道就走來了,何須用車?」
楚月兒道:「近些才好,我們但有暇時,便可以走來求教。」
伍封與楚月兒在離府門二十餘步的樹旁下了車,向府門走去,鮑興帶人擔著禮物緊緊跟隨。
只見這大典之府府門大開著,有一個五十餘歲的老人正在府門旁掃著落葉,動作十分緩慢。
伍封上前向老人施禮道:「請問老丈,老子可在府中?」
掃葉的老人緩緩抬起頭,「噢」了一聲。
伍封道:「晚輩名叫伍封,來自齊國,久慕老子大名,今日攜夫人前來求見。」鮑興見他對一個生得極為尋常的掃葉老僕如此客氣,大為愕然。
掃葉老人又「噢」了一聲,又低頭掃葉。
伍封問道:「老丈是否可為晚輩等通傳?」
掃葉老人道:「這大典之府,內藏萬籍,本是供人觀看,何須通傳?」
伍封道:「如要見老子呢?」
掃葉老人搖頭道:「能見則見,能不見則不見,閣下大可自去找尋。」
伍封頗有些躊躇,不知道就這麼走進去好,還是該另覓他人通傳。
楚月兒道:「夫君,我們先進去,能見到老子則好,見不到也可以看看藏籍,長些學問。」
伍封點頭道:「月兒說得是。」讓鮑興等人在門外候著,與楚月兒往府內走去,入了府門,轉過照壁,便長一條寬直的細石大道,通向前面一大片房舍,大道兩旁奼紫嫣紅,全是奇花異草和低矮的細竹。
伍封與楚月兒緩緩走進去,只見府中空蕩蕩的,除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者正在道旁修剪竹葉外,再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伍封走上去深深一揖,道:「晚輩想拜訪老子,老丈可否前往通傳?」
那老者背對著他們,也不回頭,自顧自剪著花木,道:「你要見他,何必他人傳話?」
伍封點了點頭,道:「那麼晚輩便擅入看看,請勿見怪。」與楚月兒往前面那齊齊整整的一排屋室而去,到了近前,見門戶都開著,二人站在一室之外,從門外往裡面看進去,見裡面有十排木架,上面排滿了捲好的竹簡,室內有書案三個,案旁牆上插著大燭,不過並未點燃。這麼一眼看去,室內諸物畢現,無人在內。
二人不敢入內,依此從每一室門前走過,見裡面佈置相同,簡籍無數,乾淨得一塵不染,就是不見人影。
每一室都看過後,楚月兒大奇,道:「就算老子不在,這大典之府僅成周有之,逾萬簡籍收集不易,理應是閱者甚多,怎麼不見人影?」
伍封道:「能看簡籍的都是大夫貴卿,他們要看只怕會攜入府中,看完再拿來,多半沒很多耐心坐在裡面細看。」
楚月兒又道:「這些簡籍想來甚是珍貴,怎麼未見有士卒守護?萬一被人盜去怎好?」
伍封笑道:「偷盜之徒多是無知無識之輩,他們大字不識幾個,盜之無用。」
楚月兒想想也有道理,笑道:「盜金盜玉的時有,盜取簡籍的確未聽說。不過真有人來盜籍,老子定有法子將他們逐走。單看接輿師父那麼大本事,便知道老子肯定十分了得。」
這府第並無後院,除了這一排藏籍之所,便是兩邊的側廂各室,二人一邊說話,一邊在兩側轉了一遍,開門的便往裡瞧,閉戶的便敲門擊窗相詢,整的大典之府轉了一遍,除了庖室、柴房等地有幾個小僮兒之外,再不見其他人。
那些小僮兒大多十二三歲上下,最幼的一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
問小僮兒時,他們也是語焉不詳,誰也不知道老子在何處,都道:「如果不在府中,定是外出了。」
那最幼的小僮兒笑道:「見得到則見,見不到則不見,二位無須心急。」
伍封見這小僮兒口齒伶俐,眉清目秀的十分可愛,順嘴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僮兒道:「小人名叫莊周。」說完,自顧自到了一邊去。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歎了口氣,知道今日肯定是見不到老子了,出門讓鮑興等人將禮物拿進去,交給小僮兒莊周。
伍封和楚月兒站在府門之旁,覺得甚是遺憾,等鮑興他們出來,伍封道:「此處離齊捨甚近,你們先將車趕回去,我和月兒再等一等,眼下已是申時,說不好老子就會回來。如果不見,我們自走回去。」
鮑興點頭答應,帶人走了。
伍封二人門內門外來回了無數遍,一時看看老人掃葉,一時看看另一老人修剪竹葉,覺得甚是無聊。
伍封道:「老子行蹤莫測,怪不得王子仁長居成周也見不到。」忽想起一事,小聲問楚月兒道:「月兒,你說那剪葉的老丈會不會就是老子?」
楚月兒搖頭道:「不是。」
伍封奇道:「月兒怎知道?」
楚月兒道:「接輿師父說,老子的學問崇尚自然,講究無為而為。花木生長本是自然,若要硬生生剪得整齊,就算好看些也違背了自然之道。我猜老子必不會去修剪竹葉。」
伍封大讚道:「月兒很有見識,勝過為夫多矣。想來那掃葉的老丈也不是老子了,他看起來五十多歲,年紀與接輿師父相當,接輿師父說老子已經一百多歲,這位老丈才五十餘歲。」
楚月兒笑道:「那也不一定,夫君忘了吐納之術是老子所創的麼?這吐納之術能夠駐顏,說不定老子五十餘歲練成,便永遠是這樣子。不過這位老丈不說,我們也不能確定。」
伍封點頭道:「月兒說得是,我只顧打打殺殺,學問上面沒什麼長進,比月兒差多了。」
楚月兒笑嘻嘻地道:「月兒可沒什麼學問,怎比得上夫君文武俱佳,不僅劍術好,還會作詩吹簫?」
伍封忙道:「這話可不能亂說,放在老子在這成周,我怎能自負?不過我們一起習劍多了,很少與你研究學問。譬如上次你在衛國,曾說天下的事物都是一樣的道理,便大有玄機,想想的確是這樣,細細想來又不大像。」
楚月兒愕然道:「這又何必去想呢?」
她一語既出,伍封忽然怔住,倒讓楚月兒吃了一驚,問道:「夫君,你……」,伍封長歎了一聲,道:「月兒提醒得好,我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前我似明非明,全是有心去分辨,越辨越是糊塗。若不去想它,心中反而清楚,就像我們練習快劍,悟那『無心』之訣一樣。」
楚月兒奇道:「是麼?我看事物,只道就是如此,卻不願意細想,是否因月兒蠢笨些呢?」
伍封歎道:「月兒聰明得緊,怎能說蠢笨?這與我們的性子有關。你心思純淨,就像一塊白璧,只要有東西從璧上飛過,便會清清楚楚,一眼便看出其中的真諦,我卻不然。我心中裝的事情太多,心便思複雜了,就好像璧上本有許多色,有東西飛過時,便容易混淆。那『無心』之訣月兒能比我先悟,就是因此。」
二人說著話,又在大門外看那老人掃葉。眼看夕陽西下,這大典之府卻無人進出,伍封道:「看來今日見不到老子了,不過聽月兒幾句話,我大有所獲。」
楚月兒道:「今日見不到,明日再來也不打緊,反正我們在成周還有數月時間,終有一天能見到。」
伍封點頭道:「這也說得是,不過明日我要到南郭先生那裡走走,還要去拜訪王子仁、王子厚、單公、劉公,有好一陣忙哩!」
楚月兒道:「這些應酬的確煩人,夫君如覺得悶,便由月兒陪你去。」
伍封笑道:「你在絳都應酬得好,省了我好多麻煩,韓虎魏駒也不再催我到他們府上去,全是你的功勞。我正想要你陪著,有你在身邊不管去哪兒都有意趣,何況南郭先生是令姊的公公,你去瞧瞧也好。」
以前南郭子綦曾經到過萊夷,但那時候伍封去了魯國,未能見面,不過鐵勇之中有一人當時留在萊夷的大將軍府上,見過南郭子綦父子,伍封要去拜訪南郭子綦,便將三十鐵勇帶上,這中間當然包括認識南郭子綦父子的那人。
鮑興早將成周路徑打聽明白,早飯之後,伍封與楚月兒帶著庖丁刀和三十鐵勇前往王城南郊,一路所過,忽見道旁有一處大宅子與眾不同,土牆甚高,從土牆頭上看進去,可以見到內面極為高大是參天之樹,宅前有一根石柱如劍之形,門匾上寫著大大的「劍室」二字。
鮑興停車詢問途人之後,道:「公子,這是梁嬰父的劍館。」
伍封道:「這人是個卑鄙小人,不用理他。」鮑興馭車繼續前行。
楚月兒道:「夫君在晉國將他打得大敗,這人會否找夫君的晦氣?」
伍封道:「梁嬰父的劍術比董梧差多了,如敢找上門來,月兒四十餘招內便可以打發他,根本不須我來動手。」
楚月兒愕然道:「這人名氣甚大,劍術這麼差麼?」
伍封笑道:「不是他的劍術差,而是你的劍術厲害。」
楚月兒格格笑道:「夫君這不是誇自己麼?夫君的劍術遠勝於我,我若算得上厲害,你豈非超凡入神?」
伍封哈哈一笑,道:「這就叫自賣自誇,自從與董梧一戰後,我在劍術上又有些領會,等有暇時,我們再好好練習。眼下最為可懼的劍術高手還有一個支離益,據說還有個叫東郭子華的劍術高手,我們不可不防。」
楚月兒有些耽心,道:「東郭子華倒沒有什麼,想來比不上董梧,月兒只耽心那劍中聖人支離益。楚人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董梧臨死之前,說支離益的劍術勝他十倍,自然所言非虛。一個董梧便那麼厲害,何況是十個董梧?」
伍封道:「支離益的劍術也不是天生的,終究也是苦練出來。」
鮑興插口道:「小人卻耽心南郭先生不願意見公子,他是董梧的弟子,公子打敗了他的師父,累得他在晉國自殺,南郭先生會否記仇?」
伍封道:「南郭先生是高人,應該不會這麼想。董梧找上來與我一決生死,就算我親手殺了他,也不算什麼,何況他畢竟是自殺的。再者說了,南郭先生在董門是與董梧有些不和,被董梧逐出了董門,他是九師父的父親,與我們還是親戚,想來不會視我們為仇人。」
說著話時,銅車出了南門,沿城郭旁大道駛出了半里左右,見大道右側有數十畝菜地,菜地中間有一片宅子,大約有二十多間屋室,看上去甚是簡陋,離菜地不遠處還有一片竹林。
鮑興道:「這裡應該就是南郭先生的家了。」
伍封與楚月兒下了車,讓庖丁刀和那見過南郭子綦的鐵勇前去通報。
庖丁刀見周圍並沒有人,咕嚨道:「此刻正該灌園,為何沒有人出來幹活?」大聲道:「南郭先生!南郭先生!」卻沒有人回應。
庖丁刀搖了搖頭,與鐵勇徑往中間大屋進去,才進去片刻,二人立時退了出來,臉色大變,庖丁刀道:「公子,出事了!」
眾人都吃了一驚,伍封問道:「怎麼?」
庖丁刀道:「滿屋都是血,屍首遍地,甚是可怖。」
伍封大驚,道:「月兒,你不要進去。」跳下了車,飛奔入室。
只見屋中鮮血盈地,屍體橫七豎八躺著,看身上創口,都是被人用利劍刺殺。那鐵勇認識南郭父子,在屍體中找了一陣,道:「這就是南郭先生,噢,還有南郭先生的兩位公子。」
伍封道:「快去其他室中看看,看看能否覓到活口。」自己從室中退出來,到車前對楚月兒道:「月兒,南郭先生被人殺了。」
楚月兒臉色微變,驚道:「聽說南郭先生劍術高明,能殺他的定是高手。」
過了好一陣,庖丁刀與那鐵勇回來,那鐵勇搖頭道:「南郭先生父子九人都被殺了,無一活口。」
庖丁刀歎道:「小人已經仔細數過,總共二十二具屍體,男子十三人,女子九人,其中有孩童四人,看來是全家大小全部被害。」
伍封又驚又怒,道:「南郭先生身懷高明劍術卻在城郊種菜,與世無爭,什麼人與他有如此大的仇隙、滿門加害?」
他讓眾鐵勇四下守住,又派庖丁刀帶了兩個鐵勇飛馳城中,向單公和劉公報訊。
一個多時辰後,劉卷和單驕各帶了百餘士卒飛馳而來,與伍封打了聲招呼,匆匆派人偵察驗屍,一併收拾屍體。
劉卷臉色十分難看,道:「天子腳下,居然出了這種事,又被龍伯碰見,委實有損天子臉面。」
單驕問道:「龍伯怎會到此地來?」
伍封道:「南郭先生的幼子列九是月公主姊姊的夫婿,自然是在下的姊夫,本來我們是來拜訪南郭先生,不料發生了這種事情。」
劉單二人暗叫不妙,這南郭一家是他的親戚,如今碰上了這種慘事,此人定會大加追究,若不給他一個好好的交代,只怕會大大得罪他。
忙了許久,眾士卒將屍體盡數收拾,先以大帛裹好,抬到一間乾淨的室中,一個小將上來,向劉卷、單驕和伍封等人施禮後,道:「兇案發生在前晚或昨晨,室內有打鬥痕跡,但不太凌亂,南郭先生父子多半是倉促之間被殺,南郭先生父子身被多創,看來都是被數人圍攻,又事發突然,才會被殺。因此行兇人數必定不少。」
伍封沉聲道:「南郭先生是否有何仇人?」
劉卷等人都搖頭,單驕道:「其中原由,一時間可弄不明白,不過我們會全力緝查,有何消息,定會通傳龍伯。」
劉卷又派人去整備棺木,等到將屍首放入棺內,設靈而祭之時,伍封和楚月兒帶著府上眾人上前拜祭。其實南郭子綦家境貧寒,又是庶人,平時家裡死了人,無人問及,更不用說會有劉單二卿親來致祭了。這都是看在伍封和楚月兒的面上才會如此。
忙了大半天,劉卷單驕派人在此守候,伍封和楚月兒才黯然回齊捨,回去向展如等人說起此事,人人都驚駭奇怪。
伍封對冬雪道:「小雪兒,你放一隻信鴿回去,就說我們已經到了成周,將南郭先生一家的事也告訴九師父。」
一連數日,伍封和楚月兒都帶著府上眾人來致祭,一坐便是大半日,以此為借口,姬仁姬厚兩位王子和劉單二卿府上便不用自己親自去拜訪了,只是派人將禮物送上門去,算是盡了禮。
伍封還派旋波和小紅到夢王姬的府上走了一趟,代自己去拜訪,不過夢王姬便沒有親自見她們,只是由府上的總管莊城盛情接待,伍封對此也毫不在意。
不僅是劉單二卿,周敬王特地派了姬仁代他來致祭,還追授了個少師的官職給南郭子綦,算得上恩寵甚濃,這也是看伍封和楚月兒的面子才會如此。
伍封這幾天時時見到姬仁和劉單二卿,不免問起兇案的偵緝情況,眾人都是苦笑搖頭,毫無進展。伍封尋思:「可惜蒙兄不在此處,否則,以他的本事,說不定能查出點情況來。」
如今已經是晚秋了,雖然天不甚熱,但屍體也不宜久放,在第七天時,將南郭一門的屍體盡數下葬城南的一片杏林之中,立下大塚。伍封知道列九得知訊息,定會趕來赴喪,遂向劉單二人說起,將南郭子綦這些宅室先留下來,暫不要收回,二人自然是沒口子答應。
這些日子伍封時時與楚月兒等人談起南郭子綦一家被殺一事。他們對南郭子綦瞭解不多,只知道他在董門學劍,劍術十分高明,後來被董梧逐離了董門,遂跑到成周來隱居,以種菜為生。
他既非貴卿大夫,又非一方大豪,別人要加害他,多半是私人仇隙。南郭子綦或者與董門中人有些不和,但也犯不上將他滿門格殺。單看列九的劍術,便知道南郭子綦劍術高明,雖然倉促間被殺,對手也應該十分高明。何況董門已散,能帶大量人手來殺人的身份必然很高,除非是支離益、任公子、顏不疑、柳下跖數人了。支離益天下第一,要殺南郭子綦,根本無須帶人合攻;任公子貴為代王、柳下跖身為攝政的中山君、顏不疑眼下是吳國最有權勢的王子,都不可能有暇來幹這種事情。
如果殺害南郭子綦一家的不是董門中人而是周人,但南郭子綦並未捲入王畿的權勢之爭,梁嬰父雖然時時聳恿弟子找南郭子綦比劍,那畢竟只是意氣名譽之爭,也犯不上殺他一家老小。
想來想去,總是猜不出是何原由,不過,伍封隱隱覺得這中間必定有不為人知的玄奧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