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 正文 第三十六章 人之好我 示我周行
    伍封才回到府中,平啟迎上來道:“趙大小姐又來了,適才用過了飯,此刻小夫人和四小姐正陪著說話。”

    伍封忙道:“我去瞧瞧。”到了內院,見趙飛羽正與楚月兒和田燕兒坐在花園的樹下,忙走了上去。

    楚月兒笑道:“夫君可回來了,飛羽姊姊可等了許久。”向田燕兒使了個眼色,扯著田燕兒走了。

    伍封見趙飛羽神情落寞,一付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上前訕訕道:“早知道大小姐會來,在下便午後入宮了,卻累得大小姐久候。”

    趙飛羽道:“龍伯貴人事忙,何必因飛羽而誤了大事?飛羽是來瞧瞧燕兒,也不是存心等候龍伯。”

    伍封心裡微微有氣,本想說幾句負氣的話來,轉念一想:“飛羽要嫁給任公子為妻,眼看要遠離家國,心情多半不好。”想起她昨日笛音中的淒然之意,心中惻然,柔聲道:“飛羽,兩年未見,你可清減了許多。”

    他入晉以來一直稱趙飛羽為大小姐,此刻忽地改口,趙飛羽微微一震,抬頭看著他,幽然道:“你不生我的氣了麼?”

    伍封歎道:“我怎好生氣?只不過心中總有些不大快活。”

    趙飛羽也歎道:“我也覺得不快活。”

    二人對視了許久,卻不知道再往下面該說些什麼話。

    伍封心中漸漸生出當日在衛國與趙飛羽月下說話的感覺,臉上顯出柔和的神情,他見趙飛羽臉上神情變幻,漸漸轉為企盼和甜蜜的神情,伍封忽然心生警覺,心道:“飛羽是任公子的未婚妻子!”隨口道:“這兩年我與任公子見過多次,在吳國與他同朝議事,他對飛羽仰慕得緊。”

    趙飛羽臉色立時變得雪白,眼中流露出無奈和失望的神情,淡淡地道:“是麼?飛羽聽說他對月兒也很仰慕哩!”

    伍封忙道:“任公子其實也不錯,若非是他,我和月兒早就在泗水之上被計然殺了。”

    趙飛羽愕然道:“還有這事?月兒怎未說過?”

    伍封坐在她的對面,將當日的事說了一遍,道:“任公子還將夫差送他的余皇大舟轉送給了我,足見盛情。”

    趙飛羽淡淡地道:“他有事求你,自然對你好了,你能不計前仇,在吳國幫他,也是相互利用。不過我想不到你最後還會與他交朋友。”

    伍封歎了口氣,忍不住道:“誰讓他是飛羽的未婚夫婿呢?”

    趙飛羽心中一蕩,小聲道:“原來你是因為我才會真心實意與他交朋友。”

    伍封忽想起一事,道:“是了,前些時我見過你師父孫武叔叔。”

    趙飛羽喜道:“師父在哪裡?”

    伍封道:“其實孫叔叔一直在晉國隱居,而且在你們趙氏的領地之內。我看他是想在暗中保護你,是以長留晉國。”

    趙飛羽忙道:“他離此地遠麼?我得去拜見他老人家。”

    伍封搖了搖頭,黯然道:“孫叔叔自知年事已高,天命將盡,不願意有人打攪,是以不讓我將他的行蹤告訴任何人。”

    趙飛羽怔怔地流下淚來,道:“師父連我也不願意見麼?”

    伍封歎道:“孫叔叔既然在晉國,多半是時時來見你,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你若去拜訪孫叔叔,他的行蹤便露出來了,到時候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上門打攪。何況眼下是八月之中了,你也無暇離開絳都。”

    趙飛羽心中迭蕩起伏,便如獨行於曠野之中,有一種寂然無助之感。她年幼之時孫武便陪著她,教她劍術武技和兵法計略,在她心中早當了孫武是她至親的人。這些年來遍尋不著,以為師父早已經不在人世,此刻忽聞孫武的消息,如同在大水中飄泊之際,忽然見到眼前有一根巨木一般。可她偏又不能去見他,心中失望無助之感更甚,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伍封也不知道該如此勸解安慰,手足無措。

    趙飛羽素來剛強,慣了將一切事情放在心裡,胸中的委曲積聚已久,此刻終於哭了出來。哭了良久,便覺寬慰了許多,漸漸止住了哭聲。

    伍封心中忽湧起一縷沖動,想對她說:“別嫁給任公子,跟我走好了。”以趙飛羽這樣的堅毅剛強之人,能在一個男人面前痛哭,那是心靈最脆弱的時候,伍封若真的這麼說,趙飛羽此刻肯定會答應。

    但這麼做不僅會毀了二人的一生,還會引起齊、晉、代三國之間的極大變數,後果難以預料。何況伍封心中已經當了任公子是個朋友,趙飛羽既然是他的未婚妻子,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

    伍封這麼想著,心知自己在女人面前便心軟的性子,再與趙飛羽這麼糾纏下去可不好,心中酸痛之下,忽地想起一個主意來。

    他道:“大小姐,孫叔叔可曾教過你陣法?”

    趙飛羽聽見“大小姐”三個字,心中凜然,拭淚點頭。

    伍封道:“孫叔叔教在下一種陣法,名叫五行陣,是他晚年所創,甚為奧妙。”

    趙飛羽驚道:“五行陣?”她一生的喜好便是兵法計略,伍封這麼一說,立時勾起了她的興趣,將心中的兒女私情沖淡了許多。

    伍封道:“在下對陣法不甚明白,正要向大小姐討教,這陣法是這麼擺法。”

    他蹲在地上,順手從袖中摸出一條硬物,在地上劃著陣圖。

    趙飛羽也蹲下來,細看這陣圖,訝然道:“這陣法可了不起,算得上是眼下威力最巨的陣法。是了,這陣內的五行兵列其實也可布成小的方形或圓形吧?既然喚作五行陣,想來是與水、火、金、木、土暗合,相生相克,搭配變化。”

    伍封點頭道:“在下也是這麼想,只是悟出了二十五種基本變化,還有許多變化便想不出來。”

    趙飛羽道:“龍伯試說說看。”

    伍封道:“這水克火是一變,理應這麼著……”,伍封本是想用五行陣讓趙飛羽從悲戚中擺脫出來,不料二人說了幾句,便興趣大生,談得興起,也忘了先前的兒女之情,一心一意研習起陣法來。伍封說起來是與趙飛羽研究陣法,其實是將這套陣法教給她。

    二人所學的兵法都是孫武一門,討論起陣法來自然是絲絲入扣,二人談得入神,連天漸昏暗也不覺得,自然連楚月兒和田燕兒走來叫他們用飯也不覺。

    楚月兒見他們二人好端端地蹲在地上劃來劃去,便如小兒在地上弄泥丸一般,形容古怪,忍不住格格嬌笑。

    田燕兒訝然道:“龍伯和大小姐說些什麼?”探過頭來瞧。

    伍封和趙飛羽回過神來,相顧失笑,站起身來。伍封所學的《孫子兵法》是自己鑽研,雖然向孫武討教過,畢竟比不上趙飛羽由孫武親授的精深,這麼討論下來,伍封只覺獲益良多,不僅對五行陣法的使用領悟了不少,對其它常見的陣形也更有理解。

    伍封適才在地上劃陣形的硬物,不知何時已經在趙飛羽手中,想是先前遞過來傳過去畫陣圖,不曾在意。趙飛羽看這硬物時,見是一條黝黑的鐵笄,只不過鐵質古怪,上面的花紋甚是精細,奇道:“這鐵笄的質地甚怪,入手竟有暖意。”

    伍封想起這是從大鷹爪上解下來的鐵笄,原是計然訓鷹所用,道:“在下的寶劍內含隕鐵,手觸時也有暖意,莫非此鐵笄上也有隕鐵?”

    田燕兒道:“定是如此,不過這隕鐵不如龍伯劍上的隕鐵堅韌,想來不是同一塊隕鐵。”她看過伍封的重劍,也看過這鐵笄,不過都只是稍稍看過,居然能察覺其不同。

    趙飛羽道:“其實世上未有鐵時,便有人在青銅器的刃口用隕鐵增其鋒利,只不過每一塊隕鐵的質地都不同,有的質軟,有的易脆,還有的只是殞石,龍伯的‘天照’寶劍上的隕鐵想來是最好的,若非質地勝過精鐵,屠龍子也不會拿它來制劍!”

    伍封愕然道:“隕鐵來自天上的星星,我只道凡是隕鐵都是一樣的,原來每一塊隕鐵都不相同。怪不得平兄說我這口‘天照’寶劍上的隕鐵,是劍中聖人支離益用了性熱性寒的兩種,才能水火相濟練成。”

    楚月兒道:“我們楚人有個傳說,每個人死之後都會變成天上的星星,若真是如此,既然人有不同,每一顆星星也會不同,不同的隕鐵當然也不同了。”

    伍封、趙飛羽和田燕兒都未聽過這個傳說,不禁抬頭望天,此刻正是黃昏之時,天上已有些星星淡淡地閃爍。

    趙飛羽看了良久,歎道:“未知我死之後,能變成一顆什麼星呢?”

    伍封三人吃了一驚,伍封皺眉道:“好端端地怎說到個‘死’字上面來了?”

    趙飛羽長歎了一聲,搖了搖頭。

    伍封見她手中不自禁地把玩著那根鐵笄,便說道:“大小姐若是喜歡,這條鐵笄便送給大小姐,不過算不上什麼好東西。”

    趙飛羽喜道:“這可多謝了,這鐵笄既是隕鐵所鑄,自然是獨一無二的,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到同樣的鐵笄。”

    一起用過晚膳之後,伍封送了趙飛羽回去,一路上二人仍不住口地研習陣法。

    次日一早用過早飯,伍封對田力、圉公陽和庖丁刀道:“自今日始,必有不少晉臣請我過府宴飲,你們都給我推脫掉。今日我要帶燕兒出城走走。”本來他想將平啟留在府內,但平啟不擅應酬,所以改變主意。

    田燕兒又驚又喜,道:“龍伯,我們要去哪裡?”

    伍封笑道:“絳都在汾水之岸,久聞風景別致,我們便到城外瞧瞧。我已經打聽過晉俗,晉國與齊國的規矩不同,你可以出去看看的。”

    田燕兒高高興興地去換衣准備。

    伍封又對平啟道:“煩平兄到趙府走一趟,說我們游興大發,想請大小姐為向導,陪我們到城外去瞧瞧。一陣我們到趙府門外接她,你也在那裡等著。”

    平啟走後,伍封又讓鮑興去通知三十鐵勇,准備馬車。

    楚月兒見他睡了一夜,忽地精神大振,一改往日的抑郁不樂,十分詫異。

    伍封笑道:“月兒,我昨日忽然想得明白,有些事情既然是無法挽回,便不必強求,眼下還有十多天的閒暇,我們便陪大小姐和燕兒四處逛逛,讓她們高高興興過了這十幾天,朋友一場,理當如此。”

    楚月兒笑道:“夫君既然這麼想,那是最好不過了。”

    伍封見春夏秋冬四女都瞅著自己,笑道:“你們也一道去,免得在府裡氣悶。將老商也叫著,這渾小子整日在府中,也讓他出去走走。”四女笑嘻嘻地入內准備。

    女子出門,不免事情多多,過了好一陣才准備妥當,眾人出了府門,伍封與楚月兒乘坐銅車,由鮑興馭使,小紅為田燕兒馭車,剩下的數十侍女僕傭都步行在數乘輜車之後,商壺與三十鐵勇乘了十乘兵車護衛,再加上一路向趙府過去。

    途上晉人遠遠見到,紛紛揖拜,十分親近。伍封心道:“前日我們入城時,並不見你們這麼熱情,看來是昨日我到晉宮走過一趟的緣故。”

    到了趙府門外,平啟乘車迎上來,道:“小人已經知會了大小姐,大小姐馬上會出來。”

    趙無恤臉上裹著薄布從府內出來,笑道:“龍伯好興致,在下本想相陪,只是臉上這樣子不甚好看,不敢同往。”又到田燕兒車前,問了幾句安寧冷暖之類的話。

    這時,側門打開,趙飛羽乘車出來,她的車上有一層淺紅的長幄卷在華蓋之上,想來她平時乘車外出,定是以長幄遮掩。趙飛羽車後面有五乘兵車相隨,這是她的隨行親兵。

    伍封見她穿著一身淡黃的衣服,臉上蒙著一層白紗,顯得十分雅致,笑道:“大小姐深居府中,被在下硬拉來當向導。是否攪了大小姐的清幽?”

    趙飛羽道:“遇到龍伯這種惡客,也是沒甚奈何的事。”她語氣雖淡,仍透出一種笑意。

    伍封哈哈笑道:“在下的確是個惡客,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蟲,無恤兄和大小姐這地主之誼,在下定要厚顏索取的了。”

    趙無恤在一旁呵呵笑道:“在下可聽出來了,龍伯是變著法兒說在下是條蟲子哩!”

    趙飛羽忍不住笑道:“這麼說,龍伯也當飛羽是條蟲了?”

    伍封笑道:“蟲也沒有什麼不好,在下聽說蝴蝶便是蟲兒所化,那蝴蝶多美!”

    眾人一邊說笑,群車緩緩向西門外駛去,出了城門便到了汾水岸上,駐車在樹蔭之下,只覺水邊涼風習習,甚解暑氣,眾人心懷大暢。

    伍封見水勢滔滔,往北而去,好奇道:“這汾水發自河中,河水渾黃,為何這汾水卻甚清?”

    趙飛羽道:“雖同發一源,但未必同形同類、同聲同氣。正如列國封於周室,眼下漸漸有異,各自不同。聽說汾水原來還要清冽一些,如今漸漸有些渾黃,日後只怕更難說了。”

    伍封點頭道:“這也說的是。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天下之大,各地的人劃地而治,自然不同。”

    楚月兒道:“月兒聽說水顯政事,政清則水清,政渾則水渾,是否的確如此?”

    趙飛羽歎道:“這就難說了。不過按我的想法,河水之渾黃自古使然,堯、舜、禹之時只怕也是一河黃水。”

    正說話時,忽地聽到岸邊草叢中群鳥鳴叫,振翅四飛。有數只鳥盤旋水上,忽見一只大鳥向水中沖去,鮑興奇道:“干什麼?”

    商壺道:“這個小興兒便不知道了,這鳥叫作魚鷹,專吃魚兒。”

    鮑興道:“想不到老商還有些見識。”

    商壺呵呵笑道:“那是當然。”

    只見那魚鷹在水面上頓一頓,又飛了回來,站在岸邊,口中叼著一條似乎是魚的東西,自行啄食。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伍封立時想起計然的那頭大鷹來。楚月兒訝然道:“府中那幾只小鷹不愛吃東西,是否它們也能自行覓食?”

    田燕兒笑道:“這條鯉魚也算倒霉,本來好端端地在水中游著,今日卻成了鷹口之食。”

    伍封道:“這叫作弱肉強食。譬如說晉國就象這漁鷹,中山、代國便像是魚,不管看得到看不到,魚早晚也會被大鷹吃了。”

    趙飛羽聽他言中似有深意,若有所思,緩緩道:“聽說成周之南的河中,有一處地方叫作龍門山,河中的鯉魚若能逆流而上,躍過龍門便可變成龍,只不過河水東流,逆流甚難,且那龍門山中也見不到真正的龍門。”

    鮑興聽在耳中,問道:“大小姐,若找到那龍門,小人這麼鑽過去,能否變成龍呢?”

    田燕兒忍不住笑道:“只聽說魚化龍,可沒有聽說人化龍的。”

    鮑興咕嚨道:“公子既是龍伯,小人多多少少也沾染些龍氣在身才是,說不定也可以化龍。”

    伍封笑道:“小興兒,我有一個主意。公主曾說龍蛇相類,你若整日弄條蛇兒放在袖中,只怕龍氣更甚。”

    鮑興嚇了一跳,雙手亂搖道:“小人生性最怕蛇,萬萬不敢碰它。”

    小紅笑他道:“挺大個人卻這麼怕蛇,不覺羞麼?”

    鮑興呵呵笑道:“你不怕麼?昨日我們在府中偶爾見了條蛇,你又怎麼一聲尖叫鑽進我懷中?”

    小紅啐他道:“胡說什麼?不過那蛇也太長了些,幸好被老商見到,用劍斬成數截。”

    趙飛羽奇道:“那座府第是我的住處,前幾日才搬出來,向來干淨得很,怎會有蛇?”

    鮑興道:“是啊,後來小刀瞧見後,也這麼說,他說那蛇名叫靈蛇,向來產在江南山裡,也想不清楚絳都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靈蛇。不過他有辦法得很,將蛇拿了去治餚,與小陽吃得甚是開心,老商居然也甚是喜歡,還吵著要吃蛇羹。”

    田燕兒聽見便覺得惡心,皺眉道:“蛇也能吃麼?”

    鮑興道:“小人也這麼問過,小刀說蛇性陰涼,吃了大有好處,小人勉強吃了一片,囫圇吞下,不知其味。”

    楚月兒道:“靈蛇產自越西南的山中,連吳國也不會有,絳都怎麼會有靈蛇?”

    伍封想起那日移光所中之毒便是靈蛇之毒,那老醫士的確這麼說過,驚道:“只怕是越人來了!我若料得不錯,那個樂靈多半已經入了絳都,說不好還混入了府中。他在河上設伏,想鑿我們的船,結果燕兒改道而行,他的奸謀便落了空。”

    趙飛羽沉吟道:“樂靈若想害你或燕兒,只須將蛇放入你和燕兒的房中就行了,怎麼會讓長蛇在院中亂跑,露出痕跡來?這人莫非蠢成這個樣子?若真蠢時,也沒本事將蛇放到府中去。”

    眾人也愕然不解。

    田燕兒臉上變色,若是半夜床上猛地出現一條毒蛇,只是想一想也覺得毛骨悚然。

    商壺道:“老商知道這事,鷹愛吃蛇,眼下府中有十余只小鷹的緣故,才會將蛇嚇得四處跑,前日老商親眼見到小鷹吃一條蛇。”

    鮑興道:“這個老商便不對了,你見了蛇何不早說?”

    商壺滿臉委屈,道:“老商還以為是小刀捉來喂鷹的,想將小鷹喂得大了拿去宰殺。”

    夏陽道:“陽兒想起來了,昨日我遠遠見到一只小鷹嘴裡吃著一樣尖尖長長青色的東西,走近時它已經吞了下去,現在想來好似是蛇尾那一截。”

    伍封呵呵笑道:“月兒不是說那些鷹這幾天不愛吃東西麼?這幾日它定是以蛇裹腹,越人想是放了不少蛇在府中,卻不知道是幫月兒喂這些小鷹。至於樂靈為何不將蛇放到我們房子,只怕也與鷹有關。”

    趙飛羽好奇道:“你們府上怎會有鷹?”

    伍封解釋道:“那是老商買來制餚所用,不過月兒見了可憐,不許小刀殺它,索性養在府中,等其羽翼長成後放走。”

    趙飛羽點頭道:“月兒心軟得緊。家父以前在每年新春初一放生,城中人每到這日都紛紛到府中送鳩,給家父來放生,家父對他們均有重賞。那時候我還年幼,說給師父聽,師父笑道:‘百姓知道令尊要放鳩,貪賞而捕捉,不免有殺。令尊想活鳩,不如禁止百姓捉鳩。如今捉了再放,何以為善?’我說給家父聽後,家父恍然大悟,從此不再放鳩。”

    伍封笑道:“月兒可不是如此。不過我捉了樂靈兩次,再將他放了,似乎算不上恩德。”

    楚月兒道:“樂靈劍術也不錯,他若混入了府中,為何不干脆刺殺燕兒,非要用蛇來傷人?”

    伍封笑道:“這就是你的功勞了,你隨我到越王勾踐的宮中大鬧了一場,又曾與勾踐大戰,越人誰不知道你的厲害?幸好這兩日我未帶你出門,你整日與燕兒在一起,樂靈就算有天做膽,也不敢招惹。”

    平啟聽他們說了半天,慚愧道:“小人先到絳都數日,府中之事大多是小人安排,居然被歹人混入府中,若傷了人,小人這罪過可就大了。”

    伍封笑道:“這也怪不得你,你和田力從未見過樂靈,就算樂靈站在你們面前,你們也不知道他是奸細。眼下府中的人甚是混雜,有我們府中的人,有燕兒的從人,還有趙府的人,互相之間不大認識,樂靈對著晉人便說自己是齊人,對著齊人又可說自己是晉人,誰知道呢?”

    平啟道:“是否我們回府之後,大肆搜捕?”

    伍封道:“府中的奸細肯定不只是樂靈一人,平兄將今日隨我們來的從人叫到一起問問,多半會有所獲。”

    平啟點了點頭,大聲喝呼,將從人叫到一起去。鮑興甚愛熱鬧,道:“小人也去瞧瞧。”商壺也忙不迭跟了去。

    伍封點頭道:“小紅心細,也去問問。”

    楚月兒見田燕兒臉色蒼白,知道她被蛇嚇住,笑道:“燕兒無須害怕,捉了樂靈之後,我讓人在府中四處撒些雄黃,再將那些鷹趕到府中上下轉一轉,便不怕蛇了。”

    田燕兒點頭道:“我那些裀褥也要換換,否則總有些不放心。”

    趙飛羽道:“想起那些毒蛇來,的確可怕得緊,令人心中不安。”

    伍封見趙飛羽居然也怕蛇,歎道:“這也怪不得你們會怕。”他小聲道:“不瞞你們說,我平生只怕一樣東西,那便是蛇。每每見到長蛇蜿蜒而行、滑滑膩膩的樣子,心中便甚不舒服。”

    田燕兒愕然道:“原來龍伯也怕蛇!”

    伍封道:“怎會不怕?不要說毒蛇,就是無毒的蛇,抑或是象蛇一樣活動的物什,我也有些怕,這個連月兒也不知道。”

    楚月兒格格笑道:“我還真是不知道哩!”

    伍封笑道:“我們在海裡潛游時,我每見長條型的魚便遠遠繞開,那些魚並不傷人,我為何要躲呢?自然是怕蛇的緣故了。”

    趙飛羽和田燕兒這才釋然,本來她們覺得自己世代將門出身,挺大個人卻如此怕蛇,有些不好意思,見伍封居然也怕蛇,便覺得無所謂了。

    其實伍封雖然不喜歡蛇,卻也不會怕。海裡看來甚美,其實最為凶險不過,越是美麗之物,說不定越有毒性。他和楚月兒在海裡潛游,什麼怪異的東西未見過,怎會怕蛇?他故意這麼說,為的是寬二女之心。

    田燕兒吁了一口氣,道:“還是月兒好些,什麼都不怕。”

    楚月兒歎道:“誰說我什麼都不怕?我最怕的是劍中聖人支離益。”

    伍封點頭道:“支離益的確可怕,不過比不上越王勾踐。就算支離益來,我們打不過他,也應該能逃吧?月兒又怎麼會怕支離益?”

    楚月兒道:“夫君這龍伯封號是齊、楚、吳、晉、中山五國之君所賜,天下皆知,那支離益居然不改外號,仍叫‘屠龍子’,這不是觸夫君的霉頭麼?”

    時人頗看著這些,趙飛羽和田燕兒暗吃一驚。

    楚月兒道:“我看夫君早晚要與支離益打上一架,但這人高明得緊,月兒怕夫君敵不過他,是以害怕。”

    伍封哈哈大笑,道:“人家叫‘屠龍子’在先,我這‘龍伯’之號在後,怎能怪得了支離益?譬如蒙兄名叫蒙獵,小虎名叫天鄙虎,是否蒙兄每見了小虎便要打得他眼青面腫,以示獵虎之意?”

    眾人忍不住笑起來,楚月兒道:“話說回來,蒙爺的巡蹤覓跡之術著實高明,小刀和小陽在萊夷數日,向他學了不少本事。”旋又笑道:“小刀小陽原是賊人出身,如今改邪歸正,而蒙爺是捉賊的高手,本事自然大有相通之處。”伍封點頭道:“小刀和小陽有這本事,日後還要多用用。”

    田燕兒愕然道:“龍伯想讓他們偷什麼物兒麼?”趙飛羽笑道:“龍伯家中什麼沒有?定是想讓小刀小陽日後追尋敵蹤、訪查賊人罷!”伍封點頭道:“大小姐聰明得緊,我便是這麼想。”

    過了好一陣,鮑興大呼小叫地過來,道:“哈哈,想不到這些人中間便找到了一個越人奸細!這家伙做賊心虛,老商呼呼喝喝幾聲,便嚇得他露出越人的口音,被老商聽了出來。”

    伍封道:“將他帶上來。”

    商壺一手提著那越人奸細走過來,將他重重扔在地上。那人早嚇得面如土色,俯在地上不敢抬頭。伍封問了好一陣,便知道了大概。

    原來。樂靈帶人在河上埋伏,欲等伍封等人的大舟經過時,乘夜潛水鑿船,他們知道伍封水性通天,恐怕傷不了伍封,是以將目標放在田燕兒身上。不料田燕兒卻棄近行遠,改走陸路。樂靈知道尾追上來也未必能及,且無把握得手。他們得了文種的嚴令,未成功時不敢回越國,是以兼程趕到絳都。

    後來見趙飛羽從府中搬出,便猜到這府第是騰給田燕兒的,趁亂混入了府中,府中的從人以為他們是隨了平啟而來,而平啟又以為樂靈等人本是府中的人,都沒有在意。

    樂靈離越之時,文種讓人捉了一大袋毒蛇命他帶上。這人智慮過人,知道單憑劍術武技樂靈難以得手,才會想到以蛇傷人。是以這些天來,他們將每日放一兩條蛇到伍封和田燕兒的房中。

    眾人聞言都大吃一驚。

    伍封奇道:“你們每日都放蛇入室,我們怎未見到蛇呢?”

    那奸細道:“這個小人便不清楚了,只知道這些蛇兒一見到龍伯或小夫人便會退避,游出廊外,小夫人總與四小姐在一起,是以蛇兒不敢接近四小姐。樂爺猜想龍伯和小夫人身上多半有防蛇之藥。府中白日防范松懈,人來人往我們可以尋機放蛇,但晚間防范便嚴了,我們也摸不到後院中去。”

    伍封和楚月兒愕然不解,想不清楚為何這些毒蛇會怕了他們。二人尋思:“莫非這又與臍息有關?臍息之術竟能防蛇麼?”對視一眼,當真是匪夷所思。

    奸細又道:“誰知道龍伯和小夫人居然養有十余頭小鷹,蛇兒能入草叢,卻瞞不過鷹的眼睛,每每被鷹吃了。本來這計謀甚是周詳,以蛇傷人,中了靈蛇之毒後,一個時辰不解毒便無藥可救,而我們也不會露出破綻來。可想不到蛇兒會怕了龍伯和小夫人,又十余頭鷹每日守在府上,當真是大出意料之外,令人束手無策。”

    伍封心想:“莫非月兒身上的夜明珠可以驅蛇?”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這兩天白晝自己不常與楚月兒在一起,毒蛇仍然怕他,與夜明珠並不相干。

    伍封沉吟了一陣,問道:“你們有多少人混在府中?”

    奸細道:“其實在府中的人只有三人,包括樂爺在內。不過府對面的驛捨中還有二十一人,扮做魯國來的行商。”

    伍封道:“府中從人家丁各有執事,樂靈和另一人在何處?”

    奸細道:“樂爺在前院守府門,另一人在柴房。”

    伍封心道:“每日從府門出出入入,怎就未注意到樂靈?”轉念又想,自己無緣無故也不會盯著府門的家丁細看,何況樂靈定會躲著熟人,自是見不著。

    伍封問道:“你們的蛇還有多少?”

    奸細道:“還有七八十條吧。”

    眾人聽說府中還有七八十條毒蛇,雖然未放出來,終是不能放心,哪裡還有心思看景,一起回城。

    伍封對那奸細道:“今天我們便擒了樂靈,你隨我們回去,休要露出異樣來,讓奸細走脫。”

    那奸細忙不迭點頭。

    眾人若無其事般入府,駛入供馬車出入的側門,趙飛羽也隨著來,可入府下車之後,田燕兒與春夏秋冬四女便不大敢往前走,唯恐不小心從腳邊踢出一條蛇來。趙飛羽雖比她們好一些,臉上也有些謹慎之意。唯有商壺卻不怕蛇,仍然是大大咧咧地亂踏。

    伍封對楚月兒道:“月兒,既然蛇兒怕你,你帶了小興兒隨這奸細去擒柴房的那人,免得被他走脫。老商不怕蛇,也一起去。”

    楚月兒走後,伍封對平啟道:“平兄找個藉口,將門卒聚在一起,我便去認一認人。”

    平啟也去准備,伍封見眾女如臨大敵的樣子,笑道:“其實這樂靈並不十分厲害,卻讓你們如此心驚。風兒平日裡膽最大,今日也不說話了。”

    秋風搖頭道:“萬一那樂靈拿出幾條蛇來怎好?”

    過了一會兒,伍封由側門向府門轉過去,趙飛羽怕樂靈等人生疑,帶著眾女跟在伍封身後,才到大門附近,猛見一人飛也似向門外直奔。

    伍封遠遠見到,認出這人就是樂靈。原來樂靈甚是機警,他今日見了同伴隨伍封出城,回來後平啟一召集門卒,他便知道事情已經敗露,趁平啟不認識他未曾提防時逃走。平啟自然猜得到這人便是樂靈,暴跳如雷,提著劍在後面追上來。

    伍封拔劍擋住樂靈,笑道:“樂兄,怎有雅興替在下守門?”

    樂靈知道今日唯有死拼一途,腳步不停,從腰間拔出劍來,向伍封當胸便刺,伍封側了側身,重劍呼一聲劈了下去。

    樂靈前奔之速太快,不急抽身,舉劍上格時,身子撞了過來。伍封飛起一腳,將他踢了個跟斗,重重地摔在地上,長劍也扔到了一邊。

    伍封正想上前將他擒住,忽見樂靈手一揚,從袖中飛出了數條長蛇向伍封劈面而來,眾女驚呼一聲。

    伍封長劍在空中劃了個小圈,將幾條蛇都斬成兩截。這時平啟搶了上來,一把將樂靈按住。

    伍封將劍插入鞘中,搖頭道:“樂兄,在下擒你兩次都放了,你怎不知道悔改,仍要害我?”

    樂靈面如死灰,沒有說話。

    趙飛羽等人遠遠地繞開地上的死蛇走過來,田燕兒道:“這人太過惡毒,龍伯這次只怕不好放他了。”

    便在這時,樂靈渾身抖了抖,從他的袖中、懷中忽地爬出了二十余條毒蛇,在地上蜿蜒蠕動,向眾女游了過去。眾女驚呼起來,一起躲在伍封身後。

    伍封跨上幾步,果然群蛇怕他,見伍封逼近便向四周飛速游走,平啟一拳將樂靈打暈,劍光閃動,一連斬了十余條蛇。

    還有幾條蛇游入了道旁碎石淺草之中,平啟正想掀開石頭尋找,忽聽數聲鷹鳴,幾頭小鷹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落在淺草中,啄打爪抓,片刻間將剩下的幾條蛇覓出來,扔到道中間半死不活地蠕動,小鷹昂然上前,慢慢啄食。

    伍封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方道:“我只道我已經夠惡了,這些鷹卻比我凶惡了十倍!”

    這時候,楚月兒也走過來,鮑興一手握斧,一手揪著一人跟在後面,先前那奸細也乖乖地跟來。

    田燕兒上前幾步道:“月兒,那些蛇……”,鮑興笑道:“四小姐大可以放心,那柴房中滿地是蛇,小夫人一腳踏入柴房,群蛇便自行避到了牆角,小興兒只須幾斧下去,數十條蛇便被斬成一堆爛肉,省事得很。老商正收拾殘蛇,說是要給小刀制些蛇羹。”

    楚月兒皺眉道:“那麼惡心,還說哩!”

    鮑興道:“雖然惡心些,畢竟是一網打盡,我看這些蛇沒有一條能剩下來……”,才這麼說,他揪住的那人忽地揮手,從衣袖中飛出了一條蛇來,向田燕兒射去。

    這一下猝不及防,田燕兒驚呼一聲,花容失色,伍封順手將田燕兒扯到身後,不料趙飛羽正在田燕兒身後,田燕兒一被扯開,那蛇便向趙飛羽射了過去。趙飛羽雖然膽大,天性卻怕蛇,驚得呆了忘了躲避。

    伍封正想伸手去捉蛇,平啟早閃身上來,他剛將劍插入鞘,來不及拔出,便張開大手,一把抓住了蛇身,另一手握上去用力一扯,硬生生將長蛇扯斷成兩截,扔在地上。

    鮑興大怒,手中斧頭猛揮,將那人劈倒在地,眼見不活了。鮑興口中罵道:“這人好生可惡,先前若非小夫人心軟,小人早將他劈成兩截了,居然還敢作惡。”

    先前引路的奸細嚇得跪倒在地,不敢說話。

    忽聽冬雪驚呼一聲,道:“平爺,你被蛇咬了?!”眾人大駭,平啟抬起手來,見手指上果然有蛇齒印,兩行細細的黑血流下來。

    楚月兒閃身到平啟身邊,忙道:“這靈蛇之毒難治得很,快去覓些半邊蓮、萬年青、東風菜……”,她研看過計然的用毒解毒之冊,知道解毒之法。卻聽樂靈歎道:“想不到龍伯府上也有人懂得解蛇毒。”原來他被平啟打暈之後,此刻剛好醒來。

    楚月兒細看平啟手上的傷,見鮮血帶黑,忙解下頭上絲帶扎在平啟臂上,以免毒性上流,又將小紅叫來,讓她與田力帶幾個人去按自己說的方子買蛇藥,順便賣幾十斤雄黃來。又從袖中拿了個小錦盒出來,道:“幸虧月兒在吳國無所事事,配了些解毒之藥,今日可用得上了。”她拿了幾撮藥粉給平啟服下,讓人扶平啟去用淨水洗傷口。

    平啟邊走邊笑道:“小人身中數十箭也死不了,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麼。”

    楚月兒急道:“這蛇毒甚烈,非得趕快治不可,平爺不可四處行走,洗完傷口勿要包扎,先躺著休息。”

    平啟點頭道:“小人這就去,免得小夫人擔心。”

    小紅與平啟走後,伍封冷冷地看著樂靈,道:“如果平兄稍有不測,在下不僅要殺了你,還會去找勾踐和文種算帳。哼,你能行刺,在下便不會麼?”

    他讓鮑興帶了鐵勇到驛館去拿人,此刻那些小鷹已經吃下了四五條蛇,便不再吃。伍封叫上來若干家人,命他們收拾屍體,打掃殘蛇。

    眾人到了大堂坐下用飯,過了好一陣,鮑興回來,搖頭道:“這些越人不知道是何緣故,一起走了。”

    小紅買來蛇藥和雄黃,楚月兒替平啟敷上藥,又讓人煮藥給平啟服下,見平啟面色紅潤,傷口的血色變紅,點頭道:“這便無妨了。幸虧我早配有解毒之藥,雖不對症,卻保全了髒腑不受毒傷,這蛇毒厲害得緊。”

    伍封沉吟片刻,歎道:“樂靈先生,在下再放你一次。本來我想請大小姐帶趙府的人四處搜尋,將你們這一伙人盡數捉拿,但念你們是奉命行事,你們回越國去吧。”

    田燕兒等人驚道:“龍伯又放他走?”

    伍封歎道:“其實在下也想殺他,但總是想起那日他奉范蠡相國之命送了柄寶劍給我,看在范相國面上不忍下手。下次再見他作惡,就算是天給面子也不理了,非殺不可。”

    樂靈又驚又慚,道:“龍伯這番盛情,小人慚愧得緊。”

    伍封對另一奸細道:“我也不殺你,你們二人趕快走吧,別等我改變了主意。”

    樂樂與那奸細叩頭不迭,抱頭鼠竄,才要下堂,恰好撞著商壺捧著一鼎蛇羹上堂來。

    適才他用過了飯,想起交給庖丁刀制羹的殘蛇,自跑去取來。商壺不知道這二人是伍封放走,以為他們要逃,大喝道:“走哪裡去?”

    這人天生一臉凶惡之相,聲音與鮑興還要響亮,這一聲暴喝,樂靈和那奸細嚇了一哆嗦,齊齊吃了一驚。

    楚月兒忙道:“老商,這是姑丈放走的,不要理會。”

    商壺咕嚨道:“下次你們要送蛇來,先做好蛇羹,這麼活生生的家伙,連平爺也傷了。”

    樂靈二人飛跑出府不提,商壺拿上蛇羹,笑道:“姑丈、姑姑,這蛇羹可好著哩,要不要嘗嘗?”

    伍封頗喜歡異味美食,道:“拿來我嘗嘗。”他食了一器,贊道:“這蛇羹果然不錯。”

    楚月兒也嘗了些,點頭道:“小刀沒有說錯,蛇羹之鮮美與魚羹十分不同。”

    堂上其他人卻不敢嘗,商壺拿著轉了一圈,見沒人食用,笑道:“老商便不客氣了。”自坐在一旁食羹。

    趙飛羽看了商壺良久,道:“這人好生奇怪,說他聰明,偏又是個渾人;說他蠢了,又有許多見識。”

    眾人均有同感,不住點頭。

    這時,田力帶人在府中各處撒雄黃已經撒到了堂前,平啟裹了傷回來,他體格甚健,雖然解毒後有些虛弱,卻不願意躺著,徑走了來。

    趙飛羽道:“這位平爺十分勇猛,今日若非平爺以身相蔽,捉了毒蛇,飛羽只怕要被蛇咬。”

    平啟道:“小人曾得罪大小姐,被大小姐饒過一命,早該報答,今日之事是理所當然,其實有公子在旁,那蛇怎能沾得到大小姐的衣角?小人當時是驚惶失措,未曾慮及太多。”

    趙飛羽奇道:“飛羽何時何故饒過平爺性命?”

    伍封笑道:“大小姐可還記得當日易關之上,你箭傷任公子,幾乎將他一劍刺死,後來有人挺身相救,大小姐不忍下手,被他抱著任公子滾下關去?”

    趙飛羽驚道:“莫非那人便是平爺?”

    平啟慚愧道:“正是小人,小人以前是任公子的部屬,後來與董門有些誤會,離開了任公子,有次重傷欲死,被公子府上的人所救,才隨了公子。”

    他顧及任公子的顏面,未說任公子殺他一事。

    伍封笑道:“平兄與大小姐、任公子頗有淵源,若非是他,大小姐與任公子便沒有這頭親事了。任公子曾親口對在下說過,自那日易關中了大小姐一箭之後,便對大小姐念念不忘,那支長箭他一直留著。”

    趙飛羽愕然半晌,心道:“當日若是殺了任公子,今日又會如何呢?”向伍封看了一眼,暗暗歎了口氣。

    送了趙飛羽回府之後,田燕兒卻磨磨蹭蹭不願意回房,伍封知道她這是心有余悸,怕房中有蛇。雖然府中上下已經撒過了雄黃粉,但她的心裡卻沒有雄黃。

    伍封笑道:“這樣好了,這幾天月兒便陪燕兒睡,晚間也好說話。”

    田燕兒喜道:“龍伯不怕我將月兒騙了去?”

    伍封笑道:“月兒聰明得緊,倒不怕有人能騙她。何況燕兒就算要騙她也是對她好,我怕什麼?”

    一連數日,伍封都帶著楚月兒、趙飛羽、田燕兒等人四下裡閒逛,絳水、汾水、曲沃等附近的地方都去看過。每到一處,楚月兒與田燕兒等人在野外嘻鬧,有鮑興和商壺二人在旁,自然是花樣百出。

    伍封和趙飛羽卻沒與他們在一起,只是在一旁研習陣法,不僅將五行陣的諸般變化應用推測出來,還對八卦陣、方圓陣、長蛇陣、箕形陣、雁行陣、鋒矢陣、鉤形陣、魚麗陣等陣形細加研習,研習出更多的應用之法來。尤其是田穰苴所創的八卦陣進攻威力雖然比不上五行陣,卻防守謹嚴,不在五行陣之下,又可輕易用於布營,二人研究得十分透徹,田穰苴的八卦陣是由五行陣和方圓陣演變而來,但他只會五行陣的十五種變化,伍封和趙飛羽將二十五種變化加進去,使這八卦陣更為周密而凝注。

    伍封本來除了五行陣外,對其它陣形不太懂,幸好趙飛羽是孫武親傳的弟子,胸中記得若干完整的陣圖,有她的指點,伍封對其它陣形的使用所悟極多,特別對五行陣和八卦陣更有心得。

    眼見到了八月下旬,離田燕兒和趙飛羽大婚之期也不遠了。

    這日伍封又到宮中去拜見晉定公,令晉定公十分高興,閒聊了半天,伍封從宮中出來,坐在府中,想去趙府找趙飛羽說話,轉念一想,趙飛羽婚期已近,想來家中有許多事,又要將她帶出去,雖然趙氏父子願意,但有些不合人情。這麼想著,忽覺十分煩悶,對楚月兒道:“月兒,我們到城外去走走。”

    楚月兒道:“夫君,這絳都附近的風景好處我們都去過了,今天要去哪裡?”

    伍封道:“我也不知道去哪裡好些。”命人將田力叫來細問。

    田力道:“絳都西南百余裡處有一山,名曰稷王山。此山甚幽。聞說這山上有神人,龍伯若要看景散心,這稷王山應該不錯。”

    伍封好奇道:“稷王山的神人是何模樣?”

    田力笑道:“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也沒有人見過。不過前幾日小人到城中買雄黃時,聽人說這些日子稷王山上的確有神人,在雲中時隱時現。”

    伍封訝然道:“有這種事?那就不可不去瞧瞧了。”

    楚月兒道:“百裡之地,是否太遠了些?”

    伍封道:“馬車速行,不到兩個時辰,也不算太遠。不過燕兒今天就不用去了,她要當新娘子了,隨我們跑去老遠,別人還以為我拐了她走哩!”

    伍封讓平啟、圉公陽、庖丁刀守府,又讓春夏秋冬四女陪田燕兒說話,自己帶了楚月兒、田力、鮑興夫婦、商壺和三十鐵勇乘車出城,一路向西南疾馳。

    有田力同行,路上便多了一個極好的向導,田力一路指點著周圍的景致,說些晉人的傳聞奇事,眾人甚感興趣,便不覺得無聊。

    果然不到兩個時辰,黃昏時眾人便到了稷王山之下,伍封見這山與晉地其它的山不同,山上除了部分松樹之外,更多的是青竹,竹林中水聲潺潺,顯得十分幽靜。

    山下有數十名晉卒守住上山的小徑,伍封愕然道:“此處怎有士卒守護?”

    鮑興上前,與晉卒說了幾句話,一個兵尉模樣的小軍官飛跑上來向伍封叩頭,道:“小人等專職守山,未認出龍伯來,龍伯恕罪。”

    伍封讓他起身,問道:“此山並非兵家要地,為何會讓你帶士卒守衛?”

    兵尉道:“這山上有神。名曰稷王,常有俗夫愚婦上山,這些天傳有神人出現,上山的人更多。稷王山只有這一徑可上,八少爺便派小人等守住上山之徑,不許人毀了山中清靜,驚攪了神人。”

    楚月兒大為好奇,問道:“那神人你見過麼?是甚模樣?”

    兵尉道:“小人沒有見過,不僅是小人,上過山的人都沒有見過,神人之跡,小人怎見得著?”

    伍封笑道:“既然無人見過,你們又怎知道山上有神人?”

    兵尉道:“山上的確有神人,每到夜時,山上便有歌聲傳下來,雖然聽不真切,但荒山野地,怎會有人半夜唱歌?必是神人無疑。”

    伍封道:“既是如此,在下若要上山看看,是否可以呢?”

    兵尉笑道:“這稷王山是趙氏的邑地,別人不能上去。龍伯卻是無妨。何況小人等守了多日,也想知道神人是何樣子,龍伯也是神人,想來可以見到這稷王之神。”

    伍封心道:“好端端地我怎又成了神人?”與楚月兒相視一笑,道:“既然無恤兄怕人毀了這山上的清靜,我們這麼多人上山只怕不好,我和月兒上山去瞧瞧,田兄與小興兒將車上的酒餚拿出來,與這些士卒飲酒說話,等我們下山。”

    兵尉忙道:“小人們奉了八少爺之令守山,不敢飲酒。”

    伍封道:“無恤兄軍令甚嚴,我也不好壞了他的軍令。這樣好了,你們不飲酒,用些蔬果菜餚總是可以的吧?”

    兵尉點了點頭,與鐵勇席地圍坐,伍封見商壺無甚所謂,田力和鮑興夫婦卻滿臉失望之色,知道他們也想上山看看神人的模樣,小聲對他們道:“我便不大相信這山上真有神人,先與月兒上去瞧瞧,說不好是俗人誤傳。若真有神人,我再喚你們上山。”

    田力等人只好留在山下,伍封向兵尉問明了上山之徑,比楚月兒步行上山。

    這條山徑頗窄,彎彎曲曲向山林之中延伸,兩旁竹林之中蟬鳴雀唱,細水淙淙,陽光由葉間灑落,映在地上如同滿地的金片,周圍之景幽然而雅致。

    伍封與楚月兒循著山徑一直到了山頂,卻未見神人之影。

    山頂上松竹相間,郁郁蔥蔥,清幽得十分迷人。伍封站在山頂下看,想起一事來,道:“這山上若真有神人,怎會住在山徑上讓人隨意瞧?定是躲在山林深處,我們一路沿路上來,自然是見不到了。”

    楚月兒道:“我見那片竹林中十分繁茂,若我是那神人,必定選在那林中長住,不如去瞧瞧。”

    二人看准了方向,向林深處走過去,越走越覺得漸漸茂密,甚為昏暗,連日頭也看不真切,只是一路摸過去。

    伍封一路辨著方向,笑道:“看來我們的目力也大有長進,如此昏暗的林中也能視物,只怕快及得上招兄的夜眼了。”

    楚月兒道:“月兒在海裡細心看時,其實也能看到數尺外的東西,只是不大真切。”

    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眼前開始變得明亮起來,林木漸稀,猛地裡眼前一亮,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了一小片平地。

    這平地三面被密林圍繞,一面卻是山壁。地上滿是淺草,有一道小溪在旁邊流過,林周處盡是些奇花異草,斑斕眩目。

    楚月兒指著山壁道:“夫君,那兒有個山洞。”興沖沖向山洞跑過去,這丫頭膽量既大,好奇心又重,忽見這地方有個山洞,便尋思洞中恐怕真有神人,忙跑過去瞧瞧。

    伍封忙道:“小心,這山洞中說不定……”,一路追過去,忽覺身後風聲疾響,仿佛有人閃過一般,伍封吃了一驚,沖出數步,回頭看時,卻不見任何人影。

    伍封心道:“莫非我聽錯了?”見楚月兒已經入了山洞,連忙追上去,誰知道才走出幾步,又聽耳邊風響,眼角似乎瞥到一條白影在身旁閃過,回頭看時又不見蹤影。

    伍封大驚,這是他從未遇到過的事情,心道:“天下間哪有身法這麼快的人?”他緩緩拔出劍來,手中捏著尺余長的劍柄,才覺手心已沁出滿把冷汗來。

    他怕楚月兒遇險,叫道:“月兒,快出來!”凝神覺察,只覺四周涼風習習,似乎連葉落之聲也聽得見,卻並不見有人或神在附近的跡象。

    便在這時,忽然耳邊又一聲輕微的破風之聲,這聲音與先兩次不同,伍封與人交手無數次,這種聲音最為熟悉不過,正是高手出劍的風聲!

    伍封只覺一縷寒意向背上襲來,其速快得驚人,不及回身,猛地向前竄出去,長劍由前向後順手撩起,只聽“叮”的一聲,長劍碰到一物,似乎是口長劍,他雖是隨手出劍,劍上的勁力卻甚大,可雙劍相觸,劍上的力量卻如同擊在空處,手上有毫不著力之感。驚駭之下,便覺對方的劍彈了起來,又向背上刺過來。

    對方出劍之快是伍封平生僅見,他連回頭的時間也沒有,只能向前急竄,重劍隨手在身後揮動。平時他與人才交手都憑眼所觀,用心指臂來運使劍法,此刻卻只能全憑感覺,只聽“叮叮叮”數聲,雙劍連交九次,對方的劍便同附在背上一般,仍然向他刺來,迫得他連轉身之暇也沒有。

    伍封此刻已知道遇上了一生中從未遇過的劍術高手,對方用劍之妙,更勝過顏不疑數倍。他心念一動:“這人是董梧還是支離益?”

    此刻他已經竄到了林邊,對方的劍尖仍在背後,他無暇轉身,心思忽動,左臂振處,袖中的龍爪向上彈出去,勾在一棵粗竹之上。他劍往後刺之時,腳尖卻向竹根處踩下去,左手龍爪下拉,這根粗竹立時彎了下來,伍封腳點在竹上,以龍爪的鐵鏈吊著受力,身子忽地平躺在離地二處高下之處,仰頭便看見了身後這位劍術驚人的高手。

    這人衣衫襤褸,披頭散亂的白發在飛中揚動。伍封還未看清這人的面容,適才刺出的這一劍又被這人擋住。

    這人贊道:“好!”手微微一側,長劍順著“天照”重劍的劍脊披落下來。重劍有粗圓的劍格護手,倒不虞這一劍能傷到了手。不過這人雖然未將伍封的劍格開,卻憑這一劍披落,將伍封劍上勁力化開,轉到了另一方去。

    伍封見這人的膂力遠遠比不上自己,卻能輕輕松松將自己劍上的勁力化開,其運劍之妙比自己強得多了。

    眼見這人出劍奇快,自己雖然平躺在空處,這人劍尖上撩,仍然是簡簡單單一劍向自己背上刺來。

    伍封喝了一聲,腳急彈開,如彎弓般的粗竹猛地彈起,其力之大,帶著伍封向天上射出。伍封左腕上扣著龍爪的細鐵鏈子,飛到盡處時也只是離地數丈,但他卻感覺仿佛如在雲中,借臍息之妙化解此竹彈射之力,在空中飛一般地以竹為中心轉了個圈,長劍帶著一圈森森的寒光,向這人攔腰斬下。

    這人又贊道:“好!”他也不躲閃,只是一劍向竹上劈去,“喳”的一聲,粗竹斷為兩截,幸好伍封已將竹射之力化為橫旋,不過這竹一斷,伍封劍上的力道便微微失准,重劍只是從這人身邊掃了過去,圈起一道電光。

    這人哈哈大笑,縮身退開,伍封左手輕抖,龍爪彈入袖中。此刻他已與這人對面站著,大喝一聲,長劍劈面而下。

    只聽“錚錚”劍鳴,這人隨手揮灑,一連格開了伍封七劍,雖然他的勁力比伍封差得甚遠,卻能借運劍之妙化解劍上的巨力,一個力大,一個劍快,二人頃刻間交手了三十余招,不分勝負。

    伍封心中越發駭異,這樣高明的對手可從未見過,不過這三十余招下來,也看出這人劍下處處留了手,並非想殺他,否則以他奇快的劍術,至少可以尋隙還擊,斷不會只守不攻。

    這時,便聽楚月兒道:“師父!”伍封吃了一驚,連忙止住了劍。

    楚月兒搶了過來,撲倒這老者懷中,笑道:“師父,你怎在這裡?”

    伍封插劍入鞘,搔頭道:“原來是接輿先生,晚輩可認不出來,多有得罪。”

    接輿扔下了劍,向伍封笑道:“這也怪不得你,封兒名震天下,是我想試試你的劍術。”

    伍封心道:“接輿是老子的高足,專研老子一門的劍術,怪不得劍術如此高明,勝過月兒十倍。”他滿臉慚愧之色,道:“晚輩只當自己的劍術已經勉強能與天下下高手一爭短長,誰知在師父面前,竟然如此狼狽。”

    楚月兒白了他一眼,笑道:“這人臉皮頗厚,居然也叫起師父來。”

    接輿哈哈大笑,道:“其實封兒的劍術相當高明,只不過還有些地方未能領悟,再有十年功夫,恐怕我在封兒劍下十招也使不出來。我雖授月兒劍藝,卻未曾正式收她為徒,封兒叫我什麼也不相干。”

    伍封擦汗道:“這稷王山之神原來就是師父,這真是意想不到。”

    接輿笑道:“神是人,人是神,無人就無神,無神也無人,何須區分?我到這稷王山,只是覓個葬身之地,誰知道人會說我是稷王山之神?”

    楚月兒扶他坐下來,道:“月兒見到洞中的擺設,便知師父在這裡,只是一眼沒看到的功夫,師父便與夫君動上了手。”

    接輿道:“封兒是你的夫婿,我不看看他的劍術,怎能放心讓他與董梧交手?”

    伍封和楚月兒大吃一驚。

    接輿道:“封兒殺了朱平漫、市南宜僚、計然三人,董梧早就勃然大怒,前些時他解散了董門,聲稱‘董門與龍伯不共戴天’,我便知道他會來找封兒,是以先找上門去,與他比試劍術。”

    楚月兒驚道:“師父與董梧比過劍術?”

    接輿道:“我雖然未正式收你為徒,但你叫我為師父,我向來當你是自己女兒,封兒是你的愛婿,我怎能讓人傷了他?”

    伍封與楚月兒甚是感動,伍封笑道:“想來董梧不是師父的對手,否則師父怎會在這裡?”

    接輿搖了搖頭,他解開衣襟,伍封和楚月兒見他胸口上有一道尺余長的創口,看創口上的紅肉,便是愈合不久。

    伍封驚道:“這是,這是被董梧所傷?”

    接輿點頭道:“董梧的劍術比我高明許多,幸好我的輕身本事遠勝過他,才能逃了出來。本來我是想趁天年盡前替你們除一大敵,可惜技不如人,反被他傷了心脈。眼下外使雖愈,內傷卻是一天比一天重,也沒有幾天日子了。”

    楚月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接輿道:“人總有死,月兒也不必哭。”

    伍封垂淚道:“師父放心,晚輩必定殺了董梧為師父報仇。”

    接輿點頭道:“再過三年,封兒或可比董梧一戰,五年之後便能殺得了董梧,可惜董梧不會等你這麼久,他連董門都解散了,可見他殺你的決心。何況董梧之後,還有個天下第一高手支離益,就算你逃得過董梧之手,也避不開支離益的神劍。”

    楚月兒哭得更是厲害,既為接輿傷心,又為伍封擔心。

    伍封心中凜然,點頭道:“我們殺了董梧的兒子,他自然會不顧一切來報仇。既來之則安之,董梧若來戰我,我便盡力與他一戰。打不過便走,大不了數年之後再找他算帳便是。我才不會為了意氣之爭而與他硬碰硬送死。”

    接輿呵呵笑道:“這就是封兒與眾不同之處,你人有機變,劍法也能靈動。我這些天在稷王山養傷之時,想起了當年向師父老子學劍之時的事。”

    他頓了頓,道:“封兒,我問你,見敵之動,你會如何?”

    伍封道:“自然是一劍刺出,就算不能料敵之先,至少也能格擋。”

    接輿道:“若敵人的劍法比你快呢?”

    伍封想了想,道:“那便改用守勢,要不然就以攻代守,求個兩敗俱傷,敵人若無拼死之心,必會退避,我便有機可乘。”

    接輿搖頭道:“當年老子問我時,我也是這麼說,老子卻不住地搖頭。其實這是賭命而非比劍,非劍術之道。敵人的劍快,難道你不能更快麼?”

    伍封愕然道:“晚輩自覺劍法已經夠快了,從未見人有師父般的劍快,晚輩便不知道還能如何更快。”

    接輿道:“我的劍術不及董梧快,何況我心脈已傷,劍上力道不足,更不如董梧。大凡人之用劍,眼見敵動,立時映入心裡,由心指臂,由臂運劍,這叫作反應。封兒,你拔出劍來指著我。”

    伍封拔出了劍平指,接輿緩緩站起身,從地上拾了一片竹葉,放在劍尖上面左側一寸處,道:“我將竹葉放下時,你能否用劍接住?”輕輕松手,伍封手腕微抖,將劍尖移過去,誰知劍尖接了個空,竹葉飄落地上。

    伍封和楚月兒都大為訝然,心忖這落葉並不甚快,何以接不到?伍封連試三次,僅最後一次劍尖碰到了竹葉,竹葉被劍上勁力所擊,變得粉碎。

    接輿歎了口氣,道:“當年老子也是這麼做,我根本連竹葉也碰不到,封兒的劍尖能擊到竹葉,已經是極快了,勝過我年輕之時。”

    他緩緩坐了下來,道:“若是竹葉由上而落,大有余暇,一劍斬過去,自能調整劍的方位角度,可將竹葉斬開,但竹葉離劍尖寸許,落葉不過是瞬間功夫,運劍的本事便體現出來了。四十年前我離開師父老子時,老子便這麼做,我以為是因我不習吐納的緣故,是以偷學吐納,結果一事無成。二十年前再見老子,老子問我:‘劍由何發?’我說:‘常人發乎臂,高手發乎心。’自以為劍術中最奧妙的道理已是如此,結果老子仍然搖頭,道:‘有心之劍,怎敵無心之劍?’”

    伍封眼中一亮,心有所悟,將劍插入鞘中。

    接輿道:“你們看見葉落,眼傳入心,心指揮手,手再揮劍,這過程雖在一瞬之間,卻也慢了這一瞬。若想勝過董梧,便要勝在這一瞬之間。”

    伍封道:“師父是說,眼見敵動,臂便出招,千招萬招都不從心中而過?”

    接輿眼露贊許之色,點頭道:“先前我從你背後出劍,你隨手而揮,那九劍運劍之速還勝過與我面對面時,便是不由心之故。”

    伍封慚愧道:“其實我只不過下意識揮劍而已。”

    楚月兒道:“月兒明白了,是否高手的劍術便在‘下意識’三個字上?”

    接輿笑道:“譬如你們行走之時,忽然摔倒,便會下意識用手支撐,免得碰傷了口面。如果你們摔倒時想一想:‘我用手撐好些還是用肩承地好些?’你們若這麼想時,肯定會摔個鼻青臉腫。”

    伍封與楚月兒對視一眼,便覺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嶄新的天地。他二人的武技劍術和吐納功夫多是自悟,向來無人指點,聽接輿這麼一說,只覺受益匪淺。

    接輿道:“無論何種劍術武技,真正的厲害之處,無非是‘快、准、狠’三個字。‘准’即出劍的方位角度,你們練劍多年,‘准’字還做得到;‘狠’指的是劍上的勁力,你們習吐納已經到臍息境界,‘狠’字也還過得去。”

    楚月兒忍不住問道:“到了臍息之境,還不算吐納有成麼?”

    接輿搖頭道:“我雖練不成吐納,卻向師父老子仔細詢問過,吐納有‘龜息’、‘蛇隱’、‘龍蜇’三境,都可謂道。你們初習吐納,是為龜息,以細密之息調動全身氣血,去舊換新,氣、血、髓為之一變,全靠天賦所就,與習練之時日毫不相干。龜息一成,便能駐顏,你們日後的模樣怕是不能變老了。這龜息是第一境,其實也是最難的一境。封兒得王子慶忌之遺法,月兒是跟我學的,我的吐納也是學之於柳下惠,所以你們一開始用的都是王子慶忌傳給柳下惠的那一種五呼一吸的法子。”

    伍封點了點頭。

    接輿道:“如果你們無此天賦,便練不了吐納,五呼一吸只要持續十幾次,便會頭暈腦脹,強行練下去,不僅習之無成,還會傷腦,我便是如此。你們習之無礙,反覺清爽之極,那便是天生習練龜息的料子。”

    伍封道:“不過後來變成了九呼一吸,月兒變成七呼一吸,自然而然變成了臍息,呼吸與初學時不同,是何道理?”

    接輿道:“此之謂得道。道這東西是不可言傳的,道同,道又不同。同者是道,不同者是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有不同的道。譬如封兒九呼一吸是封兒的道,月兒七呼一吸是月兒的道,道同而人不同,因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你們能不自禁的調息,我便不能,數十年苦練五呼一吸,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道,即是毫無道根。”

    伍封道:“這是否說,道只能自悟而不可言傳,便是因為道雖為一,但因人而有萬千,硬生生以言相傳反會失道?”

    楚月兒道:“五呼一吸只是法,用此法相試,無道根者便有法也不得道,平道根者用此法便可自悟其道,有了道便可棄法,是不是這麼領會?”

    接輿呵呵笑道:“你們果然有道根,便是這樣子。唉,師父老子見了你們必定歡喜,他老人家活了百余歲,也只找到一個柳下惠能夠五呼一吸的人,封兒的九呼一吸和月兒的七呼一吸都勝過了他。”

    伍封愕然道:“這有區別麼?”

    接輿道:“當然有區別。九呼一吸勝過七呼一吸,七呼一吸又勝過五呼一吸。柳下惠數十年下來,仍不能臍息,這與他的天賦有關。”

    楚月兒問道:“師父,臍息屬於哪一境的吐納?”

    接輿道:“一旦能臍息,便是‘蛇隱’一境,到此境之時,身形靈動,氣力與日俱增,且感覺極為敏捷,此時氣血已經與外隔離,周身上下成為天然渾沌之狀,毒入體內自解,邪惡之物自然相避。此時,道已經臻入化境。”

    伍封道:“怪不得我中了毒,卻能自行化解,蛇兒見了我們也避到一邊去,原來如此。”

    接輿道:“最高明的道是龍蟄。到了龍蟄之時,道便到了神境。”

    伍封問道:“師父,如何才能到龍蜇神境?聽柳大哥說是以毛孔呼吸,但如何去做呢?”

    接輿笑道:“封兒又忘了,道只能意會不可言傳,何況我連龜息都不會,怎知道龍蜇?你們練成了龍蜇神境,自然也不怕董梧,連支離益也不用怎麼怕了。”

    楚月兒道:“支離益和董梧如此厲害,他們也懂得道麼?”

    接輿笑道:“他們怎懂得道?天地有正邪,正即是道,邪即是魔,支離益所悟的便是魔。”

    伍封點頭道:“我看天地有魔和道,人心也有魔和道。”

    接輿道:“封兒果然聰明。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能長久,卻比不上魔的狂暴。支離益從邪徑入手,能另辟奇門用於劍道之上,厲害之處,恐怕非我們所能想象。這次我到代國,見董門之人為支離益四下尋覓毒蛇,我捉了一人來詢問,原來支益益要找一種兩頭蛇。”

    楚月兒驚道:“兩頭蛇?楚人傳說這兩頭蛇是不吉之物,見者必死。”

    接輿道:“當年楚國有個孫叔敖,少年時與母隱居夢澤,一日荷鋤而出,見田中有一條兩頭蛇,心想自己見此蛇必死無疑,又怕日後有其他人見到,也會因此而死,便揮鋤殺蛇,深埋田岸。其母說他一念之善,天必相佑。後來楚莊王派人相請,拜為令尹,執楚國之政。可見這兩頭蛇未必真是見者必死。”

    伍封問道:“師父,支離益要兩頭蛇干什麼?”

    接輿搖頭道:“這個連那些董門弟子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這兩頭蛇十分靈異,且無毒性,其他我也問不出來。”

    伍封想起顏不疑的“蛻龍術”來,道:“顏不疑用毒蛇和少女之血摧練蛻龍術,能激生氣力。這蛻龍術是支離益所創,他尋覓兩頭蛇,只怕又是想出了什麼駭人的功夫。”

    楚月兒點頭道:“顏不疑的蛻龍術詭異神妙,由此便知道支離益的邪門之處。”

    接輿道:“相對來說,入魔容易,得道卻難。魔凶猛而邪惡,道平和而純正。”

    伍封歎了口氣,道:“怪不得做壞人容易,做好人卻難,只怕便是這道和魔之區別。”

    正說著話,便聽竹林中腳步聲響,三人看時,卻見商壺從林中出來,這林中甚幽,難覓路徑,想不到商壺卻也找了來。

    楚月兒問道:“老商,你怎來了?”

    商壺笑道:“老商見姑丈和姑姑上來了許久,有些不放心,趁小興兒和小紅不在意時溜了來。”

    他一眼見到接輿,“咦”了一聲,道:“原來是你!”

    楚月兒道:“我就知道老商的身法必是師父所教。”

    接輿見了商壺,呵呵笑道:“老商,你過來,怎麼你成了封兒和月兒的侄子?”

    商壺道:“不是的,姑姑是老商的師父,卻不許喚作師父。”

    接輿哈哈大笑,道:“這真是巧了,其實你救我一命,我本想收你為徒,可惜時不我予,月兒收你為徒,正合我意。封兒,月兒,你們可不要小覷了他,我養傷的時候,全靠他極高明的打獵手段。這人頭腦雖然不甚靈光,其實與月兒一樣心思純淨,學東西反而快捷得多。他極有天資,你們如果調教得法,可以助你們不少。”

    伍封和楚月兒都點頭稱是。

    接輿道:“你們要勝過支離益和董梧,便要從道上下功夫,不過這一點我比不上你們,無從教起。從劍術上來說,你們的‘准’和‘狠’上面都有些把握,唯有這個‘快’字須大大改進,董梧何日找上門來還不知道,不過必定是代王大婚之後,你們時間不多,唯有多練練這個‘快字的要緊之處,便在於無心,董梧雖快,卻勝我不多,還是有心之劍,你們若能悟到無心之劍,便是真正知道了這一個‘快’字,如此方能與董梧一戰,這就是快劍的訣竅,可謂‘無心之訣’。由董梧而知支離益,要勝過支離益,還要從道上面下功夫。孔子是一代聖哲,他稱師父老子為神龍,支離益便創出一套屠龍之術,其實是針對老子。他敢與老子為敵,可見其入魔之深,也可見其魔性之厲害。”

    伍封與楚月兒一起點頭,商壺對接輿十分尊敬,跪在一旁。

    接輿歎了口氣,道:“董梧傷我這一劍,讓我懂得了數十年未明的道理,這些天我正想找你們,不料你們能自行找上來,可見這道之精微之處,我向你們說了這些話,也可以安心去了。”

    伍封與楚月兒都流下淚來,商壺雖然不大懂得接輿話中之意,卻忽感心酸,伏地大哭起來。

    接輿緩緩道:“我要走了,一陣我回洞中之後,你們便封了洞口,免我受俗人打攪。”說著站起身來,向洞中走去。

    楚月兒哭道:“師父,莫非這心脈之傷便不能醫麼?”

    接輿笑道:“人生在世全在乎心,心死則人亡,我活了這六十年,能明白魔道邪正,總算不枉此生,此時此刻,生死有何差別?”

    他入了洞中坐定,道:“封兒,閉了洞口,我去也!”

    楚月兒放聲大哭,伍封見接輿寂然不動,知道他已經去了另一境地,不禁淚如泉湧。雖然他與接輿是初次見面,卻如同相識了數十年、數百年一般。他牽著楚月兒走出了山洞,拔出劍來,猛地向山壁上劈了下去,只聽“轟”的一聲,山壁巨石如雨般落下,灰塵四揚,片刻間這山洞便沒於土石之中,渾然天成,再也看不出此間曾有一個山洞。

    商壺見伍封一劍之威如此厲害,驚得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伍封和楚月兒對著山洞叩了幾個頭,商壺自然也跟著叩頭,三人在山壁前坐了良久,伍封歎道:“月兒,老商,我們走吧。”

    楚月兒點了點頭,對商壺道:“老商,你不可說出這事,免得有人來吵鬧。”

    商壺點頭道:“老先生受傷將養,自不能告訴別人。”

    鮑興等人見他們三人下山,一起圍了上來,鮑興問道:“公子,小夫人,可曾見到神人?”

    伍封歎了口氣,道:“他已經走了,這稷王山之上,恐怕從此再無神人。”

    眾人愕然不解,本想追問,卻見伍封和楚月兒二人臉上仍有淚痕,不敢問下去,遂將商壺好一陣埋怨,說他擅自上山,惹得眾人耽心。

    商壺道:“是老商不好,不過老商忽然覺得非上去不可,這才上了山,下次決不敢了。”

    伍封歎道:“我們回去吧,我和月兒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無暇理會它事。”

    伍封與楚月兒回府之後,立時到了後院廂房之中,閉門不出,除了讓圉公陽和庖丁刀二人送飯外,什麼人也不見。

    如此三天,府中上下無不驚訝,不知道這二人在干些什麼。到第四日時,趙飛羽上門來訪,田燕兒帶著田力、平啟、鮑興、圉公陽和庖丁刀在堂上接待。

    趙飛羽好奇道:“龍伯和月兒這幾天閉門不出,究竟在干什麼?”

    田燕兒搖頭道:“府中上下都在猜測,誰也不知道。這幾天他們只見老商一人,連雨兒她們也弄不清楚為何如此。”

    鮑興道:“那日公子和小夫人到稷王山去過後,回來便是這個樣子。依小人的想法,定與稷王山之神有關。”

    趙飛羽訝然道:“稷王山之上真有神人麼?”

    田力道:“聽龍伯那日的語氣,他們見到了神人,不過說神人已經走了,或許不會再回來。這幾日小人在城中聽說,自那日開始,果然稷王山上再無歌聲了。”

    眾人盡感愕然,趙飛羽向商壺詢問,商壺道:“這個老商可不知道,只見姑丈和姑用手指捏水珠。”

    圉公陽道:“小人和小刀在門外侍侯,公子和小夫人讓我們將門窗以布簾封住,裡面不露一絲光亮,黑黝黝的,又讓我們拿了數盆水和空心竹管進去,時時聽見滴水聲,有時聽見擊掌聲,小陽也不知道他們在干什麼。”

    趙飛羽點頭道:“他們定是在練什麼厲害的本事,這本事只怕與稷王山之神有些干系。”

    眾人恍然,平啟奇道:“什麼本事要用這麼古怪的方式去練?”

    眾人七嘴八舌說話,秋風忽地跑來道:“公子和小夫人出來了,眼下正在練武場上。”

    眾人忙趕了過去,便見伍封與楚月兒拳來腳往,斗得甚是緊湊,最奇怪的是他們二人都閉著眼睛,仿佛是隨手而發,但速度之快捷是眾人平生僅見。

    旁邊眾人之中,以趙飛羽劍技最高,她看了好一陣,歎道:“想不到龍伯和月兒的拳腳本事也如此厲害,飛羽就算提著劍上去,最多與月兒的空手相敵,但怎也敵不過龍伯這雙手。”

    伍封與楚月兒試了一陣新悟的“無心之訣”,睜開眼睛與眾人打招呼,伍封道:“月兒,我們再試試劍術。”

    二人無暇與眾人說話,各自拔出劍來,眾人只見劍光大熾,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聽見雙劍相擊了七八次,細看時,只見他們劍術快捷如電,令人目不暇結,似乎是隨手揮灑,卻包含著二人劍術之精粹。

    商壺看得面如土色,噫哦連聲。

    平啟歎道:“他們這劍術招式未變,不過出劍快了數倍,這種快劍本事太過厲害,小人只是看看也心生寒意。”

    眾人心中都有同感。

    過了良久,二人插回了劍,伍封笑道:“月兒聰明得恨,這無心之訣比我還先悟得。”

    楚月兒嫣然笑道:“其實夫君心裡放著的事多,不象我心無旁騖,不過我也只是先悟一個時辰而已。夫君只用了三成之力,再加一成力時,月兒恐怕最多三十招便敗了。”

    二人攜手走回來,與眾人打招呼,伍封笑道:“這幾天我與月兒啄磨些功夫,以為還要多費幾天,幸好你們都沒有來吵我們,總算練成了這‘無心之訣’。若是公主在這裡,以她的好奇,定會每日入室問一問,我們肯定沒這麼快練成。”

    鮑興訝然道:“公子每每悟出新的本事,也不過是幾個時辰,這一次整整用了三天,怪不得這麼厲害。”

    趙飛羽好奇問道:“這是稷王山之神所教的麼?”

    伍封含含糊糊道:“這種奇術不好言傳,若非他提醒,我們也悟不出來。”他不敢說出那“稷王山之神”其實是楚月兒的師父接輿,否則傳到人耳中去,說不定會有人為了覓劍訣劍招的簡冊,跑到山上去掘接輿的屍骨出來。

    趙飛羽本想再問,卻見楚月兒雙眼泫然,尋思這位“稷王山之神”必定與他們二人大有關聯,便沒有問下去。

    伍封怕人追問,問道:“這幾天有無事情發生?”

    田力道:“趙、智、韓、魏四家都曾來請公子到府赴宴,韓公與魏公還親自上門來,都被小人托辭推脫了。不過以小人之見,他們可不好得罪,龍伯是否該上門去走走?”

    伍封點頭道:“上門去走,還不如請四家過府上來,今晚我們便在府上設宴,請他們來坐坐。”

    趙飛羽點頭道:“龍伯與燕兒到絳都好些天了,請他們來宴飲也是應該的。”

    庖丁刀道:“小人便去准備菜餚美酒。”

    伍封道:“田兄與小陽到各府去走一趟,以我和燕兒的名義請老將軍和無恤兄、智伯、韓公、魏公赴宴。”

    趙飛羽道:“智瑤的師父梁嬰父從成周回來了,智瑤今晚若來,梁嬰父必定會隨來。”

    伍封問道:“梁嬰父真是支離益的親人麼?”

    趙飛羽道:“好象是吧,不過他與代國有些恩怨,前些時到代國去,似是為了阻止……任公子即位。”她提到任公子時,不禁頓了頓。

    伍封愕然道:“任公子即位與他何干,非要去阻止?”

    趙飛羽道:“也不知道梁嬰父與任公子有何不妥,說不定這事與智瑤有關。”

    伍封道:“我來絳都有好些天了,一直未見過梁嬰父。原來他先在成周,又去過代國,這人在成周干什麼?”

    趙飛羽道:“六卿之亂後,梁嬰父求卿位不得,便到成周設了個劍館,他是晉國第二大劍手,又是智瑤的師父,名氣比南郭子綦要大得多,是以他的劍館一開,門徒如雲般擁上門來,連劉、單二卿也將子侄送入館中,聲勢之大,南郭子綦遠遠比不上他。梁嬰父的門徒時時找南郭子綦挑釁,欲打倒他而聲名鵲起,聽說都是梁嬰父的聳恿。這人收徒不重視人品,是以門下惡霸強徒不少,成了成周劉、單二卿之外的另一大勢力。”

    伍封道:“我府上有個九師父,是月兒的姐夫。南郭子綦是九師父的父親,上次他到萊夷去時,我到魯國拜祭外公孔子去了,未能見到。”梁嬰父人品頗差,又故意與南郭子綦作對,伍封心中自然對這人大有惡感。

    田力和圉公陽正要出府請人,這時晉定公派了幾個侍衛來,說是晚間在宮中設宴,請龍伯、田燕兒、四卿和晉國的諸家大夫入宮。

    伍封道:“既然國君設宴,我們便要入宮去,今日也用不著在府中設宴了。”

    趙飛羽訝然道:“國君這些年向來不理事,今日居然會設宴請人,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伍封愕然道:“他好歹是個國君,雖然比不上你們四卿勢大,但請臣子宴飲是極正常之事,有何意外?”

    趙飛羽搖頭道:“你不了解晉國的事,智瑤將妹妹和一個侄女嫁入宮中後,公宮之中有七成以上是他的人,國君眼下處處要看智瑤的臉色,不要說宴請群臣,就是在宮外走一趟,若未得智瑤默許也是不敢。如今四家勢大,智瑤是怕晉君一個不小心,走到了某家之中,與他家攪在一起。”

    伍封目瞪口呆,良久方道:“想不到這位晉君的處境,比我那國君老丈人還差得多哩!”

    趙飛羽笑道:“晉國境廣人多,四卿之中每一家的勢力均比得上一個越國,情勢復雜之極。”她遠遠地看了田燕兒一眼,小聲道:“齊國只有田氏一家,龍伯的勢力比田氏小得太多,又與田氏交好,田恆這人頗重聲名,自然用不上智瑤這種手段。”

    伍封道:“你們趙、韓、魏三家在宮中也有不少眼線吧?”

    趙飛羽笑道:“當然都是有的,不過我們沒有智瑤那麼橫蠻無禮,在宮中的人數比他可差得遠了。”

    伍封歎了口氣,讓眾人各去忙碌,自己帶著楚月兒、趙飛羽、田燕兒、春夏秋冬四女、平啟和鮑興夫婦入房說話。自入晉以來,府中的大小事情他都交給田力、圉公陽和庖丁刀打理,此刻便由得三人去款待侍衛去。

    入房坐定之後,伍封問道:“大小姐,這晉國之事我有些不甚明白,向向你請教一二。”

    趙飛羽愕然道:“龍伯入晉之後,對晉國的事漠不關心,今日怎會忽然感興趣起來?”

    伍封歎道:“以前我與月兒在水中嘻戲,大海表面上平靜如水,底下總是潛流急湧,暗藏危機,到絳都這些天我便有這種感受。我在這晉國不過是匆匆過客,但田燕兒日後這數十年卻要生活在此,就算我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燕兒打算。能避免的便避免,不能避免的便要留些分寸,若是我處置得不好,只怕會給趙氏和燕兒帶來後患,不可不防。”

    田燕兒忽地淚如泉湧,放聲大哭,楚月兒上前不住地安慰,忍不住歎了口氣。在楚月兒的心中,向來無甚畏懼和愁悶,即使是與乃姊楚姬逃出田府困於閭裡之中,她也是順其自然,後來遲遲、葉柔、蟬衣等人先後去世,她雖然傷心,但她對生死之事看得比較透徹,也不會將世事看得灰淡了些。此刻明知田燕兒喜歡的是自己夫君,卻不得不嫁給趙無恤,且這送親之使還是她喜歡的人,對這件事伍封和自己卻是束手無策,楚月兒此刻也不禁有些無奈的傷感。

    趙飛羽心有所感,眼眶也不禁漸漸濕潤起來,過了好一陣,待田燕兒哭聲漸弱,才說道:“晉國之事,全在趙、智、韓、魏四家。以實力而論,智氏強將謀臣最多,邑地也最大,是以智氏的實力遠勝於趙、韓、魏三家,單單以實力而論,智氏與任一家兵戎相見,勝算都在七成以上。”

    伍封道:“我只道智氏略勝與你們一些,想不到他強橫至此!怪不得這人行事如此囂張跋扈,不將你們三家放在眼裡。”

    鮑興問道:“那天小人隨公子到趙府赴宴,智瑤居然用斗勺將八少爺臉上至砸破流血,無禮之甚!當時公子想上前找智瑤算帳,卻被八少爺大使眼色制止。是否因為智瑤實力太強的緣故?不過這人如此橫蠻失態,或者只是個粗蠢莽夫罷。”鮑興雖然為伍封掌車,其實如今他這伍封府上的身份甚高,執掌親衛鐵勇,又是伍封的心腹家臣,在府中的地位早已經與平啟相仿,甚或更為親厚一些。他這麼插口相詢,並沒有逾越其身份。

    趙飛羽搖頭道:“小興兒有一點可說錯了。無恤隱忍不發,故然是因為智氏勢大,犯不上以小恥而大動干戈,不過智瑤這人並非莽夫。他的劍術是從梁嬰父處習得,卻能勝過梁嬰父,冠絕晉國一境,由此可知這人聰明絕頂。智氏出生於荀氏,世代為晉將,家傳兵法十分高明。當年晉國六卿之中,有智氏、中行氏二家都是出自荀門。智瑤多技藝、善良謀,家父對他向來十分忌憚。這一次他在趙府擊傷無恤,看起來是酒後失態,飛羽和無恤卻疑心他是故意為之。當晚無恤派人探察,才知智瑤埋伏大批高手在府內,他早些天便調了三萬多人駐於屯留,一旦城中生變,三萬人迅速南下,趙氏便大難臨頭了。我們趙氏的士卒大多在晉陽,城中不到三千人,晉陽離絳都數百裡,等趕來時已經不及。”

    伍封驚道:“原來如此。那天他若是動手,定可大獲全勝,他既擅用兵,為何要棄此良機呢?”

    趙飛羽道:“這就是晉事的與眾不同之處。晉國表面上各家能相安無事,全在‘始禍必誅’四個字。當年六卿在世,便互相忌憚,在國君面前立下‘始禍必誅’之誓,范氏和中行氏滅後,四家重又立下此誓。智瑤若向趙氏動手,韓、魏必不敢坐視,定會夾攻智氏,再加上趙氏的余勇,智氏自不能以一敵眾,也免不了覆滅一途。智氏雖比韓魏每一家都強,卻比不上韓魏聯手。何況絳都趙府被難,晉陽還有長兄伯魯之子趙周,只要智瑤不乘勝攻晉陽,趙氏也不算盡滅,仍有東山再起之機。”

    她停了片刻,笑道:“智瑤、韓虎、魏駒都以為無恤會因辱發難,無恤受辱只是意氣之爭,智瑤不算先動兵戈,如果我們趙氏動手,這便是‘始禍必誅’,智瑤大軍西來攻趙便順理成章,韓魏也不好助趙,其實也不敢助趙。智瑤攻占了絳都趙府,再調集大軍北上晉陽,說不好還會以‘始禍必誅’的理由逼韓魏助兵,許以瓜分趙地,韓魏本就懼怕智氏,此時既得理又有地,多半會欣欣然派兵助智攻趙。當晚智、韓、魏三府的使者如穿梭般出城,各往邑地,忙碌之極,無恤卻是毫無動靜,智瑤之謀便落空了,昨日屯留的三萬人才突然離去。這次他當眾擊傷無恤,更加深了三家對他的避忌,費力而不討好。”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伍封初到絳都的第一晚,便有如此大事發生,恍如積薪在側,又有小兒執火在旁一邊,一不小心,這絳都城便陷入兵戈之中,情勢凶險至此,眾人還蒙在鼓裡、渾然不知。

    伍封歎道:“原來晉國這麼復雜,在下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四家若是大動干戈,我們這區區人數不說是相助趙氏,就算自保也不容易。身處如此危境,我還每日四處游玩,真是險得很了。”

    趙飛羽笑道:“不過龍伯這些天這麼大張旗鼓地四下閒逛,卻助了我們趙氏不少,也免了若干禍事。”

    伍封愕然道:“怎會如此?”

    趙飛羽道:“智瑤逼無恤動手的計謀不成,自然會打龍伯的主意。龍伯雖然厲害,比起無恤來便要沖動許多,智瑤只須找幾個人逼龍伯比武,設法激你發怒,有了些小沖突,趙氏不好不管,他便可以向我們動手了。我們早查得清楚,桓魋從宋國出走後,便投奔了智瑤。智瑤先派桓魋加害你們,同時又調三萬人到屯留,自然是早有圖謀,不可能輕易罷手,從龍伯身上激起事來,正是最恰當之舉。”

    伍封笑道:“原來桓魋真是智瑤的人!這個便不用怕他,我雖然沖動些,卻不會輕易與智氏交惡。”

    趙飛羽道:“多過些時日你便不會,龍伯前晚剛見了他傷過無恤,想來怒氣未息,若是次日一早智瑤便遣人挑釁,龍伯說不定會動手。不過我看他定會先找上小興兒或其他人,小興兒他們若被人傷了,龍伯定會為他出氣,智瑤的計謀便成功了一半。你送燕兒來與無恤成親,趙氏若坐視你被智氏所逼,怎也說不過去。眼下過了幾天,你的怒氣也消了,便不會上他的當。”

    伍封道:“這也說得是。是了,那天在酒宴上智瑤對我傲慢無禮,說不定是故意想將我激怒,幸好我沒有在意,席上溜了出去找老將軍說話,這人定是失望得很。”

    趙飛羽道:“想是如此,他若是直接激怒無恤,畢竟不大象樣,自然是從你身上著手為好。不過你次日帶了小興兒入宮見國君,正是極妙之著,一來避過智瑤的挑釁,二來以龍伯的性子,就算是潑天的怒氣,過得六七個時辰也會消了。那日你才入府之時,我故意對平爺說話,請平爺提醒你到公宮去,便是考慮得多了些。不過龍伯早有打算,早就准備好入宮,我也不白白擔心了。這些天家父和無恤不住地在背後誇你,說你雖然年輕,可政事通達,謹慎守禮,出人意料之外。”

    伍封心道:“怪不得平兄從來不多口的,那日竟想到勸我入國見晉君,原來是你從中施法。”這麼想著,心中老大沒趣:“我一入府中你便來了,我以為你來瞧我,原來是這麼打算。”歎道:“怪不得人說大小姐是天下奇女子,我才入絳都,便能猜到當晚智瑤會對我無禮,連我次日的行動也盤算好了。次日大小姐早早便到府上來,想來也是這個道理吧?”

    趙飛羽見他臉色不虞,猜到他的心思,道:“飛羽固然是為了大事考慮,不過也想見見故人,否則就會讓無恤來了,犯不上自己大婚在即,還要跑來跑去。”說著臉色微微一紅。

    伍封心下立時寬了,笑道:“這也說得是。你說我助了趙氏不少,又是何故?”

    趙飛羽笑道:“龍伯這些天出城閒逛之事,飛羽手下的人便乘機隨我出城,與城外的人互通消息。我們被智瑤盯得很緊,尋常派人出城都有人尾隨,何況是這幾日之中?前天九弟趙嘉帶了數萬士卒在晉陽城外大舉圍獵,便是我們趙氏對智瑤的回應。智瑤想是得到消息,昨天終於將屯留的大軍調回了邑地,絳都城的這場危機總算輕松化解了。”

    伍封心道:“原來我邀你出城散心,你也在利用我。”語中不悅道:“這些事大小姐何不早說?非要瞞著我不可呢?”

    趙飛羽道:“龍伯若有心對付別人,便會詭計多端,人所難測,不過平日為人卻爽直,尤其是敵友未明之時,不太會掩飾。飛羽才會隱忍不說,龍伯請勿見怪。”

    楚月兒格格笑道:“飛羽姊姊對夫君的了解可深了,連他的怒氣過幾個時辰才會消都知道,當真了不起。”

    趙飛羽臉上飛紅,伍封心道:“我與飛羽交往並不多,若非她曾真心對我,怎會對我的性子如此了如指掌?”心下一熱,呵呵笑道:“大小姐果然厲害,你們姊弟二人都是人中之傑,我可比不上。”笑了一陣,忽歎道:“大小姐智謀深遠,得大小姐一人勝得三城,怪不得任公子和智瑤都搶著來求親。”他心有所感,語氣中不免有些酸溜溜的意味,還真如趙飛羽所說,只要不是有心對付人時,便不大會掩飾。

    趙飛羽臉上更紅。

    平啟在一旁道:“既然智氏勢大,這一次計謀未成,日後說不定還會尋機下手,大小姐不可不防。”

    趙飛羽道:“我們防了他這麼多年,總算一切平靜,無事發生。待下月之後,我們有齊國、代國為友,便不怕了智瑤,除非智瑤有把握同時滅了趙、韓、魏三家,還能抵擋齊國和代國的大軍,否則就算給他個天作膽,也不敢公然伐趙。是以趙氏一眾大可以放心了。”

    伍封忍不住問道:“我聽說趙氏一向有滅代之念,與代人還有殺子之仇,怎會如此順當地拋棄仇怨結下姻親?”

    趙飛羽歎道:“以勢而論,親代不如滅代。與代國結親,不過是多一外援,國事詭詐,外援有時候可能會因利所使,反戈相向。滅了代國,外援便成了內勢,當然要好一些。可惜有智氏在側,代國的騎兵十分精良,又有支離益、董梧等高手為將,滅代便不十分容易,戰事只要拖上一年半載,不要說智氏,就是韓、魏二家只怕也會另打主意。考慮再三,無恤才定下親代之策。”

    伍封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他仍為趙無恤將乃姊嫁給代國之事有些不悅。

    趙飛羽道:“晉國四卿自從六卿之亂開始便與齊國交惡,後來晉齊又為衛國之事鏖戰多年,都想立衛君,企盼衛君以國附己。家父知道國事出自多家,齊晉之間難以盟好,遂不管智、韓、魏三家的想法,與田相結親,這是二家結親,非齊晉二國之親事,智瑤也無可奈何。不過誰都知道齊國之政以田相和龍伯為出,趙田結為兒女之親,齊國又派了龍伯為送親之使,這一門親事實則得了一個齊國為我趙氏之助。不瞞龍伯說,這件事家父謀劃已久,他自知年事已高,無恤還年輕,便要為趙氏立一大援,以保全我們趙氏。”

    伍封道:“如此一來,齊晉之間還是敵意未解,不過趙氏與齊國卻成了姻親,趙氏與三家為惡,齊國正好助趙抵御三家,若兩國盟好,反而就不大方便了。若是兩國為盟,還不如將燕兒嫁給晉國世子。”心道:“田恆自然也是出自私心,萬一哪天田氏失政,國君與齊臣聯手對付田氏,田氏還有晉國的趙氏相助。怪不得他口口聲聲說要與晉國盟好,至今卻不見動靜。”

    田燕兒和趙飛羽這兩頭親事全是政事之產物,無一是真心從二女的終身大事上考慮,想想也甚是沒趣,伍封歎了口氣,不住搖頭。

    眾人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禁搖頭。

    楚月兒見田燕兒又傷心流淚,忙打岔道:“飛羽姊姊,韓虎、魏駒兩家又如何?他們與智瑤好些,還是與你們趙家好些?”

    趙飛羽道:“四家的實力以智氏為首,趙氏居次,韓、魏兩家便弱一些,不過他們自知其弱,早就連手一氣,韓虎的姊姊嫁給魏駒,魏駒又將其妹妹嫁給韓虎,兩家親上有親。他們二家這一聯手,實力便遠勝過智瑤,更不用說我們趙氏了。他們雖是守望相助,幸好他們各自為自己打算得多些,早些時為了邑地邊界還有過一些爭執,總之是並手攻人不易,但一家被攻,另一家必然援手而無疑。”

    伍封笑道:“韓魏結親,趙氏又與齊國結親,這麼說起來,智瑤在大勢上豈非反而要弱一些?”

    趙飛羽搖頭道:“不然,智瑤也有其法子,他將妹妹和侄女嫁入公宮,眼下智瑤的妹子便是晉國的君夫人,由此控制了國君,所發政令全是打著國君的旗號,名正言順,我們三家在表面上無從抗駁。另外,智瑤插手周室,劉、單二卿雖然彼此爭斗不休,他卻能與兩家同時結好,借劉單之斗來維持兩家實力的平衡,以至這二卿誰也不敢得罪他,誰也不敢離開他。此外,智瑤又大力扶植王子姬厚,助以兵甲銳士,使王子厚在成周和王城勢力頗大,再加上梁嬰父的劍館勇士,群公子無力相抗。其實王子厚為人殘暴,遠遠比不上其兄王子姬仁的賢明,天子一心想立王子仁為太子,卻擔心王子仁被王子厚所害,又不敢得罪了智瑤,是以自先太子亡後,一直不敢立王子仁為太子,這太子之位空到了現在。王子厚正因為有智瑤之助,看來這天子之位,早晚要落入王子厚之手。眼下周室甚弱,不僅傳國九鼎一直未能找到,連天子的‘昆吾寶劍’也不見,王權不彰,偏還有王子厚這樣的人爭權奪利,令人生憾。”

    伍封道:“以周之弱,王室的事晉人可以插手,晉國之政周人可幫不上忙,一旦晉國內亂,智瑤勢弱,王子厚和劉、單二卿又能干些什麼?如此外援不足為慮。”

    趙飛羽道:“這當然算不上什麼外援,不過智瑤將其姊姊嫁給了秦君,秦國羨智瑤勢大,立智瑤之姊為君夫人。秦國之境有一千多裡,秦人勇悍好斗,不可小覷。”

    伍封道:“我聽說秦人地大而人少,雖然勇悍,風俗卻樸直,向來不通中國,日後雖然難說,不過眼下未必甚強。”

    趙飛羽點頭道:“秦人至今仍用人殉,信奉諸神,祭白帝、寶雞、大梓以奉皇天,祭黃帝、炎帝以侍後土,每有水發,便棄公主於水,聲稱嫁河伯,其中大多來至於戎俗。至今為止,秦國還不許吏人佩劍。劍不普及於士人,何以技擊?是以秦人雖然悍勇善戰,卻無人善用。秦眼下雖弱,畢竟國境甚廣,比我們三家中的任一家也不會差了,多年來秦國是晉政之中的極大變數,是以智瑤因智夫人而有秦人為援,非同小可,我們三家絕不敢輕忽。”

    伍封沉吟半晌,忽地臉上變色,道:“智瑤那日傷了無恤兄,智趙兩家想要和好只怕是不可能了,智瑤理應知道這一點。這人既想對付趙氏,眼下更不會輕易放棄此念。如今趙氏即與齊國和代國結好,我若是智瑤,便要趁這些天婚姻未成,設法破壞了趙氏的外援,日後便設法聯結韓魏二家,同滅趙氏。”

    趙飛羽吃了一驚,道:“龍伯是說,他會派人對付你們?”

    伍封歎道:“我們在絳都城中,有趙氏保護倒還好些,聽老將軍說任公子已經即位為代王,要親自來迎親,智瑤若在途中加害任公子,這便麻煩了。他能遣桓魋加害燕兒,為何不會派人對付任公子?”

    趙飛羽驚道:“智瑤這麼做,不怕趙氏與代國聯手報仇麼?”

    伍封道:“趙氏與代國有舊怨,智瑤若命人扮成趙氏士卒,沿途加害任公子,再放些謠言出去,代人多半會以為趙氏以結親為由,誘殺其王,智瑤大可以與代人聯手伐趙。”

    趙飛羽驚得變了臉色,猛地站起來,道:“智瑤在屯留的三萬人既能攻趙,為何不會攻殺代人?任公子若入絳都,必過長平,屯留離長平不到二百裡,兵車速行不用四個時辰,可謂朝發夕至。何況屯留之兵昨日便已經離去,誰知道他們躲在何處設伏?!”

    伍封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任公子死了,飛羽豈非就用不著嫁到代國去了?”才這麼一想,心中便暗罵自己卑鄙無恥,此刻居然會產生這種念頭。他見趙飛羽如此著緊,暗暗歎氣,不論此女擔心的是趙家抑或任公子,此刻所想的定不會是自己,心道:“飛羽是做大事的人,在她心中,趙氏的安危永遠是第一項要考慮的,其次才是我或者任公子。眼下趙氏的安危與任公子連在一起,自然想著任公子多些。”

    趙飛羽怎料得到此刻在伍封心中轉著的居然是這些念頭?見伍封臉色變幻,以為他為任公子的安危著急,便道:“不成,我得帶人出城迎接任公子,免他被人暗算了,日後不知會惹出什麼事情來。唉,我只怕趕不及。”

    伍封忙道:“任公子極有謀略,又精通兵法,他一路上怎會不小心行事?若按行軍之法,他會派哨探四下探索前進,智瑤的大軍真想一發即中,便要避開哨探,潛伏在更遠之處,待哨探過後才會下手,何況他不能公然動手,只能將大隊人馬分成若干小股,扮作行商之類,大軍分分合合需要好些天,理應趕得及。不過大小姐千萬去不得,這麼跑出去接未來夫君,豈非讓人見笑?”

    趙飛羽道:“此刻無恤絕不能離開絳都,家父又有恙在身,我不親自去,誰能當此重任?”

    伍封歎了口氣,道:“那當然是我去了。”心中卻酸溜溜地甚不是滋味。

    趙飛羽搖頭道:“你若走了,萬一有人加害燕兒怎麼辦?智瑤敢向任公子動手,當然也敢派人對付你和燕兒,趙氏與代國的親事他能搗鬼,與田氏的親事又怎會放過?”

    田燕兒道:“龍伯今晚還要去宮中赴國君之宴哩!”

    趙飛羽恍然道:“我明白了,國君今晚的宴飲必定是智瑤特意安排的,龍伯與任公子是朋友,智瑤怕龍伯離開絳都去迎接任公子,有龍伯牽涉在內,事情就復雜得多了。”

    伍封道:“說不定智瑤不想我離開絳都,是因為他在絳都有對付我之策。”心中忽地一凜,與楚月兒對視了一眼,同時想起一個人來:“董梧!”

    趙飛羽道:“我卻擔心這是智瑤的調虎離山之計,想將龍伯騙出絳都加害,龍伯若出了事,他再派人入府加害燕兒就容易得多了。齊國比代國強大得多了,智瑤心目中的第一個目標理應是燕兒,而非任公子。”

    伍封暗暗吃驚,道:“這也有理,不過大小姐若忽然帶了人馬出城,必會惹人生疑,說出去也不好聽,沿途也會有人阻止。”

    趙飛羽道:“其實我不必要帶大隊人馬去,只要悄悄趕去與任公子匯合,再公然露面,智瑤便不敢動手了。我若死在任公子軍中,誰都會知道這是智瑤的詭計。智瑤怎敢冒此‘始禍必誅’之險?”

    平啟在一旁慨然道:“公子,小人欠了大小姐一條命,不如讓小人護送大小姐去吧?何況任公子對小人有授藝之德,小人也不能眼見他被人所害。”

    伍封點頭道:“我正想讓你帶了三十鐵勇去,上次在吳國時你與任公子一洗前隙,那是因為他看在我的面上,又有大事要辦,這一次你送大小姐見他,他便會感念你的忠義,真正地釋懷。這樣也好,免得你一想起任公子便心中憾然,也算了卻你一樁心事。”

    平啟點頭道:“公子盡管放心,小人會拼死保護大小姐周全,大小姐如果有失,小人絕不生還!”

    伍封道:“一陣大小姐回府准備,再扮成小卒,悄悄隨平兄出城。平兄就說你們要回齊國報訊,你們只有三十余人,就算有人生疑,總也想不到大小姐竟會與你們在一起。”

    趙飛羽道:“事情如此急切,我也不用回府了,就這麼去吧。一陣龍伯派人向無恤送信,讓他小心提防便是。”

    眾人見她十分果敢,行事毫不拖泥帶水,均想:“此女人稱為天下奇女子,果然與眾不同!”

    趙飛羽和平啟准備了十一乘兵車,帶著三十鐵勇匆匆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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