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飯之後,伍封見多日未入宮,便到宮中去拜見齊平公。齊平公對伍封道:「封兒,你這多日未來,妙兒在宮中大發脾氣,埋怨寡人封你為大夫,以致無暇帶她出去玩。不如你這便去見她,陪她外出走走,免得她向寡人糾纏不休。」
田恆與晏缺聞言大笑,伍封只好答應,向公主寢宮走去。
一道高牆將整著公宮分為兩半,與前宮不同的是,後宮在再也沒有手執兵戈的侍衛,多是大袖飄舞的宮女和細聲怪氣的寺人。一路上的宮女、寺人見了這未來的公主夫婿,無不恭恭敬敬。
伍封才到宮門口,妙公主早以如小鳥般飛了出來,嗔道:「你怎麼這些天才來?我本想去找你,可父君說你要應酬多日,只好悶在宮中。」如今婚事已定,是以她高興之下,也就沒那麼多禮節了。
伍封苦笑道:「公主,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妙公主嬌哼了一聲道:「我不管,今日你非陪我出卻走走不可!」
伍封歎了口氣,問道:「公主,你想去哪裡?」
妙公主道:「聽說臨淄城中熱鬧得緊,不如就在城中走走。」
伍封道:「這可不好,你一出宮門,又是馬車,又是侍衛,不免驚擾了百姓。抬眼看去,儘是些下跪施禮的百姓,有什麼好看?」
妙公主想想也是,偏著頭想了想,笑嘻嘻道:「不如,我換身衣服,也不用車仗侍衛,兩人就這麼走出去,便沒有人知道我是公主了。」
伍封道:「只好這樣了。」
公主進寢宮換衣,伍封叫來了一個寺人,命他去告訴兼任郎中令的晏缺,派幾個身手高明的侍衛一併出行。
妙公主脫了宮衣,換了一身蔥綠色的衣裙出來。
伍封見她頭上梳著雙岔小髻,眉似春山,眼如秋水,胸前高聳,顯得極是清純脫俗、嬌媚動人,一時怔住。
妙公主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嗔道:「怎麼,第一次見我麼?」
伍封有些訕訕地不好意思,口中支支吾吾,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妙公主將小嘴湊到他耳邊,細聲道:「如果你喜歡,我天天穿新衣服給你看。」
伍封歎道:「不管新衣舊衣,你穿著都好看得緊。」
妙公主格格嬌笑,一同出了後宮。
這時,一個侍尉長帶了二十個侍衛過來,向兩人施禮,妙公主問道:「你們來幹什麼?」
伍封道:「這是我叫來的,一併跟著,以策萬全。」
妙公主瞪眼看著他,道:「有你陪我不就夠了麼?何必這麼多人?你對自己怎這麼沒信心?」
伍封苦笑道:「如果是我一人,什麼也不怕,但有你在一起,怎麼也要小心一些為好。」他將嘴湊在妙公主耳邊道:「你是我的心肝寶貝,若是出了岔子,豈不是讓我傷心後悔?」
妙公主這是第一次聽伍封對她說的情話兒,立刻神醉心迷,面生紅霞,自然也不會反對了。
眾人出了宮,妙公主拉著伍封的手走在前面,那二十多個侍衛精乖得很,離他們十多步遠跟著,既不至脫了蹤跡,又聽不到二人的說話。
伍封和妙公主一路上小聲說著話,信步遊走,周圍閒看。只見周圍的巷閭整齊,閭中白日不設禁,是以民眾可以自行出入,十分熱鬧。
走了一會兒,忽聽大街上馬蹄聲響,二人並不在意,待馬蹄聲漸進,便聽哭喊聲、車轔聲、腳步聲、喝罵聲吵成一團。二人向嘈雜處望去,只見在數十乘兵車和數百名兵士的簇擁下,三五百乘囚車排成一線,緩緩向城外駛去。
妙公主皺眉道:「幹什麼?」
侍尉長上前答道:「公主,這是叛賊闞止、高無平、國異、公孫揮、犰委的族人,今日方押到城外淄水邊斬首。」
妙公主面露不忍之色:「有這麼多人?」
侍衛道:「這還算少的。本來依相國的意思,要誅其九族,國君仁厚,只誅其三族,而且那犰委家在燕國,在齊國無甚親屬,公孫家人丁稀少,是以主要是闞高國三族之人。要真是要誅九族的話,恐怕有上千人吧!」
伍封長歎了一聲,搖了搖頭,道:「國氏是齊太公之後,高氏是齊文公之後,二氏說起來也是國君一族,數百年來為齊國二卿,想不到會有如結局。」
妙公主又問:「為何事隔半年才處刑呢?」
侍尉長答道:「只因事情牽連甚廣,先君歸葬之日才了結此案。新君即位的這些日子,不能有凶事,只好在今日行刑了。那第一乘囚車內便是弒害先君的惡賊犰委,第二乘車是高無平。」
伍封遠遠看見囚車中一大半是老幼婦孺,甚至有的婦人懷中還抱著一兩歲的嬰兒,心中不忍,拉著妙公主的手快步向反方向走開。
囚車逐漸遠去,兩人的心情卻大壞。
伍封見公主悶悶不樂,道:「公主,算了,這種事情見多了不怪,天下皆然,也不是齊國才有。」
妙公主歎了口氣,道:「封哥哥,你說就算犰委、高無平罪該萬死,可家中一兩歲的小孩又知道什麼?何必非要陪著一起殺掉呢?」
伍封搖頭道:「刑律原是如此,雖然頗有些殘忍,卻也不能不這麼做。除非是修改刑律,否則,天下人都得守此刑律。」
妙公主搖頭不語。
反是大街上的百姓對這種事見得多了,不以為然,毫不在意。
伍封見妙公主難以遣懷,道:「公主,你初來臨淄,可知前面市肆中有家陶坊,所燒的陶器聞名列國?」
妙公主問道:「莫非他們比宮城中的陶坊還要高明?他們會燒些什麼陶器?」
伍封道:「他們所制之陶器名曰『須惠』,有釜、甑、盤、登等等,相當精緻。其實這『須惠陶器』之所以有名,不全在於其精緻,而在於其產量之大,銷往列國,據說連朝鮮國也大為盛行。」
妙公主大感興趣,登時忘了先前的不快,道:「快帶我去看看。」
伍封道:「這陶坊之中只有燒出的陶器,燒陶之地卻不在此處,而在我家旁邊不遠處。」
妙公主笑道:「原來這『須惠陶器』是你家所產!」
伍封道:「我們雖然制陶鑄劍,不過全是由渠公銷往列國。聽娘親說,我們初到齊國時,鑄刀劍四銷,後來才設大窯制陶,眼下齊地之陶全產在我家,陶利雖薄,卻因銷量奇大,是以所收甚豐,勝過刀劍。眼下在燕、魯二國也開了新窯,制賣陶器。」
妙公主道:「我在萊邑的公子府上時,府中陶器便少見,宮中更是多用青銅器,陶器更少。」
伍封點頭道:「那是自然,銅器貴重,陶器價賤。卿大夫家中喜歡用銅器,庶人臣妾買不起銅器,才用陶器為多。你們在萊邑的邑地甚廣,家中富足,自然以銅器為主,宮中更是不用說了。」
兩人在前面說著話,那二十多個侍衛仍在後面跟著,路過一條小巷時,忽聽右手邊的閭裡中傳來一陣嘈雜聲,夾雜著女子的哭叫。
妙公主向閭邊巷中望去,遠遠見一群兵士擠在巷中閭門外。立時又忘了去看陶器的事,拉著伍封向巷中快步走去,眾侍衛只好在後跟著。
走到近前,從閭外矮牆上向內看去,只見一扇小木門前,站著十多個兵士。那是一間小小的土屋,離閭邊矮牆不過兩丈餘遠,屋內傳來一個婦人的叱罵和哭喊聲。
伍封沉聲問道:「什麼事?」
那班兵士並不認識伍封和公主,一個胖漢撇嘴道:「關你鳥事?小子,休要多管閒聲?」
妙公主怒道:「怎麼這麼無禮呢?」
十多名兵士見到公主這絕色美女,一起色迷迷地盯著她。那胖漢吞著口水道:「小娘子,你多大了?有了夫家沒有?」
伍封大怒,喝道:「好大膽,你們是那一營的兵士?何人部下?」聽屋內哭聲甚急,夾雜著一名男子的獰笑聲,急忙往屋內闖去。
那胖漢喝了聲:「小子,想死了不是?」飛起一腳向伍封踢來。
伍封微一側身,手起一拳,將那胖漢打得一個觔斗,摔出了十多步遠,重重地撞在土牆上。幸好他留了手,只是略略使力,否則非把這胖漢一拳轟斃了不可。
眾兵士見伍封身手了得,臉上變色,一起拔出了劍,向伍封攻來。
伍封哪裡將他們放在眼裡,長笑一聲,迎了上去,只見人影閃動,片刻功夫,那十多名兵士紛紛跌倒。
一條大漢從屋內搶出來,叱道:「反了,反了!把這小子抓起來,送到營中細細拷問。」看模樣似是個小軍官。
這時,眾侍衛已跟了上來,大聲叱到:「好大膽,竟敢對公主和封大夫無禮!」
眾兵士嚇了一跳,一個個面色如土,立時跪了下來。
伍封見那大漢衣衫不整,身上的革甲已脫了一半,對侍衛道:「問問他們是哪一營的兵士。」牽著妙公主便往屋內走去。
屋內比外面稍暗,幸好東牆上的木窗還算大,此時陽光透了進來,照在屋中。
靠西牆處有一張土炕,一人躺在上面,見伍封二人進來,欲要起身,勉力坐起來,旋又跌躺下去。
兩人走到炕邊,只見床上躺著一個美貌婦人,年約二十七八歲,體態豐腴妖嬈,眉目如畫,只是臉色蒼白如紙,輕輕咳嗽著,似是患了重病一般。
那婦人喘道:「多謝二位相救,否則,妾身必被這些兵士污辱了。」指著桌邊的桌几道:「二位請坐,妾身無力身軟,失禮莫怪。」
伍封與妙公主在桌几邊的軟席上坐下來,妙公主道:「你病了麼?我讓人替你請大夫來。」
婦人搖頭道:「不必了,我這病已拖了三個多月,早就死了一大半了,這三個月未曾出過這屋子,即便請了臨淄城最著名的華神醫來,也未必治得了我這病。」
伍封見她衣著雖然平常,但風姿懾人,不似普通人家之婦,問道:「夫人究竟是什麼人?」
婦人歎了口氣,道:「妾身是楚國人,是楚國的鍾大夫送給右相田恆的歌姬,人都叫我作楚姬。」
伍封驚道:「既是田相府中的人,為何淪落到如此地步?」
楚姬眼中掠過一縷怨懟之色,道:「有一晚,右相將我賜給了家客犰委。誰知第二天便出了事,犰委竟然弒君造反。若非右相暗中派人將我放走,定會被兵士拿出,免不了要陪犰委族誅斬首。妾身本想回楚國去,可因為小妹子尚在相府中,又不敢再進相府,只好設法等她出府,帶她一起走。好不容易接了她出來,我偏又病倒了,只好藏匿於此,等病好了回楚國去。小妹子年紀尚幼,在相府中侍侯二小姐貂兒,二小姐對她十分寵愛,那田逆幾番索要,都被二小姐擋住。這次小妹偷出相府,二小姐定是以為她被人拐走了,才派人搜尋捉拿。」
這時,一個侍衛進來,道:「公主、封大夫,那群兵士是左司馬的手下,說是奉了左司馬之命,捉拿兩個女人。」
伍封怒道:「帶了那為首的進來。」
侍衛將那小軍官押了進來,那小軍官道:「公主、封大夫,小將名叫恆善,是左司馬轄下的帶兵尉,這次是奉左司馬的軍令來捉人,不干小的事。」他口上雖然這麼說,滿臉卻是不大在乎的樣子,顯是因有左司馬田逆為靠山,連妙公主和伍封也不在意。伍封想起那日一群漢子要捉一個叫「月兒」的小丫頭,口中曾經提過「善爺」之名,想來就是這恆善了。
如今田氏權勢傾天,齊平公又是初登君位,威望不足,這班兵士在田逆手下一向是橫行無忌慣了的,更何況是奉命行事,所以態度傲慢。
伍封心中大奇,心想就算田逆勢大,你這小小的帶兵尉也不至於如此傲慢吧?冷笑道:「莫非左司馬命你等污辱了人後帶回去?這女子重病在身,你們竟然胡作非為,若是出了人命,你說左司馬會不會怪罪呢?」
恆善臉色微變,忽想:「左司馬命我們捉人,說不定是看中了這女子的美色,若是知道我拔了他的頭籌,恐怕會大加責罰!」
伍封又道:「左司馬轄下兵士逾萬,自然也有管不到之處。我這便將你們送到晏大司寇署中,請大司寇依我齊國的軍律來治你們的罪。」
恆善大駭,心道:「晏缺那老傢伙素來冷口冷面,與左司馬又有些不和,若是進了他的官署,哪還有命出來?」連忙跪下大聲道:「封大夫饒命,小將是一時間起了色心,如今小將知錯了,請封大夫看在家父面上,饒過小將這一次。」
伍封皺眉道:「你父親又是誰?」
恆善道:「家父是昌國子劍。」
伍封歎道:「原來是子劍先生的兒子。子劍先生曾任悼公的劍術老師,名列我大齊三大劍手的第二位,聽說他門規森嚴,怎會有你這麼個不成器的兒子?看在子劍先生面上,今日便饒了你,不過,你既然犯了軍令,若是知會左司馬,左司馬定會重重責罰,說不定連頭也斬了下來。來人,將他拖下去,打三十棍後放他回去。我既已責罰過你,左司馬定不會再加責罰。」
恆善面如土色,心中叫苦不迭。其實,子劍與田逆交好,他自己劍術還算不錯,又甚得田逆喜愛,是以官職雖小,在軍中卻是誰也不敢惹的人物。今日他雖然犯錯,終是未曾得手,若是被押回了營,最多被田逆責罵幾句了事,哪裡又會打他?可今日撞在伍封手上,伍封表面上說得好聽,其實是存心折辱。當下被侍衛拖了出去,當著眾兵士的面責打。
田逆的城兵在城中一向橫行無忌,連宮中侍衛也不放在眼裡,這些侍衛本就心中有氣,得此良機,自是下手能有多重就有多重,打得恆善哭爹叫娘。
妙公主哼了一聲:「封哥哥,這人可惡得很,為何不殺了他,只責打他三十棍,實是便宜了他!莫非你真的怕那個什麼子劍先生?」
楚姬這時才知道眼前這二人一個是公主、一個是近日臨淄城中人人稱頌的少年英雄封大夫,當下道:「公主錯怪了封大夫。這恆善官職雖小,其姊卻嫁給了田恆的兒子田盤,是以除了有子劍這個靠山外,還有田盤在背後撐腰。何況他最會阿諛奉承之道,連田逆也十分看重他,若非在軍中的時間短,怎會只是個帶兵尉?要是將他押回了營,田逆最多只會罵他幾句,根本不會責打他。要是真的送到晏老大夫府上,他終是逼姦未遂,也不算太重的罪,何況他背後關係極廣,等送了去,說情的恐怕早就等在了晏老大夫府上了,徒令老大夫為難。封大夫當機立斷責打他,正是絕妙的手段!」她在田恆府中日久,對這些事所知甚詳。
妙公主這才釋懷,笑吟吟道:「原來如此。噢,夫人還不知道如今齊國已將右相和左相合二為一,田恆現在是相國呢。」
楚姬歎道:「田恆對這恆善無甚好感,但子劍卻是個出名護短的人,今日封大夫打了他的兒子,恐怕不會善罷干休。」
伍封微笑道:「子劍雖然護短,但這件事畢竟是他兒子的不是,他最多只能用其它的藉口來找我的麻煩。哼,他儘管找我便是,我又怕過誰來?」
妙公主見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頓覺這未來夫君天生有一種英雄氣概,氣勢弘大,令她大為心醉。
侍衛進來,說是責打完畢,那恆善已經痛暈了過去,由那幫嚇得魂不附體的兵士抬走了。
伍封吩咐一個侍衛道:「你立刻回宮叫幾乘馬車來,一陣將楚姬夫人送到渠公府上去。」那侍衛恭恭敬敬答應,眾侍衛眼中滿是尊敬之色。伍封知道,今日將田逆的愛將責打,那等於是公開剃田逆的眼眉,贏來了宮中侍衛的尊敬。
妙公主笑道:「夫人姐妹兩個孤身在這臨淄城中,膽量倒是不小。只是時間長了,難免類似今日之事。」
楚姬點頭道:「公主說得是,小妹雖比妾身小了十五歲,但天生力大,又學過劍技,有些身手,等閒的人想來也能打發,不過我們運氣倒好,數月間也無甚人來糾纏。」
伍封道:「晏老大夫執掌刑律,鐵面無私,是以臨淄城的治安一向倒好。」又道:「夫人眼下處境雖難,但風韻高致,想來出身不凡?」
此時列國紛爭,最重武事,是以各國貴卿、大夫、士人都重劍技和射藝,劍術一道是貴族獨有的技藝,百姓無從學起。楚姬的妹妹既會劍藝,如果不是田府所傳,便是自身帶來的技藝了,伍封故有此問。
楚姬歎道:「其實妾身是楚莊王之後人,原本姓羋,後來楚國為爭王位多番生變,手足相殘,妾身這一族便逐漸沒落為士族,改姓楚氏,依權貴而生。鍾大夫是楚王的姑父,後來族人為了討好他,十餘年前將妾身送給了鍾大夫。妾身父母雙亡,僅有一妹只四歲,妾身怕她被人欺負,遂將她帶到鍾大夫府上。數年前右相出使楚國,又將妾身索要了來,妾身姐妹這才到了齊國。」
伍封暗歎搖頭,想不到楚莊王雄才大略,世稱為霸,子孫後代之中竟有人淪落到這種地步,楚莊王泉下有知,恐怕是意想不到。
楚姬又道:「不過小妹的劍藝並非家傳,當年在鍾大夫府上時,鍾大夫夫婦待我們甚厚,那時楚狂人接輿先生在鍾大夫府上作客,見小妹力氣甚大,甚是喜歡,雖然未正式收她為徒弟,卻親傳小妹劍藝和輕身功夫數年。只因小妹從未用過,田府中人也不知道。」
伍封驚道:「聽說接輿先生是老子的徒弟,輕身功夫十分了得,想不到還會劍藝,看來老子的劍術定是十分高明了。」
正說話間,便聽門外有人柔聲道:「姊姊,發生了什麼事?」一人走了進來。
眾人循聲看去,伍封聽得口音較熟,只見。那是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女,頭上梳著雙環髻,穿一身淡紅色的衣服,廣袖上繡著紫色的雲彩圖案,雖然臉上粗黑,但比其姊要修長高挑,細腰如握,翩然靈動。
楚姬看著她,眼中露出說不出的愛憐之色,道:「公主,封大夫,這就是妾身的小妹,喚作楚月兒。幸好她出去替我買藥,否則,恆善那賊子怎會放得過她?必會大起衝突。」
伍封見她細細的纖腰,認出是當日在市肆中曾經摔倒大漢的小丫頭,喜道:「原來是你!」
楚月兒也認出伍封來,點頭道:「公子!」
妙公主和楚姬都愕然道:「你們認識?」伍封將那日市肆的事隨便說了幾句,道:「我正後悔忘了問月兒住在哪裡,耽心田逆派人捉她。」
楚姬歎道:「原來那日援手助月兒脫險的是封大夫!」她三言兩語將剛才的事小聲告訴了楚月兒,忽道:「哎喲,看我糊塗得緊,月兒,快給公主和封大夫奉酒來。」
楚月兒點頭答應,低頭走開。
楚姬道:「妾身姊妹二人在相府時,幸好妾身頗得田相寵愛,二小姐又處處護著月兒,總算未曾受過太多委屈。如今妾身頑疾纏身,難料生死,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月兒了。田逆派人四處尋找我姐妹二人,恐怕主要是為了月兒罷。」
說了一會兒話,楚月兒低著頭奉上酒來,伍封見她瓜子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神光靈動,兩個小酒窩襯得一張小臉紅潤誘人,最可愛的是她眉心上那一顆天生的小朱痣,令人只覺其清靈之美,卻不生半點褻瀆之心,其美色竟不下於人稱齊國第一美女的妙公主。伍封見她面容大變,驚道:「咦!」
楚姬笑道:「月兒生得甚美,妾身怕有人欺侮她,每使她出去。便讓她在臉上擦灰,以策安全。」
楚月兒偷偷瞥了伍封一眼,卻見伍封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心中一驚,盞中的酒潑出了少許,濺在伍封的手背上,臉色一紅,匆匆走了開去。她乍見屋中這麼多陌生人,那幾個侍衛的眼睛更是賊忒嘻嘻地盯在她身上,無不一副神魂與奪的樣子,臉上更紅,裊裊婷婷地快步走到了楚姬身邊。
伍封瞪了那幾個侍衛一眼,心中暗罵色鬼,其實他剛才自己也微有失態,乾咳一聲,將侍衛轟了出去,命他們在屋外守侯。
妙公主見伍封模樣古怪,忍不住格格嬌笑,道:「封哥哥有些神不守舍哩!」她是少女心懷,不以為忤,士大夫妻妾成群是平常不過的事,天下女子從無奢求夫君專擅一人之心,何況這楚月兒天生的一幅嬌弱清靈模樣,令她大有我見猶憐之感。
伍封訕訕一笑,低頭飲酒。
妙公主笑道:「這月兒甚是可愛,我這便將月兒帶回宮中,田逆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找我要人吧?」
楚姬面露喜色,道:「公主願意收留月兒,那是最好不過的事。不過,田逆常常進宮,終有一天會見到月兒。國君將宮女賜給大臣是常見之事,萬一田逆向國君糾纏,說月兒是相府逃脫的侍女,因而索要月兒,豈非令國君為難?」
妙公主側頭想想,也覺有其道理,道:「那怎麼辦呢?你們既然被族人送了出來,回到楚國又有什麼好?」
楚姬笑道:「不如讓月兒跟了封大夫回府做婢女,侍侯封大夫,豈不是好?田逆臉皮再厚,也不至於向封大夫要人吧?何況封大夫手段高明,就算田逆索要,封大夫也有辦法對付。」
妙公主與伍封相識數年,知道論起計謀來,父親拍馬也比不上伍封,瞥了伍封一眼睛笑道:「正是,這人詭計多端,定有辦法。」
楚月兒見乃姊一心要將她送到伍封府中,臉上似羞似喜,嗔道:「姊姊!」
伍封偷看了楚月兒一眼,又驚又喜,不好意思道:「這個……,不大好吧?」
楚姬道:「封大夫少年英雄,連敗樓無煩、古陶子、公孫揮三大高手,連齊國名將高無平也被封大夫一招所擒,年紀輕輕便名列齊國三大劍手之一。如今這臨淄城中,酒肆坊間,人人都津津樂道呢!封大夫對我們姊妹又恩,月兒能侍候封大夫,正是她的福氣!」
伍封愕然,心道:「你久病在床,足不出戶,又怎知道這些事?」
楚姬久歷風月,哪會猜不到伍封心中的想法,笑道:「月兒每天出門,這些事都是她告訴妾身的。月兒心中,其實對封大夫仰慕得緊哩!」
楚月兒面若紅霞,嗔怪道:「姊姊!」
妙公主笑道:「也好。我看封哥哥身邊總要幾個貼身婢女的,月兒若是願意,那是最好不過的事。」
楚姬道:「封大夫休要小看了月兒,雖然她的劍術從未用過,不知高下,但她的輕身功夫卻是非同小可,連接輿也強不了她多少,說不好能幫得上封大夫手哩!」
伍封歎道:「楚狂接輿是老子的弟子,名聞天下,月兒有此際遇,那是天大的福氣。那日我見了月兒的絕妙身法,正想請教。只要月兒不嫌棄,願意隨我回去,我當然願意。不過,臨淄城中就醫方便,夫人留在城中最為合適不過,我此時若將月兒帶回家去,恐她擔心,不如姐妹二人先在渠公府在住下,待夫人病癒,再一齊到我伍堡中去。」他見楚姬病重,但她們卻只是買藥治病,未請醫士,想是怕被田氏知道,又或是身無多上金貝之故。
楚姬大喜,命月兒向伍封施禮拜謝。楚月兒見伍封設想周到,並非急色之徒,又羞又喜,盈盈施禮,伍封一把扯住了她,道:「不要多禮。俗禮太多便煩的。」
這時,侍衛驅了馬車回來,伍封命侍衛幫助收拾一下屋子,由楚月兒扶著楚姬上了馬車,妙公主招手將伍封叫上了她的馬車,逕往渠公府上而去。
渠公早已得報,與列九等人一起在門口迎接,將眾人迎進了府中。
馬車直接駛入府,楚月兒從車中將楚姬攙扶出來,列九一見楚姬,登時瞪大了眼,魂為之奪。
楚姬也不嫌他是殘疾之人,見他憨憨地盯著自己,對他報以甜甜一笑,列九隻覺意亂神迷,一顆心飛到了天外去了。
妙公主忍不住偷笑,扯了一下伍封的衣袖,伍封微微一笑。
渠公是個老狐狸,看了看列九,道:「將月兒和夫人的住處安置在後院湖旁,煩九師父引她們去歇息。」又叫了一個家丁,道:「城西的華神醫最為高明,你去將他請了來。」又命人引眾侍衛到別院休息,用些點心,自己與伍封和妙公主進了一間雅致的廂房中。
伍封略略談了談今日發生的事情,渠公道:「《孫子兵法》的事,封兒處理得最為妥當,這樣一來,田恆也不必再扣著被離先生了,老夫便可順利地將他從田府中接來府中。」
伍封在車上已經告訴了妙公主自己與渠公的關係,是以妙公主也不以為怪。
渠公道:「那恆善是臨淄城中一霸,今日教訓他一下也好。只是這下可得罪了子劍和田逆,田恆的兒子田盤說不定會記恨,設法為小舅子報仇,幸好他出使周王室未歸,暫時不必過慮。雖然田恆不喜歡恆善,可畢竟是他的親戚,就不知他是否會懷恨在心。」
雖然有田逆強行提親一事,妙公主對田恆卻是毫無惡感,道:「封哥哥是我的未來夫君,田相國不至於會對付他吧?何況人人都知道封哥哥是鮑家的二爺,鮑息大哥又是田相哥的表哥,田相國怎也要給息大哥一點面子才是。」
渠公點頭道:「公主說得是,老夫也是這麼想。田恆這人最重名聲,心懷大志,多半不會因這點小事來與封兒為難。如今封兒的身份特殊,既是國君的女婿,又是晏家的外孫姑爺,還是鮑家的二老爺,要對付封兒,等於是同時得罪了國君和鮑晏二氏,雖然田氏勢大,田恆也不會蠢笨至此。怕只怕田逆和田盤不識大體,與封兒鬧得不可開交後,田恆多半會站在兒子和堂弟一邊,那樣就麻煩得緊了。」
畢竟薑是老的辣,他這麼一分析,妙公主與伍封都十分佩服,妙公主急道:「老爺子,那怎麼辦?」
渠公見妙公主對他甚為親厚,笑道:「上午老夫去過一趟伍堡,與慶公主詳細合計過,均覺以目前的形勢,實不宜與田恆為敵。何況我們與田恆並無仇隙,又不是勢不兩立的仇人,何必要鬧得雙方都不愉快呢?」
伍封點頭道:「雖然說起來,先君是被犰委所殺,但多半是田恆的計謀使然。這件事我曾問過息大哥,他也覺得應是如此。本來我對田恆弒君之舉不以為然,但轉念一想,先君實在不成器得很,連妙兒的母親、我的未來外母也是被他逼死,田恆此舉,反是為我們報了此仇。要不是他,公子高又怎會乖乖地推薦驁叔叔即國君之位?」
妙公主和渠公都一起點頭。
伍封又道:「自從昨日提親開始,便得罪了田逆,就算沒有今日責打恆善之事,田逆也會找我的麻煩,這是無法避免之事。所以眼下只有一個辦法,便是設法讓田恆不再為田逆撐腰,屆時我們一方面與田恆保持良好關係,一方面對付田逆,才不會有後患。」
妙公主道:「田恆與田逆是兄弟,又怎會不他呢?」
伍封笑道:「他們只不過是堂兄弟而已,國君卻是他的未來女婿呢!去年田氏族人田炳激起陽城民怨,結果被田恆當著萬民在城中責打,然後從田氏宗族中逐了出去,那田炳也是田恆的堂弟哩!」
渠公點頭道:「封兒智計無雙,此法大妙。我們便想點辦法,讓田逆做幾件令田常大為頭痛的事,哈哈!」
伍封周圍看了看,問道:「小興兒和小寧兒為何不見?」
渠公笑道:「我擬為封兒打造了一乘馬車,頗與它車不同,他們二人在我們的鑄鐵坊中督工去了。」
伍封又去看了看楚姬,見她服過了華神醫開出來的藥後,沉沉睡去,從容色上看似乎頗為有效。列九在室外、楚月兒在室內看護著,應該無甚大礙。
伍封帶著眾侍衛將妙公主送回宮中,妙公主意猶未盡,忽想起一事,道:「你還未帶我去看陶器!」
伍封皺眉道:「下次再說吧,你再不回去,國君定以為我將你拐走了哩!」
妙公主格格嬌笑,上了香車,在眾人簇擁下回宮。
伍封到鮑府找到伍傲,駕車去館驛見魯國使者柳下惠。
由於有魯國的貴人入住,館驛中的其他人都被遷走了,整個館驛便如柳下惠的府第一樣,裡裡外外除了齊國行人官所派的僕傭之外,多是柳下惠帶來的魯人。
通報姓名後,一個柳府的家將帶著伍封去見柳下惠,一路上道:「柳大夫正在後院撫琴,聽說封大夫來訪時,十分高興。」
伍封誠心道:「久聞柳大夫琴劍雙絕,在下一向仰慕不已。」
說著話,便到了一間廂房前,未進門便聞道一縷清香撲鼻,也不知是什麼香,格外地與眾不同。
家將還未及通報,柳下惠已從房中迎了出來,笑道:「封大夫辱足敝處,實令敝處大有榮感。」
他身高近九尺,修長挺拔,頦下美須飄動,飄然有神仙之概,站在伍封面前,僅比伍封矮了半個頭,風采懾人,令伍封大為歎服。最與眾不同的是,這人在言語之間,充滿誠意,從不會令人對他的話有疑慮的念頭。
伍封笑道:「在下不過是後生小輩,柳大夫不嫌棄在下粗鄙,在下便已經心滿意足了。」
柳下惠朗聲大笑,上前攜住伍封的手臂,往裡便走,道:「來來來,先飲一些果酒,再聽在下撫琴一曲,正好請封大夫指點一二。」
伍封奇道:「什麼是果酒?」
柳下惠笑道:「這是在下的一大發現,封大夫一陣飲過後,便知其妙。」
兩人分賓主對坐,各憑一案,伍封見西牆窗下的一張書案上堆著十幾束竹簡,其中一筒簡書還打開著,一端卷落地上,一端放在几上。另一窗下的方案上放著一過古香古色的琴,整個房中鋪著一整張綠筵,邀上是一張淡黃色軟席,使這間廂房更具古色。表面看來,房中諸物並未刻意修飾鋪設,卻絲毫不覺凌亂,其實處處透著一種不經意的雅量高致。
柳下惠親手遞來一個竹筒,笑道:「這就是果酒,封大夫不妨一飲,看看與尋常飲酒有何不同之處。」
伍封見那筒中黃澄澄的酒水中飄著三五個小果子,也辨不出是什麼果品,酒帶果香,令人心怡,細細品了一口,只覺入口微有苦味,但苦而不澀,閉目回味,便覺口中生津,滿口餘味中透出一縷極淡的甜香,清香不絕,令人有步入花叢之感,睜目讚道:「好酒!這酒雖非極好,但有果品之味在內,苦中有甜,雖無花草相加,卻隱有花香。」
柳下惠走到那古琴邊,笑道:「果是果,酒是酒,味難相融,但在下發現將果品放在酒中煮過,多種果味相融於酒中,苦中自有甘甜,常飲則清神寧心。飲此果酒,不可不聽琴曲,封大夫少年英雄,在下便為你撫一曲《聽風》。」
他坐在几旁,微微調合了七弦,便奏了起來。
琴聲先是悠揚閒散,便如閒步林間,細細微風撲面而來,令人心動;琴聲漸響處,便如風拂花木,百花爭妍,聽到此處,彷彿鼻端之間能聞百花之香,只不知是香爐的青煙使然,還是真的隨曲步入了花間,令人心為之醉;忽地琴聲變處,便如天空突變,狂風大作,一時間,風聲、雨聲、雷聲紛致,洶湧迭蕩,只覺天地亦為之色變;忽然聲音止住,片刻之後,柔柔的風聲入耳,彷彿雨寂雲收,天地重現生機,聲音漸漸遠去,給人感覺便如隨一葉扁舟,渺然入水,漸入那水天一色處。
一曲奏完,柳下惠看著伍封,伍封睜開眼,道:「奇怪!」
柳下惠問道:「有什麼奇怪?」
伍封歎道:「聞柳大夫的琴聲,當真是心潮隨聲,收斂勃發處,半點也由不得人。尤其是最後,彷彿已飄然逝於天際,偏又歷歷在目,就好像自己看著自己遠去一樣,如此感覺,在下平生從未有過。」
柳下惠大笑道:「好,好!若非性情中人,絕聽不出其中真味,封大夫是在下的第二個知音人。」
伍封心道:「那第一個知音人又是誰?」果聽柳下惠道:「第一個知音人是當世大賢孔子。」
伍封見柳下惠竟將自己與聞名天下的孔子扯在一起,忙道:「在下何德何能,怎敢名附孔子之後?」
柳下惠笑道:「封大夫也不必過謙,你是少年英雄,智勇足備,天下間能人不少,但如封大夫者恐怕再無第二個了。在下雖不懂相人之術,單憑一曲,便可知封大夫天賦異秉,非常人可比。」
伍封心道:「原來你叫我品酒聽琴,其實是為了考較我。」
柳下惠又道:「憑封大夫的情性,理應是精通音律之人,不知封大夫可會撫琴?」
伍封面露慚色,道:「在下不會撫琴,不過,幼時曾學過吹簫,先父故世後,雖偶有吹奏,卻未曾受過明師指點,是以從不敢在人前吹奏。」
柳下惠大喜,道:「封大夫可否為在下吹奏一曲呢?」
伍封苦笑道:「在下未曾帶簫來,就算帶了簫,只怕會有辱清聽,被柳大夫轟出門去。」
柳下惠道:「不妨,不妨,在下有一支簫,名叫『龍吟』,這便命人取來。」走到門口,低聲吩咐侍立門外的家將。
伍封見柳下惠興趣昂然,心道:「原來這柳下惠是個樂迷。我到了這麼久,連一句『有何貴幹』之類的話也未曾問過,這人雅量高致,不是俗人,理應隱居山林,寄情於天地之間。」
柳下惠見伍封若有所思,問道:「封大夫在想什麼?」
伍封老老實實將剛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柳下惠歎道:「封大夫果然知我心思!其實在下早有隱世的念頭,只是世間之事,便如剛才那一曲《聽風》,半點也由不得人!在下縱想退隱,也不可得。」說完長歎了一聲。
伍封知道魯國的軍政,多年來由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三家把持,魯君只是個擺設,事事要看三家的臉色,比起齊君還糟糕。這三家都是魯桓公之後,故稱三桓。這三桓之間的關係時好時壞,政事全靠柳下惠和孔子的弟子子貢、冉有等人,子貢等人威望暫還不足,若是無柳下惠居中把持,後果難料。
這時,家將取了簫來,柳下惠伸手接過,命家將退了出去,將簫遞給伍封。
伍封見這簫乃赤玉所製,堅硬無比,入手甚輕,通體玉色溫潤,赤紅耀目,尾處用黃金鑲著篆文「龍吟」二字,一看便知是希世之寶。
柳下惠道:「封大夫既會吹簫,可知簫之來歷?」
伍封苦笑道:「在下只不過幼時學過一點點,至於簫之來歷,卻是一點也不知道,望柳大夫教我。」
柳下惠道:「簫是伏羲氏所造,編竹為簫,其狀參差,大者叫『雅簫』,編二十四管,底下有四寸之長尺;小者叫『頌簫』,編一十六管,底下有二寸長尺;還有一種無底的,叫『洞簫』。這三種簫都是形如鳳尾,聲如鳳鳴,總稱簫管,這是古時之簫。後來黃帝嫌簫管之煩,加以改造,改為只用一管,橫吹者曰『笛』,豎吹的長者為『簫』,短者為『管』,如今短管已無人吹了,只有簫笛二種。封大夫手上的這種簫是秦穆公的愛婿簫史所制,昔日簫史用它吹一曲《有鳳來儀》,引來百鳥和鳴,可見此簫之妙。」
伍封聽他侃侃而談,如數指掌,心中歎服不已,苦笑道:「百鳥和鳴,那固然是簫好,恐怕主要是簫史技藝通天的緣故。如今此簫於在下手中,萬一吹出來,百鳥和鳴當然是沒有的,犬豕哀嚎恐怕還有些可能。」
柳下惠大笑道:「封大夫過謙了。」
伍封道:「既然柳大夫對在下的簫聲毫無懼意,在下只好勉力一使。記得先父最愛吹奏一曲《破軍》,在下便獻醜了。」當下便吹了起來。
笛聲清越、簫聲沉蕩,這一曲《破軍》吹出來,便如萬馬齊喑,風雷交鳴,簫聲如長河巨浪,蕩滌天下萬物,唯此一聲慨然,卓然於天地之間。
一曲吹完,柳下惠擊了一下掌,滿臉喜色,道:「妙極!妙極!封大夫雖然技藝未臻化境,大有改善之處,但天生的胸襟坦蕩、氣勢恢弘,在曲中盡數顯出,在下耳中所現,儘是傲然於天地之間的英雄本色。」
伍封年少時隨伍子胥學過吹簫,到齊國後極少吹過,也不甚在意,聽柳下惠大聲稱讚,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在下於簫上從未投入多少心思,竟得柳大夫如此美譽,莫非在下的簫聲真有可聽之處?」
柳下惠道:「音樂一道,不在乎費時多少,全在乎天賦。若是費時日久,將他人妙曲唯妙唯肖地再演出來,那只是樂匠而已。封大夫雖技藝未善,但有天生的感觸,能別出心裁,自有一番意向,這便是最難得的天賦了。若是封大夫精研技藝,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至百鳥和鳴之境界。」
這一下伍封大感興趣起來,虛心求教,柳下惠便以《破軍》為例,詳細指點他的技法不足,又同他細談音律,直到家將送來了晚飯方止。
兩人一起用過了飯,柳下惠歎道:「封大夫天資聰穎,若是能得明師指點,簫技劍術,必成大器。」
伍封笑道:「柳大夫人稱琴劍雙絕,正是明師。」
柳下惠歎了口氣,道:「在下算得了什麼,鄙國的大賢孔子,精擅六藝,學問十倍於我。封大夫若能得他的指點,必能遠勝在下這一點微末技藝。」
伍封雖然久聞孔子大名,卻並未見過這名滿天下的大賢,聽柳下惠這麼一說,心中神往,歎道:「閒時定要到貴國去向孔子求教。」
柳下惠道:「在下與孔子相交四十年……」
伍封吃了一驚,心道:「看你不過三十餘歲,怎能與孔子相交四十年?」
柳下惠看了他一眼,笑道:「實不相瞞,在下今年六十有三,二十三歲上便識得了孔子。」
伍封駭然道:「不會吧?無論怎麼看,柳大夫也只是三十多歲的模樣。」
柳下惠笑道:「在下只不過會一點駐顏的功夫,是以瞞過了封大夫。」
伍封奇道:「有什麼駐顏的功夫,竟如此神奇?」
柳下惠道:「在下二十九歲便習此功夫,六年而有所成,是以二十多年來,再無衰老之相,若是如封大夫這般年紀便習此功夫,恐怕永遠只是二十歲的模樣吧。」
伍封歎道:「天下間竟有這樣的功夫,倒真是意想不到。」
柳下惠笑道:「在下這功夫,是二十九歲游衛國艾城,偶爾遇見了吳王僚之子王子慶忌。早一年公子光弒吳王僚即為,為吳王闔閭,王子慶忌便逃到了艾城練兵。蒙王子慶忌不棄,教了在下這套功夫。」
伍封心中一驚,想不到這駐顏之術竟是舅父所傳,心忖舅父遺下的秘傳功夫母親大多知曉,為何不知道有這套駐顏奇術?
柳下惠道:「此術也非王子慶忌所創,而是他少年時偶遇老子,得老子所授。其實這功夫能否練成,全在天賦,若非胸襟博大、坦然無私之人,練一百年也是無用。封大夫正是練這功夫的料子,你我一見如故,在下今日便傳你這功夫,練得如何,全靠你自己了。」
伍封笑著擺手道:「不練不練,人之生老病死,乃是造化必然,在下並不怕老,練不練也罷。何況日後在下到了六七十歲,子孫不少,到時候有鬚髮斑白的兒子走上前叫我一聲『爹』,豈不將周圍的人都嚇殺?」
柳下惠聽他說得有趣,笑道:「單是這『造化必然』四字,便知封大夫必能練好這功夫。封大夫休要小看了這套功夫,練這功夫並非只能駐顏,還能修身養神、大增氣力,用之與劍術,可使威力倍增。眼下齊國正是多事之秋,封大夫可有得忙哩!」
伍封一聽能使劍術威力倍增,大喜道:「原來還有這般妙用,在下便拜柳大夫為師,豈不是好?」柳下惠說得含蓄,但伍封卻聽得出其語中之意,心道:「我的劍術自然比不上田恆,萬一哪天田氏為惡,國君還得靠我相助。柳大夫有意教我這功夫,怎能不學?」
柳下惠笑道:「在下怎配做你的師父?此術由王子慶忌教給在下,在下再教給你,王子慶忌若在世也會歡喜。日後如有機緣,封大夫能見到老子,拜他為師才是道理。在下曾往成周向老子求教,幸好老子不棄,教了在下許多學問。」又道:「你我雖然是今日才交往,但以音知人,大是投緣,何必大夫來大夫去這麼見外?不如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伍封心中極是願意,但相對而言,柳下惠是與孔子一輩的前輩人物,結為兄弟,似乎不甚合適。
柳下惠笑道:「怎麼?莫非你嫌我老麼?」
伍封是個豁達之人,笑道:「小弟只怕別人說我高攀哩!」
柳下惠吩咐家將備好三牲禮器,挽著伍封到了院中,兩人並肩跪下,對月盟誓,結為了兄弟。
兩人回到房子,柳下惠道:「兄弟,老子教給王子慶忌、王子慶再教給大哥的功夫,其實只是一種吐納之術,這功夫並不難入手,但卻是師法自然,唯有洞悉天運才能依天道而行,是以天下間能練之者寥寥無幾。老子傳藝,視其人之天賦,天下間只有王子慶忌得到傳授,王子慶忌又只傳了大哥一人。不過我猜想,若是你見了老子,定能蒙其傳授。」
柳下惠停了停,又道:「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若是能復歸於母腹中狀態,以臍代鼻呼吸,甚或以毛孔呼吸,這功夫便練至大成。」
伍封暗吃一驚,道:「這入門之術是否五呼一吸,也就是說,呼五口氣,才吸一口氣?」柳下惠大吃一驚,道:「五呼一吸?在下之術是三呼一吸。咦,兄弟怎知道此術?」
伍封心忖與柳下惠結成了兄弟,這人是有名的正直,當不會洩人之秘,道:「不瞞大哥說,王子慶忌是兄弟的嫡親舅父,家母是吳國慶公主,先父卻是吳相國伍子胥。不過這事隱密之極,兄弟不敢輕洩於人。」
柳下惠雖然雅量高致,也不禁張口結舌,愕然半晌,道:「原來如此,兄弟,這事情日後不可洩於他人,免有後患。」心中卻想:「慶公主是王子慶忌的嫡妹,其父當然是吳王僚。伍子胥助闔閭殺了吳王僚,慶公主怎會嫁給仇人?這事情有些古怪。」他是個光明正大的人,別人的私事自然不好打聽。
伍封道:「先舅父的絕藝大多口傳了家母,家母又傳給了兄弟。其中便有這一種『五呼一吸』的吐納功夫,只是家母得傳時年少,疑是聽錯,兄弟總覺得這五呼一吸的法兒古怪,曾不斷相試,可每試一會兒,便覺頭暈,又不知道其用,因此不敢強練。今日得大哥相告,才知道原來是老子所傳的絕藝。」
柳下惠道:「王子慶忌教大哥的法子本是五呼一吸,但大哥只練到三呼一吸便成了,再也練不上去,想是因人天賦體格而異。」
伍封勉強以五呼一吸相試,片刻後便如他以前相試時一樣,覺得頭暈目眩,氣息不加,但他性子甚是堅毅,越是不易越要去做,既然知道這法子沒錯,就需苦練才行,也不知過了多久,霍然間耳中便如一陣雷鳴,頓時精神大振,再試了好一陣,這五呼一吸的法子便如他平時的呼吸方法一樣,彷彿他自生下來便是如此呼吸一樣,比以前一呼一吸更覺自然。若要改回以前的一呼一吸,反而無法做到了。伍封練成了其中妙訣,只覺精神奕奕,便如一晚飽睡方醒一般,道:「這法子果然極能養神。」
柳下惠驚道:「兄弟就練會了?」伍封道:「兄弟以往常常試練,只是怕術傳有誤,未敢強練,或是因此而有些基礎之故,今日方能練得快。」柳下惠點頭笑道:「必是如此。大哥本想傳兄弟這套吐納之術,想不到你家傳自有,自己也曾練過,大哥想立個功勞也不得。日後兄弟每有倦意時,便打坐調息,用這五呼一吸之法,便可將養精神氣力。」
伍封愕然道:「打坐調息時才用此法子麼?」
柳下惠也愕然道:「自是如此了,平時行走坐臥,怎能時時提醒自己用這吐納法子呼吸?」
伍封奇道:「這就怪了,兄弟自成學會吐納之後,不管自己是否留心,已經自然變成了五呼一吸,要想改回以前的一呼一吸已經不能了。」
柳下惠猛地站起身來,又驚又喜,道:「大哥這眼力沒錯,兄弟真是此道中人!大哥可比不上你,平時是一呼一吸,唯有打坐時有意調整,才能夠五呼一吸。想不到兄弟一成這五呼一吸後,此術竟變成天然而生的本事。這麼說來,兄弟根本無須打坐調息,行走坐臥之時其實也在修煉絕技!此境稱為『龜息』,大哥自今還未入『龜息』之境,可兄弟能一練而成,真是天賦奇才,委實罕見!」
兩人精神極好,又是趣味相投,相見恨晚,柳下惠索性命家將備好酒菜,兩人坐在院中,對月把酒,作徹夜之談。
柳下惠這才問起伍封來找他的目的,伍封詳細談了來意,道:「吳魯聯盟對齊,對吳魯二國來說,弊大於利,一是助吳逞強,自取滅國之途,二是令齊魯兩個唇齒相依、世代姻親之國交惡,後患無窮。若是齊魯重新結盟,吳國自不敢小視齊魯,若能專心於國內,令國民富足,豈不是好?如今之勢,齊吳每每交兵,都以魯地為戰場,擾民之甚,莫過於此。」
柳下惠點頭道:「其實大哥這次來齊國,便是想看看齊國的態度,只要齊國願意,大哥便可結盟後回國,完成出使的重任。若是齊魯兩國重訂盟約,於齊、魯、吳三國都有好處。」
伍封大喜道:「如此最好不過,兄弟今日已向國君作過此議,國君深以為然,只要田相國不加反對,此事便成了。兄弟天明之後,便去找田相商議。」
柳下惠道:「大哥在貴國先君的祭禮上,曾試探過田恆。田恆城府在胸、深謀遠慮,不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我料他不會反對。兄弟既是伍氏之後,若齊魯為盟,顏不疑那廝便不敢找兄弟的麻煩,引來齊魯二國的兵戈,於公於私,均是上策。」
兩人談了一夜,暢談天下大勢,直至雞鳴日出,伍封才告辭離去。
伍封一向不當自己是齊人,他極力要促成齊魯之盟,本是為了伍氏一族的安全,以免顏不疑橫施毒手。與柳下惠長談一夜之後,深感這位義兄的胸襟博大,以萬民的福祉為己任,心想:「我既將為國君之婿,便已是如假包換的齊人,理應為驁叔叔分憂,造福齊民。這齊魯之盟,非結不可。」
他想去找田恆,但田恆身為相國,此時自是入宮朝議去了,不到近午時分,不會出宮。
伍封便找伍傲驅著馬車,先到渠公府上,見過渠公,再去探視楚姬,見楚姬服藥後,頗有好轉,心中甚喜,與楚月兒閒聊幾句,看看她動輒羞紅的小臉,心中大樂,又見列九撐著一雙紅眼守在楚姬門外,顯是一夜未睡,調笑了幾句,才出了渠公府,逕往宮中。
妙公主正值貪睡年紀,剛剛睡醒,便見伍封已坐在一旁,笑吟吟看著她慵懶的模樣,心中甚喜,道:「今日封哥哥何以這般乖巧,一大早便來陪我?」
伍封與她說笑了幾句,便一起用膳。也不知是否初練老子吐納術的原因,伍封只覺精力充沛、胃口大開,踞案大嚼,妙公主格格嬌笑,道:「你是否從昨日午間至今都沒有吃飯?」又道:「封哥哥今日為何看起來與往日不同,神采飛揚,容光煥發?」
伍封心忖這多半是老子吐納術所至,原來這功夫如此了得,僅練了一晚便已收效用,若長此下去,豈非會變成一個怪物?微笑道:「公主,這叫作人逢喜事精神爽。」
妙公主道:「你有什麼喜事?」
伍封正色道:「公主難道不知道,我即要娶齊國的第一美女為妻了麼?」
妙公主怔了怔,醒起他說的是自己,白了他一眼,心中甜絲絲的。
伍封用完了飯,道:「公主,我走也。」
妙公主嗔道:「你又要到哪裡去?」
伍封歎道:「國君將他的寶貝女兒給了我,我怎能不幫國君做點事呢?」也不理妙公主的呼叫,一溜煙出了去。
宮中所有的侍衛顯是都已經得知了伍封昨日責打恆善之事,見了他無不恭恭敬敬,伍封心道:「原來打人也有好處。」
他是國君特許的可不參與朝議,因而在宮中竄來竄去,也無人見怪。伍封在宮門外守著,命伍傲將車驅到大樹之後,自己在馬車上閉目養神,便見朝議已罷,眾臣紛紛出宮,幸好他的馬車躲在樹後,眾臣若不十分在意,也見不著他,自不會有人上前囉嗦寒暄。
又過了好一陣,才見田恆從宮內出來,伍封命伍傲驅車上前,道:「相國!」
田恆一見伍封,笑吟吟道:「本相正欲派人找尋封大夫,原來封大夫在此,最好不過。」將伍封叫上自己的馬車,緩緩而駛。伍傲驅車在後跟著。
伍封道:「不知相國找在下有何事差遣?」
田恆笑道:「封大夫如今是我大齊的重臣,文武兼資,日後我大齊要仰仗封大夫處多矣。不過,封大夫不住在鮑府之中,臨淄城中若是發生了什麼事,要找封大夫卻難得緊了,上次相賀封大夫,我們便要跑出城外。譬如今日本相要找封大夫,就要分別派人去伍堡、渠公府和鮑府,十分麻煩,是以本相適才已經稟明國君,國君在臨淄城中為封大夫選了一座府第,賜給封大夫。日後,封大夫便住在臨淄城中吧!」
伍封吃驚道:「什麼?」
田恆微笑道:「其實,國君的意思,是想在宮城在專為封大夫劃一片宮室。不過本相心想,封大夫少年英雄,成日住在宮中,規矩奇多,多半會覺得不慣。」
伍封苦笑道:「若是整天住在宮中,那當真是悶得緊了。」
田恆道:「封大夫喜事在即,連神采也與前些日不同。連眼神也格外亮了些。」伍封知道這是老子吐納術的效用,笑笑不答,暗暗佩服田恆目光銳利,觀人入微。
這時,馬車漸往高處,上了城西一座小山丘,停在山丘上的一座大宅門前。
田恆道:「這便是封大夫的府第了。」
伍封問道:「這不是國家的府第麼?」
田恆笑道:「正是。國異謀反被誅,國氏一族盡滅,這座府第便空了出來。正好賜給封大夫。」頓了頓,又道:「本來,城南闞止的左相府比這國府還要大,只是被大火燒壞了,修葺不及,不過,封大夫看過這國府之後,定不會將闞府放在眼裡。」
伍封心生感慨,道:「國氏與高氏世為貴卿,在齊國垂垂四百多年,豈知如今落了個滅族的下場!」
兩人下了馬車,周圍打量。
伍封見這國府建於臨淄城西的一座小山丘上,依山而建,盡佔一丘,府外全是參天古木,將整個國府襯得幽然森嚴。
向南邊大門顯是重新漆刷過,厚重無比,上面新嵌的五十四顆大銅釘璨然奪目。大門兩旁的高牆格外的厚,便如城牆一般,不僅上面可站多人,裡面還可以住人。
田恆指著高高的厚牆笑道:「國異因心懷反意,近三年來對國府大加修葺,單是這府第四周的高牆,便被他加高加厚了一倍以上,誰知卻便宜了封大夫,哈哈!」
二人走進府中,見大院前與大門相矩五丈處有一堵照壁,使人無法從門外看到府中情景。饒過照壁,便是一片佔地數畝的大院,院中均用碎石鋪就,兩旁的大樹奇石眾多,樹石之間種著各種小葉荊棘,即使是隆冬,仍能保持綠色。
過了大院,正對大門的便是府中大堂了。堂前無門,只有兩根大楹柱,上了七級石階,進了堂去,伍封吃了一驚,這大堂上至少可容八百人站立,堂中的大柱橫樑上縷雕著各種雲彩花紋,悅目之餘,又不失莊重。堂盡頭對著大門處又有七級石階,上面是至少可立五十人的平台。最令人吃驚處,是平台底下竟是一整塊大石鑿成,上面磨得頗平,卻又不會滑腳。
伍封歎道:「這石頭真不知是如何鑿出來的,國氏生活如此奢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田恆笑道:「封大夫再看一陣,恐怕還要吃驚哩!」
他先引著伍封看了大堂左邊序牆後的西廂,穿過長戶,又過了西閣,便來到了西房之中。這西房頗大,又寬敞明亮。
田恆道:「大堂右邊的東房與此相同,封大夫要不要看看?」
伍封笑道:「不看了,還是到室中看看吧。」
二人出了西房,從西閣北邊的月門穿過,便到了北戶。此戶在大堂之後,將後室與東西房連起來。
走到堂後的室中,便見此室約有大堂的三成大小,若是大堂可用來大宴賓客,此室便可應付少量客人,或是自己府中人來宴飲用飯。
伍封讚道:「這大堂後室氣派之大,連鮑府和渠公府也大大不如。」
二人從室北的門中走出,伍封眼前一亮,便見一處大花園,院中有涼亭數座,奇花異石比比皆是。花園中磊著八座假山,構堆之奇,頗有獨出心裁之處。花園四周有五尺高的矮牆,東西牆上各有一座大門。
田恆笑道:「這兩座門後便是東院和西院,佔了府中大半地方。兩院中是花坪,四周有數百間房,可供家臣僕傭居住,無甚可看,還是到後院去看看吧。」
二人往前過了花園,緊挨花園的是一排矮牆。矮牆前有一個較大的練武場,可容納七八十人練武,練武場兩旁均有長廊。
田恆道:「國異家中歷代為卿,家傳劍術,是以修了這個練武場。封大夫劍術驚人,這個練武場恐怕頗合心意吧?」
伍封笑道:「正是。」
二人從練武場旁邊的長廊走過去,穿過矮牆的月門。
田恆道:「適才所見的大堂、房室、花園和練武場,都是前院,這月門之後便是後院了。」
後院與前院大不相同,花木異石隨處可見,兩旁各排著上百間精緻的木房,木牆上處處雕著花紋,頗為溫雅。
月門後是一條細石鋪就的花徑,直走出二百多步,便見一座錯落有致的厚牆大屋。這一座屋格外與眾不同,竟全是用石基砌磊後,再以木板為牆,比起其它的房屋來說,較能防火和箭矢。
田恆道:「國異稱此室為石屋,是國書所建,擬住其中,可惜還未建好時,便領兵外出,死於吳人之手。國異因此房是其兄所建,雖然建好也不敢入住,是以從未有人住過。本相看過此屋,這恐怕是國府中最別緻的地方了。」
二人走了進去,只見這屋與前院相似,只是小了很多。也有大堂、後室、東西廂閣和東西兩房,所有的牆都是由石塊砌成,這在其時是極罕見的。
田恆詳細解釋道:「依本相猜想,封大夫日後多半會寢睡此處。這中間大堂,便是封大夫與妻妾飲宴玩樂之處,後室自是封大夫的居室,左右之廂、閣、房都是封大夫妻妾所寢之處,再加上外面的兩排共一百間美婢侍女之房,不知是否夠用呢?哈哈!」
伍封忍不住笑道:「日後有妙公主住在此處,這兩旁的居室,多不定大多會空著,也未可知。」
田恆故意裝出一幅同情的樣子,道:「看來封大夫只好在它處另築華屋,以藏嬌嬈了吧!」兩人大笑。
田恆笑道:「此石屋中還有絕妙的一處地方,恐怕是國書這人此生最妙的設想。」
伍封大感興趣,問道:「是什麼地方?」
田恆笑而不答,神神秘秘地將伍封帶到室後。卻見這室後有一處與眾不同的地方,便是還多出了一室,走進去時,便見這長長方方的石室中間,有一個四方各逾兩丈的水池。室中均是磨石的地面,這水池周圍有一道五寸高的白石低欄。往水池中間看去,只見水池底面渾成圓形,便如切開了一半的圓瓜被淘空了一般,全用一寸見方的玉石砌成,中間有一個稍凸的黃金之球,使這瑩白的水池更有一種美處。水池最深處不過五尺,不僅好看,還細密無比。
伍封奇道:「這個水池有些古怪,是幹甚麼用的?」
田恆笑道:「此池喚作玉池,若將池中注滿了水,跳進去洗浴,是否勝過尋常用的大木桶呢?」
伍封瞠目道:「用來沐浴?這國書是如何想出來的?」
田恆微笑道:「實不相瞞,本相早來看過此池,總是疑心此池是否會漏水,便注滿了水入池,三日不減一滴。小逆這傢伙也隨我看過,一見此池便索要這座府第,被本相大罵了一頓。」
伍封歎道:「國書連洗浴的水池也用玉石砌成,窮奢極欲至此,委實該死!」
田恆道:「這還不是最妙處哩!封大夫見了池中那黃金球沒有?球下有一條小水道,浴後將球滾開,池中的水也沿水道盡數流出。」
伍封大奇道:「水又流到哪裡?」
田恆笑道:「封大夫隨本相去看一看便可知道。」他帶著伍封走回室中,出了門,轉到屋後,伍封便見到一道月門。
田恆邊走邊道:「這浴池極是誘人,本相見了此池之後,也在府中建了一個,只是捨不得用玉,全部用白石磨成,沐浴之時果然絕妙。」
二人出了那月門,便見眼前奇石嶙峋,地勢漸漸平緩下趨,轉過一座大大的假山,猛抬頭便見一處小湖清洌如碧。
伍封仔細看去,只見這小湖純是由人力挖就,以磨光的大石嵌於四周。伍封奇道:「這湖中之水從何而來?總不是人力擔挑吧?」
田恆道:「此處地勢下移,近乎山丘之腳下,是以這湖中之水是透過厚牆外的一道地底密渠,從臨淄城外的淄水中引來。那密渠所在便是牆邊柵欄之處了。」用手指去,伍封果見湖中挨著厚牆之腳有一排三尺多長的白石柵欄。
伍封歎了口氣,道:「單是這小湖,便不知費了多少錢貨人力,國氏奢侈到這個樣子,怎能不敗亡呢?」
田恆點頭道:「封大夫說得是,先前那浴池中的水道便通入此湖。此湖也是國書新建,說不好真是為了那浴池,才挖了這湖出來。這已是國府後牆了,此府第便是這樣子了,封大夫以為如何?」
伍封歎道:「在下見過渠公府後,以為天下府第富豪之處,無過於渠公之府了,見了這座國府,才知世上還有更富麗之處。」
田恆大笑,挽著伍封的手沿原路回走,道:「國氏居此四百多年,世代為卿,采邑又廣,家底比你我要豐厚多了。國府每過十年便修整一次,自然便是這個樣子,只是這府第建於丘上,無法再增其大,只好大增奢華了。本相的府第建於平地,雖比國府要大,卻不及其富麗。」
伍封道:「如此府第,相國何不自居?不如在下入宮向國君推辭不要,請國君賜給相國自用。」
田恆笑道:「國君也賜了本相另一處府第,便是那死鬼闞止的左相府了。這闞止原只是先君的奴才,搖身變成左相,是以闞府雖比這國府更大,國君卻不敢賜給封大夫。那裡處處庸俗不堪,怎能供公主和封大夫這樣的雅人安住?如今國君將闞府賜給了犬子盤兒,闞府剛經大火,如今盤兒出使周室,被周天子留下來訓練王兵,暫不能歸,本相還得為他大力修葺哩。」
他所說的「盤兒」是他的長子田盤,曾數次剿滅齊界之東的萊夷人叛亂,以精於用兵而名聞齊國。艾陵之戰後,人都以為右司馬公孫揮已死,齊簡公為討好田恆,便命田盤為右司馬,為軍方第二號人物,僅次於大司馬鮑息。
伍封心道:「國氏世卿於齊,所出名將不少,也怪不得此府第壁壘森嚴,其富麗之處,遠勝於伍堡。」又想:「田恆以相國之尊,今日親自帶我到府中細看,詳加述說,那是與我交好的意思,看來在他心中,籠絡之意居多。」
田恆道:「府中空無一人,本相原想撥一批家丁婢女過來,又怕封大夫見疑,只好請封大夫自便了。」
伍封心中一動:「若是田恆撥來的人,自然是田恆的耳目。如今他直言不諱,不撥一人,反是顯得對我極是信任,毫無猜忌之心。」心道:「他名滿天下,齊民視之為久旱甘霖,果然有非常的胸襟手段。」
伍封歎道:「在下少年氣盛,行事荒唐,竟被相國如此看重,思之汗顏。」言之甚誠。
田恆正色道:「本相一生閱人無數,封大夫文武俱佳,天賦異秉,可謂天下奇才。非是本相要著意吹捧,小兒田盤雖也算一時之傑,比起封大夫卻是遠遠不如。朝中諸臣,除晏老大夫外,多是祿祿無為、仰先人鼻息的庸才,晏老大夫年歲已高,封大夫若相助本相,同輔國君,定能使我大齊強於列國之上!」
伍封道:「其實,在下以往不大著意國事,如今,既與公主定下婚約,又得相國如此抬愛,若不為國效力,不免有些慚愧。如今,吳魯結盟對付大齊,頗為堪慮。」
田恆冷笑道:「吳王夫差是個天下奇蠢之人!他背後是人才濟濟、兵精將悍的越國,西有富足地廣、兵車近萬的楚國,還要與我齊國為敵,實在是滅國之途!楚越二國與吳國都有幾乎滅國之仇,楚人富足,貪圖安逸,是以淮水之地被吳所佔也未敢奪回,以致吳人的鋒纓指於齊魯。越國卻非同小可,不可小覷。」
伍封點頭道:「單看越王勾踐在吳王身邊為奴三年,這番堅忍的本事,便知他是古往今來罕見的狠辣殘忍之輩。」
田恆道:「如今越國有范蠡、文種等足智多謀之士輔佐,吳王曾馭其君為奴、驅其民為僕,有一伍子胥還賜死,天下還有如此的蠢人乎?吳國若是聯魯攻齊,我們只須謹慎守陣,相持不滿三月,越兵多半便會如前次般攻入吳境,吳人前後彌兵,必敗無疑,是以吳魯之盟不足為慮。」
伍封點頭道:「在下卻覺得越國比吳國更為可怕。」
田恆心中一震,道:「吳王夫差在黃池與晉君爭霸,越人便覷其空虛,攻到了吳都之下。越人當真是厲害之極哩!」
伍封點頭道:「相國言之有理。不過,依相國之見,吳越二國,對我大齊來說孰者可怕一些?」
田恆道:「若論國之強當然是越國。不過,越國與齊國相隔吳魯,若是從海路攻齊,路途遙遠,是以不成其患。」
伍封道:「若是吳國亡於越國,以越之精兵,兼有吳地,再過淮水而上與齊爭雄,孰勝孰負,恐怕難以預料。」
田恆微微一驚,若有所思,良久方歎了口氣:「齊國士卒雖多,但比不上吳越之兵精強。若是真如封大夫所言,齊魯二國恐怕也會踐於越國之足下。」
伍封又道:「如今吳魯之盟,只對越國有利,於我齊、魯、吳三國,均有大患。唯有令魯國背吳向齊,吳國專心對越,吳越相爭,齊國再無憂矣!即便是吳軍突然北上,也有魯人相御,齊國不至於手忙腳亂。齊魯為盟之後,再與吳漸漸修好,使吳越相衡,齊魯二國便無南面之憂,豈非大佳?」
田恆暗讚道:「不料這小子智慮及此!」其實,四年前艾陵之敗,那是田恆為了消弱國、高、公孫數家的勢力,以至落敗。自從孫武隱居、伍子胥被賜死,在田恆心中,對吳軍倒不甚擔心,若果真如伍封所料,最值得擔心的倒是越國,若是越人滅吳,挾得勝之兵北上,後果不堪設想。
田恆沉吟了一會,道:「封大夫言之有理。如今魯國大夫柳下惠還未回國,正好與他談談齊魯結盟之事。齊魯為盟,再慢慢與吳國修好便了。」
伍封笑道:「昨日在下到柳大夫住處聽琴,柳大夫曾向我說過,他此來齊國,其實就是為了背吳盟齊之目的,眼下只看我國的態度,在下未得國君和相國的指令,未敢表示。」他當然不會照實說出,否則,以田恆這種最重權欲的人來說,如此自把自為,那是大為忌諱之事。
田恆大喜道:「如此最好不過。明日本相便邀柳下惠入宮,與國君商議盟約。盟約結成,本相便派人到吳國商議重整少姜之墓,以此為始,多用金帛,與吳人結好。」又道:「封大夫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才與公主定下婚約,便不辭勞苦為國君分憂。國君有你這女婿,當真是上天所賜!」
伍封苦笑道:「在下就怕左司馬會有點記恨,找在下的麻煩哩!」
說著話,兩人已步出了府門。
田恆拍了拍伍封的肩頭,笑道:「不必介懷,小逆倒不至如此不視大體。」
伍封苦著臉道:「可昨日下午,在下又責罰了左司馬轄下的兵士,其中有個叫恆善的帶兵尉,還被在下命人打了三十棍。」
田恆大吃了一驚:「什麼?」顯是還不知道這件事。
伍封便將昨日的事說了一遍,只不過他裝作並不知道楚姬的身份,楚姬所說的有關田府的事也未說出來。
田恆臉色變幻,怒道:「小逆這傢伙怎麼帶的兵?」又道:「封大夫可能還不知道,恆善這人是子劍的兒子,又是小兒田盤的小舅子。」
伍封裝出滿臉惶恐的樣子,道:「原來恆善大有來頭,這……這可是意想不到。」
田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問道:「若是封大夫知道了他的身份,還會打他麼?」
伍封歎道:「這人太過不成樣子,打定是要打的,只不過打了之後,再向相國、左司馬和子劍先生請罪罷!」
田恆大是高興,握著伍封的肩頭道:「這便是本相看重封大夫的地方。只此一端,便可知封大夫的不同常人處。」又道:「恆善那小子一向自以為是,橫行臨淄,從來無人敢管他。這小子竟然還央小兒為他說項,要本相升他為行軍司馬,連田逆也向本相說過多次。本相平生最恨這種人,是以一直未曾答應,要不是親戚,又看在子劍的面上,早將他逐回昌國城他父親身邊去了!」他本來一直稱田逆為「小逆」,此時改口直呼其名,顯是對恆善怒極,遷怒於田逆。
此時二人已走出了府門,伍封心知肚明,知道田恆之怒,主要是來自楚姬。不管怎麼說,楚姬畢竟曾是他的女人,雖被他賜給了犰委,但出事之後,卻暗中派人將她放走,可見心中對她多少還有一些情份。恆善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欲行污辱她,他怎會不勃然大怒?
伍封趁熱打鐵,說道:「恆善欲逼姦民女,還口口聲聲奉了左司馬的軍令,豈非往左司馬身上潑髒水?」
田恆臉色變了變,心道:「田逆對楚姬垂涎已久,那日我將楚姬賜給犰委時他便大為不快,我讓他事後將楚姬要回去,他還假意不要,卻瞞著我去派人捉拿。哼!」問道:「那楚姬還有一個妹子,去了哪裡?」
伍封臉上裝出一幅詫異之極的神色,口中雖未說話,臉上卻好像在問:「你怎知道楚姬有一個妹子?」
田恆自知說漏了嘴,乾咳一聲,道:「實不相瞞,楚姬本是我相府中的女人,因故被本相送了出去。她有個妹子楚月兒,容顏極美,是小女房中的貼身婢女,甚得小女喜愛。楚姬走後,楚月兒也失了蹤,本相只道她們回楚國故鄉去了,原來還在臨淄城中。」
伍封點頭道:「原來如此。楚姬因感激在下救了她姐妹二人,故將其妹送給在下做婢女,公主對月兒甚是喜愛,說是定要讓她日後侍奉。」他這麼說是為了堵田恆的口,楚月兒容貌絕美,說不定田恆也有色心,只是礙著女兒的面,不好索要。如今其女不能干涉了,萬一田恆向自己索要,豈不糟糕?是以連公主也搬了出來,好叫田恆無法張嘴。
田恆心中確有將楚月兒要來把玩數月的念頭。他與田逆不同,不好女色,只是以楚月兒這種姿色,天下罕有,不免也令他心動。雖然以婢女歌姬互送是士大夫間常有的事,但聽伍封這麼一說,他也不好開口了,歎了口氣,走到了他停在府外的馬車之後。
伍封知道田恆心中對田逆已有不滿,又道:「如此說來,怪不得恆善聲稱是奉了左司馬的將令,說不定是左司馬特地派人捉拿,然後將二女送到相府中去。」
田恆哼了一聲,心道:「二女到了田逆手中,還哪有可能回到相府?」他最是瞭解田逆的性格,知道田逆絕對不會將美女乖乖地完璧給他。越想越是氣憤,一時間心情惡劣,由伍封扶著,自己從車後面上了馬車,順嘴問道:「楚姬現在如何了?」
伍封在車下答道:「她的病勢沉重,被在下暫放在渠公府上,請了華神醫診治,一兩個月內大約可以痊癒了。」問道:「楚姬病癒之後,是否由在下送到相府中去呢?」
田恆想起楚姬的嫵媚風情,心中一蕩,旋又搖頭道:「算了,封大夫便給她覓一戶好人家嫁了罷!」伍封早料他會如此說,以他的身份,又怎好意思將送出去的女人又要回去呢?
兩人揮手告別之後,伍封心情大佳,今日與田恆相處,在公在私,都與田恆建立了頗好的交情,又使田恆開始對田逆有所不滿,對新得的居所反而不甚在意。
伍封乘馬車又趕到宮中,先見了齊平公,詳細說了諸般事宜,齊平公聽完心中大悅,道:「封兒辛苦了,那府第還算滿意吧?寡人將闞府賜給田盤,又將高府給了公子高,公孫府賜給了田逆,誰也不會有什麼意見了。你去見妙兒,與她一起午膳罷。」
伍封到了後宮,妙公主見了他來,十分高興,媚笑道:「封哥哥真會討我開心,每每來陪我吃飯。」
伍封皺眉道:「聽你這麼一說,豈非當我是個到處吃白食的傢伙?」
妙公主格格笑起來,連周圍的寺人宮女也忍不住笑。
兩人吃過了飯,伍封伸了個懶腰,道:「國君賜了我一座府第,公主是否願意去看一看?」
妙公主大喜,一迭聲道:「快去,快去!」
兩人到了國府時,只見門上早已掛上了一塊大匾,上面鑲著「封府」兩個大銅字,龍飛鳳舞地甚有氣勢。
伍封一看便知這是義兄柳下惠的筆法,心道:「大哥的消息倒是靈通,國君賜我府第只是上午的事,此刻連匾也做了出來。」與妙公主下了馬車。
渠公得到消息,早已趕了來,正帶著上百名僕傭收拾這座大宅,此時迎了出來,道:「柳大夫適才命人送了匾來,老夫自作主張,先掛了上去。」
伍封見楚月兒也在渠公身邊,笑吟吟地走上去,道:「月兒也來了,是否來看你的閨房呢?」
楚月兒立刻羞紅了臉。
妙公主笑道:「這小子每見了月兒,便要欺侮她,我和月兒非得想個法子不可。」牽著楚月兒的小手,自去找她們未來的「香閨」。
伍封與渠公在後面跟著,渠公道:「夫人得知了消息,已從伍堡趕來,一陣便到,幫封兒佈置。」
伍封笑道:「如此最好,娘親最懂土木構建,又知道我的習慣,定會將我這府第弄得甚好。」
這時,有兩人領著十餘人從門外進來,這兩人均三十多歲年紀,昂然而入,滿臉傲氣。
渠公道:「小公子,你那兩個『賢侄』來了。」自己走到一邊,指揮眾僕收拾清掃屋子。
那兩人正是鮑息的兩個兒子,長子叫鮑琴,次子叫鮑笛,一向不大服伍封這年紀小過自己的二叔。
兩人向伍封施禮道:「恭喜二叔的喬遷之喜。」
伍封笑道:「我還未搬哩,何喜之有?不過,你兄弟二人一向頗有眼光,正好幫為叔的佈置佈置,我請渠公來幫手,他是個大忙人,說不定心裡暗惱我呢。」
聽他這麼一說,鮑琴和鮑笛便高興起來。
妙公主牽著楚月兒蹦蹦跳跳過來,她二人嘰嘰喳喳地不知道說些什麼,顯是十分高興。鮑琴和鮑笛一見二女,立時瞪大了眼,舌頭垂出唇外也忘了收回,只欠滴幾點口水了,顯是驚歎二女的美色。
伍封暗罵色鬼,笑道:「正好,你們快來見見你們的未來嬸嬸吧!」
鮑琴和鮑笛恭恭敬敬地向二女施禮,道:「見過二位嬸嬸!」楚月兒立時又羞紅了臉,躲在公主的身後。妙公主卻大大方方地道:「二位賢侄,這麼快就來幫二叔收拾屋子啦?」
鮑琴和鮑笛見這公主「嬸嬸」毫無架子,大是高興,忙道:「嬸嬸儘管吩咐便是。」
妙公主煞有介事地道:「花園中的那些假山,有的已經壞了,聽說你二人是此中高手,帶人去設法重新壘就。」
鮑琴和鮑笛一聽,立時答應,裝出一副高手的架勢,興沖沖往後便去,那鮑琴還道:「若是不堪造就,便從我們府中搬幾座假山來。」
伍封瞧了個目瞪口呆。這兄弟二人一向不大服他不說,連鮑息的話也時有不聽,誰知一物降一物,妙公主一句話,便把他們使得如老驢拉磨般團團直轉。
這時,就見渠公滿臉油汗,興沖沖地忙來忙去,不曾停過手腳。
伍封悄悄對楚月兒道:「月兒,你到府門外去瞧一瞧,看看這裡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家?」
楚月兒聽他說到「我們」兩個字,立時又紅了臉,抬起頭,一雙俏目怔怔地看著他,不知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妙公主竄了過來,笑問:「你說什麼?」
伍封故意道:「你們看渠公這麼高興,莫非我們走錯了地方,到他家裡來了?好像有喬遷之喜的是我們吧?」
妙公主與楚月兒一起嬌笑起來,偏是渠公將一張滿是油汗的老臉探了過來:「你們在說什麼?」
妙公主與楚月兒看了渠公一眼,更是笑得花枝亂顫,弄得渠公大為愕然。
正笑鬧時,慶夫人便到了。伍封引著公主和楚月兒見過了她,慶夫人大是高興,摟著二女問長問短,又仔細打量楚月兒,臉上表情,顯是喜歡和疼愛之極。
忽從慶夫人身後轉出一人來,慶夫人道:「封兒,來見過被離叔叔。」
伍封知道被離與父親是生前好友,有兄弟之誼。雖在國君即位的酒宴上見過,卻沒有說過話,上前恭恭敬敬施禮,妙公主與楚月兒甚是乖巧,見伍封對被離十分恭敬,也上前施禮。
被離沒有說話,仔細打量著伍封。
渠公在一旁得意地道:「午間田相國回府,老夫便備了厚禮,到相府將被離先生接了出來。被離先生去伍堡見過夫人後,想不到一起來了。」
慶夫人問被離道:「被離兄弟相過封兒,以為如何?」
被離歎了口氣,道:「天人之表,深不可測!」又道:「小弟一生相人無數,僅有二人從面像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其中一個是封兒,另一個便是那顏不疑。」
伍封聽他說起顏不疑,心中微震。不知如何,自從他見了這顏不疑後,總是隱隱覺得這人將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敵手,道:「人之命數,固有定數,知者未必能順,不知者未必就逆,一切還是順其自然為好。」
被離面露敬佩之色,道:「封兒之言,正合天地生化之道。」
慶夫人笑道:「被離兄弟,不如陪妾身四周看看,看看封兒的這座府第有何值得改造之處。」
被離恭恭敬敬答應。
慶夫人對伍封和二女笑道:「你們自去玩罷,不用跟來。」引著婢女健婦,與被離一併去了。
伍封知道娘親精於土木,被離又精於風水,自己對此一竅不通,跟著去徒惹沒趣,便帶著二女到了前院大堂前簷下坐下來。
妙公主與伍封聊了幾句,遠遠見鮑氏兄弟灰土灰臉地從後院轉出來,跳起身來,迎上去,又不知給他們安排什麼差事。
楚月兒本想跟去,卻被伍封握住了小手,登時渾身發軟。伍封十分喜歡這細腰長腿的丫頭,看著她笑道:「月兒,若是你以後常住在此,喜不喜歡呢?」
楚月兒含羞點頭。
伍封最愛看她的嬌羞模樣,笑吟吟地盯著她。
楚月兒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嚶聲問道:「公子是否新近練過老子的吐納術?上次見時還不曾練哩。」
伍封不料楚月兒竟會這麼一問,大感奇怪,問道:「我昨日才學會,月兒怎麼會知道?」
楚月兒小聲道:「接輿師父曾教過我這種吐納術,是以一看公子臉色,便會知道。」
伍封奇道:「柳大哥曾說,老子只教過先舅父一人,先舅父又教過柳大哥,難道接輿先生也練過吐納?」
楚月兒道:「這吐納之術在老子的絕藝之中名列第一。接輿師父曾說過,他少年時十分好強,不信自己練不了這門功夫,是以纏著老子教他吐納術,雖然知道了練法,可數十年來毫無進展。待他教我之後,見我進境極快,才知這門功夫與人天賦有關,強求不得,這才罷休,不再練這功夫。」
伍封笑道:「怪不得月兒容顏之美,格外地與眾不同,原來如此。」又擔心地道:「好月兒,你幼時便練這功夫,日後要是不再長大,永遠是一個小女孩,豈不是大大地糟糕?」
楚月兒自然知道伍封所說「糟糕」的含義,白了他一眼,小聲道:「不會的,這吐納術最初之境為『龜息』,此時只可駐顏,人還是要長大的!」
伍封笑道:「這我便放心了。」又道:「我練這功夫才一天,你便能看出來,為何你練了這麼多年,我卻看不出呢?」
楚月兒又道:「聽接輿師父說,這吐納術初練時有脫胎換骨之效,是以頭三個月內進境奇快,容易看得出,三個月後,就會潛易默化,誰也看不出來。何況,就算頭三個月要看出來,也是要極熟識之人才行,不知道這種吐納術,那是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的。因此接輿先生說,此功實際上是逆天而行,若非天生的洞悉天機,萬萬練不得,否則不僅不能成功,還必招天遣,後患無窮。接輿先生說他每日只有一半時間清醒,另一時間卻是渾渾噩噩,便是因強練此功,損壞了腦子,是以人稱他為『楚狂人』。」
伍封聽柳下惠也說過類似的話,他正想是否教妙公主這門功夫,此時心中凜然,不敢再生這種念頭。問道:「你是否要打坐調息呢?」
楚月兒愕然道:「什麼打坐調息?」
伍封道:「你平時是否也是五呼一吸,還是要專門坐著去調整呼吸?」
楚月兒奇道:「自練成後便是五呼一吸了,莫非還能改回去麼?」
伍封笑道:「原來月兒也與我一樣入了『龜息』之境,這就更好了。我見過你的身形步法,十分玄妙,聽說你輕身功夫高明,能否讓我開開眼界呢?」
楚月兒眠嘴笑了笑,忽地如一隻小鳥般飛身躍起,輕飄飄落在一棵七八尺高的樹枝上,借樹枝輕彈之力,橫飛了出來,到一座假山前時,蜂腰輕折,腳尖在假山上點了一點,飄身回來,輕輕落在伍封身旁。她這身法特異,每到轉換方向處,只須細腰一扭,以腰帶身便飄了過去。伍封見她蜂腰纖細,大袖在風中輕揚,便如一隻小小的蝴蝶在風中輕舞,只覺得說不出地好看。
伍封一把摟住楚月兒的細腰,怔怔地發愣。楚月兒害羞,用力掙了掙,她天生力氣極大,在女子中算是極少有的,可連伍封兩成力氣也比不上,是以在伍封的鐵臂下,便如被鐵環箍著,一掙不得,臉上漸熱,渾身不禁發軟,再也提不起勁來。
妙公主正走過來,見到楚月兒這一手絕妙的本事,大感愕然道:「月兒,原來你會飛的?」
楚月兒見伍封愣住,低聲問道:「公子在想什麼?」
伍封歎道:「世間原來還有這種本事!不知月兒是否願意收我為徒,教我這門功夫呢?」
妙公主道:「我也要學!」
楚月兒臉上一紅,道:「你們要學,我當然會教的,那也不用拜師。」
妙公主將嘴湊到她耳邊,笑著小聲道:「不拜師,就拜堂如何?」
楚月兒立時面若紅霞。
楚月兒天生的嫵媚可愛,那一副天真美麗的樣兒,竟連妙公主也十分喜愛,生不出妒念來。
伍封忍不住在楚月兒的小酒窩上香了一口,料不到這美麗的小人兒竟會有這樣奇妙的本事,愛憐之意大生。卻見妙公主眼中大有怨懟,顯是怨他厚此薄彼。伍封哪會不知道其在的原由?將妙公主摟過來,也在她臉上香了一口,妙公主這才釋然。
三人猛抬頭,卻見眾傭僕正呆呆地看著楚月兒,顯是這一手輕功是他們前所未見,驚得呆了,連渠公這見多識廣的老傢伙也愣在一旁。
伍封笑了笑,小聲道:「月兒,這種功夫以後千萬不要讓人見到,否則,他們心中定會當月兒是鳥妖、蝶仙,腦袋裡不知轉什麼念頭。」
楚月兒小聲答應。
妙公主嘻嘻笑道:「鳥妖、蝶仙?虧你想得出來!」
忽聽慶夫人的聲音道:「月兒原來是楚狂人接輿的弟子。」
伍封鬆開摟著二女的手,奇道:「原來娘也知道這種本事!」
慶夫人道:「我是聽你舅父說過,天下間除了老子外,便只有他的徒弟接輿一人有這功夫。」
伍封想起柳下惠說過,老子門下的徒弟,所授本事全看其天賦,柳下惠學的是吐納術,接輿學的是輕身功夫,心想:「若是有緣能向老子求教,那是極妙的事。」
忽地一個宮中侍衛匆匆前來,說是國君召見。
伍封大感愕然,急忙驅車進宮,將妙公主送回了後宮,這才到大殿之上。大殿之上,除了齊平公,原來還有田恆、晏缺、田逆、閭邱明、公子高等人。
田恆是相國,享爵亞卿,晏缺是大司寇,兼任郎中令,爵為下卿,這二人之德高望重自不必說。左司馬田逆是軍中要人、臨淄城守,閭邱明是臨淄副手、執令司馬,公子高現為臨淄都大夫,是都城的內政官,都說得上是臨淄城中的重臣,如今並非朝議之時,這些人一個個臉色凝重地守在宮中,弄得氣氛甚是緊張,自然是有大事發生了。
齊平公見了伍封,道:「封兒,董梧的師兄朱平漫來了。」伍封吃了一驚,道:「屠龍子支離益的徒弟朱平漫?」齊平公歎道:「正是。」伍封皺眉道:「他來做什麼?」田逆怪聲道:「哼,來做什麼?還不是來問罪的!」伍封奇道:「這就怪了,好像沒有人得罪他吧?」
田恆歎了口氣,道:「唉,朱平漫是來問罪的,他說董梧的兒子死了在齊國,董梧十分憤怒,說不好,會盡率董門弟子來報仇。」伍封驚道:「什麼?」晏缺接口道:「若是見於兵陣,我們也不必怕他,但他們的暗殺本事,天下間誰也沒有辦法應付。」
伍封皺眉道:「莫非闞止請來的董門弟子中,有一個的董梧的兒子?」田恆歎道:「正是如此。」伍封道:「這豈非太過不講道理了些?董梧的兒子做刺客來殺人,事敗被殺,有什麼好怨的?」齊平公道:「可他們說得好聽,說是董公子偶游臨淄,死於非命,兇手殺人,齊國有責任捉拿兇手,是以讓我們交出兇手、歸還骸骨。」
伍封心道:「骸骨埋在一起,要找出這董公子的幾根骨頭,難是難了些,卻是找得出來。可交出兇手就麻煩了。誰都知道董門的一眾刺客都是死了田逆的箭下,總不至於將田逆作為兇手交出去吧?」歎道:「此事的確有些麻煩,若是不按他們的要求,日後我齊國君臣,勢難安寢,可他們的要求又是萬萬答應不得的。」
田逆道:「我堂堂齊國,怎能怕了這一眾刺客?國君,不如由臣下領一支人馬,攻入驛館,將朱平漫一併殺了!」
田恆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胡說什麼?朱平漫是何許人也,若無強勁的後續手段,怎敢一人來闖進臨淄城來,公然向國君要人?何況,他這人神出鬼沒,生性凶殘無比,常常生吃活人,是以人稱『大漠之狼』,怎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晏缺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據說大漠中的狼從不群居,生性殘忍好殺,又狡猾無比,行蹤不定。一個人的名字或可叫錯,外號卻總是不錯的,朱平漫既叫『大漠之狼』,那就有大漠之狼的本領。」
齊平公聽晏缺這麼一說,心中登有寒意。
伍封神色凝重,道:「國君,微臣耽心的卻是另一件事。如今,那吳國使者顏不疑仍在城中,此人劍術超群,也是董門弟子,其屠龍劍術據說是支離益親授,厲害之處,恐怕更甚於朱平漫。何況他身為使節,身份特殊,若是與朱平漫暗通款曲,可是十分令人頭痛之事!」
眾人盡皆動容。
田恆顯是未曾想過此事,面色微變,緩緩道:「封大夫言之有理,吳王派顏不疑為使,本就大有嫌疑之處,此人既是董門高手,說不定是受了吳王夫差指使前來行刺的刺客!只不知他要殺誰?」
伍封心中苦笑,心道:「顏不疑要殺的,多半是我了。」
齊平公與晏缺知道伍封的底細,心中都猜測,顏不疑多半是為了伍封而來,如今更多了個朱平漫,後果堪慮。
田恆道:「這人來齊多日,卻未曾下手,想是在等朱平漫吧?」
伍封頭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但又不甚清晰,甚是苦惱,這時閭邱明說了幾句話,伍封便未曾在意。
齊平公見他臉色有異,問道:「封兒,你在想什麼?」
伍封突然笑道:「我們這麼猜來猜去,終是被動之極,不如讓微臣去拜訪一下這位敢生吃活人的『大漠之狼』吧!」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伍封作何念頭。
齊平公對自己這未來女婿一向甚有信心,見他這麼說,便點頭答應。
伍封上了馬車,卻並沒有直接去朱平漫的住處,而是先去拜訪越國使者范蠡。
范蠡正在驛館中與家客下棋,見伍封突來拜訪,笑吟吟迎了出來,似乎是意料中事,不以為怪。
兩人坐定之後,范蠡微笑道:「封大夫突然前來,大概是為了顏不疑和朱平漫吧?」
伍封嚇了一跳,半晌方道:「范大夫怎麼知道?」心想,這人不知派了多少細作在外邊打探消息,朱平漫剛來臨淄他便知道了。
范蠡讓其他人退了出去,笑問:「封大夫是否姓伍?」
伍封又嚇了一跳,支支吾吾道:「范大夫此言何意?」
范蠡大笑,道:「這有什麼難猜的,封大夫的氣度相貌,一看便知是伍子胥的兒子,你可知在下陪吾王在吳為奴,在下整日籌謀的,便是如何應付令尊大人的殺機哩!」
伍封默然,范蠡又道:「令尊大人雖想殺我君臣、滅我越國,但我越國上上下下,最佩服的人卻是令尊,是以令尊大人被吳王賜死的消息傳到鄙國,吾王立刻便派了在下以出使之名到了吳國,尋覓伍氏後人,意欲重用。」伍封道:「越王要用伍氏後人也未必是好心,多半是想借了先父之名來收吳人之心吧?」
范蠡愕然良久,歎道:「封大夫年紀輕輕,心思卻老辣得很哩!實不相瞞,派人到吳國搜尋閣下,便是在下出的主意,其中用意果然如封大夫所猜一般。」
伍封見他毫不隱瞞,登時大生好感,道:「怪不得人說范大夫是越國第一智者,當真是什麼也瞞不過范大夫。在下的確姓伍,今日前來,原是想向范大夫求教。」
范蠡道:「封大夫昨晚去了柳大夫處,所談的是否是齊魯聯盟之事?」
伍封臉色微變,齊魯聯盟對齊、魯、吳三國都有其利,唯對越國的復仇大業有害,范蠡既知此事,說不定大為生氣,甚至設法破壞。
范蠡歎道:「封大夫既是直言相告,在下也不必巧言令色,做些官樣文章。從表面上看,齊魯之盟似乎有害於越,實則不然。自從去年我越軍攻到吳都之下,擄其太子,吳越之爭,其實已經直接顯於兵戰之上。如今吳越之勢,強弱極明,單論士氣,吳軍便絕非越人之敵,只是越國遭滅國之難,元氣至今未復。幸好夫差是難得一見的昏君,而伯嚭又是罕有的佞臣,我國每年將最好的參茸海貝獻給他們二人,其實是希望他們真能長命百歲。」
伍封怔怔的看著他,只覺這人與義兄柳下惠大不相同,另有一番過人之處。
范蠡道:「近年來吳國連遇饑荒,國力趨弱,否則,以吳王夫差的性子,怎會忘了去年我國攻吳之仇?其實,去年越軍入吳時,便可一舉滅了吳國,卻被在下阻止,撤軍回國,封大夫可知其中原由?」
伍封沉吟道:「即便貴國滅了吳國,並非越人勝過吳人,而是因吳王君臣無道,以至滅國。然而吳民無辜,民心未失,定會另立新君,挾滅國之恨以抗越人。屆時越人進而無據、退則勢衰,反失越民之心。看似得吳,實則連越也失去了。范大夫多半是深知其中利害,因此勸越王退兵。」
范蠡大為驚歎,凝視伍封良久,長歎道:「封大夫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智慮之深,連鄙國的文種大夫也不能及。當日在下勸大王退兵,連文種大夫也不明其理。若非久歷政事,難以懂得其中厲害,封大夫年紀輕輕,竟能想到這一點,實在厲害,若你是吳臣,恐我越人舉國上下,難以安枕!」
伍封苦笑道:「在下即便是吳臣,又能有何用處?先父之才,萬倍於我,結果又能如何?一千賢臣,不敵一個昏君!不過先父一生為國,在下自不能眼睜睜看著越國攻吳,到時就算夫差不喜,在下也會相助吳國。」
范蠡面露驚異之色,盯著他看了良久,讚道:「原來封大夫忠義之心,可比乃父。夫差與你有殺父之仇,封大夫能棄私怨,保全亡父之忠義,委實令人佩服!『一千賢臣不敵一個昏君』,道盡了古往今來亡國之緣由!吾王堅忍勇決,天下罕見,若是一舉滅吳,只怕……」,歎了口氣,不再說下去。
伍封接口道:「大夫是怕越王滅吳之後,而生狂妄之念,成為第二個夫差?」
范蠡眼露讚許之色,卻歎了口氣,未肯說出來,低聲道:「吾王今年四十又七,再過五六年,當會持重守成,那時滅吳,正是最好時機。再過四五年,越國民戶充足,農收更豐,便是用兵之時,此時大舉伐吳,為時尚早。」
伍封心道:「四十七歲,還是有勃勃雄心之年。若過了五十歲,便會漸趨平和,安於現狀。越王勾踐若是五十二三歲滅吳,與天下諸侯爭霸之念,應當弱了許多。范大夫不以一國百姓安危為重,胸襟所及,正是天下萬千百姓!」暗歎范蠡才智通天,胸襟之深遠,與義兄柳下惠也大有不同之處。他想到這裡,面露尊敬之色。
兩人對視良久,忽覺心意相通,彷彿是認識了數十年的至交好友一般,不禁相視一笑。
范蠡道:「適才在下曾說,齊魯之盟於越也有好處,封大夫便應該明白了吧?」
伍封點了點頭,緩緩道:「夫差之蠢,並不是智力有缺,而是過於狂妄自大,輕視它國。齊魯之盟,他固然是氣惱之極,卻會以為齊魯二國都怕了他。如若仍是吳魯聯盟對齊,貴國大王定會趁吳齊相抗之際,再次揮軍入吳,夫差若退居江淮以守,收斂傲氣,反會激起吳地之民的愛戴,後果難以預計。吳軍在先父和孫武將軍的調練後,至今沿用昔時練兵行軍之法,仍可算天下罕見的精兵。昔日吳王闔閭敗死與越人之手,夫差也曾勵精圖治,幾乎滅了越國。是以若要滅吳,便不能再讓夫差一敗,若真到敗時,那便是吳國滅亡之時了。」
范蠡歎了口氣,道:「封大夫高明之極,可惜不能同為一國之臣,大是憾事。」
伍封卻道:「以范大夫的才智,莫非真會永居吳越?」
范蠡身體微微一震,心道:「大王忍辱妒功,性最多疑,可以共患難,卻不可以共享樂。」其實他早有退隱之心,緩緩道:「在下功成之後必會歸隱,封大夫好生厲害,竟連這也猜得出來。」
伍封苦笑道:「在下若真是厲害,便不會讓顏不疑和朱平漫攪得心緒不寧了。」
范蠡微微一笑,道:「封大夫之所以心緒不寧,全在於有先入為主的念頭,一直以為顏不疑真的是為了刺殺你們母子而來!」
伍封大吃了一驚,道:「莫非顏不疑另有所圖?」
范蠡笑道:「先且不說吳人是否知道你們母子的身份,即便知道,刺殺了你們二人也是對吳國毫無好處之事,以夫差和伯嚭的性格,毫無好處的事,怎會去做?即便封大夫不是齊君的未來女婿,卻也是鮑家的人,刺殺了你,豈非開罪了鮑家?鮑家在齊國的勢力,僅次與國君和田氏,與田氏又是親戚關係,誰敢輕易招惹?」
伍封大悟,又道:「顏不疑莫非是為了《孫子兵法》而來?」
范蠡道:「當日孫武與令尊大人在吳時,夫差和伯嚭也不索要這兵書,怎會到如今反倒大費周折來找這部書,豈非太可笑了麼?不過,就我們在吳國的細作回報,顏不疑這人心懷大志,絕非池中之物,他自己倒是有可能覬覦這部書。不過,這仍不是他來齊國的主要目的。」
伍封皺起了眉頭,道:「那他來幹什麼?總不是真的當一個使者吧?」
范蠡笑道:「這人是天下罕見的殺人高手,他來的目的,當然是殺人。不過,他要殺的並非齊人,而是越人。」
伍封駭了一跳,道:「顏不疑要殺的,不會是范大夫吧?」范蠡是越王勾踐手下的第一謀臣,殺了他,無疑是損了勾踐一臂。
范蠡見他擔心之狀,還勝過認為顏不疑要殺他們伍氏母子之時,滿臉真誠,絕非作偽,心中頗為感動,歎道:「顏不疑絕對不會殺我,他要殺的,是鄙國的一個劍術老師。」
伍封奇道:「貴國的劍術老師?」
范蠡問道:「以劍術而論,天下以何人居首?」
伍封道:「大概是人稱劍中聖人的屠龍子支離益吧?老子、孔子學問通天,或者劍術也比得上支離益,只是沒有支離益這麼霸道吧。」
范蠡歎道:「老子、孔子或者劍術超然,不過,他們學問如海,未必如屠龍子精研一術,劍術通天。排名天下第一的,應該還是支離益。不過,我越國的那位劍術老師,其劍術別具一格,若到了支離益這年紀,多半還會勝過支離益。」
伍封大感奇怪,道:「這人想是天賦異稟,不下於支離益?」
范蠡歎道:「數年前在下在越境見到一個少女,竟能以手中竹竿勝過越地最著名的劍手,詳細問她,原來她是自幼在山中放羊,每日與山中白猿以竹竿想戲,乃成其天然不群之絕妙劍術,她父母本是劍手,見她自小體弱,未曾教過她劍術,卻見她的劍術似是天然生成,還勝過父母,遂教她已劍術妙理,她便成了天下間少見的一大高手。」
伍封失聲道:「是一個女子?」
范蠡道:「她年約十七八歲,不知姓名,軍中以越女稱之。在下將她請回軍中,為我們訓練士卒,時僅一年,我越軍劍術,強於以往三倍以上。吳人知道後,曾派七名劍術高手潛來越國殺她,均被越女所敗。只可惜次年春祭之後,她被顏不疑傷了,便不知所蹤。前些時在下聽說越女現在齊地,因而藉出使之名來尋覓,顏不疑不知如何知道了此事,也跟了來。」
伍封神往道:「一個女子,劍術竟如此了得?若能一見,是最好不過的事。」
范蠡失笑道:「封大夫原來是個風流人!越女不僅劍術無雙,最厲害的是她對兵陣練養極有天賦,最會練兵。此女容色艷麗,是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
伍封好奇道:「天下三大奇女子?」
范蠡笑道:「周天子有一個女兒夢夢,人稱夢王姬,此女嫁給了晉世子,可惜晉世子不壽,婚後年餘便死了,天子愛惜她,設法將她接回了王城。夢王姬如今二十餘歲,卻孀居在家。此女文采風流,天下無雙,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她聞說孔子修《春秋》,便命人抄寫各國之史共三車,派人送給了孔子,也算是天下奇女子了。」
伍封大感興趣,問道:「還有一個奇女子是誰?」
范蠡道:「那是晉國趙鞅之女趙飛羽,此女不僅美色過人,最厲害的是用兵如神,據說趙鞅帶兵在外,此女常戎服相隨,趙鞅的軍事籌謀,十有八九出自趙飛羽。如今趙鞅赴齊,將九個兒子全帶了來,趙氏一族豈非空虛了?晉國智氏對趙氏一直虎視眈眈,趙鞅卻毫不在乎,只因有趙飛羽在家,是以不將智氏放在眼裡。」
他微微笑著,又道:「封大夫休要以為趙飛羽只是個女中豪傑,其實她文武兼質,善吹金笛,精通音律,晉國的智瑤久慕她美色過人,三番五次向趙鞅求娶此女為夫人,都被此女推辭掉了。」
伍封張口結舌,恨不能插翼飛往晉國去,一睹此女風采。又想:「你是不知道楚月兒的本事,否則,恐怕會將月兒當成天下第四個奇女子吧?」
伍封坐了一會,起身告辭,范蠡將他送出館外。
經此一談,伍封知道范蠡雖然計謀百出,卻是個堂堂正正的誠信之人,是以並不擔心范蠡會將他身份的秘密洩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