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 正文 第二章 濟濟多士 秉文之德
    被離本想竄進四周的閭裡,可身後那二十多人跟得甚緊,這二十多人中有七八個是國府的從人,盯得極緊。

    眼見離大隊遠了,被離拔出劍來,周圍人吃了一驚,還未等他們相詢,被離急轉身向右側閭裡跑去。

    一個國府從人喝道:“到哪裡去?”追了上來,其余人停了停,也追了上前,紛紛道:“這人想逃!”“只怕是奸細!”一起仗著明晃晃的銅劍追過來。

    被離雖練過劍術,苦不甚精,不敢與這二十多人動手,他竄過一巷,身後的人已經漸漸逼得近了。巷中若有其他途人,不是被國闞二府的這些人推跌,便是一劍刺倒。

    忽激見前面一人緩緩走來,被離只覺得這人甚是高大,不及細看,他怕這些人傷了這途人,忙揮手道:“快讓開!”可那人卻渾不在意,直走上來,被離收不住腳,從那人身側閃了過去。

    便聽身後人紛紛叫嚷,被離回頭時,便見那人正與這些人動手,地上已經躺下了二十一二人,在地上翻滾呻吟,看來並未致命,不過受傷頗重,只剩下四個人與那人交手。被離心中大驚,想不到這人連腰間的佩劍也未拔出,只用一雙手,在在一轉頭間,已經有二十多人被那人擊倒,真可謂快如閃電了。

    細看那人,見他是個十五六歲年紀的俊朗少年,身高卻有一丈,被離這幾年周游列國,閱人無數,只見過伍子胥有這麼高,再未見過如此高大之人。這少年空手雙手,拳腳如飛,此刻一掌向一人擊去,那人驚駭之下,以手中長干格擋,便聽“彭”的一聲,那長干裂成了無數碎片飛了開去,那人被少年一掌推在肩頭上,隨著其長聲慘呼,骨碎之聲清晰可辨,那人被這一推,倒飛出去足有兩丈多遠。被離心中突突亂跳,心忖這少年手上勁力當真是大得駭人,且其手掌之堅硬,勝過鑲滿大銅釘的硬木長干,也不知道這少年手上練過什麼功夫。國闞二府剩下的三人見這少年如凶猛,嚇得發一聲喊,轉身便逃。

    這少年喝道:“如此草菅人命之徒,還想逃麼?”追了上去。

    被離在後面急喊:“兄台留步!”趕出巷時,那少年已經不知所蹤。被離搖了搖頭,暗暗歎氣,心忖:“這少年勇武異常,是個非凡人物。”又想:“他衣著華麗,想是貴族子侄,既然不是闞、高二家的人,不知道是否田、鮑、晏等家的子侄?”正尋思間,便見大道上人眾紛亂,士卒飛跑而來,被離本想去看看被那少年擊倒的那些人,此刻卻來不及,怕被亂兵發現,難以解說,忙閃身到了附近的閭裡之中,縮藏起來。

    待眾軍散盡,被離才從附近的屋後轉了出來。此時他已將甲胄脫下,棄在一邊,向南走去。

    被離自從棄官離國之後,周游天下,到過的地方頗多。這臨淄城與天下間其它的城也差不多,只不過大一些而已。城中大道縱橫,道旁是整齊劃一的閭裡,一片一片由矮牆圍成方形,每一閭裡的四邊都有道門,晨開暮閉,坊內有十字曲巷、藩坊、教坊、作坊,閭中四角有水井,還有不少空地。有的一整個閭裡都是一戶人所居,那是士大夫的府第,其門戶自然不受晨開暮閉的法度所管。此時城中煙火漸漸熄滅,各閭也打開了先前亂時所閉的門禁。從市肆走過時,見商肆都已營作,整個臨淄城恍若無事發生一般。

    被離歎了口氣,心想:“如今列國紛爭,百姓飽受戰亂之苦,這廝殺爭戰,百姓早已經見慣了。”

    齊簡公亡故的消息還未傳出,被離當然不知道,心道:“如今臨淄城一片混亂,不宜久留,還是到魯國去拜訪孔子才是。”

    走了一會,轉了個彎,便見前面亂糟糟的,數十兵士正在忙碌。

    被離走到近處,便見地上橫著數十具屍體,屍身上如刺蝟般插滿了利箭,被離抬起了頭,便見右手邊閭裡之中有一家壽材坊,心中恍然,心道:“這些屍體便是闞止請來的董門刺客了!”

    只見諸軍士將屍體身上插著的箭一枝枝拔出來,然後眾人將一具具屍體搬起來,放在一邊的牛車上。其中一人似是個兵尉之類的小官,站在一旁大聲地發號施令:“快點,快點!田相吩咐,這些人雖是刺客,卻都是些勇士,要予以厚葬,我們得盡快運到城外去。”

    被離心知董門勢力龐大,手段厲害,田恆不敢太過得罪。至於殺死了這些董門中人,那是對付刺客的手段,董門也未必會在意,若是對屍體不敬,那可是犯了董門之忌,恐怕非大為報復不可。

    被離見街上亂哄哄的,這些兵士七手八腳地阻住了去路,索性退到一邊的一座大宅子門邊,靜候這些兵士做完公干,好讓出路來。信步走到門邊,抬頭向大門之上看了看,只見這大宅子牆高門厚,顯得氣派不凡,以被離所見,連許多大夫貴族的門第也未必有這般氣勢,門上一個巨大的黃燦燦的銅牌上鑲著四個大字:“渠公之宅”。

    被離心道:“原來這便是富可敵國的渠公住的地方。”

    渠公是天下有名的大富豪,出身於齊國渠地,年少時販鹽致富,如今從事冶鐵、畜牧、漁鹽,家業奇大,據說連齊簡公未當國君之前,也曾向他借過萬金。財大自然勢大,齊國的權貴等閒也不願意得罪他。

    被離雖然聽說過渠公的事,卻與他從無來往,便靜站一旁等候。

    只見那些軍士陸陸續續將屍體搬上牛車,一名年輕的軍士正蹲在一旁,從屍體上拔那些箭。

    此時這軍士正給一具屍體拔箭,才拔出第二支箭,那屍體忽地動了動。這軍士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兵尉問道:“什麼事?”

    這軍士面色慘白,道:“這……這人似乎還沒死!”

    兵尉吃了一驚,看著那具屍體上插著的十余支箭,失聲笑的:“膽小鬼,你定是眼花了,這人中了這麼多箭,哪有不死的?”

    眾兵士在一旁都笑。

    兵尉一邊說,一邊走了過去,彎下腰來,抓住那屍體上的一支箭,用力向上一拔。

    那屍體痛吼一聲,霍然睜開了眼,從地上跳了起來,劈手一拳,將兵尉打了個跟斗。

    眾軍士大駭,紛紛叫道:“屍變!屍變!”

    那“屍體”閃身到一個兵士身旁,一把抓住了一名兵士腰間的劍柄,飛起一腳將那兵士踢翻,順勢拔出了劍來。他一劍在手,劍光霍霍,一連砍翻了五六人。

    眾兵士大駭之余,紛紛執戈矛銅劍圍了上來。

    那“屍體”身上淌著血,向周圍略看了看,長劍劃了個圈,飛身向渠公府這邊退了過來。

    被離站在渠公府旁,看得一清二楚,心中雖驚,卻想:“這人定是沒有死透,受傷昏厥,兵士給他拔箭時,將他痛醒了轉來!”見這“屍體”渾身淌血,刺蝟般正向自己所站之處撲來,情形委實有些可怖,不加思索,忙從腰間拔出了劍,信手向那“屍體”刺了過去。

    他雖然也曾練過劍,終不甚精,又怎傷得了董門刺客?這“屍體”雖然渾身傷痛,卻只是一閃身,便輕輕易易避過了被離手中的劍。好在他並不向被離動手,只是闖到渠公的門前,大吼一聲,一劍向門縫劈去。

    這“屍體”倒是聰明得緊,知道若是沿街而逃是萬萬逃不出這臨淄城的,所以干脆直奔渠公之府。他一劍向門縫劈下,只要將門內門閂劈斷,便可以踢開了門,進入府中。至於他進府之後,是想脅持府內的人為質,還是另有所圖謀,便不得而知了。

    正在這時,府門忽地打開,“屍體”這一劍便劈了個空。

    府門才開一條縫,忽地從門縫中飛出一條黑黝黝的手杖,向“屍體”當胸點去。

    杖勢凌厲,那“屍體”吃了一驚,側開了身,一劍向杖後刺了過去,這一劍是他全力而發,去勢奇快,欲是一擊得手,無論這持杖者是何人,這一劍刺了過去,那也是非死不可。

    忽然那手杖由直刺變為橫掃,“當”的一聲,杖劍相交,將“屍體”的劍蕩了開去,但那條手杖卻絲毫無損,原來竟是精銅所鑄。

    被離見這杖法精妙,心中吃驚道:“原來渠公府中,也有這般高手!”

    只時門已大開,正見門後站著一人,左腋之下駐著一條銅杖,右手握杖與那“屍體”斗在一起,這人左腿褲管空蕩蕩的,原來是個已損了一腿的瘸子!

    那“屍體”渾身上下仍插著十余支箭,此時動得急了,渾身鮮血淌了一地,流血一多,手上便慢了起來。

    那瘸子忽地虛晃一杖,單腳立地身子一旋,左手的銅杖忽起,“嗤”的一聲,向那“屍體”頭上刺去。

    那“屍體”正用劍格擋瘸子的右杖,哪裡想得到這瘸子支在腋下的左杖也是件武器?這一下出奇不意,便聽“噗嗤”一聲,瘸子的銅杖從“屍體”左眼插入,從腦後穿了出來。

    瘸子右杖柱地,左手一抖,從“屍體”眼中拔出了銅杖,那“屍體”撲在地上,這次可真真正正成了一具屍體了!

    被離張口結舌站在一旁,看得呆了。

    這時,那兵尉驚魂未定地帶著七八個士卒搶了上來,向那瘸子陪笑道:“想不到竟會‘屍變’,幸好九師父了得,未被這惡屍闖進了門去,驚了渠公!”

    瘸子九師父搖頭道:“不是‘屍變’,這人只不過受了傷,未死得透。”

    兵尉奇道:“這人中了十幾支箭,竟然未死?”

    九師父道:“你掀開他的外衣,便可知道那是什麼緣由了。”

    兵尉上前扯開那屍體的外衣,便見裡面亮燦燦地,穿著一件亮晃晃的衣甲,是用金屬鏈子編成,這些鏈子極細,是用金絲和精鐵制成,再將鏈子織在一起如同漁網,編成這麼件古怪的衣甲,腋下用環扣住,那些箭的箭頭嵌在鏈間,並未入肉,那人看起來中了十余支箭,其實真正射入身體的只有兩支,都在衣甲護不到之處,奇道:“這是……?”

    九師父道:“這是代國的一件寶物,名叫金縷衣,是用上好的精鐵與隕鐵混成的絲線穿織而成,比起一般甲胄來,不僅輕巧,而且刀箭不入。三十年前代人內亂,王子爭位,劍中聖人支離益相助小王子奪得大位,小王子以此衣為謝,從此這金縷衣歸屠龍子所有,在屠龍子的三件寶貝之中,此衣名列第一。”

    其時,列國的衣甲一般都是皮制的革甲,極少有銅甲,更不用說鐵甲了。這金縷衣竟能以鐵鏈編織而成,的確少見。

    兵尉臉色一變,忙道:“這些刺客若是都穿著這種衣服,肯定還有沒死的!”便欲命人檢查屍體。

    九師父道:“不忙,這金縷衣天下僅此一件。只不過以這人的劍術看來,在董門之中身份應是尋常,為何身上會穿著屠龍子的這件寶衣?”

    那兵尉自己拍了一下頭,笑道:“是小人胡塗,這種東西若有多件,也不會叫作寶貝了。”

    其實這金縷衣只不過是一大塊編織成網狀的衣甲,中間有個大洞,只須將頭頸穿過去,將甲片前後折下,肋脅處有金環,扣上便算穿好了。

    兵尉解開屍體腋下的金環,將金縷衣脫下來,笑道:“這衣服甚大,若無九尺以上身材,穿起來也不合身,這人七尺多高,定是偷來穿上的。”將金縷衣在自己身上比來比去,顯是欲據為己有。

    九師父伸出了手道:“拿來!”

    兵尉面露難色,躊躇了一會,不情願地將金縷衣遞給了瘸子。

    只因這刺客是九師父所殺,這件衣自然由九師父所得,若是這人是兵尉所殺,九師父也不好索要。

    兵尉歎了口氣,命人將屍體抬走,向九師父施禮道:“多謝列九師父援手,小的這便去辦事了。”帶兵自去忙碌。

    被離看著那九師父,只覺頗有些面善,他一生相人無數,對人之面目記憶甚佳,心道:“這人我以前定是見過。”

    這時,那九師父目光如電,也向被離看了過來,臉上忽露喜色,大聲道:“原來是被離先生!”

    被離拱手道:“九師父,我們究竟在何處見過呢?”他聽兵尉叫這人為“九師父”,便也這麼叫。

    那九師父上前挽住被離的手,道:“被離先生,我是南郭子綦的第九子,當初你曾給我相過面的,只不過我現在名叫列九。”

    被離想了起來,笑道:“原來是九少爺!你為何……?”眼光向列九的腿上瞧去。他以前見過列九,那時列九還是雙腿完好。

    列九歎了口氣,道:“我這條腿是被大盜柳下跖斬斷的。”

    被離驚道:“什麼?”

    列九道:“十年前先生到了雒邑,家父請先生為我們兄弟九人相面,先生看完後,說是我的命相最好,天天可以吃肉。”

    被離想了起來,道:“是啊,那時南郭先生反而大哭起來,說你們在雒邑城南種菜,以菜為食,你反而可天天吃肉,若無災禍,怎會有福?”

    列九道:“先生與家父見識高明,如今我在渠公府上,閒時教家丁們一點粗淺的劍術,渠公待我甚厚,果然天天吃肉。”

    被離歎道:“你又如何惹上了柳下跖,還傷在他手裡?”

    列九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不如覓一酒肆詳談,也算列九稍盡地主之誼。”

    被離心想:“列九腿殘,確不宜長久站立。”點頭答應。

    列九叫來一個家丁,命他將金縷衣拿回去,自己帶著被離,到了渠公府內一間小木室中。

    此室是列九居所,甚是簡陋,兩人喝了幾杯酒,言談甚歡,列九便說起他遇到柳下跖的事情。

    原來,南郭子綦是董悟之徒,劍術極高,後來不知何故被董悟逐出了師門。他醉心於劍,甘於淡薄,與九個兒子一起在成周城南種菜,不與權貴交往。

    列九從父學劍,劍法在諸兄弟之中最好,在成周城中十分有名,不免有些年輕氣盛。四年之前,他奉父命到代國向祖師爺屠龍子支離益祝壽,回國途中,與北地的一幫牧馬商人同行,在列人城外遇到大盜柳下跖的人馬攔截搶掠。

    本來,柳下跖有個規矩,被搶若是順利交出財貨,柳下跖絕不傷人,取財物之七成,留下三成給貨主作盤纏。列九身無長物,本也損失不大,但他年輕氣盛,自視甚高,又怎會乖乖就范?仗劍與賊眾廝殺,一連殺了柳下跖十七八名手下,其中有兩個是賊群中的高手。

    柳下跖見他用的是董門劍法,便問他是什麼身份。列九自負劍法出眾,一心想與柳下跖一較高下,心知這柳下跖算起來是自己師叔祖,若說了出來,恐怕便打不成,便說是偷學的劍法。

    柳下跖大怒,親自出手,兩人戰了十幾個回合,列九便被斬斷一腿。

    柳下跖道:“偷學的劍法,決計不會如此純正,你究竟是什麼人?”

    列九心道:“若是說出名號,不免有損父親的聲譽。”執意不答。

    柳下跖心有悔意,知是傷了本門子侄,見他倔強得緊,只好攜他同行,一路上指點他的劍術,道:“展某不小心斷了你一腿,有損你的劍術,不過,你雙手仍然完好,還是可練好劍法。”柳下惠、柳下跖本姓展氏,是魯國的大夫之族,食邑在柳下。卿大夫士族才有姓,時人喜歡用食邑之地為立家姓氏,故而稱為柳下氏。

    柳下跖在待他傷愈,送了他黃金十斤,又給他一乘馬車,這才放了他回去。

    列九人已殘廢,自覺無面目再回成周,遂流浪各地,這日到了齊境,遇到渠公,恰至渠公手下的十多個家丁作亂,欲殺害主人,吞沒財物,被列九識破,出手殺了作亂之人,救了渠公的性命。

    渠公見多識廣,見列九雖是殘廢,劍術卻高明得很,便邀他到府中當劍術師父。列九心想:“四處流浪終非了局,雒邑是不能回去的,索性長居齊國也好。”便答應下來,這才隨渠公到了臨淄,道:“無功不受祿,我是個殘廢,干別的事不成,不過可以為渠公守門。”渠公不願委屈了他,待以上賓之禮,列九卻定要住在府門邊的房中為渠公看守門戶,渠公只好由得他。

    渠公也曾問他的身份來厲,列九不願意父親蒙羞,不肯說出來,他在列人城外斷腿,遂自稱列九。南郭子綦一家是庶人,沒有姓氏,南郭是因南郭子綦居於成周南郊,故而這麼稱呼,其名只有一個“綦”字,又因他得人尊重,故在“綦”前加一個“子”字。

    列九無姓,因在列人城附近變成瘸子,遂以列為稱,稱為列九。渠公尊稱他“九師父”,因渠公在齊國大有聲名,時間長了,臨淄城中很多人都知道了渠公府中有個“九師父”。

    被離聽完,歎了口氣道:“你在齊國三年,你父親可知道?”

    列九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他的心目中的列九,仍是以前那個恃才傲物的列九,既使是死了,也是他最疼愛的兒子。若是我這番模樣回去,徒惹老父傷心。”

    被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被離說起先前被士卒追趕,得一高大少年相救之事,列九笑道:“此人必是王孫封,齊人都稱之為封少爺,齊人之中,只有他才這麼高大。”被離問道:“這封少爺是何家子侄?”

    當時習俗,國君之子,常以“公子”二字加如名前,以為尊稱,如齊簡公之弟姜驁,人便稱公子驁,而大夫的子孫,常以“王孫”加於名前。被離聽窗外人說那年輕人叫王孫封,是以有此一問。

    列九微笑道:“這人其實名叫鮑封,是鮑家的人。他年紀雖輕,卻是鮑息之弟,鮑息的兒子雖然有了三十多歲,見了他也得叫他一聲‘二叔’。”

    被離奇道:“大夫鮑息我是見過的,他應該有四十六七歲了吧?為何他的兄弟如此年輕?”

    列九笑道:“這些大夫姬妾眾多,俾女成群,老兄少弟之事,常有發生,又何足為奇?渠公與鮑封極好,親如家人。鮑封常在渠府一住盈月,向我學過些劍法,甚是相熟。”

    被離問道:“先前若非此人,在下早被國闞二府的人殺了。”他將先前的事說了一遍,問道:“鮑封平日可住在鮑府之中?”

    列九搖頭道:“沒有,他與他母親慶夫人住在東城外十裡處的伍堡之中。”

    被離心道:“原來這封少爺便是慶夫人之子。”先前他聽闞止和國異說起過慶夫人,順嘴問道:“什麼叫伍堡?”

    列九道:“也難怪先生不知。鮑封自小與鮑家失散,後來才找到,回到鮑家時大概已經十二三歲了。三年前,田恆初掌田氏,宴請諸客,客逾千人,鮑封與其兄鮑息便在席上。田恆見舞妙餚豐,由其是鼎中牛羊豕魚鳧肉均有,忍不住歎道:‘上天對人的賜予太豐厚了!既有五谷,又有魚牛羊豕。’”

    被離點頭道:“田恆也說得是。”

    列九道:“當時人人附合田恆之言,可鮑封這小孩兒卻道:‘並非如此。天地萬物與人同生,都是相類的,不可分貴賤。人與萬物智殊力異,而分強弱,並不是何物為何物而生。人取可食之物,並非該物是上天因人而生它;蚊蟲吸人之血、虎狼食人之肉,難道是上天為了蚊蟲虎狼而生人?這都是互生互死,自然而然。’”

    被離臉色微變,撫掌贊道:“有見識!鮑封之言符合天道!”

    列九續道:“眾人見鮑封當眾頂撞,都以為田恆會生氣。誰知道田乞沉吟良久,哈哈大笑,說是想不到鮑家會有如此高明的小兒。當日入宮時,田恆向先君齊悼公請求,請國君賜了一裡之地給鮑封,又賜良田百頃。此地在臨淄之南的要緊之處,名曰龍口,左有山、右依水,如同臨淄南面的咽喉所在。慶夫人便親自設計,在該處建了一處居所,修得十分堅固,叫作伍堡。慶夫人最擅生意,須惠陶器行銷列國,家財幾可比於渠公,建一個伍堡倒是花不了多少。”

    被離點了點頭,道:“慶夫人不居鮑家,卻在城外另建居所,倒也奇怪。”

    列九也點頭道:“先生不說,我也不曾在意,想起來,這中間確實有些奇怪。我聽渠公說,大夫鮑息作為長兄,對鮑封甚好,但他的兩個兒子卻不喜歡這位‘二叔’,令鮑大夫大為生氣。”

    兩人正說著話,忽有一位老者大踏步走了進來,大聲道:“哈哈,原來被離先生來了,九師父為何不告訴老夫?”

    被離向那人看去,只見那人六十多歲年紀,生得十分矮胖,頦下的胡須頗為稀疏,有一半已經花白,形象頗為不佳,但兩眼卻炯炯有神,露出精明之色。

    列九站起身來,叫了聲:“渠公!”

    被離心道:“原來這便是聞名天下、富可敵國的渠公!”站起來躬身施禮。

    渠公大步上前,緊緊握住被離雙手,笑道:“老夫一向仰慕先生,今日得見,大慰平生。”

    被離道:“在下只不過是個江湖術士,哪裡當得渠公如此厚愛?”

    渠公笑道:“先生是天下名士,老夫只不過是個市井之徒,能與先生一聚,其實是老夫的榮幸。不管先生是否願意,老夫今日定要請先生到鄙府一敘。”

    被離微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卻之不恭,只好到府上打攪一番了。”心道:“這渠公口才便結,為人謙下,怪不得能發大財。”

    渠公看了看兩人桌上的酒菜,笑道:“這種東西,怎能下酒?老夫開的這家酒肆,只不過是騙人的錢貝而已,怎可待客?不如到老夫家中,嘗一嘗酒中絕品‘慶夫人酒’。”

    三人離開酒店,到渠公府中去。

    被離問道:“‘慶夫人酒’又是什麼?”

    渠公笑道:“慶夫人是鄙國的釀酒高手,她用上等之黍煮成麋,添上幾品奇花異果,再加以酒母曲櫱,釀成一種酒,人稱‘慶夫人酒’,入口甘甜,厚重醇香,酒香三日不絕,十分了不起。鄙國的公子驁嘗遍天下之酒,作有《酒經》,將‘慶夫人酒’列為絕品,天下之冠。”

    被離聽得心動,舌癢欲嘗,道:“這樣的酒,在下還是第一次聽見。”

    渠公道:“這也難怪,慶夫人釀這酒非是為了牟利。只因封少爺愛酒,她這酒是為了兒子所釀,每年只有三十壺,其中至少有二十六壺落入了封少爺的肚中,老夫家中那一壺是封少爺送的,十分來之不易。”

    被離歎道:“這鮑封當真有福氣!”

    三人說著話,已到了渠公府大堂之側的暖閣之中。

    渠公吩咐了下人,不一會,下人端上食案,擺上了滿案蔬果,食案旁各擺兩個小銅鼎,鼎中熱氣騰騰地是煮熟的牛肉和羊肉。渠公興沖沖提來一壺酒,遠遠便聞到一縷純甜的酒香溢出,令人嗅之欲醉,口中流涎。

    三人一連喝了三爵酒,這才開始說話。

    被離歎道:“渠公沒有騙我,這‘慶夫人酒’當真是天下第一!”

    渠公笑道:“不瞞先生說,老夫頗有些家財,與封少爺交好,自然不是為了慶夫人的金貝,而是為了從封少爺手裡騙點酒喝。”

    被離知他說笑,笑道:“渠公好不容易騙點酒來,卻入了在下口中,豈非可惜?”

    列九也笑道:“本來我這家傳劍法,不傳外人,但每次封少爺抱了酒來,便只好教他一點劍法。如今我的劍法被他盡數學了去,幸好他還時不時送酒給我。”

    被離對這封少爺極感興趣,贊道:“有九師父這樣的名師,封少爺的劍法定是高明之極了。”

    列九歎道:“我的劍術比他可差遠了。”

    被離奇道:“他的劍術還勝過九師父?”

    列九道:“封少爺神力驚人,天下少有,一口劍使動,劍上力道驚人,更兼他動手之際,不依常規,施劍之時,手腳並用,常有別出心裁之處。在下與他比劍之時,劍法被他膂力所克制,劍術連四成也發揮不出來,有時他偶一劍使出,與天外飛星,了無痕跡,是以不敵。若是他能隨家父學劍,成就至少十倍於我,甚或還能超過家父。”

    被離皺起眉頭,若有所思,一時無語。

    渠公問道:“先生在想什麼?”

    被離道:“實不相瞞,在下先前與九師父說話時,次見過鮑封。在下適見第一眼見到他時,便覺此子頗像在下的一個故人,此刻越想越覺相似。”

    列九笑道:“若論眼力,天下間有誰比得上先生?”卻見被離與渠公二人神色有異,暗暗吃驚。

    渠公臉上神色不定,似帶驚恐,問道:“先生所說的故人,不知是誰呢?”

    被離盯著渠公,緩緩道:“伍子胥!”

    渠公臉色大變,沉吟半晌,苦笑道:“天下之事,難道真的什麼也瞞不過先生的這雙神眼麼?”

    被離駭然,愣了半晌,緩緩道:“原來鮑封真的是伍相國的兒子!”

    列九駭然,伍子胥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鮑封既是鮑息之弟,怎麼又成了伍子胥之子?

    渠公歎道:“封兒確是伍子胥之子,其真名叫伍封。”他伸手一摸下巴,竟將胡須盡扯了下來,這光禿禿的模樣將列九嚇了一跳。

    渠公苦笑道:“老夫之所以與封兒親厚,是因為老夫本是慶夫人身邊的寺人,慶夫人和封兒本來就是老夫的主人。”

    列九駭然道:“寺人?那慶夫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渠公道:“慶夫人就是慶公主,她是吳王僚之幼女,王子慶忌之妹。當年吳王闔閭使專諸刺殺了吳王僚,王子慶忌自然要報仇。王子在攻吳之前,自知必死,將慶公主和吳宮重寶托付給老夫,老夫之富全因有吳高重寶為本。先前九師父說封兒在劍法之中手足並施,是因他練過慶公主親授的空手搏虎的技擊之術,此技來自於王子慶忌。”

    被離道:“先前在下被國高二府的從人追趕,封少爺上前去,轉眼間便打倒了二十一二人,手腳快得驚人,勁力異常。”

    列九瞠目道:“怪不得我覺得鮑……伍封的空手技擊厲害無比,幾可比得上利劍,原來是王子慶忌的絕技!世人常說,若是吳國的王子慶忌在世,我祖師爺屠龍子支離益便不一定是天下第一了。據說王子慶忌能陸地行舟、空手裂虎,非同小可!”

    渠公又道:“封兒到了齊國之後,伯嚭先後派了二十一個刺客來尋覓其母子下落,盡數被封兒這一雙空手殺了,這空手搏虎是天下神技,非同小可。其實封兒的家傳的劍法也極為厲害,只是伍子胥未傳了下來,僅教了慶公主七招劍法,讓她待封兒長大後教給他習練。那七招劍法平平無奇,多半是伍子胥怕封兒練成家傳劍法後,被仇人從劍法中認出身份來,才只留下七招。”

    被離點頭道:“怪不得伍相國從來不讓人見到他的夫人,原來是王子慶忌之妹,那也是吳王夫差的姑姑了。”心道:“怪不得渠公口中對子胥兄不怎麼尊敬。”

    渠公慢慢將胡須粘在臉上,點了點頭。

    列九大奇,道:“我聽說吳王僚被專諸魚腹藏劍所刺、王子慶忌被要離斷臂殺妻所害,全是伍子胥的計謀,為何慶公主反會嫁給伍子胥呢?”

    渠公歎道:“伍子胥英雄無敵,慶公主幾次刺殺他不成,都被伍子胥放走,後來公主便對伍子胥說:‘我若是嫁給你,你敢不敢娶我?’伍子胥歎道:‘我知道你嫁給我是想殺我,但我若不娶你,你三番五次行刺,萬一有一次我未覷到時,恐怕你會被人殺害。’便與公主成親,或是公主不忍下手,又或是日久生情,後來公主終於未能動手,反為他生下了小公子。此中詳情,公主從未說過,老夫怎敢去問?”

    被離歎道:“其實吳王僚和王子慶忌被殺,專諸與要離二人雖是伍相國所薦,卻並非出自伍相國的計謀,專諸自獻魚腸殺人之計,那要離更是瞞著伍相國將自己的老婆殺了,還讓吳王闔閭斷了他一臂,投身到慶忌身邊刺殺了慶忌。伍相國曾對我說,他平生最為後悔的一件事並不是讓闔閭收留了伯嚭,而是向吳王推薦了要離。”

    列九神往道:“伍子胥忠孝之名,天下皆知,聽你們一說,在下只恨未能一睹其風采。”

    被離搖了搖頭,歎道:“世人都佩服伍相國的忠孝,但伍相國卻常說:‘我本是楚人,卻鞭楚王之屍,幾滅楚國,何以謂忠?為報父兄之仇,卻殺人之父兄,何以謂孝?’常自懊惱。”

    渠公歎道:“今日聽先生一說,老夫才知伍子胥胸襟弘大、氣度寬廣,委實是人中之傑,無怪乎公主不僅嫁給了他,還為他生下兒子。”

    被離道:“在下也知道伍相國曾有一子,但三年前便夭折了,原來是在齊國,這真是意想不到。”

    渠公道:“吳王夫差寵信伯嚭,因越國之事,伍子胥每每直言相薦,有多次斥罵伯嚭,夫差和伯嚭都視伍子胥為眼中之釘,每欲除之,但念他是先王老臣,又無藉口,強忍了殺害伍子胥的心思。”

    被離歎道:“在下曾多次勸過伍相國隱居避禍,他卻說夫差是他勸吳王闔閭立的世子,又受闔閭之托付,夫差縱算對他不仁,也不忍相棄。”

    渠公道:“三年前吳魯聯軍與齊軍相持艾陵,夫差用伯嚭之謀,派伍子胥到齊勸降,欲借齊人之手殺他。伍子胥自知終會死於夫差之手,便與慶夫人商議,帶了封兒到齊國,將封兒托付給鮑息,命封兒拜鮑息為兄。鮑息是個忠厚重義之人,素來敬重伍子胥,其父親鮑牧與伍子胥是結義兄弟,鮑息便聲稱封兒是其骨肉兄弟,失散多年方才尋回,並在宗室家譜上添上鮑封之名,封兒便留在了鮑家。”

    被離道:“怪不得伍相國回吳不久,便為兒子辦喪事,定是為了掩伯嚭與夫差的耳目。此後不久,夫差果然命伍相國自殺。伍相國既將獨子托於鮑家,自是有必死之念,幸好伍氏一脈由伍封傳承下來。”

    渠公對被離道:“聽公主說過,先生與孫武將軍是伍子胥生前的好友,相術妙絕天下,明日便是新春,先生可否隨老夫和九師父到伍堡去,同過佳節,也為公主和封兒一相命數?”

    被離點頭道:“在下正有此意,明日……”

    話未說完,忽聽遠處鍾聲敲響,聲音清越,眾人吃了一驚,渠公道:“這是臨淄城中最大的鍾,等閒不會敲它。”

    便聽鍾聲響了九聲方止,被離大驚,按照周禮,鍾敲九下,那是諸侯國君亡故的意思。

    渠公臉色變白,歎道:“國君甍了。”

    被離長歎了一聲,向渠公對視一眼,他們心中都知道,國君之死,多半是田氏所為。

    被離長歎了一聲,道:“看來,在下明日不僅去不了伍堡,恐怕連魯國之行也在半年之後了。這半年間眾使紛紜,在下暫不會與慶公主見面,免得洩露了慶公主和公子身份。”

    渠公與列九一齊點頭,依照周禮,國君死了,凡在該國的士大夫不論是本國還是他國的都要去拜祭。因為從表面上看,天下只有一個天子周王,其余的不管是諸侯還是公卿大夫,都是一國之臣,爵高者去世,爵低者去拜祭是必須的。

    要離雖然離開吳國,但他終是吳國的大夫,未被吳王褫職,仍是大夫,須得拜祭齊君,直到下葬。而這國君拜祭之禮,習慣上要停槨半年,待各國使節趕來。雖然如今各國爭戰,未必通使,但齊國與晉、楚為一等大國,它國一般都會派使前來拜祭亡君和祝賀新君,以免得罪大國。

    雖然明日是新春,但趕上了國君去世的大事,漁鹽大典取消了不必說,齊國上下也不好公然過節。這恐怕是齊民最無趣的一個新春了。

    本來舊君一逝,便要即立新君,但田恆卻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拖了五個月,眼見舊君要較入葬了,居然還未立一位新君出來。

    明堂之上一片哀聲,中間放著一個極大的銅槨,三棺三槨共六層一個套一個,到最外面的自然就有八九丈大小了。田恆與齊簡公的弟弟公子驁、其長子公子高在銅槨旁坐著。

    大堂上鋪了一層布筵,兩旁擺著數十張尺余高的木案,案後各有一張綿軟的厚布席,被離坐在其中一席上,悄悄地用手揉著腰骨,心中歎了口氣:“看來終是老了,便是這三十六拜,便覺得腰骨也痛了。”幸好齊人知道每人這一坐都是大半日,是以在他們身邊都放了一張幾,讓他們可以憑幾而坐。年紀稍大的人身邊,還放了一根木杖。

    被離見那公子高二十一二歲,公子驁三十五六歲,與田恆一齊接待使者,心道:“日後繼位為國君的,定是這二者之一。”

    香煙燎繞,被離想看清這兩個公子的面目,卻看不太清楚。

    他向殿上看去,這時正是魯國的使節柳下惠正站起又拜下,恰好叩完了第三十六個頭。

    被離心道:“這些年齊魯交惡,三年前齊國吳魯聯軍在艾陵大戰,想不到魯國仍派了使者前來,多半是魯國見吳勢漸弱,有些靠不住,想再與齊國結盟。”

    田恆上前扶起了柳下惠,道:“鄙君英年仙去,舉國痛哀,尊使之祭,足撫齊民之痛,鄙國上下不勝感激。”

    柳下惠道握著田恆的手道:“魯國境狹民少,向來受齊之恩惠,數百年來互通婚姻,便如兄弟一般。只願從今往後,齊魯兩國和睦相處,不再爭斗。”

    田恆歎道:“這正是本相所願。”

    這時有行人官上前,將柳下惠扶到對面的桌旁坐下。對面的一排長桌後,坐的全是異國使者。被離因為離吳到齊,所以被安排到齊國本國這一邊坐下。

    被離向柳下惠看去,看他豐神俊朗,須發極齊整潔,當真是一表人材,心道:“如此人物,怎會有柳下跖這樣的兄弟呢?”

    接著是楚國的使節白公勝拜祭,那白公勝生得十分清秀,面上帶著傲氣。

    坐在被離身旁的田逆冷笑一聲,小聲道:“這白公勝的父親太子建死於鄭國,當日若不是伍子胥保護,攜著他逃往吳國,後來得吳之助回楚,爵封白公,哪有如此風光?楚王的後人,卻以楚國的大敵吳國為靠山,哼!如今既不見他伐鄭為父報仇,也不見他伐吳為伍子胥報仇,恐怕是個膽小之徒吧!”

    周圍的齊臣聽到的,都小聲附和。

    被離在吳之時,與這後來當上楚國白公的公子勝也熟識,心道:“當日伍相國在世,曾說這公子勝膽大狂妄,不可掌有大權,從他面相看來,此人日後必會惹禍。”

    田逆問身旁一人道:“閭邱明,還有哪國的使者未到?”

    那閭邱明恭恭敬敬道:“今日是先君下葬,各國使節均已到了,連周天子也派了使者來,只有秦、晉、吳、越、代五國的使者未來,想是路途太遠之故。”

    田逆哼了一聲,道:“路途太遠,哼!秦國遠在西鄙,越國偏居東南,固然稍遠,代國是異族胡人,都是一向不與中原各國交往,也還罷了。晉國總不會比楚國遠吧?晉雖是大國,如今被智、趙、韓、魏四家分地而治,未必便勝得過我齊國多少。吳國仗著艾陵之戰,僥幸獲勝,便不將我齊國放在眼裡,哼!”

    閭邱明點頭道:“左司馬說得是。”

    被離心道:“晉國六卿之亂,齊國助范氏、中行氏與智、趙、韓、魏四家交戰,眼下范氏和中行氏已滅,晉國由智、趙、韓、魏執政,齊晉二國此刻仍在衛境之內兩軍相峙,既然是敵國,不派使前來也是常理。艾陵之戰中,雖然說是吳國和魯國的聯軍,其實打敗齊人的全靠吳人,齊人在此戰中十萬大軍幾乎盡墨,損革車八百余乘,齊吳之仇結得可深了。”

    這時白公勝已拜祭完畢,坐在了對面桌後,忽聽殿外行人官高聲報道:“吳國使者右領顏不疑(5)大人前來致祭!”

    田逆勃然怒道:“吳國欺我太甚!它國派來的使者,最少也是下大夫,吳王夫差竟派個小小的領軍武將為使,視我齊國無人乎?!”

    眾齊臣也都有怒色,連在座的其它國使者也暗暗搖頭,心想這吳王辦事胡塗,失禮於齊。

    被離卻心想:“艾陵之戰後,吳王夫差不聽伍相國苦勸,反將他賜死,然後領國中精銳北上黃池,與晉人爭霸,卻被越王勾踐從後偷襲,焚姑蘇之台,殺吳太子友,至使吳國開始勢弱。如今吳國腹背受敵,夫差若想與齊國修好,便得派一員重臣來,如今不倫不類,只怕弄巧反拙。”

    田恆卻不以為意,忙道:“顏右領大駕光臨,快快迎接。”

    只聽殿外腳步聲響,一人昂然走了進來。

    顏不疑雖然跟隨吳王夫差十多年,卻是行蹤隱密,極少露面,被離在吳多年也未曾見過,忙向那人望去。只見那人約二十六七歲左右年紀,身高八尺,渾身白袍,手臂比常人略長,頭上戴著一頂高高的銅冠,往那裡一站,便如高山勁松,挺拔雄壯,面白如玉,兩眼如電,顧盼之間,有一種瀟灑飄逸之態。

    眾人心中暗贊道:“好一個美男子,竟不下於魯國的柳下惠!”

    被離仔細打量這顏不疑,恰好顏不疑的眼光如電般掃了過來,目光相交,被離便覺此人如天上浮雲,無法相出他的命運性格來,這是他自會相面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心中大吃了一驚。

    顏不疑目光在被離身上停了停,似乎並不曾在意,但被離心中卻隱隱覺得,顏不疑這一眼,已將他的身份來歷看得一清二楚,一股寒意從心底冒了出來。

    田恆似乎也對顏不疑這番攝人的氣質吃了一驚,迎上前到:“久聞顏右領的大名,本相心中一直仰慕得緊,今日得見,幸如之何!”

    顏不疑恭恭敬敬拱手道:“小將身份低微,何勞相爺掛齒。今日小將來拜祭貴國先君,身份頗有些不合。只因下國偏在一隅,消息不通,貴君仙逝之事,來得晚些。小將正奉吳王之命,在邊境視軍,吳王以千裡快報命小將暫為使節,若是派其他使者前來,恐誤了貴君下葬之期。”

    他臉上似笑非笑,說話不卑不亢,令人心折,那些憤憤不平的齊臣聽他這麼一說,心中釋然。其實,誰都知道顏不疑這是推脫之辭,須知自吳到齊,若是輕車速奔,也不過一二十日路程,齊君停槨數月,不可能趕不及來,不過大家見這顏不疑甚有風度,便不甚在意。

    先前與田逆說話的閭邱明歎道:“久聞吳越之地,常出美女,不料還出美男。這家伙到我齊國,不知會迷倒多少齊女,不妙之極。”

    田逆哼了一聲,道:“呸,小白臉又有什麼用?!”

    田逆一眾所坐之處,離殿中有四五丈遠,他們這麼小聲說話,站在殿中,自然是無法聽到,但那顏不疑的眼光卻向田逆這邊一掃,微微一笑,似乎聽到了他們說話一般,立刻便轉過了頭去,作悲戚之色,趨上幾步,開始行拜祭大禮。

    顏不疑行禮之際,閭邱明色迷迷望著顏不疑,忍不住出粗口道:“他娘的,這小子連叩拜之際,動作也與眾不同,十分好看,若是……”

    田逆忍不住小聲笑罵道:“你這狗東西就算喜歡男寵,也不要打這小子的主意,誰知這小子是不是吳王夫差的男寵?”

    閭邱明愕然道:“不會吧,吳王有西施那樣的天下第一美女,又怎會喜歡男寵?”

    被離見他們越來越不象話,皺起了眉頭,心道:“這些家伙忒也無禮,自己的國君之葬禮上,竟會如此地不莊重,成何體統?”

    顏不疑行完禮起身,又與田恆說了幾句客套話,由行人官帶到席上坐下,他官位雖卑,卻是吳國的使者,故坐在燕國使者之後,中山、邾、莒等小國的使者之前。

    雖然他身邊坐的不是公卿,便是大夫,顏不疑與他們身份相差頗遠,卻神情自若,舉止有度。

    這時,田逆與閭邱明又在小聲的說笑,被離心甚厭惡,卻又無可奈何,正煩惱間,晉國的使者趙鞅(6)便到了。

    趙鞅是晉國四大家族中的趙氏之長,與他的先祖趙盾、趙武一樣,名氣極大,天下皆知,如今為晉國上卿、眾卿之首。他一進得大殿來,眾人無不臉露尊敬之色,連田逆和閭邱明二人也不敢再說話。

    田恆見晉國終是派了使者前來,心中甚喜。

    不管怎麼說,楚、晉、齊、秦、吳等國的疆土遠遠大過其它諸國,都是一等一的大國。但若論國土之大,當數楚國。雖然吳王闔閭得孫武、伍子胥之力,攻入楚國都城,幾乎滅楚,幸虧楚將申包胥搬來秦軍,重興楚國,楚國的江淮之地從此盡被吳國所占,但其疆土仍有近四千裡。如今晉國的疆土三千多裡,雖然此時晉國雖然君權旁落,為智、趙、韓、魏四家所控制,仍是不可小視。齊國方二千裡,比秦、吳兩個千裡之國還大,算是極大之國。

    趙鞅的威望,在晉國比勢力最大的智瑤還高,算得上是晉君以下的第一號人物,所封邑地近千裡,比魯、宋、衛、鄭等諸國的疆土還大,相當於秦、吳之類的大國。今日趙鞅親到齊國來,是給了齊國極大的面子,何況天下人都說齊君為田氏所殺,對田氏的名聲大有影響。趙鞅前來,顯是表明晉國對齊君因何而死並不在意。何況齊晉交戰已久,前些時為了衛國之事又起兵戈,累得田恆派鮑息星夜趕到衛境的齊軍大營,齊晉之兵對峙,勢若水火,齊民為此甚是煩惱,趙鞅此來,說不定會有罷兵之意,齊臣自然是無不喜形於色。

    田恆忙迎了上前,大聲道:“趙老將軍親至鄙國,鄙國上下實感榮幸之至。”

    趙鞅長歎了一聲,道:“貴國國君英年而甍,鄙國上下無不可惜。本卿久慕齊地景致,常有赴齊一游之念。不料首次赴齊,卻是為貴君行下葬之祭。”說完,搖了搖頭,便上前施禮。

    施完了禮,趙鞅站起身來,想是年紀高大,拜了這三十六拜,體力不支,竟打了個趔趄,田恆眼明手快,一把攙住,道:“老將軍小心!”

    趙鞅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年紀老了,身子骨也不中用了。”

    行人官上前,扶著趙鞅在席間第一張桌後坐下。

    眼見吉時將至,田恆心想:“該來的都來了,沒有來的,多半是未派使者。”正要說話,便聽殿外行人官大聲道:“越國使臣大夫范蠡到!”

    被離心中一驚,他知道這范蠡是越國第一智士,據說有鬼神不測之機,越國被夫差攻下之後,幾乎滅國,幸虧這范蠡智謀如海,派大夫文種在伯嚭處大行賄賂,才使越國得以存留,又保越王勾踐不被夫差殺害,還陪勾踐在吳為奴三年,伍子胥雖多方設法,要殺勾踐以除後患,都被范蠡護得周全。如今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暗練甲兵,去年乘夫差在黃池與晉君爭盟時,越軍攻入吳國,長驅直入,直到吳國都城之下,連太子友也被擒自殺,事後越人退兵回國,兩國居然安然無事,都是范蠡的計謀所至。

    這時,范蠡走進殿來。

    只見他三十六七歲年紀,身材瘦長,長須過腹,一身布衣,十分簡樸,若非他頭上戴著高冠,定會被誤認為街上布衣,又怎知這是越王勾踐手下的第一謀士?

    田恆走上幾步,拱手道:“范大夫遠來幸苦。”雖只說了七個字,語中卻充滿敬意,不下於適才與趙鞅的說話。

    范蠡也拱手施禮,道:“田相請恕罪,小國使者來得晚了,只因在下坐海船而來,途遇風暴,耽誤得久了,幸好未誤吉時。”

    這時,顏不疑在席上冷哼了一聲。

    范蠡看了一眼,忙道:“原來是顏右領,幸會幸會。”

    顏不疑又哼了一聲,並沒有說話。

    田逆搖頭道:“這范蠡是越臣之首,卻是個卑謙之人,難成大器。”

    閭邱明也笑道:“聽說是他獻計,將天下第一美女送給了夫差,才護得越國周全,便宜了夫差。”

    田逆不屑道:“堂堂一國,竟靠美女而存活,越人祖先在九泉之下,恐怕羞也羞死了。”

    閭邱明失笑道:“既在九泉之下,那是已經死了,再若羞死,又到哪裡去呢?”

    周圍聽見的幾個齊臣也悄悄失笑。

    田恆正在殿中助范蠡施禮,忽地向田逆等人瞪了一眼,田逆等人立刻不敢再說笑,噤聲做悲戚狀。

    范蠡施完禮,行人官帶他到吳使顏不疑之旁的桌後,請他就坐,范蠡搖頭道:“小國使者,怎可坐在大國之旁?”自行走到席末,在邾國的使者之後坐了下來。

    田逆站在殿中,咳了一聲,大聲道:“吾國公卿大夫議定,先君謚號為‘簡’,是為齊簡公。吉時已到,為簡公行葬——”,說完,便大聲痛哭起來。

    他哭聲一起,殿上所有的人都放聲助哭。

    此時樂聲響起,曲盡其悲,人演其哀,銅槨在前,眾人在後,魚貫出了大殿,向城外進發。路上途人,盡皆跪地為哭。

    被離行在人群之中,腦中卻總是出現著顏不疑那似笑非笑的神態,盡管四周哭聲震天,也驅不出這影子。

    行完葬禮,眾人都感疲累,各在驛館休息了一晚。

    次日,眾使齊聚在殿上,見證齊國新君之立。

    被離坐在眾齊臣之中,見無論是齊臣,還是各國使者,無不露出輕松之色。不管怎麼說,幾個月的祭禮的確讓人十分的煩惱。

    田恆與公子驁和公子高也坐在齊臣之中,眾人的眼光都在公子驁和公子高身上打量,心中猜測誰將是下一個齊君。

    眾人都想,應是公子高的希望大些。公子驁年紀雖長,卻是齊簡公的弟弟,而公子高是齊簡公的長子,一般應是長子繼位,有公子高在,又怎能輪到公子驁?

    不過眾人又想,如果是公子宮為君,早就該於舊君歸天之日立了,拖了這五個月是列國少見之事,想必中間有些變故。

    被離見那公子高滿臉溫和,神情堅毅,而公子驁卻是揮灑自如,雖然處處都依禮而為,行為之間,卻總是帶著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

    被離心想:“我若是田恆,會立誰為君?”

    殿上眾人也都這麼想,不過,大家都知道,不管是誰當國君,恐怕都只是個擺設,因為齊國的大政,早已經落在田恆的手中,即便是國君,也無甚實權。

    這時一曲已畢,田恆走到了殿中,緩緩道:“寡君仙逝,多蒙各位上國使節親來致祭,鄙國上下無不感激。”向各國使節施了一禮,眾使者一齊答禮。

    田恆眼珠一轉,向齊臣中看來,道:“閭邱明,你奉命偵糾先君被害一事,可有結果?”

    閭邱明從人群中趨步出來,躬身道:“已有結果。小將已經審過此案,只因闞止謀亂,派刺客入宮行刺,鮑息大夫與相府門客犰委入宮護君,先君在慌亂之中離宮而避,犰委一路追趕,欲迎先君回宮。不料先君反當犰委是謀逆一黨,拔劍欲殺犰委,不小心從車上跌落,劍尖誤刺入體內而逝。”

    田恆點了點頭,問道:“先君為何會以為犰委是謀逆一黨?”

    閭邱明道:“小將已問過宮中諸人,只因此前一日,犰委曾與宮中侍衛比試劍術,當著先君之面傷了侍衛,先君對他甚是厭惡,是以才會產生誤會,釀成大禍。”

    田恆歎了口氣,道:“不管怎麼說,這犰委仍有弒君之罪。唉,犰委是本相的門客,如今弒君犯上,無知之徒,定會胡說是本相指使。”

    眾人也聽過這種傳言,見田恆當眾說出來,不免有些驚訝。

    閭邱明道:“那犰委自知罪孳深重,欲嚼舌自盡,被小將制止,但他舌頭已斷了一截,如今說話頗有含混不清之處。好在他對弒君之事,也供認不諱,再加上當時在場的鮑府士卒指證,推脫不了罪責。”

    田恆又問:“他可曾指證是何人指使?”

    閭邱明道:“他說話雖不便結,還是供出了指使之人,便是闞止和高無平二人,小將這裡有他親筆畫押的供狀。”說著,從懷中取出了一冊竹簡來。

    田恆接過來看了看,交給了公子驁,道:“二位公子請仔細看看。”

    公子驁和公子高分別看過,點了點頭,又交給田恆。

    田恆接過供狀,走到一眾齊臣之前,將供狀交給一個須發俱白的老者,道:“晏大夫掌大司寇之職,本來此案應由晏大夫偵審,然晏大夫臥病不出,本相便命閭邱明暫代晏大夫審案,此供狀還請晏大夫過目。”

    被離心道:“原來這老人便是齊之名相晏嬰的兒子晏缺,此人德高望重,深居簡出,今日國立新君,原是該來。”

    晏缺接過供狀,看也不看,隨手交給了身旁的齊臣,緩緩道:“不必看了,閭邱明能干得很,天下又有什麼供狀拿不到手中?犰委這人十分該死,倒霉得很。鮑大夫被相爺派到了衛國,助衛君御晉,否則當給鮑大夫看看。”

    他皮裡陽秋地說了這番話,在場的人誰會聽不出來?被離心道:“怪不得沒見到鮑息,原來被田恆派到衛國去了,鮑息與犰委一起攻入公宮,其中之事恐怕知道得更多,將他遣走自然是少了個人證。”

    田恆聽晏缺話裡有話,心中暗惱,臉上卻不動聲色,點了點頭,道:“晏大夫說得是,犰委弒君犯上,正是該殺。闞止那日謀反之時,與同謀國異均已死了,卻有高無平一人走脫,如今正在緝拿之中。閭邱明,依我齊律,犰委該當何罪?”

    閭邱明道:“滅族!”

    田恆點頭道:“好吧,就由你去辦。”

    閭邱明答應,退到了齊臣之中。

    田恆轉身對著眾人,大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應立我大齊國之新君。”

    公子高突然道:“先君並未立嗣,國君之位,應由吾叔公子驁繼承。”

    眾人吃了一驚,本來,公子高繼位應是理所當然之事,誰知公子高竟推舉公子驁繼位,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田恆點了點頭,向晏缺問道:“晏大夫,你以為如何?”雖然他權傾齊國,也不敢忽視了這德高望重的老大夫。

    晏缺向田桓看了好一陣,點了點頭,說了一個字:“好!”

    田恆又向眾齊臣看了過去。

    田逆也道:“好!”於是眾齊臣都點頭。

    公子驁大吃了一驚,從神情上看,卻不是偽裝出來,而是真的未曾料想到會有這般變化,忙道:“這……怎麼可以?”

    田恆當先向公子驁跪倒,大聲道:“參拜國君!”

    公子高也轉到田恆之後,跪了下來,一眾齊臣在晏缺之後,一齊在公子驁面前跪下,開始行九跪九叩的大禮。

    公子驁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

    被離因在齊臣之中,只好隨眾跪下行禮。

    參拜完畢,一眾齊臣退到了一邊,周天子的使者單公走了上前。單公名叫單驕,四十余歲,他是周天子的卿士,地位與一國之君相若,眼下周天子的大政全靠單、劉二公世襲相傳,雖然周勢不振,不過從禮節身份上,這單公到任何一國都要與國君分庭抗禮,齊國是僅次於晉楚的一等大國,周天子派了單公親來,可見對齊國十分看重,不敢小視。

    公子驁茫然無措,田恆小聲道:“國君,請接冠。”

    公子驁跪在單公面前,單公手捧周天子預先作好的冊命,從田恆手上接過朱筆,

    在齊侯空著的名字地方填上了姜驁二字,然後擲下朱筆,大聲讀道:“惟天地乃萬物父母,惟人乃萬物之靈。天佑下民,乃有大周天下。姜氏繼其祖相父姜尚以來,輔我周室,鎮我東疆,世為周臣,有大功於國。今姜壬新喪,姜驁德才兼俱,為吾大周良臣。咨命姜驁為齊侯,世世代代,永鎮東疆。”

    單公讀完冊命,從田恆手中黑色的冕來,親手為公子驁插上了笄,又將絲帶系好,然後扶起公子驁,笑吟吟拱手道:“恭喜恭喜,願齊侯福壽如天。”冕上那一塊長形木板的前沿,垂著九串玉色晶瑩的旒,玉旒晃動不已,遮住了公子驁的大半張臉,令人看不真切其臉上的表情。

    這種冕是最尊貴的禮冠,本來周初時是天子、諸侯、大夫祭祀時所戴,後來禮法改動,如今卿大夫已不能用它了,僅天子和諸侯可用。天子可時時戴之,但諸侯只能在祭祀和重大禮儀上戴。天子用十二串旒,諸侯以爵位不同而旒串數有差別,公爵用十旒,齊君是侯爵,便只能用九串玉旒。

    田恆上前,扶著公子驁到中間的黃銅大桌後坐下。

    趙鞅上前道賀,這時公子驁已經神情大定,頭腦清醒過來,應對了幾句。

    然後依次是顏不疑、白公勝等人各代己國道賀,范蠡待諸國賀畢,才上前道賀。

    繁文褥節,不一而足。

    待一切禮畢,田恆向諸使者道:“明日午時,寡君在梧宮設宴,款待天子之使和各位上國使臣,敬請駕臨。”

    眾使答應,依次退出,回館歇休。眾齊臣除了田恆、晏缺、公子高、田逆、閭邱明等十二三個重臣留在殿上,其余的盡拜辭退下,被離知道新君才立,自有許多事要辦,也隨著眾人退下,自回館中。

    當日管仲輔佐齊桓公時,曾在齊境之內,修館三百,稱為候館,充以女閭,以安行商,而使百貨充足,私人開的稱為逆旅,統稱為館或驛館,如今單是在臨淄城內,便有館逾三十處,是以各國使者都居於不同的驛館。

    被離所居之驛館在城東門下,離城門不到百步之處。

    被離坐在田恆送給他的馬車之上,心中對公子驁繼立國君竟如此順利之事,頗有不解。一邊想著心思,一邊向兩邊隨意看著,從市集經過時,忽見道旁一商肆前擺著幾個大石磨盤,幾人圍著議論價格。心想:“齊人比吳人身高力大,賣的磨盤原來也大一些。”

    正思忖間,便聽街上一人問道:“各位公子是初次來臨淄吧?”有人答道:“不錯,久聞臨淄城是東方第一大城,果然是萬商雲集,行人揮汗如雨,比我們絳都和晉陽可都熱鬧得多了。”

    被離睜眼向說話處看去,原來就在馬車之旁,站著二十多人,其中有八人錦衣華服,冠上嵌著明珠,腰間懸著長劍,年長的有三十余歲,年輕的十七八歲,周圍擁著十多個僮僕模樣的人,眾人都穿著晉服,正與一個齊人說話。

    被離認得那齊人是田恆的一個門客,名叫烏荼,擅長辭令,當日從渠公家中出來,便是這烏荼帶他去見田恆,又為他安排驛館,是以認識。

    被離心道:“這一群人身著晉服,又如此華貴,多半是趙鞅所帶來的人。”忽一眼看到一人站在這些人中間,心中微微一驚。

    那人十六七歲年紀,衣著十分樸素,剪裁得體,腰中掛著一柄黑鞘銅劍,身材中等,卻健壯異常,臉色微黑,眼中微露譏誚之意。看他的打扮,既不如眾公子般華麗,又不像僮僕般的穿著,一個人站在眾公子中間,便如鶴立雞群一般。

    被離心道:“這是何人?竟會有這一種君臨天下般的神氣?”忽地對此人有些興趣,命駕車的小兵將馬車停在街旁。

    便聽烏荼向那少年道:“無恤公子,為何一言不發?是否是因為在下有何冒犯之處呢?”

    那少年無恤微微一笑:“烏先生並無得罪在下之處,只是在下素來喜歡多看少說,不擅應對。”

    眾公子中一人笑道:“烏先生休要理他,我們這位兄弟素來是自得其樂,不同於我輩。”

    另一人譏諷道:“大哥說得不錯,不過,我猜無恤年幼,離家日久,定是掛念他母親靈荷了。”

    又一人歎道:“既是如此,無恤當初就不應該向父親說,要到齊國來,弄得父親一時高興,命我們眾兄弟一起千裡迢迢跟了來。”

    被離心中猜到了幾分:“原來這幾個公子,包括那無恤在內,都是趙鞅的兒子。看這些人對無恤的母親直呼其名,連‘夫人’兩個字也不加上去,多半是趙鞅那靈荷夫人出身較為下賤的緣故,怪不得這趙無恤的穿著也與他們不同。”

    那趙無恤微微一笑,也不在意,眼中依然是那一股譏誚之意。

    那烏荼是個聰明人,一聽眾人言語,便知道趙無恤在家中地位地下,不得寵愛,也笑道:“無恤公子之‘多看少說’的言語,大有深意。”

    眾公子中一人冷笑道:“無恤,你說這又有什麼深意了?”

    趙無恤微笑道:“並無深意,只不過是個簡單的道理罷了。”

    那一人冷笑道:“什麼簡單的道理呢?”

    趙無恤道:“人為什麼要只生了一張嘴,卻有兩只眼睛呢?便是要多看少說。”

    眾公子哼了一聲,烏荼大笑,打園場道:“無恤公子說得有趣。不過人也有兩只耳朵,似乎也應多聽,所以在下只好多說幾句,各位公子只好皺眉聽在下的胡說八道了。”

    眾人大笑。

    忽聽趙無恤冷哼一聲,眾公子在年長的問道:“無恤,又有什麼事?”

    趙無恤忽然神色凝重,緩緩道:“我總覺得,有人正盯著我等,頗有敵意。”

    眾人失笑道:“休要胡說,誰敢對我們有惡意?何況這是在齊都臨淄,便有小盜,有烏先生在此,他們怎敢亂來?”

    被離心道:“莫非我看著他,他竟能察覺?我並無惡意,這趙無恤怎會……”

    忽地聽街道邊上有人爭執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眾人一起向爭執方向看了過去,見是兩人正在一漁肆旁爭執價格。

    猛聽趙無恤大喝一聲道:“後退!”他雙臂一張,竟將十余人硬生生推得倒退了六七步,其中有兩個公子下盤不穩,跌倒在地。

    眾公子還來不及向他喝罵,忽聽“轟”的一聲,數扇大石磨盤凌空而下,砸在他們先前所站立之處,將石板街道砸出了一個大洞。

    眾人大駭,若是無趙無恤這一推,恐怕此刻有七八人被這些磨盤砸得骨斷筋折了。

    街上行人一陣驚呼散亂,只見黑影一閃,趙無恤不知何時已經閃入了人群。

    被離見忽地生出這般變故,也駭了一跳。便見眾公子驚魂稍定,一齊看那幾個石磨,七嘴八舌道:“這些東西怎會無端端飛來?”

    便聽趙無恤在行人中道:“是有人將它們擲了過來。”一邊說,一邊從人群中走了回來,手中倒提著長劍,劍身上染著血,正一路滴了過來。

    烏荼臉色凝重,問道:“無恤公子,你這是……?”

    趙無恤道:“刺客至少有五人,在街邊裝作買賣石磨,出手之後,立刻逃走,被我殺了後面的二人,還有三個被他們走脫了。”

    烏荼喃喃道:“這每個石磨超過兩百斤,竟有人能擲了過來殺人,當真是膂力駭人了。”

    趙無恤歎了口氣,道:“先前吵架的那二人人也定是一伙的,故意大聲吵鬧吸引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好趁機下手,可惜也被他們走脫。”

    那年長的公子臉色蒼白,問道:“無恤,你可知刺客是什麼人?”

    趙無恤搖了搖頭,將劍身在靴底擦了擦,插入了劍鞘之中,道:“可惜讓他們走脫了,未能問個明白。”

    忽聽一人在遠此大笑道:“如此凶徒,竟敢當街殺人,怎能讓他們走脫?”

    眾人向那說話之人望去,只見一人身材修長,白衣如雪,大踏步走了過來。

    被離向那人看去,原來是吳國的使者顏不疑,心道:“這人被稱為吳國五大高手之一,能與伍相國、孫將軍齊名,劍術定是非同小可!”

    顏不疑手中提著五顆人頭,走過來擲於地上,大聲道:“這五人之中,有三個是假裝買賣磨盤的人,還有兩個是假裝吵架的,被在下撞上,一並殺卻。”

    趙無恤敬佩道:“顏右領片刻殺了這五人,當真劍術驚人,在下佩服得緊。”

    顏不疑見自己被這少年一眼認了出來,奇道:“公子為何認識在下?”

    趙無恤道:“昨日在驛館門口,在下見過右領的馬車經過。顏右領風采攝人,在下見過之後,怎能忘記?”

    眾公子七嘴八舌道:“原來是顏將軍,多謝援手。”

    顏不疑對眾人毫不理會,卻問趙無恤道:“公子劍術了得,不知從何處習得?”

    趙無恤微笑道:“慚愧,在下這一點點劍術,是吾姊飛羽所教。”

    顏不疑奇道:“令姊的劍術,莫非比公子還要高明?卻又是從何處學來?”

    趙無恤道:“吾姊的師父是隱居的異人,不知其名。”

    顏不疑點了點頭,向眾人拱了拱手,揚長而去。

    趙無恤歎了口氣,道:“此人的劍術,世上罕見,行事有瀟灑無礙,當真是人中龍鳳!”轉頭對烏荼道:“烏先生,臨淄街頭,竟會有如此凶案,先生恐怕只好要失陪了吧?今日在下當街殺人,不合於禮,煩先生向田相詳述其中始末,如要在下作證,到驛館通知在下便是。”

    烏荼一迭聲答應。

    趙無恤向那年長的公子道:“伯魯大哥,是否還有游興呢?”

    那伯魯驚魂未定,擺手道:“不玩了,不玩了,便回驛館吧!”

    眾人與烏荼告辭,自回驛館。烏荼卻忙著派人通知巡城司馬,前來收拾偵辦。

    被離心道:“是誰想殺趙鞅的兒子?久聞晉國四家暗中爭斗,尤其是那智瑤,跋扈得很,莫非是智氏派來的刺客?不對,智氏要削弱趙氏,何必派刺客殺趙鞅的兒子,只須殺了趙鞅便是,今日的做法,不是打草驚蛇麼?”一路上思緒不定。

    被離回到自己休息的館驛,便見一駕舊馬車停在門外,有驛官上前道:“被離先生,越國的范蠡大夫已在館中等候先生多時了。”

    被離吃了一驚,心道:“我與范蠡從無交往,他來做什麼?”忙進了館,便見范蠡笑吟吟迎上前來,施禮道:“被離大夫,在下來得魯莽了,請勿見怪。”

    被離還禮苦笑道:“在下早已不是大夫了,如今夾在齊臣之中,身份尷尬之極,范大夫何必取笑?”

    兩人分賓主坐下,范蠡笑道:“先生處齊臣之中,多半是田相的主意,田相如此安排,恐怕另有深意吧!”

    被離吃了一驚。他客居齊地,本非齊臣。田恆令人以齊臣待他,本就讓被離覺得奇怪,聽范蠡這麼一說,心想田恆計謀深遠,如此做法,說不定真有什麼特別的緣由,心中凜然。

    范蠡見他神色有異,又笑道:“田相心中所謀,在下倒猜得出一二來,先生可願一聽?”

    被離點頭笑道:“范大夫是越國第一智士,深謀遠慮,若有片言教我,實在是被離天大的福氣。”

    范蠡微微一笑道:“恕在下直言,先生在田相心中,未必要緊,但有一要緊之事,須落在先生身上。”

    被離奇道:“什麼要緊之事?”

    范蠡歎了口氣,道:“天佑吳國,先有王子慶忌,威鎮吳、越、楚三國。吳王僚雖死於專諸之手,王子慶忌也被要離刺殺,吳王闔閭卻不知何來的福氣,有伍子胥、孫武和先生輔佐,使吳國這彈丸小國,兵精將良,四方辟地,境逾千裡,乃能與晉、楚、齊等大國爭鋒,令列國羨慕得緊。”

    被離道:“在下只是個江湖術士,怎能與伍相國、孫將軍相提並論?”

    范蠡又道:“如今伍相國已亡數年,孫將軍自攻楚之後,隱跡於世,不知所蹤。先生與他二人交好……”

    被離忽然大悟,笑道:“在下明白了,田恆想從在下身上找到孫將軍的下落!”

    范蠡點頭道:“先生果然了得,一言中的。昔日萬乘之楚齊,反被國小許多的吳國所制,全靠國有良將之故。田相若得孫將軍之助,以齊國之大,定能霸於諸侯,重振當年齊恆公的聲威。田家多有名將,先有勇士田開疆,為齊國三大勇士之一,可惜行為不端,後來被晏嬰用計,二桃殺三士,自殺而死,後有名將田穰苴,用兵如神,稱雄一世。孫將軍本為田氏族人,改姓孫氏仕吳,用兵更勝過田穰苴,可惜如今隱居,不知下落。”

    被離歎道:“孫將軍自歸隱之後,不知所蹤,莫說是在下,便是伍相國在世,恐怕也覓不到他這結拜的異姓兄弟。”

    范蠡兩眼如電,盯著被離,見他不似作偽,歎了口氣,道:“可惜,可惜!”

    被離忽笑道:“范大夫今日前來,用意莫非也與田恆一般?”

    范蠡笑道:“先生果然是智士,在下的用意,竟猜出了幾分。不過,在下心想,孫將軍在吳立有大功,既不仕吳,更不會仕越,在下就算尋到了他,他也不會隨在下到越國去。”

    被離道:“也是,何況時已久了,孫將軍若還在世,恐怕也有六七十歲了,又怎會再赴沙場?”

    范蠡點頭道:“先生說的是。聽說孫將軍著有兵法十三篇,內含兵法之至理,當日吳王闔閭贊不絕口,先生可曾讀過?”

    被離搖頭道:“此書珍貴異常,得之者若能領悟其中妙法,必成天下名將,在下雖有緣得見,卻不曾讀過。在下本非武將,讀來何用?”

    范蠡歎了口氣,搖頭道:“如此天下奇書,卻隨孫將軍之隱居而不現於世,如今恐怕已與草木同朽,實在是可惜!可惜!”

    被離笑道:“如此奇書,以伍相國之賢,怎會讓它埋沒於世?”

    范蠡聞言眼中一亮,被離心中微震,忽地醒悟,苦笑道:“范大夫智計過人,在下竟中了大夫之計。”心道:“原來范蠡此次赴齊,是為了這部兵法。他說了半天,其實是想套問孫將軍的兵法,是否送給了伍相國。”

    范蠡站起身來,深深一禮,道:“多謝先生指教!”

    被離還禮道:“大夫即便知道兵法尚在人世,又怎知在何處?”

    范蠡不答,施禮告辭,走在門邊,回頭道:“此書若在,必在齊地。”言罷大笑而去。

    被離心中狐疑,心道:“連我也不知道這兵法在哪裡,范蠡又怎知在齊地?孫將軍本是齊人,若要隱居,回了齊國也是常理。”轉念又想:“孫將軍行事便如用兵,又怎會讓旁人猜到他回齊隱居?他改姓孫氏仕吳,便是要擺脫田氏,怎會回齊國來?范蠡恐怕猜錯了。”

    他搖了搖頭,起身解劍,將劍掛上床頭。忽地心中一震:“范蠡是何許人物,怎會猜錯?當日孫將軍走時,曾將兵書贈送給伍相國。伍相國雖死,定是早將兵書交給了慶公主。如今慶公主與其子伍封正在齊國,這部兵書,必在慶公主手中!范蠡既說兵書在齊,定是知道慶公主和伍封在齊隱居!”

    被離忽地手心冒汗,心道:“范蠡是越人,都能猜到慶公主和伍封在齊國,伯嚭老奸巨猾,又怎會猜不到?”

    雖然他不認識慶公主和伍封,但這母子是伍子胥的親人,被離與伍子胥交好,不禁耽心起慶夫人和伍封是安危來。

    正自耽心,忽然那驛官又來報:“晉國上卿趙老將軍來拜訪先生。”

    被離心中大奇:“今日出了何事,先是范蠡,如今連趙鞅也來找我,莫非也是為了孫將軍的兵法?”忙起身迎接。

    趙鞅大踏步走了進來,笑道:“老夫這次來拜訪,被離先生是否覺得有些意外呢?”

    被離迎上道:“在下感到意外的事,今日可不止這一件了。”

    兩人相對大笑,施過禮後坐下。

    趙鞅道:“先生感到意外之事,是否指齊國新君繼位呢?”

    被離心中暗暗佩服,姜是老的辣,趙鞅這人果真不簡單,點頭答道:“正是。”

    趙鞅笑道:“老夫卻不覺得意外。這並非老夫比先生高明,而是知道了一個道理:如果田恆若想立公子驁為國君,公子高無論如何也做不了國君,就只好乖乖地當他的公子高了。”

    被離聽他一語點中要害,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趙鞅笑道:“這個道理,先生怎會想不到?先生意外的,恐怕是反正齊君死得不明不白,田恆何必非要立公子驁而非公子高?”

    被離又點了點頭。

    趙鞅道:“此中緣由,老夫倒猜得出一二來。只因公子高與田氏有仇,而田氏對公子驁有恩。當年齊景公老年昏亂,不立長子,而立幼子晏孺子。又恐諸公子不服,便將諸公子趕到了萊邑與夷人同處,其中有一人便是與安孺子同母的公子無病。後來田恆之父田乞立了公子陽生為君,是為悼公。齊悼公殺了晏孺子,將諸公子接回臨淄,因公子無病是晏孺子的親兄,是以不接回都,故齊人都稱無病為萊邑公子。公子無病為悼公所忌,不能回都,悒郁而終,公子驁便是公子無病之子。”

    被離問道:“莫非田恆與公子驁早有交情?”

    趙鞅道:“後來齊悼公為田恆毒死,悼公之子公子壬繼位為君,是為簡公。公子驁幾番向簡公上書,欲回臨淄,簡公堅決不允,還命人對公子驁說,若是公子驁能飲盡東海之水,方能回都。公子驁大為失望,終日與酒為伍,自號為‘萊邑酒徒’。公子驁的正妻是晏缺之女,人稱晏夫人。晏夫人見丈夫如此,心中不忍,遂以省親為名,回臨淄見乃父晏缺。次日與晏缺同入公宮,求簡公將公子驁招回。誰知簡公竟看中晏夫人之美色,以賜宴為名,命人將晏缺灌醉,強行騙占了晏夫人,當晚晏夫人便在公宮中自盡,晏缺一怒之下,從此不朝簡公。公子驁是以深恨簡公,再不著回都之念,在萊邑品嘗各國之酒,作《酒經》一書。田恆今日立公子驁為君,一是因他是晏缺之女婿,晏缺這人德高望重,雖無實權,在齊國卻有極大的號召力;二是因公子驁深恨簡公,即便知道簡公之死與田氏有關,也不會有報仇之念。他的心中,恐怕反倒感激田氏為其妻報仇吧!”

    被離恍然大悟,道:“原來這中間有如此緣故!公子高定是知道先君簡公之死,與田恆定有干系。殺其父而立其子,田氏不是自找麻煩麼?是以公子高猜得出田氏怕他為父報仇,定會立公子驁為君,只好自行讓位以避大禍。”

    趙鞅點了點頭,歎了口氣道:“當年田恆之父田乞助簡公殺了鮑牧,立了鮑牧的堂弟鮑名之子鮑息為鮑氏之長,也是如此。”

    被離正疑惑伍子胥將兒子送入鮑家,而齊人為何會毫無疑問,便問道:“莫非鮑息與鮑牧不和,田恆才讓他承繼鮑氏?”

    趙鞅道:“正是。此事要從田乞立齊悼公說起了。其實田乞和鮑牧率兵入公宮,擊敗國高二家,將國夏、高張趕走後,鮑牧想按齊景公的遺意,立晏孺子為君,田乞卻想立齊景公長子公子陽生為君。二人意見不和,未能有所決斷。其時,鮑牧有個堂弟叫鮑名,是田氏的女婿,其妻便是田乞之妹、田恆的姑姑。鮑名暗助田乞將公子陽生接到了臨淄,田乞設宴請鮑牧和諸大夫到他府上,鮑名將鮑牧灌醉,田乞便請了公子陽生出來,說是與鮑牧已議定,立其為君。那時國家的國書和高家的高無平都是國夏和高張的遠親,被田乞立為兩家之長,當然聽田乞的話,這樣公子陽生便成了齊君,即齊悼公了。鮑牧無力阻止,只好罷了。”

    被離皺眉道:“鮑牧這人曾出使吳國,在下看他十分固執,恐怕不會善罷干休吧?”

    趙鞅道:“先生說得不錯。鮑牧此後極為不滿,整日躲在府中稱病,連朝議也不參加。齊悼公怕有後患,命人將晏孺子殺了,下手之人便是鮑名。鮑牧聞言大怒,認為鮑名殺害先君之子,大逆不道之極,是以氣沖沖地提劍到鮑名府上,二人爭執之中動起手來,鮑牧竟一劍失手將鮑名殺了。”

    被離驚道:“什麼?這不是兄弟相殘麼?”

    趙鞅歎了口氣,續道:“鮑名的家將自然不會坐視,便與鮑牧的從人打了起來。鮑牧提劍去找鮑名時,齊悼公早已知道消息,索性派了三百宮中侍衛到鮑名府中殺鮑牧,正好遇到二鮑的從人打斗,不由分說,上前殺了鮑牧。此時鮑家大亂,鮑名的妻子田氏正帶著長子鮑息到田府做客,避過了大禍,但鮑名的一個小妾與其幼子不知去向。”

    被離心中漸漸明白過來:“伍子胥的兒子日後多半就是這失蹤的幼子了。”

    趙鞅道:“鮑息那時已近二十歲,其父鮑名在齊悼公繼位之事上面立了大功,他又是田乞的外甥,自然就被齊悼公和田乞命為鮑家之長,以承鮑叔牙之嗣。何況鮑牧殺了他父親鮑名,他怎也不會想到為鮑牧去報仇,田氏自然放心。聽說過了好幾年,鮑牧終於找到了他失散的兄弟母子二人。”

    被離點了點頭,心道:“那對母子定是死了,伍子胥的兒子才會成鮑家的人。”

    趙鞅長歎了一聲,道:“齊景公也算得上繼齊恆公之後,另一有為之君了,可惜自從晏嬰與田穰苴死後,再無賢人輔佐,年老昏庸,刑罰極重,暴斂於民,在立嗣之上,為齊國留下大患,以至大政不再歸於國君。可見這立嗣之事,不得不慎。老夫今日來見先生,便是為此。”

    被離奇道:“老將軍立嗣之事,與在下有何關系?”

    趙鞅道:“先生神相,天下皆知,正好老夫此次將諸子盡數帶到齊國,煩先生神眼一決。”

    被離駭了一跳,道:“老將軍立嗣的大事,關系趙氏一脈的氣數,怎可交由在下這毫不相干之人來決斷?”

    趙鞅苦笑道:“正因是大事,才來求先生。”

    被離心道:“這立嗣之事,定在趙家之中爭得極是厲害。無論立誰為嗣,其余的公子難免不生怨恨之心,趙鞅將這燙手的山芋交給我,是不想諸子對他有埋怨。”想到此處,歎了口氣,道:“老將軍有幾位公子?”

    趙鞅聽他這麼一問,便知被離答應,笑道:“老夫有九個兒子,現在門外等侯。”

    被離吃了一驚,心道:“原來趙鞅早就料到我必會答應,將諸公子帶來了驛館來!”口中忙道:“這怎麼可以?老將軍只須命一家僕,召在下到貴館中去便是,何必親來?”

    趙鞅微笑道:“老夫能來,這些小子為何來不得?”拍了一下手掌,八個人先後走了進來,一排站著,向被離恭恭敬敬施禮。想是他們知道來意,是以向被離不敢有任何不敬之色,這一禮施得恐怕是他們生平最為恭敬了。

    這八人是被離先前在大街上見過的,此時仔細打量起來,被離眼光到處,人人臉上無不堆笑,力圖留下一個好印象。

    被離看了一遍,問趙鞅道:“老將軍不是有九子麼?另一個到哪裡去了?”

    趙鞅眼中一亮,笑道:“還有一子名為無恤,其母靈荷是家中的一婢女。因他出身甚賤,是以雖在門外,卻不敢進來與諸兄弟同立。”

    被離微笑道:“不妨叫他進來。”

    趙鞅笑吟吟走到門口,帶了一人進來,正是被離先前所見的趙無恤。

    趙無恤向被離施了一禮,又向父親和諸兄弟施禮,然後站在房角。

    眾公子一個個臉露不屑,片刻很又變為不豫之色。

    被離仔細打量著趙無恤,點了點頭。

    趙鞅大笑,向諸公子揮了揮手,對那年長的說道:“伯魯,你帶了諸兄弟出外等侯,無恤留下。”

    眾公子愕然,均露出憤憤不平之色,卻又無可奈何,伯魯悻悻應了一聲,帶著七位弟弟出去。

    被離向趙鞅道:“恭喜老將軍,有子如龍,趙氏無憂矣!”

    趙鞅笑道:“多謝先生指點迷津!”對趙無恤道:“無恤,還不謝過被離先生?”

    趙無恤向被離拱手道:“多謝先生!”

    被離笑道:“公子何必謝我?其實立嗣之事,老將軍早有主意,只不過借在下之口,以免家中因此而亂了父子兄弟的感情而已。”

    趙鞅大笑。

    被離道:“其實在下今日在大街之上,見過無恤公子的本事。公子劍術精妙,膽識過人,行事果敢,實在是難得的將才!”

    趙鞅笑道:“當時被離先生在馬車之上,老夫卻在先生之旁的酒樓之上,也看得清楚。”

    被離愕然,又大笑道:“老將軍啊老將軍,當真是厲害之極!”

    趙鞅笑道:“家事最是難理,老夫這幾年來,當真是難過得緊,從今日始方得輕松下來。”

    被離笑了一會兒,忽地正色道:“老將軍,實不相瞞,其他八位公子,除了伯魯可為使節,趙嘉可為行人外,無一人能為將軍,日後萬萬不可讓他們領兵。”

    趙鞅點頭道:“老夫生的兒子,能力如何,其實老夫心裡有數。”

    被離又對趙無恤道:“在下有一言相贈,公子須要記住。”

    趙無恤恭恭敬敬道:“先生請指教。”

    被離道:“趙氏一族,在公子手上必會倡大,不過,公子要善待兄姊,少行殺戮,否則壽必不永。”

    趙無恤點了點頭,道:“在下牢記此言,定會終身不敢忘記。”

    被離點了點頭,忽想起一事,問趙鞅道:“老將軍與諸公子盡來齊國,家中豈非空虛得很?若是……”

    趙鞅笑道:“無妨,老夫除了之外九子,還有一女,名叫飛羽。此女精通兵法,異常了得,不下於老夫。若非是女兒之身,老夫早已立她為嗣了。家中除了無恤,無人有她的一成本事!有她在家,老夫又有何憂?”

    被離大驚,心道:“趙鞅是何許人物!在他的眼中,能得‘異常了得’四字評語,看來此女真是非同小可!”他歎了口氣,道:“在下真是羨慕老將軍的福氣,既有無恤公子,又有飛羽小姐,恐怕是天佑你趙氏吧!”

    趙鞅大笑,道:“打攪了許久,老夫也得告辭了。哈哈!”

    被離笑著送趙氏父子出去,卻見伯魯等人在外等著。

    趙鞅對諸子道:“你們過來。從今日開始,無恤便是趙氏之嗣,你等要盡力助他,光大趙氏一族!”又從腰中解下了佩劍,親自為趙無恤掛在腰間,道:“無恤,你持此劍,便如為父在身後一般,若再有對你不敬者,那是辱我趙氏一族,無論是否族中之人,你都可以用此劍斬之!”

    趙無恤答應。

    趙鞅將趙無恤原來的那口劍掛在自己腰間,道:“回去吧!”帶著諸子出了驛館。

    被離送了趙氏父子離去,這才口房,心道:“這趙鞅是個老狐狸。其實他早已經決定立趙無恤為嗣,只因這趙無恤是賤婢所生,故不敢宣示,免得家中不服,以致生亂。今日才來借我之口,立趙無恤為嗣。”又想:“趙氏是大族,族人極多。趙鞅將諸子帶來齊國,多半是每一子身後都有人,故將諸子帶在身邊,以絕諸人的。他原先並不知我在齊國,想是另有主意,要借一張嘴,總是不難的。今已立嗣回晉,生米做成熟飯,族中之人也是無可奈何了。”心中暗暗佩服這老人的睿智和世故。

    被離坐在桌邊,忽地思緒不寧,心中突然一股寒意冒了上來,猛一抬頭,便見一人渾身白衣、手按著腰間長劍、似笑非笑地站在房門口。

    這人正是名列吳國四大劍手之一的顏不疑。

    被離苦笑道:“你來了?”

    顏不疑冷冷道:“我來了!”

    被離道:“你來殺我?”

    顏不疑搖了搖頭,道:“未必!”

    被離苦笑道:“你來找我,卻是何故?是吳王叫你來,還是伯嚭?”

    顏不疑手按著腰間的劍,緩緩走進來,冷冷道:“你我以前素未謀面,可惜今日你既認識我是顏不疑,我也認識你是被離大夫。”

    被離歎道:“請坐。”

    顏不疑坐了下來,道:“小將有事要請教被離大夫。”

    他說話突然客氣起來,被離反覺心生涼意,道:“顏右領要問什麼?”

    顏不疑冷冷地道:“孫武是否還活著?”

    被離搖頭道:“這個在下卻不知道。”

    顏不疑兩眼盯著他,目光便如兩根尖針般,釘進被離的心裡。過了好一會,顏不疑道:“看來大夫並未欺騙小將,似乎是真的不知道。好,還有一事……”,他語聲忽地停了停。

    被離心知,最關鍵的、能決定自己生死的,恐怕便是這最後一個問題了。顏不疑偏偏停了停,被離反而嚇了一跳,一種恐懼的感覺升了上來。

    顏不疑當然知道被離的感受,看來他是此道高手,他這麼一停,反而讓被離有時間體會一下恐懼的感受,心中猜測他想問的是什麼。

    顏不疑見幾點細汗從被離鼻尖上冒了出來,冷冷一笑,問道:“伍子胥的兒子在哪裡?”

    被離心中雖隱隱猜到顏不疑會問這個問題,此時顏不疑果真問出來,被離還是嚇了一跳。他咬了咬牙,道:“我不知道。”

    顏不疑點了點頭,似是早就預料到被離會這麼回答,默然良久,站起了身,冷冷地道:“看來,大夫恐怕見不到孔子了。”

    被離也點了點頭,歎道:“可惜,可惜。”

    顏不疑冷笑道:“放心,這裡是齊都臨淄,小將怎敢放肆?大夫似乎有些健忘,若想起了什麼,這幾日不妨告訴小將。”緩緩起身出門,走在門邊,回頭笑了笑,眼中露出譏誚之意。

    顏不疑走後,被離忽覺渾身涼嗖嗖的,原來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只覺整個空氣中也充滿了涼意。

    次日一大早,被離起身用了一些點心,坐在房中發愣。

    他一夜未曾睡好,眼露紅絲,正想著是否先去見渠公,告訴他顏不疑的事,田恆便走了進來。

    被離驚道:“田相,你為何親來,有事招在下到府上候教便是。”

    田恆笑道:“本相是來向先生致歉的。這些天來,本相忙於國事,怠慢了先生,慚愧得緊。”

    被離頗有些感動,老實說,他自己只是個閒人,既無伍子胥之忠義神勇,又無孫武之神機鬼謀,田恆卻對他如此重視,忙道:“田相日理萬機,倒是在下給田相添麻煩了。”

    田恆笑道:“哪裡哪裡,先生用過早飯沒有?”

    被離答道:“適才用過了。”

    田恆道:“正好,這便與本相一齊去梧宮赴宴,如何?”

    被離奇道:“這麼早便去?”

    田恆笑道:“不早,不早,先生有所不知,鄙國的風俗,與他國不同。雖是午宴,卻是自辰時便開始。先用些淡酒果品,看一看鄙國的歌舞和雜耍,同時與他國的使者閒談一陣,包先生不會煩悶。”

    被離道:“原來如此。久聞齊舞之妙,倒要見識見識。”

    兩人出了驛館,田恆叫被離與他同乘一車,緩緩向宮城駛去。

    一路上,百姓見了田恆的馬車,都十分恭敬,人人施禮,顯見田恆甚得齊民敬愛。

    田恆一路向百姓揮手,忽問被離道:“先生棄吳到鄙國來,可願在鄙國進仕?以先生之才,若能為鄙國效力,實是鄙國之幸!”

    被離苦笑道:“在下有何本事,若是混身廟堂之上,徒惹人笑話而已。”

    田恆轉過頭來,正色道:“先生休要過謙,小覷了自己。以先生之才,若為鄙國大夫,掌招才納賢之司,鄙國必會人才鼎盛,霸於天下。”

    被離歎了口氣,道:“在下既已棄吳,怎敢仕齊?若是吳王責怪,豈非因在下一人而為齊招惹禍患?”

    田恆忽地大笑,道:“艾陵之戰,齊國敗於吳魯聯軍,莫非先生以為我齊國從此便怕了吳人?吳軍之強,始自伍子胥和孫武二人。沙場爭戰,無人及得上伍子胥的神勇無敵;運籌幃幄,無人能勝得過孫武的絕世兵略。有他二人在吳,誰敢與之爭鋒?可惜夫差不仁,孫武歸隱,伍氏被殺,吳國已如風中燭光。如今他稱霸東南,其實是外實內虛,夫差若多活幾年,遲早滅於小小的越國之手。他若敢向齊興兵,本相定親臨沙場,教夫差葬身於齊!”

    被離見識過田恆輕輕松松滅了闞止的手段,知道這人其實精通兵法,多謀善斷,吳國上至夫差伯嚭,下至領軍的諸將,無一人有他這般的計謀手段,點了點頭,並不當田常是狂妄自大。

    田恆忽低聲道:“聽聞顏不疑那小子昨日去找過先生,是否心存惡意?”

    被離暗暗佩服田恆的消息靈通,點了點頭,道:“不錯。”

    田恆神色凝重,道:“本相一生,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有顏不疑這種狠辣冷靜的人。倘若有這人為敵,一生一世,休想活得安穩。老實說,本相見了這人,也微有懼意,先生可要小心提防才是!”

    被離心中一寒,心道:“以田恆的智謀劍術,對顏不疑也十分忌憚,可見此人十分之可怕。”最奇怪的,是他的相術,在顏不疑身上竟毫不見效,顏不疑在他的眼中,如淵之深,無法斷得分毫。

    田恆又道:“不如先生留在齊國為官。本相心想,顏不疑膽子再大,也不敢向我齊國大夫下手吧?”

    被離長歎一聲,問道:“田相怎知顏不疑與在下是敵非友?”

    田恆微微一笑,道:“昨日顏不疑一到,向殿上眾人掃了一眼,看到先生時,目光中殺機一閃而逝,此人城府極深,卻瞞不過本相這雙眼睛。本相當時便知道,顏不疑此次到齊國來,表面上是使者,說不好是沖著先生而來。本相每想此事,便有些耽心,是以今日一大早便來找先生,與先生同行,是怕來得晚了,先生被顏不疑所害。”

    被離心道:“怪不得田恆在齊之勢,如日方中,他這種做法,天下豪傑誰不會感恩戴德,為他效力?”便道:“多謝相爺的美意,是否仕於齊國,容在下三思,如何?”

    田恆見被離口氣松動,大喜道:“無妨,無妨,先生深思之後,再告訴本相不遲。”隨口又道:“昨日國君略改官制,合左右二相之職為一,稱為相國,由本相暫當此職。”

    他說這話,自是暗示如今大權在他一人,被離只要有他護著,便如整個齊國護著他一樣,以堅定被離留齊之心。

    梧宮是宮城在最繁華的宮殿,建於宮城的最高之處,宮下是大大的石台,名曰梧台。二人上了梧台,走進這齊國第一繁華的梧宮時,便見已有一個使者最先到了,乃是越國大夫范蠡。

    田逆正把著酒,與范蠡閒談。

    田恆見了范蠡,笑道:“范大夫來得卻早。”

    范蠡笑道:“在下是個酒色之徒,久聞齊舞之妙,便早早起來,趕來見識見識,適才左司馬已陪在下看過了一舞,名曰《九樂》,果然妙絕。”

    田恆笑道:“范大夫倒是個雅人。”招呼被離入座後,道:“本相還有些瑣事要忙,范大夫和被離先生請自便。”

    范蠡笑道:“田相是東道之主,不似在下清閒,還是忙正事要緊。”

    田恆吩咐安排了一陣,然後轉入後殿去了,想是去見齊平公。

    田逆向二人陪罪之後,自去殿外守侯,以迎賓客。殿中除了范被二人,便是殿中舞個不停的歌伎和川流不息的侍者了。

    范蠡端著酒,走到被離桌前,笑道:“先生精神倦怠,是否一夜未睡?”

    被離心忖:“這范蠡眼光敏銳得緊。”歎道:“在下昨晚頗有些心緒不寧,是以睡得不好。”

    范蠡笑道:“是否因為顏右領之訪呢?”

    被離暗暗吃驚,心道:“這人的消息原來也來得快!”

    范蠡又道:“其實各國使者都到在臨淄來,各有所圖謀。不然的話,天下之國不少,常有國君仙逝,若是每次都要派使者,豈非煩得要命?是以這些年來這種煩俗禮儀已經漸廢。不過這一次卻不同,齊國是大國,諸國派使前來,一則不欲齊國見怪,二則另有圖謀,尤其是晉、吳、魯這三個齊之敵國。依在下看來,先生恐怕是其中幾國派使前來的原因吧!”

    被離見他說話直率,歎道:“大夫說的是!在下正是因此而睡得不好。”

    范蠡點了點頭,小聲道:“如今天下之大,先生只有兩處可去,一是留在齊國為官,二是隨在下到鄙國去,鄙國國君定會敬若上賓。”

    被離苦笑道:“在下是吳人,留在齊國,固非所願,若是赴越,日後如何自處?”言下之意,日後吳越交兵,自己無法自處。

    范蠡一驚,皺眉道:“在下愚魯,不解先生之意。”

    被離微微一笑,道:“大夫的心思,在下其實猜得出來。貴國若非深謀遠慮,范大夫又怎會遠赴齊國,找在下這草民閒談?”

    范蠡暗驚,盯著被離打量良久,忽地笑道:“幸虧先生已離開吳國,否則,鄙國之事便大有阻滯!”

    被離搖頭道:“在下若留在吳國,也是無用。以伍相國之能,尚不能憾動吳王之心,何況是在下?夫差有一個伯嚭,足以耳塞目盲。”

    范蠡點了點頭,道:“伍相國雖處處針對鄙國,卻被鄙國上下所敬。他之不幸,雖利於越,也使越人為之傷感。”

    被離歎了口氣,道:“萬事均有天意,強求不得,在下的安危也是如此。不如為了伍相國同飲一杯,如何?”

    范蠡點了點頭,道:“正合在下之意。”

    兩人剛飲完這杯酒,便聽一人笑道:“兩位好興致,是否介意在下也來湊一湊熱鬧呢?”

    一個人微笑著走了過來,正是那位坐懷不亂的魯國使者柳下惠。

    范蠡大笑道:“在下仰慕柳先生已久,能與柳先生飲上一觥,是最好不過的事。”

    被離也微笑起來。

    柳下惠這人是天下間有名的美男子,看起來已不再年輕,卻有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

    被離看著柳下惠臉上的微笑,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心中的煩惱登時不知飛到了何處。

    三人都微笑著,一齊喝了一觥酒。

    這時有宮女將柳下惠帶到了事先安排好的桌後坐下,范蠡也走了回去,還未坐定,忽地一陣人聲喧鬧,一大群人走了進來,走在前面的是周天子的使者單驕,後面跟著白公勝等各國使者,在田逆的陪同下,互相打過招呼,各自入座。

    這時,晏缺、閭邱明等一干齊臣也走了進來,各自坐好。

    眾人以前認識的,互相打招呼,笑談一陣,有的還對飲一杯,以示親近。

    一霎時,殿中熱鬧之極。

    此時殿中的女伎已經換上了第四支歌舞,舞剛跳完,趙鞅與趙無恤便走了進來。

    眾人一齊起身,與趙鞅打招呼。

    趙鞅指著趙無恤向眾人道:“這是老夫之子無恤,昨日被老夫立為趙氏之嗣,日後還請各位多多照應。”

    眾人愕然,立即上前祝賀趙鞅立嗣,那周使單驕搶上前,握住趙無恤之手,滿臉堆笑,作親然之狀。

    這時,田恆從殿後轉了出來,聽說此事,大聲道:“老將軍有此佳兒,恭喜恭喜。”

    早有侍者在趙鞅的座旁添上了一桌,引趙無恤坐下。

    田恆走上前,打量著趙無恤,趙無恤立刻恭恭敬敬站起了身。田恆打量了良久,長歎了一聲,道:“趙老將軍生子如龍,令人羨慕。我田氏一族,無一子侄能及此子的一成好處。”

    趙鞅笑道:“田相何必過謙?聽聞田相膝下有二子二女,二子皆是奇才,二女美麗異常,不知羨煞了多少人呢!”

    田恆笑了笑,轉頭對趙鞅道:“本相心中忽地有了一個主意,欲與老將軍商議。”

    趙鞅眼珠轉了轉,笑道:“老夫心中也有一個主意,說不定與田相所想是一樣的。”

    柳下惠在旁笑道:“莫非二位想結為姻親?”

    田恆與趙鞅大笑,同聲道:“正是。”

    田恆道:“本相長女貂兒,今年十七歲,已許配為寡君夫人;次女雁兒,年方十五歲,正要覓一少年才俊為婿,便想許配給老將軍的公子。”

    趙鞅道:“正好,正好。老夫今日本就想厚著臉皮向田相央這門婚事。”

    兩人握手大笑,田恆道:“本相便請寡君為媒,老將軍以為如何?”

    趙鞅不住點頭:“好,好!”

    眾人見狀,紛紛上前祝賀。

    被離也上前說了幾句祝賀之類的話,退回座中,心道:“田趙兩家聯姻,大增兩家的勢力,對這兩家都大為有利。”

    正熱鬧間,顏不疑大踏步進殿來,依然是白衣長劍,冷傲如常。

    這人便如一塊寒冰一般,走到哪裡,哪裡便生寒意,殿中熱鬧的氣氛不知如何涼了許多。

    顏不疑向眾人略略打過招呼,徑自坐下。

    田恆向趙鞅道:“今日宴後,再與老將軍商議禮聘如何?”

    趙鞅瞥了顏不疑一眼,哼了一聲,回答道:“好吧!”

    顏不疑的眼光在諸人身上飛快掃過,卻在被離身上停了停,冷冷一笑。被離心中一寒,暗暗歎氣。

    這時,便聽寺人大聲道:“國君駕到!”

    歌舞樂聲、眾人的喧嘩立刻停了下來,便聽殿後靴聲霍霍,齊平公姜驁在八個甲士的簇擁下轉了出來。

    齊平公披著紅色的長袍,頭戴尺高的金冠,大踏步走上殿首的高台,頗具威勢,與昨日一身孝服時的神情大為不同。

    眾人之中,田恆、趙鞅和單驕身份高貴,只是站起躬身,其余的人都一起離坐,拜倒施禮,齊平公揮了揮手,道:“各位請坐!”

    眾人起身歸座,歌伎樂者也退出了殿外。

    齊平公道:“先君早逝,寡人暫居此位,今日設此薄宴,一者向各位上國使節致謝,二者嘉獎眾臣之辛勞,各位請開懷暢飲。”

    眾人轟然答應。

    齊平公又道:“適才在後殿聽說相國與趙老將軍聯姻,誠為美事,寡人便做這個媒人!相國、晏老大夫,請上台來與寡人同坐。”

    與國君同坐,那是極大的榮譽,田恆與晏缺恭恭敬敬上了台,侍者立時在齊平公面前的桌旁安了兩張小一些的桌,扶二人坐下。

    便聽殿下鍾聲鳴響,許多粗壯侍者如流水般上來,從眾人身後撤下了案上果品,先扛著大大小小的銅鼎上來,鼎中熱器騰騰,裡面無非是些已煮熟的牛肉羊肉,各自放在各案之旁。緊接著又有一群侍者托著食案、木俎、竹箸、銅爵、斗勺和取切食物所用的刀匕之類諸物,在每人身前都放了一套。然後有一群寺人先後上前,各自托抱著裝著美酒的銅壺、放著粱飯的竹簋和盛著肉羹的瓦豆,分別放好。此時諸人還不能就食,等眾寺人下去之後,一群年輕婀娜的宮女裊裊娜娜地上了殿來,或提壺、或捧銅盤,到了殿上,每兩人跪在一案之旁。

    被離見齊國與它國一樣,用飯也無甚特別的規矩,各卿大夫府上用飯也是大致如此,只是無此排場。不過這些齊女都是容顏嬌好,讓人看在眼中,心情為之一輕。被離便與眾人一樣伸出了雙手,一女托著銅盤在手下接著,另一女將壺中的溫水向他手上緩緩倒下去,被離洗過了手,一女從袖中拿出一塊薰得香噴噴的雪白織巾,替被離擦干了手。二女拿著壺盤退了下去,一陣用過了飯,她們還得盛著溫水為他們洗手。眾女才退回去,又有一群宮女上來,這些宮女的容貌更勝於先前之人,一個個身材高挑,顧盼生姿,兩人一組跪在眾人身旁,侍侯大家飲酒用飯。她們專施宴飲,平日裡訓練有素,絲毫不亂。

    眾人大悅,待齊平公舉酒與眾人飲了三爵之後,各人便自己用食,身旁的宮女為他們切肉、布羹、挹酒,甚是殷勤。

    與國君對飲之後,便沒有太多的規矩了,有的人多飲了些酒,瞟著身邊的妙齡少女,不免動了些色心,開始在旁邊齊女身上摸摸捏捏起來,弄得殿上嬌嗔連連、媚眼亂飛,以致哄笑陣陣,氣氛甚佳。

    這種事情並非齊國獨有,也非公宮之中才有,被離早就司空見慣,也不在意,只是偷眼向那顏不疑瞧過去,只見他仍是冷冰冰的,飲食甚是文靜,身旁齊女就算做盡了嫵媚之態,也不能讓他臉上露出絲毫表情。

    柳下惠是有名的坐懷不亂,不過他卻不象顏不疑這般冷冰冰的,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不住暢飲。

    倒是那白公勝卻不顧那麼多,他的楚國人,楚人比不得齊人,少見這種身材高挑的齊女,免不了左擁右抱,開懷大笑。

    被離又向趙無釁看去,只見他面色平和,並不怎麼飲酒,慢慢地用飯、細細地咀嚼,仿佛用飯是他的一生中的第一等大事一般,不過他眼光閃爍,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麼。

    被離這麼一個個瞧過去,見田逆和閭邱明與身旁宮女勾勾搭搭,動作不堪之極,不禁皺起了眉頭,轉眼向齊平公看了過去,只見齊平公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緊皺著眉頭,似乎心中有事。

    被離心道:“他新任國君,為何並不高興?”

    這時,一個侍尉長渾身塵土,匆匆忙忙進來,跪在台下,滿臉驚慌之色。

    田恆見他滿臉油汗,手忙腳亂,未等他說話,便沉聲喝道:“如此慌亂,豈非失禮於人?”

    齊平公看了看這人,問道:“什麼事?”

    侍尉長偷眼看了齊平公一眼,忽地伏地大哭。他這一哭,把殿中眾人嚇了一跳,殿中立刻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一齊盯在侍尉長身上。

    齊平公臉色微變,田恆哼了一聲,顯是怒極。

    侍尉長道:“啟奏國君,小將奉閭將軍之命,到城外接妙公主的馬車,誰知……”

    齊平公道:“甚麼?”

    侍尉長道:“小將等在城外三十裡處見到了妙公主的馬車,只是護送公主的五十甲士已全部被殺,馬車覆地,公主不知去向!”

    “當”地一聲,齊平公手中的銅爵跌在地上。田恆霍地站起了身來,殿中眾人除了顏不疑冷口冷面外,無不色變。

    田恆沉聲道:“你等可曾周圍找過?”

    侍尉長道:“小將等趕到之時,屍體尚溫,如果公主因變故藏在附近,應不出三裡之外,小將等一邊查找,一邊四下呼喚,三裡之內全已找遍,終是不見公主的蹤跡,小將等猜想,公主多半被歹人劫持了!”

    晏缺一張老臉驚得雪白,這妙公主人稱齊國第一美女,是他女兒與齊平公所生,即他的外孫女,嬌美可愛,十分得他喜歡,此時聽聞失蹤,怎不心亂?

    人人心中都想:“什麼人如此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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