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 正文 第一章 天之方難 無然憲憲
    乾上坎下,是為「比」卦。被離在燭光下數著蓍草,歎了口氣。

    齊簡公臉上透著汗,神情十分緊張,小心地問道:「先生,此卦象吉凶如何?」被離又歎了口氣,道:「國君此卦,所問的可是排難去厄之事?」齊簡公點頭道:「正是。」被離道:簡公吁了一口長氣,道:「吉就好,吉就好。」闞止在一旁笑道:「既是吉卦,國君大可以放心了。」

    這是公元前481年底的齊國都城臨淄公宮偏殿之上,此刻殿中就只有他們三人。

    被離搖頭道:「請恕外臣直言,此卦雖吉,卻並非好卦,國君萬萬不可大意。」齊簡公又緊張起來,問道:「卦上怎麼說?」被離道:「卦辭上說:『吉。元永貞,無咎。不寧方來,後夫凶』。意思是說,剛開始時便要公正,方可無害。不安寧的事剛剛開始,後來者大有凶險。」齊簡公神色茫然,喃喃道:「『不寧方來,後夫凶?」被離道:「此卦乃君臣輔佐之象,國君眼下極需賢臣輔佐,若得賢臣,當可披荊斬棘,所行無咎。」

    齊簡公笑道:「寡人有左相闞止,唔,還有右相田恆,可謂賢臣矣。」闞止在一旁笑道:「我齊國人材鼎盛,鮑、晏、高、國四大家中,能人極多,正所謂『君明臣則賢』。」被離冷笑,搖了搖頭。

    闞止面有不悅,道:「三年之前齊吳艾陵之戰,吳魯集兩國之精兵大敗我齊師,連大夫國書也喪命於是戰之中,吳人可說是齊國的大仇人。先生既為吳人,避難於齊,先生在齊國的這幾天,常有向國君進言要誅殺先生者,但國君卻不以為意,視先生為上賓,正是禮賢下士、胸襟開闊的天下明君,被離先生卻不以為然,不知更有何說?」被離歎道:「被離為人卜卦相面,從不敢以假言誤人,是以一向不為吳王闔閭所喜。闔閭雖然強橫無禮,卻並非不能容人。如今吳王夫差是個心胸狹窄之人,連伍相國也被他賜死,外臣只好離開吳國,來齊國避禍。倘若國君也是夫差一樣的人,外臣也不敢來了。」

    齊簡公聽他說得十分得體,心中得意,笑道:「先生是天下名士,寡人怎敢怠慢?唉,伍子胥忠義之名,天下皆知,竟然不容於夫差!」闞止冷笑道:「聽說先生初識伍子胥,是在集市之中。那時伍子胥剛從楚國逃到吳國,窮困之極,在市中吹簫,無人能識。先生一眼便識得其相貌非常,說是『必是忠義武勇之士。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於是薦之於公子光。如此看來,伍子胥之前程富貴,全靠先生。此乃民間逛傳,還是確有其事?」被離道:「伍相國智勇之士,天下奇才,便如皓月當空,無處不明。其前程富貴,與這下有何干係?」

    齊簡公歎道:「公子光用伍子胥之計,使專諸刺殺吳王僚,又使要離刺殺王子慶忌,終於奪得了王位,並在伍子胥和孫武的輔佐下,幾乎滅了楚國。可惜寡人身邊,便沒有伍子胥之樣的天下奇才,也沒有專諸、要離這樣的勇士,唉!」

    闞止眼中閃過一縷不悅之色。

    被離道:「闞左相劍術了得,威震齊國,與右相田恆、昌國子劍同列為齊國三大劍手,只是以如此身份,又怎會學專諸、要離之類的刺客行徑?」齊簡公自知失言,忙道:「闞止的劍術,當然不在伍子胥之下,不過,人才多一些,總是好的。」被離長歎了一聲,道:「伍相國這樣的人,忠直有餘,卻不會圓滑,若非他有大功於吳,又是吳王闔閭的患難之交,早已不容於吳國了。」

    齊簡公道:「三年前吳王夫差聽信伯嚭讒言,竟賜伍子胥自盡,殺害忠臣。依寡人看來,吳國如今君暗臣昏,亡國有日了。」闞止問道:「聽說伯嚭也是從楚國逃到吳國,先是依附伍子胥,伍子胥欲薦之於吳王闔閭。當時先生見過他後,曾勸過伍子胥,叫他不要讓吳王重用此人,可有此事?」被離道:「伯嚭鷹視虎步,貪佞好殺,萬萬重用不得,可惜伍相國不聽我言,終至大禍。」

    闞止道:「伯嚭劍術超群,雖與伍子胥、顏不疑、夫概、孫武同列吳國五大高手,排名僅在顏不疑之上。但夫概造反敗逃、孫武辭官隱居,五大高手,已去其二。剩下三大高手,雖然顏不疑鋒頭頗勁,終是排名於他之後,只要伍子胥一死,伯嚭便躍居吳國第一高手,恐怕這也是伯嚭要唆使夫差殺掉伍子胥的一個原因吧?」

    齊簡公道:「先生既識伍子胥之賢,又識伯嚭之佞,真是天下神相!如先生不棄,寡人願封先生為大夫,長留於齊國,如何?」闞止面色一沉,還未說話,被離歎道:「外臣是亡家棄國之人,怎敢居廟堂之上?何況吳王夫差、伯嚭等人都是狹窄陰狠之徒,國君若是用外臣為大夫,吳國前來索要亡臣,國君又能如何應對?如今吳國正強,國君最好是不要得罪了吳國,否則,因外臣一人而引致兩國戰端,外臣之罪過大矣!何況魯國的孔子新修《周易》,外臣已經與其弟子端木賜約定,不日赴魯向夫子求教,若非國君見招,外臣此刻已在赴魯之途中了。」齊簡公歎了口氣,道:「既是如此,寡人也不好強留先生。」

    闞止眼珠轉了轉,道:「先生適才所算的這個『比』卦,卦辭說是吉,但先生卻說並非好卦,究竟其中有何道理?」被離苦笑道:「大凡算卦,卦辭只是大約其意,真正的吉凶禍福,全在變爻。此卦變爻在『六三』,乃是『比之匪人』,即是用人不當之故。」齊簡公吃了一驚:「『比之匪人』?」闞止笑道:「先生之卦,果然極準。如今正是『比之匪人』,才要排難去厄。」齊簡公沉吟道:「唔,也有道理。」

    被離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闞止道:「先生有何話說?」被離歎了口氣,道:「既然國君招外臣來,外臣若是知而不言,非相者之道。但外臣若是實話實說,又恐招來殺身之禍。今日死便死了,外臣有幾句話要說。」齊簡公聽他說得鄭重,又吃了一驚。

    被離道:「國君所欲排難去厄,這個『難』和『厄』,恐怕是田氏一族吧?」闞止豁然站起,道:「你……,你說什麼?」被離道:「齊國田氏專權,齊君大權旁落,其實是天下皆知的事。如今國君莫非是想與闞左相聯手,驅逐田氏一族?」

    齊簡公臉色大變,闞止沉聲道:「你……,莫非你已經投靠了田恆?」被離搖了搖頭,道:「外臣本非齊人,又何必投靠於他?只是我在齊國三日,便已知道田氏勢大,恐怕難以扳倒。國君萬萬不可小視了他,如今田恆軍權在握,單是他的二千八百門客,便足以在臨淄城之中攪個天翻地覆,何況田氏在齊民中名聲頗佳,甚得齊人之心。卦辭是死的,人是活的,吉凶之變,世人難測,依外臣看來,國君不如暫且忍耐,田氏雖然跋扈,畢竟不敢對國君如何,國君只須招納賢才,暗中培殖勢力,未必不能除掉田氏。如今之計,務要謹慎才是!」齊簡公臉上陰晴不定,點了點頭。

    闞止哼了一聲,道:「先生之言,太過小覷了國君和本相。」向齊簡公使了個眼色,做了個殺人的手勢。齊簡公躊躇了半晌,歎了口氣,道:「話已至此,先生請先到左相府上憩息數日,待此間事了,寡人派兵車十乘,送先生到魯國。」被離又歎了口氣,道:「只好這樣了。今日為國君招來宮中,即便出了去,田恆也不會放過外臣,到了左相府上,正好免了田氏的騷擾。」

    闞止心有不甘,哼了一聲,招來宮中侍尉長,命他帶侍衛二十人將被離送到他家中去。

    被離走後,闞止向齊簡公道:「這被離胡言亂語,國君何不殺了他?」齊簡公歎道:「此人是天下名士,殺了他會招來害賢之名。如今用人之際,殺了被離,恐怕再無人敢為寡人效力。何況此人之言,未必無理。」闞止點頭道:「國君心軟,闞止也只好聽從了。好在臣下的府中戒備森嚴,倒不怕他跑了出去,走漏風聲。」

    齊簡公皺眉道:「連被離這個外人,來齊國數日,便已經猜到我們要對付田氏,田常莫非會想不到?」闞止道:「若說田恆猜不到,那自是太輕視了他。不過,田恆雖猜到國君和微臣要對付他,卻料不到臣下究竟有多少勢力。以他看來,在臨淄城中,以他的勢力,就算國君宮中兵卒盡出,加上臣下府中的一千多人,又如何能夠與他抗手?即便是國、高、鮑三家的人算起來,也不足二千人,怎敵田恆堂弟田逆的一萬臨淄城守兵?他一向輕視我們,又怎會小心防備?臣下請來的代地三十六刺客,個個都是董梧的門下弟子,劍術了得,只要能刺殺田逆,臣下便可順利接掌臨淄的城守兵卒,即便是刺殺失敗,我埋伏在城外的三千死士,足以牽制田逆。何況我們還有大盜柳下跖手下的兩千騎兵,可算是一支極厲害的奇兵。田恆怎麼也想不到,大盜柳下跖竟已經悄悄來到臨淄城外了罷!」

    齊簡公點了點頭,皺眉道:「若是一切順利,當然是好的。只是柳下跖這人縱橫列國,無人能制,這次竟會答應了你,所求之償想來也極是駭人吧?若是他的人馬進了臨淄城中,恐怕會搞個天翻地覆,後患無窮。」闞止道:「柳下跖所求當然是極高的,不過,田氏一家,富可敵國,田氏若滅,其一成家產便足以打發柳下跖了。何況,柳下跖答應,事成之後,決不在城中生事。如果他食言,屆時臣已經掌握了臨淄的一萬守兵,兵權在握,索性將這縱橫天下的大盜一舉剿滅,哼!」齊簡公道:「此事只許成功,萬萬不可失敗,否則,你我二人均會死於田恆之手。田氏父子為惡,寡人的父君、叔父兩代國君都死於其手,田恆對寡人是不會手軟的。」

    闞止點頭道:「不過,還有一事須得小心提防:田恆若是心中生疑,說不定會先下手為強,直接闖進宮來,對國君不利。若是國君有失,一切便完了。」齊簡公駭了一跳:「這……,如何是好?」闞止笑道:「國君勿憂,臣下既然想到此事,自然已經有了安排。今日臣下帶了十八名劍手,都是董門高手,均是以一當百的勇士,便留下宮中充當侍衛,保護國君。這次臣下從代地請來的劍手,共有五十四人,其中三十六人學的是刺殺之技,便由他們對付田逆。這十八人學的卻是御刺之技,正好用來保護國君。」齊簡公忙道:「如此最好。人在哪裡?」闞止道:「正在門外侯傳。」齊簡公道:「快喚了入來。」

    闞止站起身,走到門外,招來了寺人,吩咐了幾句。不一時,那寺人帶來了十八個大漢來。

    齊簡公見這十八人,全是北地高大男兒,尤其是為首那人身材雄鍵,手上虯筋盤駁,一看便知此人孔武有力,齊簡公大悅。此時列國相爭,天下尚武,齊簡公雖是國君,也習擊劍之術,所以一看便知這十八人是善於用劍的高手。

    齊簡公問為首那人道:「你叫什麼名字?在董門多久了?」那人答道:「小人喚作平啟,自小便在董門之中,已有十餘年了。」齊簡公讚道:「果然是勇士,寡人宮中無人能及。從今日開始,你們便都是宮中的侍衛,領侍尉長銜,秩五十石。」

    這齊簡公倒是個大方的人。須知宮中侍衛,領秩僅比城兵略高,每二十侍衛,設一侍尉長統領,如今這十八人雖然只是侍衛,卻相當於侍尉長之職,待遇可算是極之優厚了。

    十八人大喜,一起拜謝。

    闞止揮了揮手道:「你們退下,便在宮外守衛吧!本相與國君還有事相談。」十八人退了出去。齊簡公歎道:「左相將這些高手留在宮中,自己身邊卻由何人保護?」闞止道:「國君是齊國之主,安危遠勝於臣。臣的家將之中,也有幾人的劍法還過得去。」他滿臉傲然,道:「何況,臣有一劍在手,即便田恆親自出手對付我,也未必討得了好去。」齊簡公欣然道:「寡人受田恆之氣久矣,幸得左相如此忠勇之士相佐,方有望對付田恆。明日是歲尾,後日是初春之日,又是齊國的漁鹽之祭,便是田恆賊子授首之日了。」闞止道:「明日田恆多半還會入宮奏事,此人老奸巨滑,國君還得假以辭色,千萬不可露出破綻來。」

    正說話間,忽然一名侍衛進來,施禮道:「國君,右相田恆的車馬已到宮外,有事要見國君。」齊簡公與闞止都吃了一驚。

    齊簡公駭道:「這麼晚了,他來做什麼?」闞止沉吟道:「此人夤夜入宮,未必有什麼好事,國君不得不防。不如令十八侍衛側立一旁,以防不測。」齊簡公臉色都變了,忙不迭點頭道:「最好,最好。」

    闞止將十八侍衛招了進來,分左右兩排,站在齊簡公身後。這時,這十八人已經換上宮中侍衛的甲冑,腰懸青銅劍,一個個頗為威武雄壯,齊簡公心中稍安。

    便聽殿外靴聲霍霍,一眾人擁了進來。當先一人白面長鬚,身材修長,目若朗星,笑道:「原來左相也在宮中,不知與國君有何計較呢?」躬身向齊簡公施禮。這人便是執掌齊國大權的右相田恆。

    齊簡公道:「右相辛苦,請就坐。」田恆大大咧咧地坐在右側的案後,周圍的十二個人齊齊地站在他身後。闞止笑道:「國君與本相忽感無聊,正在閒議擊劍之道,右相是齊國第一劍手,正好聆聽高論。」田恆大笑,眼光向齊簡公身後的十八侍衛一掃,道:「這十八侍衛面生得緊,莫非是左相新為國君招納的高手?」齊簡公苦笑道:「右相說笑了。以右相之能,更有何人配稱為『高手』?」

    田恆正色道:「國君與左相可說錯了。本相雖然在劍術上有些心得,但『第一劍手』幾個字,是絕對不敢自認的。須知天下之大,真正的高手不記其數,只是他們未必如本相這般招搖過市而已。」闞止道:「這也未必。如今天下高手,首推劍中聖人屠龍子支離益,然後是支離益的弟子董梧、朱平漫等人,只是他們未曾與右相較量過劍術,孰高孰下,誰也說不準。」

    田恆搖頭道:「左相又說錯了。屠龍子雖然一生無敵,但也未必是真無敵手。譬如說,魯國的子路,天生神力,空手裂虎,號稱魯國第一,劍術便不在本相之下。」闞止笑道:「子路雖勇,畢竟是一勇之夫,不足以論。」

    田恆歎道:「本相所說的高手,並非子路,而是其師孔子。」齊簡公笑道:「孔子當時名士,學識之博,天下無雙,倒不曾聽說他是劍術了得。」田恆道:「這正是孔子的好處,他也是天生神力,少年時便曾以單臂舉起一扇城門,卻不以力聞。其『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之中,『射』不單是射箭,還有箭術在內。子路的劍術,絕非天成,而是來自孔子。弟子的劍術已是如此高明,其師可想而知。」

    齊簡公歎了口氣:「右相說得是,寡人倒未曾想過這一點。」闞止皺眉道:「莫非孔子的劍術,竟能比得上支離益?」田恆道:「這個誰也不知道。不過,孔子如今年事已高,今年已經七十歲了吧?據說支離益年方五十,單以體力而論,孔子是萬萬敵不過支離益了。」

    闞止道:「如此說來,孔子的劍術,其實也有可能是天下第一?」田恆道:「這卻又未必,孔子周遊列國,曾數次拜訪老子,後來孔子曾說:『我聽說神龍見首不見尾,老子大概就是這種神龍罷!』連孔子也覺得其高深莫測,老子可真是了不起了!」闞止點頭道:「老子的本事,天下間有很多傳聞,他的兩大弟子函谷尹關喜、楚狂人接輿名滿天下,卻不曾聽說過這二人劍術了得。」田恆道:「本相也不曾聽說過,不過我想,如今盜賊橫行,老子的弟子隻身周遊,從來未曾聽說受過侵害,若非其劍法厲害,便是自有一套逃身養命之法。」

    闞止笑道:「右相這麼晚了來見國君,莫非就是為了談論老子、孔子、支離益?」田恆也笑道:「本相說起這幾人,純粹是有感而發。只因如今臨淄城內外,來了一些與這三人有關的人。」

    齊簡公吃了一驚:「是些什麼人?」田恆掃了二人一眼,道:「本相府中有位客人,是燕國武士,名叫犰委,此人不僅劍術高明,更長於偵測探查之術,本相一直委派他助吾弟田逆維護臨淄城治安。今日犰委在城中見到了幾人,認出是支離益的大弟子董梧大師的門人。這董梧在代國收徒,傳授刺客之術,其門人來到臨淄,定有所圖謀,不可不防。」

    齊簡公與闞止吃了一驚,齊簡公臉色大變,道:「這……,這些……」,田恆笑道:「國君勿憂,依本相看來,這些人未必是為國君,多半是衝著我田氏兄弟而來。」闞止心頭一震,強笑道:「怪不得右相夤夜入宮,還帶著府中高手作護衛。」田恆冷笑道:「本相雖然猜測這些刺客是為了刺殺我兄弟二人,卻也怕這些刺客混入宮中,對國君不利。」說著話,眼光卻向齊簡公身後的十八侍衛瞟了過去。

    闞止心中驚疑不定,道:「右相說笑了,刺客怎能隨便混入宮來?」齊簡公打岔道:「既然右相已經偵探到了這些人,自然有辦法對付,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寡人對右相的本事放心得很。」田恆又道:「單是這些刺客,便已經讓人十分頭痛了,但有訊息說,今日晚間,闞左相府中的恆因先生在郊外遇到了魯國的子路,不知如何二人大打出手,恆因先生不幸死在了子路的劍下。」

    闞止大吃一驚:「什麼?」田恆歎道:「說起來,本相也不怎麼相信,一是子路怎會無緣無故到齊國來?二是以恆因先生的身手,就算敵不過子路,怎麼也可以逃生的,怎至於死在子路劍下?是以命人去查看,如今子路已經找不到了,但恆因先生的屍體卻已覓到,適才本相已經命人送到左相府中去了。」

    齊簡公與闞止都是大驚失色。齊簡公倒還罷了,闞止卻是心頭劇震,只因他在城外埋伏的三千死士,為避田恆的耳目,自己不敢出面,一直由恆因調度。如今恆因一死,情況大為不妙。須知那三千死士,全是些無法無天的亡命之徒。恆因費了一年半的時間,恩威並重,才能做到如臂使指般順利指揮。若是新派人去指揮,恐怕一時間難以調度如意。何況恆因今日出城,便是為了安排死士埋伏,如今死在城外,連闞止也不知道他們匿身何處了。本來,恆因的劍術之高,並不比闞止差了多少,齊人之中,除了田恆、子劍和闞止三人,恐怕無人能勝得了他。若非子路,更有何人殺得了他?只是這子路身為孔子的四大弟子之一,未得孔子同意,怎敢擅來齊國?

    「孔子是當代大賢,無緣無故派子路來趟這淌渾水幹什麼?」闞止心中驚疑不定,齊簡公怒道:「這子路好大的膽子!右相可曾派人去捉拿?」他雖然忿怒,卻不知闞止城外的三千死士全干係在恆因身上,是以不甚著緊。

    田恆苦笑道:「要捉拿子路,談何容易?其實子路倒也罷了,如今臨淄城外,來了一個比子路難惹十倍的人,這才是本相最為擔心的。」齊簡公問道:「還有什麼人比子路難惹十倍?」田恆目光如電,從二人面上掃過,緩緩道:「大盜柳下跖。」

    這一下,齊簡公渾身的冷汗也冒了出來,向闞止望了一眼,卻見闞止面如土色,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齊簡公張口結舌,道:「這柳下跖來到臨淄城外幹什麼?」田恆冷笑道:「是啊,他來幹什麼?」眼睛卻望著闞止。闞止結結巴巴道:「這柳下跖雖然橫行天下,但他不至於敢來進攻臨淄城吧?或是恰好路經此地,也未可知。」

    田恆冷冷地道:「這倒奇了,好似國君與左相早就知道柳下跖來了一樣,否則,為何不問他帶了多少人馬來呢?」齊簡公駭了一跳,忙道:「寡人又怎知道呢?」舉目向闞止望去。闞止心中暗罵柳下跖行事不慎,露出了行蹤來,又看田恆見疑,忙道:「這大盜橫行天下,右相不如派出兵車捉拿。」田恆歎道:「非是本相不願捉拿,只是他帶來人馬不少,沒有三千,也有兩千。臨淄城中僅有一萬守兵,若是傾城而出,或可取勝,但城中又無人駐守。柳下跖久居胡地,全是如胡人般騎射,來去如風,兵車又如何趕得上他?何況,此人是屠龍子支離益的弟子,董梧的師弟,本相不大願意招惹。董梧為人最是護短,若是殺了柳下跖,萬一董梧見責,將他門下的刺客盡數派了來,或是親自趕了來,那可是大大的麻煩了!再加上柳下跖的胞兄柳下惠,據說曾向老子學藝,現任魯國大夫,又為叔孫氏打理府中事務。如今魯國之政,在季、孟、叔三家,叔孫氏的家兵不下二萬。如今叔孫氏對柳下惠言聽計從,若是柳下惠為弟報仇,說動三家,齊魯非起戰端不可。單是魯國,倒不必怕他,但魯吳結盟已久,魯國起兵,又怎會不說動吳國?吳國近年雖然勢弱,但其精兵仍是非同小可,三年前的艾陵之戰,齊國大敗於吳魯聯軍,如今陣亡將士屍骨未寒,元氣未復,本相怎可重蹈覆轍?」

    闞止道:「柳下惠美女坐懷而不亂,是天下聞名的正人,早與其弟柳下跖斷絕了兄弟之情,又怎會為了這臭名昭著的柳下跖掀動齊魯兩國之戰?」田恆道:「你這是小兒之見。兄弟之情,怎能說斷就斷?那多半是掩人耳目之舉。何況柳下惠真要報仇,自然會另找一個理由,怎會宣稱是為大盜柳下跖報仇?」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指斥闞止,闞止面紅耳赤,欲要抗辯,但心中有鬼,理既不直,氣也壯不起來。田恆這右相雖比闞止這左相職位要高,但這麼視若屬下般斥責,畢竟是有些過分。

    齊簡公頗有些看不過眼,只是在田恆積威之下,也不敢說什麼。倒是他身後的十八侍衛,新受國君之恩,又是闞止千里之外請來,薦於宮中,所謂投桃報李,不免有些代主子出頭的意思。只是身份低微,也不好開口,一個個面臉怒色,手握劍柄,只要齊簡公一聲令下,便會撲了上前,將田恆砍為肉醬。

    田恆看了看二人,又看了看那十八侍衛,忽地大笑,道:「國君與左相真是好興致,這麼晚了還閒聊劍術。本相看國君這十八位新來的侍衛,劍術定是高人一等。恰好本相身邊的這幾個家客,手下也算有兩下子。不如各挑出一二人來,略作比試,長夜漫漫,也好提提大家的興致,國君以為如何?」闞止被田恆一番奚落,大損臉面,只尋思如何挽回面子來,聽田恆這一提議,正中下懷,脫口道:「妙極,妙極!」田恆笑問道:「什麼妙極?」闞止訕訕道:「久聞右想府上高手如雲,本相欲一覽身手久矣,如今右相願意讓他們一顯身手,正是大償所願。」扭頭向齊簡公看去。齊簡公也想讓董梧的門人殺一殺田恆的傲氣,點頭道:「比劍為樂,本是常事,人手多亦無益,不如雙方各派一人,如何?」田恆點頭道:「也好。」

    田恆話音剛落,齊簡公右側的侍衛中走出一人,大聲道:「小人平啟願意為國君效力。」齊簡公見這平啟身高近九尺,比一般齊人要高出不少,粗壯魁梧,面色黝黑,滿臉都是硬硬的短鬚,便向闞止望了過去,卻見闞止微微頷首,便知這人多半是十八侍衛中身手最好的,便道:「去吧。」

    平啟走到殿下,「嗆啷」一聲,從腰間拔出了劍來,眼光卻向站在田恆身後的家將看了過來,眼中滿是鄙夷之色。這時,田恆身後也走出了一人,向齊簡公施了一禮,又向田恆和闞止各施了一禮,向田恆道:「相爺,小人願意一戰。」田恆笑道:「小委,你可要小心。」那小委應了一聲,緩緩走下了殿,又向平啟施了一禮,才從腰間拔出了劍。這人禮數倒是不缺,只是身材頗為矮小,與平啟相比,便如老鼠站在貓面前一樣。

    平啟傲然看了看小委,冷笑一聲,忽地上跨一步,「呼」地一聲,手中的青銅劍直上而下,向小委當頭劈來。燭光閃處,殿上眾人只見一道劍光,便如陰雨天的閃電一般,快疾無比,劍尚高舉,冷森森的劍光竟將小委的臉映得鐵青。

    其時的劍是最常見的隨身武器,君王、卿大夫和士人無不佩劍,既為護身之用,又是身份的象徵,以區別於庶人。此時鐵器雖然已經有了,但十分稀少,是以人們的佩劍一般是青銅所製,只因青銅硬而質脆,故劍只有二尺餘長,脊厚刃寬,再長些則易折斷。

    平啟與小委手上都是黑黃色的青銅劍,但平啟一劍揮動,劍光直上而下劈將下來,彷彿劍身忽然增長了一尺多,當真是氣勢如虹,凶狠異常。

    本來,劍走輕靈,劍術之中,極少有這般直劈的招數,但平啟這一招使出來,那一口劍在他的手中,便如是一口利刀、一把巨斧一般,連田恆也暗吃了一驚。小委卻如山之峙,一動不動。平啟這人貌似粗豪,其實心思細密,兼且技擊經驗極豐富,他不知這小委的底細,是以用這一劍直劈,試探小委的劍術。誰知小委似是看穿了他這一劍是虛招,又似是故意托大,竟然一動不動。

    平啟心道:「我董門的劍法,虛虛實實,變化難測,實可變虛,虛可化實,你竟敢如此托大!」腕上凝力,摧動劍勢,化虛為實,「唰」的一聲,劍影重疊,如片片山岱,沛然而劈下。眾人見他劍勢摧發,比之先前更迅猛十倍,齊齊吃了一驚。田恆心道:「這傢伙化虛為實,劍勢竟然如此驚人!」暗暗替小委擔心。小委待得平啟的劍勢已老,微微一笑,竟順著劍勢,側身倒在地上,右手握住了劍柄。眾人「咦」了一聲,不料這小委竟以拙化巧,倒地避劍。

    此時列國紛爭,天下尚武之風極盛,每逢盛典,或是酒前宴後,劍手比武乃是常事。眾人見過的比武多矣,從未見過有人竟然以身撲地,化守為攻的招數。大凡高手,也不屑於此。

    平啟劍勢落空,也是暗吃一驚,心中正有些沮喪,卻見小委倒地拔劍,心道:「我的劍勢已經摧發,你此刻拔劍,一推一拉,再向我出劍之間,就算我變招,你終是不及我的劍快。」叱了一聲,劍身斜轉,向小委劈了過去。

    卻見小委手一揮,一道劍光躍出,匹練般在平啟身前圈過。平啟駭了一跳,他並未見到小委拔劍,小委的劍便應手揮出,急忙退身,只聽「嗤」的一聲,紅影閃處,平啟哼了一聲,退出了七八步。小委又是微微一笑,躍起了身來,道:「承讓,承讓!」眾人向平啟看去,只見他脅下革甲已被割開,一片盈紅的血跡染紅了半邊身子,原來已經中了一劍。

    平啟哼了一聲,道:「你的劍鞘有什麼古怪?」小委笑著舉起劍鞘,道:「你說錯了,我這並非劍鞘,也沒有什麼古怪,只不過是個劍夾子而已。」原來他這劍鞘,竟然是一邊開口的,根本勿須拔劍,手一揮便可出鞘。平啟心下恍然,其實小委的劍法未必快過了他。他的第一招出時,小委倒地出招。平啟卻以為他先得拔劍,然後出招,便慢過了他的第二劍。誰知小委根本勿須拔劍,直接便出招,平啟再變第二招,當然要慢過小委了。

    田恆笑道:「小委的劍夾子,倒是瞞過了不少人,連本相也蒙在鼓裡。哈哈!其實若是單以劍術而論,小委便未必比這位侍衛高明多少。」小委笑道:「小人的劍法,醜陋不堪,不入高手法眼,雖是僥倖獲勝,其實也是仗著這劍夾子,這位平兄出其不意,方才受傷落敗。」笑嘻嘻將劍插回劍夾子中,回到殿上,站在田恆身後。

    齊簡公大感無趣,他身後的十七位侍衛也是臉上無光。這平啟是十八人中劍術最好的,誰知一下場去,第二招還未使出便受傷落敗,弄了個灰頭土臉。闞止臉色鐵青,盯著小委,緩緩道:「若是本相沒有看錯,此人多半是先前右相所說的燕國勇士犰委!」田恆笑道:「左相好眼力,這人便是犰委。」

    齊簡公見平啟仍站在殿下,苦忍著痛,歎了口氣,道:「平啟,你下去養傷吧!你雖落敗,卻讓寡人見到了犰委先生的精妙劍術,賞五金,來人,也給犰委先生賞五金。」平啟見齊簡公不僅並不怪罪,反而給他獎賞,心中大為感激,勉力爬下身叩了個頭,搖搖晃晃下去。田恆臉上微笑,心中一悚:「國君平日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表面上糊塗懦弱,其實是大有手腕。他這麼做,日後這平啟就算是送一條命給他,也是心甘情願。這十八侍衛,恐怕由此而更為忠心。」

    三個人各有心事,都沒有說話,一時間,殿上變得靜悄悄的。

    田恆笑了笑,道:「夜已深,國君當要就寢了吧?本相也該回去了,哈哈!怎麼,左相莫非與國君還有要事商談麼?」闞止勉強笑道:「哪裡,哪裡,本相也該回府才是。」二人向齊簡公告辭,一齊出了公宮。

    這臨淄城建在淄河之西岸,方圓約八十里地,有城門十三座,城中七條大街道將城分為十數個區,田恆居在城北,闞止居於城南。

    齊國國君所居的宮城是單獨的一個小城,位於臨淄城的西南,方圓約有十五里,有城門五座。

    田恆與闞止出了宮,各上了自家的車馬,一齊出了宮城的東門,到了大城之中。兩人一個住城南,一個住城北,倒是不同路,便分手告別。

    田恆的馬車是那種可乘坐三人的大車,他讓犰委坐在他身旁,自己從馬車上探出了身,笑嘻嘻道:「左相,一路保重,莫要不小心跌下了車,萬一有個頭痛腦熱的,本相從此便無聊得緊了。」

    闞止忍不住回口譏諷道:「多謝關懷。右相也要小心,小心駟馬失了前蹄,摔壞了腦子。」

    田恆哈哈大笑,馬車轔轔,一行人去得遠了,兀自聽到他的大笑之聲。

    田恆笑聲未歇,坐在他身旁的犰委說道:「相爺,那侍衛平啟並非代國董梧的門人。」

    田恆笑道:「你怎知道?」

    犰委道:「小人今日在城中見過的那一幫代國人之中,並無平啟這人。國君新招的侍衛之中,無一代國人。平啟所用的劍術,也不是董門的劍法。」

    田恆搖頭道:「你錯了。不僅是平啟,連另外那些侍衛在內全部是董梧的門下弟子。平啟的劍術比你要高明得多,他今日敗於你手,並非劍法輸了給你,一是被你的劍夾子所騙,失了算計,二是不敢用他拿手的董門劍法,是以落敗。」

    犰委奇道:「相爺又怎麼看了出來?」

    田恆道:「本來他掩飾得好,不過中了你一劍之後,心神慌亂,退開了七八步,正是用的董門身法。」

    犰委道:「原來如此。唉,這人也十分了得,小人本擬一劍取了他的性命,誰知他還是能夠避開了要害。」

    田恆點頭道:「董梧的門下,本來就沒有庸手。」

    犰委歎了口氣道:「這董梧究竟收了多少弟子?怎麼今日所見,全是他的徒弟?」

    田恆道:「他們是董梧的門人,卻並非得董梧真傳的弟子。董梧只有五個徒弟,一個是顏不疑,如今是吳王夫差手下右領軍使,名列吳國四大高手之末;還有一個叫南郭子綦,居於周天子王城雒邑。最厲害的一個姓任,不知其名,人稱『任公子』,據說是代國國君子侄,一向侍奉在董梧身邊。其餘的兩個叫作市南宜僚和東郭子華,這二人隱居於世,不知其蹤。據說董梧還收過其它徒弟,但無人能證實。這些董門中人,其實都是任公子教出來的。」

    犰委臉上變色道:「這些人如此厲害,那任公子豈非更為了得?那董梧能教出顏不疑、南郭子綦和任公子這樣的徒弟,豈非深不可測?而董梧的師父屠龍子支離益,更是無法想像了。」

    田恆也歎了口氣,道:「世人公認支離益為劍中聖人,你以為是胡亂吹捧出來的?不過,支離益這人一向隱居世外,倒是不問世事,只是他的幾大弟子之中,『大漠之狼』朱平漫跟他最久,但真正得其真傳的,恐怕只有董梧。柳下跖等人的劍術,其實也是董梧代師傳授。董梧收徒,從不提支離益之名,他的門人也只稱是董門中人,劍法是董門劍法,眼中從來無支離益其人。有人懷疑董梧其實是支離益的兒子,也有人懷疑董梧的劍術早已經超過的支離益,所以董梧對支離益不敬,支離益也是無可奈何。這些都是些猜測,也不知真假。」

    犰委道:「劍中聖人名叫支離益,莫非真是個殘疾之人,要用木杖支撐而行?」田恆笑道:「聽說他幼時的確行走不便,但他十分堅毅,終日與蛇為伍,苦練體能,十年後不僅能克服先天殘疾,更靠蛇毒練出了一種奇異的技擊之術,用之於劍。他是天生的劍手,任何劍技被他看一眼便能領悟到其中的奧妙,此後日有精進,到三十歲時,便被天下人尊為劍中聖人。」

    犰委駭然,良久方道:「既然如此,闞止又與董梧有何關係?他們數十人趕來為闞止助拳,為了什麼?」

    田恆道:「依本相看,他們與闞止並無什麼關係。只不過董梧頗為貪財,任公子為他教出的門人,原本是些刺客,供列國權貴甚至國君高價聘用,天下間不知有多少人死於這些刺客之手。既有人請他們殺人,自然也有人請他們保護,所以,任公子後來又設了一科,訓練御刺高手。董門因此分為刺派和御派兩種劍術,各有側重。這些御派中人是應權貴之請,高價求得,學成之後,為之效力,若有背叛,董門之人便會殺了他,是以董門御派武士對主人之忠,素有好評。他們都算得上天下一等一的護衛高手,為了保護主人,寧願以死相殉。闞止定是花了不少金貝才請來了這些人,哈哈!」

    犰委忽然笑道:「若是董門刺派的刺客要刺殺某人,那人又向董門求得御派高手來保護,又會如何?」

    田恆道:「起初之時,董門既然有人受聘刺殺某人,自不會再派人去保護。但後來這種事多了,連任公子也管不過來,只好聽之任之,或刺或御,技高者勝。」

    犰委笑道:「董門的御派高手和刺派高手同出一門,若是相遇,究竟會如何呢?」

    田恆笑道:「也曾有人向任公子問過這問題,任公子也沒有說結果會如何,只不過他曾經講了個故事。」

    犰委奇道:「什麼故事?」

    田恆道:「任公子說,他在晉都絳城曾見有一人在集市上賣長矛和盾牌,那人舉起矛,說道:『我的矛鋒利無比,天下間任何盾牌皆可以刺穿。』又舉起盾說:『我的盾堅硬無比,天下間無任何東西能刺穿它。』任公子當時笑問:『用你的矛,刺你的盾,又會如何?』那人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犰委失笑道:「這麼說來,董門的刺客是矛,董門的御派高手便是盾,這一矛一盾相遇,確是有趣。相爺,這任公子叫什麼名字?」

    田恆笑道:「他姓任,名曰公子。」

    犰委愕然道:「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起名『公子』,小人還以為是公子高、公子驁一般的稱謂哩!哈哈,這些代人當真古怪。」

    田恆是齊國執掌國柄的右相,犰委只不過是他的一個門客,卻能與田恆共乘一車說笑,可見田桓禮賢下士的名聲並非虛言。

    兩人一路閒聊,不一會便到了田恆的相府。

    田恆才下了車,一個家將迎了上來,道:「相爺,左司馬已經等候相爺很久了。」

    田恆微笑道:「這傢伙從小到大,便是性急!」低聲向那家將吩咐了幾句,那家將點頭,轉身而去。

    田恆向正在指指揮收拾馬車的犰委招了招手,道:「小委,你也來。」犰委答應,隨著田恆到了大堂。

    兩人還在門外,堂內一人匆匆迎了出來,大聲道:「大哥,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這人五短身材,滿臉虯髯,正是田恆的堂弟、現為齊國左司馬、臨淄城守的田逆。

    田恆笑道:「小逆,這麼晚還不回去睡覺,莫非我昨日派人給就你送去的燕女不好?」

    田逆笑道:「好固然是好,只是身材太過高大了些,站在兄弟身邊,足足比我高出了一個頭,不甚好看。」

    田恆大笑:「女人是讓她睡在床上的,你讓她站著幹什麼?哈哈!」

    犰委也陪著笑了笑,心道:「右相與左司馬是堂兄弟,右相身材長大,左司馬卻十分矮小,頗為古怪。」

    三人進了大堂,二田坐了下來,犰委便站在一旁。

    田逆問道:「大哥,情況怎樣?」

    田恆道:「闞止果然請來董門中人到了臨淄,其中還有些人給國君當了侍衛,適才小委已經試出了他們的身份。」

    田逆向犰委道:「小委今日可是立了大功,先是認出臨淄城中來了董門刺客,又試出了假扮侍衛的董門中人,理應重賞!」

    犰委忙道:「這也算不了什麼。」

    田恆道:「我今日進宮,本來是想試探一下,看看國君是否參與了闞止之謀,如今看來,國君與闞止心思一樣,想除掉你我兄弟二人而無疑!」

    田逆怒道:「大哥立了他為國君,這人竟如此不識好歹,不如兄弟今晚便帶兵入宮,殺了這昏君,然後殺入闞止府中,將這狗東西剁成肉醬!」

    田恆笑道:「不要性急。這件事當然要做,不過,如今有幾件事先得做好才行。」回頭對犰委道:「小委,你忙了一夜,便去休息罷!是了,你今日立了大功,適才本相已命人將楚姬送到了你的房中,你慢慢用吧!哈哈!」

    田逆與犰委都大吃一驚:「什麼?」

    田恆笑道:「那天本相讓楚姬出來為大家斟酒,小委看得連一雙眼珠都差點掉了出來,本相又怎會不知道小委對這婦人十分喜歡?若是給了你,怕他人嫉恨,今日你立了功,本相便將楚姬賞了給你,其他人想來也不會有甚怨言的。」

    犰委又驚又喜,道:「楚姬是相爺最心愛的姬妾,小的怎敢……」

    田恆笑道:「你功勞不小,賞你一個姬妾算得了什麼?現在佳人正在房中等你,你還不過去?」

    犰委大喜,向二人施過了禮,高高興興出去。

    田恆轉過頭來,見田逆面色不虞,笑道:「小逆,大哥知道你也對楚姬有點意思,只是一直不好意思開口向我要罷了!」

    田逆臉色微微一紅,訕訕道:「大哥,兄弟的心思,從小到大都瞞不過你。兄弟是想,犰委只不過是個武夫,如何值得大哥將楚姬賞給他?」

    田恆道:「犰委出身獵戶,有些天生的本領,見過的人,便過目不望,我們還有件最要緊的事用他!這人也活不了多久,讓他享受一下也好。」

    田逆奇道:「為什麼他活不了多久?」

    田恆笑道:「你想,既然國君與闞止想對付你我兄弟,我們當然要先下手為強,殺了他們。殺一個闞止也沒有什麼,但殺了國君,終是於禮不合,說出去也不好聽。你我兄弟自是不好親自去做,所以得找一個人來頂罪才行,犰委今日在宮中傷了國君的侍衛,正好日後為他弒殺國君作為藉口。犰委雖是我的門客,但叫他去殺國君,恐怕賜他千金也還是不敢,非得用上楚姬這絕色美人不可。今日我忍痛刻愛,將楚姬賜了給他,明日再吩咐他弒君,他便不好推脫了,這叫作『色膽包天』,哈哈!日後你若不嫌棄,待犰委死後,再把楚姬帶回去也行。」

    田逆搖頭,恨聲道:「犰委用過的女人,我還要她做什麼?」

    田恆見他仍有些不釋然,歎了口氣道:「一個女人,不必太介懷。日後這大好齊國,遲早都是我田家的,你想要什麼,便會有什麼。」又道:「小逆,要成大事,是要有些手段的,單靠劍術怎麼行?若論天下武士,犰委的身手其實也算不上是一流,但他連我的愛姬也能得到,你想,天下人知道此事,誰不想為我們效力?所謂捨得捨得,不捨怎會有得?」

    田逆點了點頭,忽笑道:「大哥言之有理,兄弟受教了。」

    田恆見他想通了道理,笑道:「你想通了便行。我們田家本是陳國之後,先祖陳完雖是陳國國君之子,但為了避禍逃來齊國,成了齊臣才改稱田氏。那時齊桓公給先祖封了個『工正』的小官,若非齊景公暴斂於民,而我們歷代祖先向百姓放貸,大斗借出,小斗收進,得齊民擁護,我們是外來之人,又怎能在齊國站下腳跟,如今更掌齊國之國柄?其實,要成大事,只有四個字才是真正要訣,那便是『籠絡人心』!」

    田逆道:「大哥說得是。」

    田恆搖了搖頭,笑道:「你好色的毛病始終是改不了的。你的夫人去年亡故之後,房中空虛。楚姬這件事你多半是有些難以釋懷的,這樣吧,等殺了闞止,換了國君,我親自到公子驁家給你提親,將他的獨生女兒妙兒給你作夫人,有這齊國第一美女為妻,你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田逆大喜道:「真的?兄弟去年曾請大哥提親,大哥嫌公子驁不成大器,是以不肯,今日又為何願意了呢?」

    田恆笑道:「傻子!公子驁若只是公子驁,雖是國君之弟,也不配與我田家結親。但國君若是被犰委弒殺,須得新立個國君才行。公子驁正是下一任國君的最佳人選。公子驁成了國君,妙兒便成了妙公主(10),你便成了國君的女婿,正好借此再從國君的手上挖一大片封邑做嫁妝,豈不是好?」

    田逆問道:「國君的兒子公子高甚有才能,長於外交,其實也可以繼為齊君,父死子繼是理所當然,為何非要立公子驁不可呢?」

    田桓笑道:「正因為公子高甚有才能,才不能立他。這人志向遠大,多年來為了國事東奔西跑,與魯、宋、衛、燕諸國大夫都有些交情,若立他為君,這人免不了自以為是。萬一他昏了頭要對付我們田氏,豈不是又要逼著我們去殺他?我們田氏先後殺了晏孺子和悼公,馬上又要對付現在的國君,一連三個國君壞在我們田氏之手,所謂『事不過三』,若公子高當了國君,再逼得我們動手,委實有些說不過去。」

    田逆道:「除了公子高外,國君還有幾個兒子,為何不能立為國君呢?」

    田恆搖頭道:「父死子繼,我們若立了國君之子,無論立誰,他都當作是理所當然,不會感激我們。公子驁久已失勢,多半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成為齊國的國君,我們大老遠將他從萊邑請來當國君,自然會對我們感激涕零。」

    田逆恍然大悟,笑道:「公子驁當年被晏孺子放逐到萊邑,與夷人為伍多年,無甚治國經驗,由他作國君,我們控制起來也容易得多了!大哥先前說是有幾件事要辦好,才可向闞止下手,莫非其中便有這一件事?」

    田恆道:「這件事不必先辦,以免走漏風聲。我說的幾件事,其中一件便是臨淄城中的董門中人須得先行解決。這些人蟄伏城中,定是為了刺殺你我二人,不可不防。」

    田逆皺眉道:「這卻是難辦。他們藏在城中,是否要兄弟發動守城士卒,明日全城搜捕,將他們覓出來?董門中人都有些匿身的本事,只怕搜不到。」

    田恆搖頭道:「不必搜捕。後日是我齊國一年一度的漁鹽大典,我想,國君與闞止若要行動,必在後日。屆時闞止在城外的三千死士一發動,再加上大盜柳下跖的騎兵,你那一萬守兵,恐怕要忙得緊了。董門的刺客多半也會在那時下手,趁忙亂之際,與國君宮中的甲士、闞止府上的家將一聯手,你我二人便討不到好去。我今日入宮,故意將董門中人和大盜柳下跖的消息說出來,便是告訴他們我已經知道了其用意,這叫作『敲山震虎』,就是要打亂其陣腳,讓他們沉不住氣,提早下手。否則,真要在漁鹽大典動手,太過驚擾了百姓。依我看,明日董門中人便會來刺殺你我二人。」

    田逆道:「唔,我明日一早,便派兩千士卒來保護大哥。」

    田恆道:「不必。雖然我料他們會對付你我二人,但若是他們人手不多的話,多半是要對付你。只要你一死,闞止立刻接掌臨淄守兵,對付我便容易多了。好在我已有所安排,明日我們如此如此,先將董門中人一網打盡了再說。闞止這人若是聰明一點,明日不急於動手,或可多活幾日,若是他蠢得明日便動了手,索性將他一併殺了。」

    田逆道:「闞止城外的死士和大盜柳下跖又如何應付?」

    田恆笑道:「我早已經安排妥當了。闞止這些年來暗蓄死士,卻怕被我知道,走漏了風聲,是以將死士安置在城外,自己又不敢出面,全部由其心腹恆因調度。這個恆因劍術極高,比犰委可厲害得多了,我今日已讓子路殺了他。恆因一死,三千死士群龍無首,不敵你的兵士一擊。」

    田逆奇道:「子路?他何時來了齊國,又怎會聽大哥的調遣?」

    田恆笑道:「子路是孔子派來的找我的。」

    田逆道:「我們與孔子並無交往,他怎會無緣無故派子路來助我們?」

    田恆道:「兩個月前,我派人到孔子處傳話,說是有一本周文王親著的《易辭》,不日將派人到魯國送給他。孔子自從周遊列國回魯之後,專心整編《詩》、《書》、《易》、《禮》、《春秋》,為讀《周易》,以至於韋編三絕,聽說我有周文王親著的《易辭》,當然大感興趣。他是個重禮之人,聽說我要親自將《易辭》送過去,怎好意思白要?便派子路攜禮物來訪,帶《易辭》回去。」

    田逆笑道:「聽說孔子家中並不富裕,又有什麼禮物送來?」

    田恆道:「子路帶來的是孔子新編定的《禮》。他昨晚便趕到,住在城外,今晨來訪。我便告訴他,恆因便在臨淄城中,午後將從東門而出。子路果然在東門守侯,待恆因出城,便殺了他。若非子路這種高手,這恆因倒是有些難以對付。」

    田逆問道:「子路為何要殺恆因?莫非他們有何仇怨?」

    田恆道:「恆因本是魯國陽虎的手下,陽虎作亂,後被孔子設計而敗逃,恆因便到了匡城,在城守手下當了個小將。孔子周遊列國之時,到達匡城,匡人最恨陽虎,恆因便偽稱孔子是陽虎,帶領人馬將孔子一行困住,又害怕孔子被人認出,也不敢攻殺眾人。如此困了七日,孔子一行人七日無食,大弟子顏回身子本來就弱,終於餓病。七日後終有人發現恆因的詭計,恆因逃走,這才解了圍。可那顏回卻回到魯國不久便死了,說起來也算是恆因所害的,你說子路恨不恨恆因?」

    田逆道:「原來如此。子路殺了恆因,闞止的三千死士已經不足為懼,但大盜柳下跖可非比尋常,他的兩千人馬,非一萬臨淄城兵所能抵禦。」

    田恆笑道:「我幫了子路一個忙,讓他順利殺了恆因為顏回報仇,他是孔子的弟子,怎會不知禮尚往來?我說大盜柳下跖的人馬已經到了齊國,欲大加洗掠,子路便自告奮勇,問明了柳下跖是蹤跡,便去找柳下跖。子路一去,柳下跖必定會退兵離開齊國。」

    田逆愕然道:「原來柳下跖害怕子路?」

    田恆搖頭道:「柳下跖不怕子路。這傢伙是個怪人,他一生之中,只怕兩個人:一個是代師傳藝、教他劍術的董梧,還有一個便是孔子。二十年前,柳下跖剛剛當了大盜,帶人馬闖進魯國境內,他的哥哥柳下惠找到了孔子,希望孔子為他想點辦法,使柳下跖退兵。孔子隻身到了柳下跖營中,與柳下跖長談了半日,也不知說了些什麼,柳下跖便退了兵,從此以後,柳下跖二十年中不敢踏入魯境一步。後來有人說,孔子那日先同柳下跖說禮,然後比試劍術,柳下跖在半日內,三敗於孔子劍下,所以退兵,設誓說是只要孔子在世一日,便不入魯境,孔子在哪裡,柳下跖的兵便不到該地。我讓子路去找柳下跖,柳下跖便會以為孔子插手了齊國之事,決不敢停留在齊國境內。」

    正說話間,一個家將來報,說是探子來了消息,柳下跖的人馬已經悄悄撤回,改向晉國而去。

    田逆揮手讓家將退下,笑道:「好厲害!」

    田恆道:「孔子學識淵博,智計無雙,在魯國任大司寇時,國家大治,還是我齊人用了離間計,才將他迫得周遊列國,怎不厲害!」

    田逆道:「兄弟不是說孔子,而是說大哥厲害。大哥不動聲色,以子路一人便退了柳下跖的兩千騎兵,又殺了恆因,將闞止的三千死士弄了個群龍無首,如何不厲害?闞止敢與大哥為敵,真是不知死字是怎麼寫的!是了,大哥,莫非你在兩月之前便計算到了今日之事,故意說要給孔子送一本《易辭》,讓他派了子路來?」

    田恆笑道:「大哥又不是神人,兩月之前又怎會算到今日之事?只不過我覺得孔子其實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弟子子路、端木賜、冉雍、公冶長、公良孺等七十二人,無一不是當世人傑。像孔子這樣的人,不會為我們所用。不過,這種人卻是得罪不得,若能拉上一點關係,說不定有一日會用得上。你看,今日不是便用上了子路麼?」

    田逆道:「你那本《易辭》是從哪裡來的?莫非是假的?」

    田恆道:「那可不是假的!那是我去年派人用了齊、魯、吳、燕、衛、晉六國的國史到周王城找老子換來的抄本!老子為周天子收藏典籍,這些國史正是他喜歡的。」

    田逆點頭:「眼下闞止未必知道柳下跖已經退兵,定會依計行事,明日我們只須做一場好戲給他看看,順便叫董門中人知道什麼叫作全軍覆沒,我看闞止這廝也過不了新年了,哈哈!」

    田恆大笑。

    一大早,被離就被闞止府中嘈雜的聲音吵醒了。被離剛剛穿好衣服,一個家丁為他端來的熱水盥洗。

    他畢竟是當世名士,闞止雖將他軟禁在府中,禮數卻是不敢有缺。

    被離皺眉問道:「外面吵鬧不休,出了什麼事?」

    那家丁是個四十餘歲的漢子,答道:「聽說,今天一早,臨淄城外便來了一支兵馬,打的是大盜柳下跖的旗號。看那模樣,似是想攻城。相爺正整治府中的人手,準備去助左司馬守城。」

    被離吃了一驚,道:「大盜柳下跖?臨淄城城堅強厚,他怎攻得下來?我聽說他橫行天下,卻從未攻過任何一國的城池。」

    家丁歎道:「臨淄城繁華富足,為天下之冠,相爺說,或者柳下跖是看中了臨淄城中的財富,也未可知。明日便是新年,又是齊國的漁鹽大典,被柳下跖這麼一搞,恐怕這新春佳節也沒個好過了。」

    被離道:「左相又為何要去守城?」

    家丁道:「聽相爺道,左司馬不信柳下跖會到臨淄城來,探子報告軍情,左司馬大怒,反罵探子胡言亂語,將他打了十棍,然後帶了一百巡哨兵親自出城查看,結果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遇到了柳下跖的大隊人馬,一百巡哨兵死傷大半,連左司馬也負了傷。」

    被離心中一動,立刻覺得這消息中間有很多的疑處,便問道:「左相府中的家兵有多少人?」

    家丁道:「大概有一千多人吧!」

    被離皺起了眉頭:「臨淄城的一萬守兵,莫非還守不住城池?若真是守不住,這一千多人又有何用?」

    家丁道:「聽說,不僅是左相府,右相田恆早已經派出府中的三千家兵上了城,如今,鮑府、國府、高府均盡出府中之甲,加起來人也不少了。聽說,這是國君的意思。」

    被離心中一震,忽然明白,齊國的國君與左相闞止今日已經發動了對田恆的攻勢!左相府中的人,去的並不是城牆,而是右相田恆的府第!

    他心忖:「田恆這人詭計多端,又怎會讓府中甲兵傾巢而出、自己卻留在府中?說不定,這正是他的計謀,齊君與闞止一動,定會中田恆的詭計!」便想去見闞止勸阻,轉念一想:「闞止又怎會聽我的言語?今日必是闞止敗亡之時,我在他的府中,大有凶險,須得盡快離開才是!」

    被離聽見外面亂哄哄的,心道:「闞止這人並非將才,調動府內甲兵,卻亂成一團,可見這些人是烏合之眾,又不懂隱密,連這服侍我的家丁都能知道大概的消息,田恆又怎會不知道?」

    正自尋思,忽然有一人渾身甲冑從門口進來,對這家丁大聲道:「牛兒,府中人手不足,你也來!」扔下了一副革甲銅劍,出了門去,道:「快到大堂中去,一陣便要出發了。」

    想來這人是府中管事的,有些身份,這家丁牛兒不敢說不去,一臉恐懼,彎腰拿出了衣甲的銅劍。

    被離心中一動,立刻有了主意,急趨上前,揮手一拳,打在牛兒的後腦上。他練過些劍術功夫,手上的勁力這家丁又怎經受得住?立時暈了過去。

    被離急忙穿上衣甲,將青銅劍掛在腰間。將牛兒放在床上,蓋好了被,讓人以為仍是他睡在床上,歎氣道:「我不得已將你打暈,對你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今日闞止府上,必定血流成河,你留在府中仍是不妥。只望你醒來之後,見我走了,懼禍逃出左相府,說不定反會救你一命!」

    昨日闞止派人送他回來,又派人從驛館替他取回了行李。被離在房中略作收拾,行李當然是不能要了,只將裡面的金貝刀幣取出,塞入懷中,然後出了門,從外面掩上了門,低頭向大堂走去。

    昨晚他進了闞府,大堂的方位倒是記得的。

    甫一進大堂,便見闞止渾身甲冑,正在由家丁給他束系絛帶。在他面前,亂哄哄站著數百人,正在整飭甲兵。

    被離悄悄站在了人群之後,低著頭,好在此刻大堂上亂糟糟的,也沒有人來理會他。

    被離心中暗歎:「似這般混亂,這些家丁顯是未曾訓練過。闞止用這樣的人去進攻田恆,焉能不敗?闞止原是齊君的家奴,主人當了國君後才當上左相,多半無甚帶兵經驗。」

    忽然嘈雜聲停了下來,腳步響處,一群甲士擁了進來。當先一人是個長鬚老者,滿臉精明之色,他甫進大堂,見亂成一片,便皺起了眉頭,哼了一聲。

    眾人見到這老者和他帶來的甲士,立刻噤聲,顯是對這老者甚而敬畏。

    闞止一見這老者,大喜,笑道:「國大夫可來晚了!」

    被離心中一驚:「原來這老者便是大夫國異!久聞此人將門之後,擅於用兵,有他助陣,怪不得闞止敢向田恆發難!國氏既然已參與,不知高氏、鮑氏幾家又如何?」

    果聽闞止問國異道:「不知高大夫、鮑大夫可曾依計行事?」

    國異道:「高大夫和鮑大夫已經領家兵前往國君宮中,會合公宮之甲士,然後往城牆找田逆取虎符。」

    闞止大笑:「這就好,今日我四家與國君一齊進攻田氏,田氏外有強敵,內有我四家精兵,必敗無疑!」

    國異面有憂色,歎道:「如此兵士,怎說得上一個『精』字?」揮了揮手,國氏的精兵四下散開,手中劍光霍霍,圍在眾人之旁。

    闞止吃了一驚道:「國大夫,你這是……?」

    國異沉聲道:「戰陣之上,軍令為先,左相如此烏合之眾,一戰即潰,能有何用?」眼光閃處,大聲向眾人道:「今日我與左相奉國君之令,誅殺反賊田恆,爾等眾人務要奮勇殺敵,老夫頒令:不遵號令者斬,不進反退者斬,高聲喧嘩者斬!」

    眾人中一人驚道:「我們不是去守城牆,防那大盜柳下跖麼?怎又去殺右相?」

    國異眼光如電,向那人看了過去,哼了一聲。

    旁邊的國府兵士立刻上前,幾柄劍齊下,那人高聲慘呼,鮮血四濺,立時而亡。眾家丁大駭,連闞止也變了臉色。

    國異的眼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怒道:「老夫剛剛頒下軍令,不許高聲喧嘩,此人立刻違令,當斬!再有違令者,立斬不赦!」

    眾人悚然,立刻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被離心中佩服道:「這國異果真擅於用兵,這麼殺人立威,一來便將亂糟糟的局面改了過來。」

    闞止臉色變幻,笑對眾人道:「不錯,你們可要嚴守軍令,否則,有如此人!」心中卻想:「這國異在我府上,以他府之兵殺我家丁,全然不將我放在眼裡!哼,此人整兵作戰雖有一手,終非我的心腹!今日殺了田恆,便要設法除掉此人。」

    被離最擅察顏觀色,在人群中偷偷瞧見闞止了臉色,心中一動:「這闞止動了殺機!唔,他是對國異不滿。唉,這人天性心胸狹窄,在這緊要關頭,還在嫉恨他人!」暗暗搖頭。

    國異對闞止道:「左相,可以出發了!」

    闞止揮了揮手,大聲道:「諸位,今日一戰,若是不死者,皆封三里之地(12)!」

    眾人轟然答應,士氣大振。須知這些人大都是些窮家子弟,才到闞止府上討份差事,若有三里之地,可一生衣食無憂,因而聞言無不心喜。

    國異向闞止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頭,心道:「即便這些人今日立了功,賞賜封邑,終是國君的事,闞止怎能賞賜封邑與人?這人心中並無國君,若是今日成功,是否會成為另一個田恆呢?」

    眾人在闞止和國異的帶領下,出了府門,千多人擁著闞國兩府的五十乘兵車,分作三隊,向田恆府中進發。

    其時,車分兩類,一類是士大夫和富貴之家所乘的馬車,作代步之用,從其大小區分,可乘一人至三人不等;另一類便是兵車。兵車又分三種,一類叫輕車,多用木製,以二馬或三馬馭駛,戰陣時作偷襲、誘敵之用,各國使者出使,也帶一些輕車沿途護衛;一類叫重車,乃用厚革裹著沉木製成,以三馬馭駛,速度比輕車要慢,又叫革車,每乘革車除了車上甲士三人,還須配步卒七十二人,是軍中最用得上的戰車。還有一種載放輜重的車叫輜車,以牛馭駛,士大夫出使時也常用來做為載放輜重行李之用,並非僅用於軍中。

    闞止和國異府上私制了不少兵車,都是輕車一類,如今傾數而出,連牛拉的輜車也乘了人當兵車來用,是以看起來聲勢浩大,卻頗有些不倫不類。

    國異與闞止並車而行,他府中的兵士雖少,卻是久經戰陣的精兵,故在眾兵四周,以防眾人嘩亂生變。

    被離找不到機會逃脫,只好混在眾人之中,跟著大隊人馬進發,心中卻是叫苦不迭:「若是沒有國府的人,混出去未必不可能,如今可是大大的麻煩了!」

    他在隊中所處的位置恰好便在國異乘坐的戰車之後,便聽國異向闞止問道:「左相,城外的大盜柳下跖,是否是你招來的?」

    闞止笑道:「正是,若非他在城外這麼一搞,田恆那廝府上的士卒又怎會傾巢而出?我們終是人少,若不乘他府中空虛,攻殺此人,怎能成功?」

    國異是個謹慎的人,問道:「田恆究竟在他的府上,還是與他府中的兵士上了城?左相的消息是否準確?」

    闞止笑道:「我派了十多個探子潛伏在田恆的府外,他們親眼見到田恆命令手下的犰委率領甲士前往城牆,自己將人送到府門之外然後回了府,怎會有假?」

    國異皺眉道:「田恆為人精細,眼下城外兵戈大起,怎會仍然呆在府中?」

    闞止大笑道:「想是這人死期將至,行事不免亂了手腳,哈哈!」

    國異點頭道:「既是如此,今日便由老夫為吾兄國書報仇!」

    被離心想:「國書在艾陵之戰中戰死,國異又為何會找田恆報仇?」

    闞止問道:「令兄國大夫死於吳人之手,與田氏有何干係?這艾陵之戰究竟是怎麼搞的,本相至今還有些不大明白。」

    國異歎了口氣,道:「我們齊人士卒既多,兵車又盛,當時大舉進攻魯國,本來是必勝之局,若非田氏和孔子搗亂,我們怎會慘敗艾陵?」

    闞止奇道:「這事怎有與孔子拉上了干係?」

    國異哼了一聲,道:「魯國是孔子的父母之邦,他怎會坐視齊國伐魯?」當下將艾陵之戰諸事說了一遍。

    艾陵之戰中,齊人與吳魯聯軍交戰,十萬人幾乎全軍盡墨,損革車八百餘乘,是齊國的奇恥大,生還者又恥於談及,是以齊人對艾陵之戰的詳情知者並不多。這事發生在三年之前,當時被離在吳國任個閒職,戰後伍子胥便被吳王夫差賜死,被離憤而離國,是以對此戰也不甚瞭解,當下聽得十分認真。

    原來,三年前田恆欲消國高兩家之勢,稟告了齊簡公後,命國書、高無平領十萬齊軍南下,本是攻打魯國。此事為孔子所悉,對眾弟子道:「魯乃父母之國,不可不救!誰為我到齊國救魯之禍?」其弟子子張、子石願往,孔子搖頭不許。端木賜道:「夫子,弟子去行不行?」孔子大笑道:「若有你前往,魯國可安然無恙了!」

    端木賜先到齊國,見了田恆,道:「魯弱吳強,不如伐吳!」田恆笑道:「這是什麼話?!有弱國不伐,偏要去招惹強國?」端木賜道:「魯國城小牆薄,大臣無能,士卒疲弱,一戰當可以成功。只是國高二人大功而回,右相卻無功勞。國高兩家長勢力必然大振,右相豈非大大的麻煩?」

    田恆吃了一驚,道:「言之有理!若是國高二人立功而還,勢力復振,我田氏就大大不妙矣!」

    端木賜道:「吳國城高池廣,兵甲精利,廣有良將,當年曾經聯魯攻齊,正該伐之報仇。若是國高二人鏖兵於吳,兵勢不可驟解,他們外困於兵,右相便可專制於齊國,豈不妙哉?」

    田恆大喜道:「正合我意,只是兵在魯境,忽移兵於吳,不免招人猜疑,當如何是好?」

    端木賜笑道:「此事容易。你不妨下令,先按兵不動,待我南下去見吳王夫差,讓他救魯而伐齊,右相便有藉口移兵伐吳了。」

    田恆果真命大軍暫駐,端木賜卻前往吳國。

    端木賜見了吳王夫差,道:「前者吳魯二國聯軍攻齊,齊國對二國記恨已久。如今齊國伐魯,滅魯之後,定會南下,以得勝之軍伐吳,大王何不率軍救魯?以吳軍之強,敗萬乘之齊國,收千乘之魯國,便可與強晉爭霸了!」

    夫差恨恨道:「齊國昔年敗於吳師,答應世世服事於吳,寡人才班事回吳,否則,早就滅了齊國了!如今它朝聘不至,寡人正要興師問罪!本想興兵救魯伐齊,但聽說越王勾踐勤兵訓武,有伐吳報仇之念,是吾國之後患,寡人想先伐越,再攻齊未遲。」

    端木賜道:「不可!越弱而齊強,伐越之利小,而縱齊之患大。若是因為害怕弱越而避強齊,非勇;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智勇俱失,則何以爭天下?如果大王真的擔心越國,我便前往越國,讓越王勾踐親率甲士助大王伐齊!」

    端木賜便到了越國見越王勾踐。

    勾踐聽說孔子的四大弟子之一端木賜來了,又驚又喜,郊迎三十里之外,道:「越國遠在東海之緣,又有什麼事令先生辱足於此?」

    端木賜歎道:「我特來吊君!」

    勾踐周圍的人均怒,勾踐卻正色道:「寡人聽說禍福為鄰,先生憑弔,正是寡人之福!願聞詳細。」

    端木賜道:「我求吳王夫差伐齊救魯,吳王卻擔心越國在後謀攻,便要先攻越國,然後伐齊。大王若是不想伐吳報仇,卻讓吳國懷疑,這就是太蠢笨了;我看大王並非不想報仇,大王若是真想伐吳報仇,卻讓吳人知道,這可就太危險了!」

    勾踐駭然,長跪道:「先生有何方法來救寡人?」

    端木賜道:「吳王夫差十分驕傲,喜聽諛詞,大夫伯嚭貪財好色,善進讒言。大王先用錢財賄賂伯嚭,再送重寶給吳王,卑辭以求,聲稱願親自率領甲兵,助吳伐齊,吳王則會安心伐齊。若是他戰敗,吳國自此便大大消弱;若是吳軍獲勝,夫差必定會生爭霸天下之心,以兵臨強晉,與之爭雄。不論其勝敗,對越國都是件好事!」

    勾踐大喜,答應下來。

    端木賜回到吳國才五日,勾踐果然派了大夫文種至吳,獻上精甲劍矛,說是越王準備親率甲士三千,從吳王伐齊。

    夫差大喜,問端木賜道:「勾踐果然是信義之人!」便想答應文種。

    端木賜道:「不可!用越兵就可以了,如今用其兵,還要役使其國君,也太過分了一些!」

    夫差接納了三千越兵,命越王不必親來,自己率大軍伐齊。田恆聞聽消息,自然將攻魯之兵移往艾陵,以防吳軍。

    端木賜雖然完成了師命,但恐怕吳軍獲勝,真的移兵於晉,若是如此,自己雖然救了魯國,卻害了晉國,便星夜趕到晉國去見晉定公,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聽說吳與齊即將大戰,如今吳軍極強,若是獲勝,定會與晉國爭霸,國君不可不防!」

    晉定公悚然,命軍甲戒備。

    田恆一心要削弱國高二族,派堂弟田逆到艾陵督軍,命令軍中只許前進,不許後退。吳魯聯軍與齊兵在艾陵一戰,齊軍大敗,齊將國書、公孫揮戰死,公孫夏、閭邱明被擒,僅田逆與高無平二人逃回。

    齊簡公與田恆闞止商議,大備金帛,貢給吳王夫差,又賄賂伯嚭向夫差進言,謝罪請和,吳王將公孫夏、閭邱明放回,這才息了戰事,從此國、高兩家勢力大減。

    端木賜從晉回魯之時,齊軍早已經大敗了。

    闞止聽得目瞪口呆,良久方道:「這個端木賜好生厲害!」

    國異悶聲道:「端木賜字貢,行商天下,家中巨富,又與列國交好,它國之君見了他,常與他分庭抗禮,稱之為『子貢』而不名。如今天下巨商,唯我齊國的渠公方可與之一比財富。」

    闞止順嘴說道:「渠公這老傢伙甚是圓滑,靠漁、鹽、兵器、須惠陶器賺盡了天下,本相曾與他見過數次,這人老練得很。」

    國異搖頭道:「這個左相便不知道了,渠公以前靠漁鹽賺了不少,不過其大富只是這三年的事,全因他背後有了一個商營奇才拿主意。」

    闞止愕然道:「是誰?」

    國異道:「慶夫人。」

    闞止恍然道:「原來是她!這女人可了不得,不僅生得十分美貌,又善釀美酒,人都說她極會做買賣,本相卻不知道她與渠公一起商營。」他伸串舌頭舔了舔嘴唇,道:「聽說此女寡居已久,若能將她納入私房,那可真是人財兩得了。」

    國異失聲笑道:「左相可說笑了,慶夫人雖然才三十多歲,但她是鮑息的嬸嬸,比老鮑還高了一輩。老鮑這人古板得緊,若非慶夫人自己有意,左相可千萬招惹不得。何況慶夫人的兒子力大無窮,劍術也十分了得哩!」

    闞止笑道:「這就最好了,本相正愁沒個藉口去見慶夫人,改天找上她兒子比一比劍術,若能收他為徒,豈非大大方便?」

    國異歎道:「這當然是好,不過今日若是事敗,便一切免談了。」

    闞止道:「人都說國大夫頗難交往,平日本相與國大夫在一起時,也沒見國大夫有這許多言語哩!」

    國異道:「老夫眼見大仇得報,自然是高興了些,不免話多。」

    他二人一路說著話,被離盡數聽入耳中,心中對那慶夫人大感興趣,心道:「若真如他們所說,這位慶夫人可算得上是天下少見的奇女子了。」

    其實闞國二人說了這許多話,也不過是一會兒時間。眾軍前行之際,忽有探子來報,說是田逆傷重,被迫回府養傷,正由五十甲士陪同回府。

    闞止心中一動,道:「此時正是刺殺田逆之良機!」

    國異問那探子道:「唔,田逆回府後,城牆之上由何人指揮?」

    探子道:「聽說是閭邱明大夫暫時代田逆指揮眾軍。」

    闞止大喜道:「妙極,妙極!閭邱明這傢伙早就看不慣田氏專橫,我們只要派人去遊說,多半會和我們一齊對付田恆。」

    國異皺眉道:「此人貪生怕死,又是個趨炎附勢、見利忘義之徒,若是他不見田氏已成必敗之勢,恐怕仍會兩頭觀望。」

    闞止笑道:「無妨,這人平生只怕高無平一人,我們若是讓高大夫去接掌城兵,閭邱明必會就範,乖乖地開了城門,放大盜柳下跖進城。昨晚我已派人出城,唉,若是能覓到我那三千死士,事情就更好辦了。」

    闞止從人群中叫出兩個頭目出來,對其中一人道:「你速往公宮途中,迎上高大夫和鮑大夫的車馬,就說情況有變,請高大夫速到城上,從閭邱明手上接掌城兵。」

    又對另一人道:「你速往城中渠公府右手邊閭中的那家壽材坊內,到第三口棺材上敲六下,自會有人見你。你告訴他,田逆正在回府途中,僅五十甲士陪同,正是刺殺之良機,他們自會有所安排!」

    兩人答應,各帶十人離開。

    闞止這番安排,國異卻是皺眉不語。

    闞止問道:「如何?國大夫認為有何不妥麼?」

    國異道:「此事有些奇怪!田恆田逆二人精細之極,為何今日行事這般的疏忽?莫非其中有詐?」

    闞止吃了一驚,忽笑道:「國大夫多慮了!在我等看來,田氏確是有些疏忽,但你莫要忘了,我們今日是要對付他,這才察覺其疏忽,在他二人心中,又怎知今日我們會攻殺他?若是不念及我們,又何來疏忽之處?何況,柳下跖那廝縱橫天下,他的騎兵所至,田氏又怎會不怕呢?」

    國異點了點頭,道:「此言倒也有理。是了,那壽材店中藏著的可是名聞天下的董門刺客?」

    闞止道:「正是,用那三十六刺客去對付田逆的五十甲士,是易如反掌之事,田逆今日休矣!」

    國異笑道:「也好,田逆這人劍術也還不錯,幸好他已受了傷,怎是董門刺客的手腳?」

    闞止道:「這些刺客的本事我是見過的,單以劍術而論,未必很高,但刺殺之技,卻是十分了不起的。若是他們來刺殺本相,本相也未必能應付得了。」

    兩人一路說著,帶著人馬已經漸漸到了城北田恆府第附近。

    闞止臉色凝重,咳了一聲,問國異道:「國大夫,是否要一舉攻入呢?」

    國異道:「不可!」也不向闞止解釋,大聲下令左軍移至田府後門,右軍守於田府側門,包圍田府,然後道:「若聽號角之聲,齊齊攻入府中,田府中人,不論男女,一個不留!斬得田恆首級者,老夫賞之千金,薦之於國君!」

    被離心中暗歎:「即便是田恆罪大惡極,又何必連府中婦孺也要殺了?國異這人的報仇之心相當可怕。」被離所在,屬於中軍,隨於國異之後。他心想:「本想藉機逃走,卻無端捲進了軍中,莫非真要隨眾攻入府中?」忍不住失聲道:「不好!」

    他就在國異的車後,這一聲被國異聽見,眼光立刻看了過來。

    被離心知觸犯了國異「不得高聲喧嘩」的軍令,心中大叫不妙。

    正在這時,便聽闞止駭然道:「不好!」

    國異皺眉道:「左相?」

    闞止眼睜睜看著城南,眼露恐懼之色,國異沿之目光看去,只見城南某處一股濃煙冒起,猜那方位,似乎正是闞止的左相府所在,大吃了一驚。

    國異終是久經戰陣,心中雖驚,臉色卻鎮定如恆,手指劃了個圈子,被離正好被圈在內,國異道:「你們速去查探,火起之處究竟是何人府第。」他以為被離那一聲「不好」,是因看到了城南的濃煙,因而順便派了他去。

    被離得此良機,連忙答應,轉身飛奔,其後有二人多人跟了上去。此時闞止眼光看過來,看著被離的背影,覺得有些眼熟,心中一動。還未及細思,便聽國異沉聲道:「如今大軍已經至此,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論城南出了何事,我們也需攻進田府,殺了田恆那賊子!來人,吹起號角!」

    闞止心神已亂,聽國異之言,胡亂點了點頭。

    號角聲起,只聽殺聲震天,想是左右二軍已經發動了進攻,國異與闞止從腰間拔出了銅劍,領著眾人向大門衝去。

    便在此時,忽聽弓弦響處,眾軍之中慘叫連連,闞止只覺勁風從後貫來,驚駭之下,不及思索,身子向前撲去,滾下戰車,只聽國異悶哼了一聲,待闞止滾落地下,隱身於車後,便見國異已經轉過了身,正揮舞著銅劍,格擋飛箭,在他背上,已經插著兩支長箭。而身後的這些軍士,早有一兩百人被射倒在地,生死難料。

    闞止渾身冷汗冒出,若非他身手敏捷,恐怕此刻身上也如國異一樣了!

    他和國異心中知道已經中了田恆的詭計,否則,在大舉進攻之時,背後射來的弓箭若非田恆早就埋伏的人馬,又從何而來?

    這時,只聽身後弓箭勁響,如雨的長箭又從田府高牆上射了下來。身前身後均有如雨的利箭,只聽中箭慘叫之聲不絕,闞止心知形勢危急,撲倒在地,一連打敗七八個滾,從地上屍體之旁搶了兩面長盾,一前一後擋著,連頭也縮進了盾牌裡面。

    從兩面盾牌的縫隙之中向戰車上的國異看去,只見他手中的銅劍無力地揮了幾下,終於栽倒在車轅之上,身上插著七八支箭,這精通兵法的齊國名將,終已死於弓箭之下。

    闞止心下駭然,心中茫然不知所措。

    周圍的喊殺聲忽止,不知何時,弓箭也停了下來。闞止便聽田恆一陣大笑聲傳來,道:「闞止,你一向趾高氣揚,今日怎麼變成縮頭烏龜,躲在盾牌之後呢?」

    闞止從盾牌後站起身來,只見手下的兵士大多已經中箭倒地,非死即傷,剩下的兵士面如土色,有的抱頭伏在地上,有的縮身於盾牌之後,顯是驚慌失措,鬥志全消。不消說,進攻後門和側門的兩批人也定是中了埋伏,全軍覆沒。

    大笑聲中,田府的高牆和四周的巷中門邊,忽地冒出了無數手挽長弓的甲士身影,手中搭著弓箭,對著闞止等人。

    「吱呀」一聲,田府大門打開,數十人簇擁著田恆出來。那田恆身穿軟甲,腰掛寶劍,笑吟吟看著闞止,道:「左相今日帶大軍到我府上來,是否想將本相一劍刺殺?」

    闞止面色鐵青,沉聲道:「今日之事,本相中了你的詭計,要殺便殺,無須多說。」

    田恆歎了口氣道:「本相本無殺你之心,你偏要與本相作對,究竟是何道理?」

    闞止道:「你非我齊人,卻執我大齊國柄,若是恭順國君,倒也罷了,卻偏要弄權,欺凌眾臣,我身為左相,當然要助國君除掉你這亂臣賊子!」

    田恆大笑道:「齊人皆視我田氏為救星,怎似你名義上相助國君,實則暗植凶黨?你派了十八名董門高手為國君的護衛,其實是想弒君換主以專權齊國吧?可憐國君還蒙在鼓裡,真以為你忠心耿耿哩!」

    闞止臉色一變,辨道:「胡說,胡說,本相哪有此意?」

    田恆笑道:「你這段時日,常與公子高密議,欲趁攻殺本相之際,對國君暗下殺手,然後換公子高為君,可有此事?」

    闞止大吃了一驚,還未及說話,田恆又道:「你想除掉本相之後,將左右二相合而為一,自任相國。可惜公子高卻看出了你的奸謀,早就將你的籌劃一一告訴了本相。」

    闞止默然,忽道:「本相身為齊國大臣,你若未得國君之令擅殺本相,看你如何在齊國呆下去!」

    田恆見你語中露出怯意來,大笑道:「你與國氏高氏一齊帶兵謀反,本相將你們一舉剿滅,正是忠君愛國之舉。你可曾見到城南火起之處?那正是你的左相府。只不過這把火並非本相的家將所放,而是臨淄百姓的功勞!你可知你在臨淄城中恣意為惡,百姓早已經恨你入骨了哩!」又歎道:「你莫要以為有國君在後給你撐腰,便有恃無恐!本相今日早已經派了犰委和鮑大夫到公宮之中,助國君除掉那十八名董門刺客。」

    闞止渾身一震,驚道:「鮑息與本相一同舉事,原來是假裝的?!」

    田恆笑道:「鮑家與我們田家是親族哩,怎會助你?你派鮑息和高無平齊往公宮之中,本來鮑息雖然暗助本相,那高無平在一旁頗有些棘手,可你卻臨時命他改道往城牆之上,實是失策之至!你可知大盜柳下跖的兵馬昨日便已經退出了齊境?今日並無賊兵攻城,只有你這賊子作亂。」

    闞止渾身劇震,澀聲道:「原來柳下跖攻城之說,純是你的謠傳!」

    田恆笑道:「若非如此,你又怎會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來?那壽材坊中的董門刺客竟然去刺殺田逆,哈哈,在田逆埋伏的一千甲士箭下,董門刺客恐怕已是全軍盡墨了罷?哈哈!」

    這時,遠處一隊人馬飛馳而來,為首的兵車之上,正是滿臉虯髯的田逆。

    車到近前,田逆跳下車來,大笑道:「董門刺客算得了什麼?被我一陣弓箭,射得如同刺蝟,面目全非,包管連他們的親娘也認不出來!」

    闞止心知此役已經是敗得一蹋糊塗,向田恆恨聲道:「也罷,今日事已至此,本相也無話可說了。你我二人同列齊國三大劍手之中,本相排名最末,卻從未比試過。實話說,本相心中卻是一直不服的。今日本相將死,你可敢與本相略一比試,看看本相的劍法是否真的不如你?」

    田逆哂笑道:「你將死之人,想與我大哥殊死一拼,莫非想臨死討點便宜?不打,不打!」

    闞止冷笑道:「若是不敢,那便罷了,你儘管招呼眾軍亂箭齊發便是!」

    田恆歎了口氣,道:「你的劍術其實是有些名堂的,若你不是齊國的左相,本相早已經將你招入府中了。今日本相便與你一較劍技,以免你死不瞑目。」

    田逆忙道:「大哥,這人死到臨頭,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田恆笑道:「小逆,莫非你怕我敵不過他?」

    田逆道:「此人今日已是必死之局,他臨死之前,欲作困獸之鬥,大哥萬金之軀,何必冒這個險?」

    田恆大笑,拔出劍來,上前幾步,大聲對闞止道:「你此刻神魂俱失,怎能發揮出劍之極致來?眾軍聽著,今日本相與闞止一戰,若是闞止獲勝,便放了他走,任何人不得追殺,否則,以違反軍令論處。」

    眾軍高聲答應。

    闞止心中大喜,他知道田恆這人極重聲名,絕不會出而反爾,只要避過今日之危,他設法與城外的三千死士聯繫上,未必不能闖出齊國之境。只要出了齊國,以他的身份和劍術,在哪一國不會混出名堂來?

    他本是劍術大行家,只時懼意盡去,銅劍一橫,劍上露出肅殺之氣。

    田逆心中暗暗吃驚,這闞止的劍術了得,此時置諸死地,唯有一戰而勝,才能保全性命,因而戰意沛然,此時出手,比諸平日定要厲害數倍,暗暗為田恆耽心。

    田恆笑吟吟地握著劍,劍尖指著闞止道:「出劍吧!」

    闞止面色凝重,叱了一聲,忽地一劍向田恆當胸刺出,勢若奔雷,快捷無比。

    田逆也是個劍術好手,在一旁吃了一驚。闞止這一劍,看似簡單,卻是凝力而發,既猛且狠,若是橫劍格擋,劍上橫擊的力度,又怎能比得上闞止凝力直擊?

    田恆微微一笑,手中劍由下而上,劍光閃處,只聽「嗆」的一聲,閃電般擊在闞止的劍上,將闞止的劍蕩了開去。

    闞止臉色一變,田恆這一劍,拿捏得相當精妙,那看似隨手而發的一劍,恰好擊在他劍上舊力出盡、新力才生的結合之際,正是劍上力量最弱之處!

    闞止只覺手腕微微發麻,乃知田恆這人看似文秀,其實手上的力度大得驚人,遠勝於他。

    田逆看出了其中的奧妙來,忍不住大聲喝采:「好!」

    闞止大喝一聲,不退反進,跨上一步,手中劍由上而下直劈下來。這一劍隱帶風聲,顯是全力而發,蓄力無限。

    田逆大吃一驚,心道:「闞止第一劍被大哥所破,換了是我,定要退身凝力再發,闞止卻不退反進,劍上力量再生,還遠勝第一劍,看來其運力之妙,遠勝於我!」雖然闞止是三大劍手之一,他卻不以為然,一向輕視闞止,看了闞止這一劍,便知自己往日太過小覷了他。

    田恆讚道:「好劍法!」向前錯開一步,手中劍如長虹貫日,向闞止當胸刺去。闞止心中大駭。田恆錯開這一步,雖未避開他的劍,卻使二人距離又拉近了一步,正值他自己又恰好向前跨了一步,便如自己向他的劍尖上撞過去一樣,自己的劍還未劈下,便要貫身與田恆的劍尖之上!

    田恆這一劍未必比他快,卻是連消帶打的絕妙之著!

    闞止心生寒意,但前跨之勢未絕,只好側了側身,手中銅劍斜下,「噹」的一聲大響,劈在田恆的劍身之上。

    這一擊之力,卻只能使田恆的劍偏出了少許,「哧」的一聲,田恆手中的劍從闞止脅下擦過,將闞止的衣甲割開。

    田恆「哈哈」一笑,銅劍順勢橫劃,闞止只好將劍一立,格擋在脅旁,雙劍相交,闞止被震得退開了一步。

    田恆得勢不饒人,一連三劍,連環相擊,闞止施展渾身解數,雖是格開了田恆的劍,卻被田恆驚人的膂力所逼,一連退開了七八步,只覺握劍的手酸軟無力,手中的劍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此刻,他心中忽地對田恆手中的劍生出了懼意,後悔自己好端端的左相不做,非要與這可怕的人為敵,真是何苦來由!

    這時眾軍大聲地喝采,田逆看著乃兄精妙的劍術,心中也駭了一跳,心道:「大哥身居高位,劍法卻絲毫未退,反而精進如斯!」

    田恆長笑一聲,道:「看劍!」上前一步,一劍向闞止刺了過去。這一劍去勢奇快,在場眾人竟連那一柄銅劍也看不出來,只見一道劍光閃動,如閃電般劃過。

    闞止面如死灰,咬牙橫格,銅劍格在田恆的劍身之上,卻不能撼動田恆的劍勢分毫。他退身已是不及,只好凝力於劍,欲著力將田恆的劍推開。雙劍便如粘在一起,闞止的劍在田恆銅劍上磨動,發出「吱」的一聲,令人牙酸,但田恆的劍卻毫不受阻,趨進如常,闞止只覺心口一涼,銅劍已貫入了胸,劍尖從背上透出了兩寸許。

    闞止渾身一顫,手中的劍墜落地上。

    田恆歎了口氣,緩緩拔出了劍來。一道血箭射出,田恆退開數步避開。

    闞止低頭看著自己胸口噴射如注的血箭,大叫了一聲,癱軟在地上,一命嗚呼。田恆搖了搖頭,道:「收拾屍體,以大夫之禮厚葬!」轉頭向早已經嚇得魂不附體的闞止手下看去,諸人見了田恆如此精妙的劍術,早已經神魂俱失,不自主地跪了下來。

    田逆道:「大哥,這些人……?」

    田恆道:「這些人是受命而行,闞止謀反,與他們無關,放了他們。若是願意入我右相府中,便依規矩收下,不得小覷了他們!」

    諸人感激涕零,大聲道:「田相神勇無敵、仁厚待人,小人們必效死以報!」

    在場眾軍士也無不受感染,均被田恆表現出來的大度和仁厚所感動。

    田逆原想將闞止的屍體拿去示眾,再將餘下的闞府中人斬首治罪,見田恆這麼處理,本要說話,忽想起昨夜田恆對他說過的「籠絡人心」四個字,便不再言語。

    田恆哈哈一笑,將劍插入鞘中,正要與田逆說話,忽見十餘乘兵車匆匆而來,當先一人四十餘歲,尺餘長的黑鬚如鐵一般直,在風中紋絲不動。

    車到近前,田逆笑著迎上去,道:「鮑大夫,哈哈,可大功告成了?」

    田恆瞪了田逆一眼,上前道:「國君受驚了吧?」

    那人正是鮑家之長鮑息。

    鮑息跳下了車,臉色凝重,沉聲道:「在下與犰委帶人入宮,被人擋住,那十餘名刺客和一些犯上作亂的宮中侍衛已被在下所殺。不過國君受了驚,趁在下與刺客纏鬥時,帶了十餘人由後門出了宮,犰委已帶人追了上去。等在下將賊子剿滅後,怕犰委他們驚了國君,追出了南門,卻不知所蹤,已經追不上了,便來與右相商議如何將國君接回來。」

    田逆這才明白,鮑息只是助殺闞止,卻不知道他們連國君也會一併殺了,所以如此著急。

    田恆面帶憂色,道:「犰委是個粗蠢傢伙,若將國君嚇著了便有些不好。」

    鮑息歎道:「正是,聽說犰委昨晚在宮中與侍衛比武,還傷了人,國君見了他只怕沒甚好氣,生出事來。」

    田逆假裝著緊,道:「在下這便去派人去接國君回來。」

    鮑息忙道:「眼下公宮、城中亂得緊,左司馬有城防之重,此時萬不可離城。還是在下派人去吧。」

    田恆點頭道:「也好。」從家將中點了十餘人,命他們去追迎國君回來。

    這時,又有一快馬來報,說是大夫高無平本來往城上接掌兵符,途中發覺中計,這人甚是勇悍,傷了閭邱明,帶數十家兵殺出了城外,不知所蹤。

    田逆大怒:「怎麼讓高無平這賊子走脫了?」大發脾氣。

    田恆冷笑道:「他未必便能脫身。」先派一軍去國書府上抄家捉人,再派人到高府將高家的人全部扣下,又派人四下裡追索闞止、國異、高無平的餘黨。

    這時候城中之亂漸止,田恆和田逆請鮑息入府商議,順便稍歇,等候國君消息,眾齊臣紛紛到田府來相詢,他們大多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特來打探消息,聽說國君出走,都不敢離開。

    眾人在府中等了大半日,忽聽人報說犰委回來了。

    眾人一起出府迎接齊簡公,不料出了門外,便見犰委一人跪在門外,滿臉驚恐之色,道:「國君亡故了!」

    田恆與田逆故作大驚之色,田恆搶身上前,一把抓住犰委的肩頭,驚道:「你說什麼?」

    犰委道:「小人奉命與鮑大夫到公宮之中擒拿董門刺客,保護國君,鮑大夫帶人與董門刺客打了起來,國君受了驚嚇出宮,小人怕國君有失,帶人一路追上去,直到徐州才追上,正要請國君回來,不料國君見是小人,大為忿怒,拔劍要殺小人,卻不小心從車上跌了下來,手上的劍剛好扎入了自己腹中,小人……」,其實,這些話本是田恆安排好教他說的。

    田逆在一旁大喝道:「什麼?你殺了國君?!」這一聲暴喝,在場眾人聽得十分清楚,齊齊嚇了一跳。

    犰委也吃了一驚,抬起頭來,道:「不干小人之事,那是國君自己失手誤刺,小人……小人只不過是……」,話未說完,田逆又喝道:「這就奇怪了,國君為何一見了你便拔劍,是否你圖謀不詭?」

    犰委忙道:「只因小人昨日在宮中與侍衛比劍,傷了一名侍衛,國君多半是有些生氣,其實……」,他雖然不懂得田氏兄弟的心思,但從語聲中也聽出有些不妙來,心中驚懼,正說著話,田恆握住他肩頭的手忽地用力一捏,犰委只覺肩頭劇痛,倒吸了一口涼氣,後面的話便沒能說出來。其實田恆要的便是犰委說出曾與宮中侍衛比劍一事,唯有如此,齊簡公失手刺死了自己之事才能順理成章,言多有失,其它的話便不必讓犰委說了。

    眾人不知道其中真相,心道:「若非如此,國君怎會拔劍向迎自己回城的人下手?」

    田恆歎了口氣,還未說話,田逆早在一旁大喝道:「雖是國君自己失手,你也是犯了弒君的大罪!」搶上身來,飛起一腳向犰委踢來。

    犰委大駭,欲要躲避,卻被田恆牢牢地抓住,動彈不得,田逆一腳踢在犰委胸口,這時,田恆的手一拂,手指飛快地在犰委的喉上捏了捏,犰委嗓子劇痛,吐了一口血,向後跌倒,口中「咿咿唔唔」地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的喉骨被田恆捏碎,雖能出聲,卻不成言語。田逆假裝暴怒踢人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田恆趁田逆那一腳時暗施辣手,在場眾人正亂著,自然是未看出來。

    田逆拔出劍來,作勢要殺犰委,田恆攔住他,道:「慢著,留下活口,此人是本相的門客,今日犯了弒君大罪,若一怒殺卻,難免他人不會在背後說三道四。不如先留下他的狗命,待審結之後,再行處死未遲。說不定這背後有人指使,也未可知。」

    其實,在場中人雖不敢出聲說話,卻無不懷疑犰委弒君是田氏主使,但聽田恆這麼一說,便想:「原來犰委膽大忘為,弒害國君,其實與田氏無關,多半另有主使之人。」

    田恆命人將犰委關起來,到了此時,犰委就算是奇蠢如豬,也知道自己是眾矢之的,成了這次弒君犯上的替罪羔羊。

    田恆這才呼天搶地,向載著齊簡公屍首的輜車撲了過去,將齊簡公的屍首小心抱了下來,向公宮方向踉蹌而去,眾齊臣跟在其後大哭,周圍和沿途的百姓也都伏在地上,隨著眾人痛哭流涕,此時就算是新娶妻室,哭不出來也要在眼中重重揉出幾滴辛酸之淚來。

    田恆一面哭著,一面偷眼向懷中的屍首瞧去。只見齊簡公雖死,臉上卻掛著極複雜的神色,其中有驚恐、忿怒、傷感等諸多表情,田恆心中暗歎道:「其實我並不想冒天下之大不諱殺你,你寵信家奴便罷了,誰讓你不知深淺,受了闞止的聳恿,一心想對付我們田氏一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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