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赤日如焚,開封城中街巷內,午後便人跡稀疏,至日落後方才熱鬧起來,城中連年平安,金人也早習慣了漢人閭巷坊肆間的安逸生活,那些被上京勳貴排斥的臣子遠鎮開封,歸行台尚書省節制,雖在孛迭這粗人治下,仍樂不思蜀,私下裡嗤笑上京那班蠢賊坐守苦寒之地,不通變化。是以完顏亮在上京頒旨預備遷都,上京諸臣叫苦不迭,開封金人卻個個點頭稱賞,頗讚:「聖上雖更近武人些,畢竟有謀略,此為大金萬世良策矣!」
入夜後的熱鬧喧囂可直至酉時末,早些年不曾安穩時,申時便要擊鼓禁行了,眼下歲歲平安,開封的宵禁也鬆弛起來,漸漸將夜間活動時間限制移至酉時,此時的開封城中,但聞鼓響,諸販夫走卒皆開始收拾生意,預備還家。而大富之徒或在家中安享逸樂,或在勾欄間留宿,也不會在鼓聲盡時到處走動,以免為夜間巡狩的金軍捕獲,為開封尹所加罪。
七月二十九日府裡,卻有些不尋常的動靜。
未曾宵禁之前,大內金人四下出動,將城裡經營馬車的商號搜羅一空,數百輛馬車被拘至宮中停放,更有大批金人將手中財貨在街市出手,以極低的價格換為銀錢,其中甚至有近兩年晉城才進貢給趙桓的貢物,開封城中坊肆每日裡進出銀錢不少,堪堪將這批財貨消化下去,也造成了市面上的物價陡跌。
「相爺。這兩日金人大舉銷貨,手邊財物盡換作銀錢,是何用意?孛迭處須不曾有令換防。也不曾見北邊兵馬來往——」酈瓊雖不諳坊肆間事務,卻有帳下耳目曉得將城中動靜隨時上報,何況這等轟動開封地大動作。
初時酈瓊也不曾上心,畢竟金人偶爾也會有上千人的換防之舉,北撤的金軍往往會將在開封搜羅地財物盡數換作銀錢帶走,以免路上累贅,但據眼下這等行情,卻似數千金軍要盡數北上一般,但如此大的舉動。為何孛迭不曾有一聲知會?何況數千兵馬盡撤,非是一朝一夕之功,為何金人這等著急?
縱然要將大軍北撤,也須待北軍南下換防,方可舉動。眼下這般,北方全無動靜,大軍早早上了大草原去追剿蒙古人,哪來的兵馬換防?
眼看越來越不對勁,酈瓊終於橫下心來,打算入宮向孛迭問個明白,以免當真有事時。自家措手不及,徒生變亂。但到了二十九日申時,聽聞數百輛大車被拘至宮中,酈瓊大驚之下,哪裡還敢耽誤,當下率親衛三百餘騎直撲大內。
宣德樓下,數百金軍架起鹿柴拒馬,前有長兵,後有強弩。守得嚴嚴實實,門樓上***通明,五十丈內纖毫畢顯,酈瓊這隊兵馬所至,城中有如驚雷,遠遠就傳至宣德門處。金軍聞聲大震。當下便有三騎突地衝出,後面金軍急急將鹿柴移攏阻斷道路。
「來者何人?敢在開封府亂闖!」
眼看相距不過百步。金人在馬背上大吼,酈瓊不得不率隊勒馬,緩緩上前,那三騎金人面面相覷,一時皆作聲不得,半晌之後,才有一騎上前拱手道:「屬下不知是酈相,衝闖莫怪!」
酈瓊不與他答話,卻緩緩驅馬越過這三騎,往宣德樓逼去,為首的金人還想攔阻,後面漢軍眾騎一陣兵器交響,嚇得這三騎不敢動彈,只得讓道,酈瓊眼見宣德樓下重兵把守,眼中有如要冒出火來,騎馬逼近,高聲道:「完顏相公何在,酈某有要事相商,速速通稟!」
那門樓處的守軍一陣慌亂,才有一謀克出面拱手道:「酈相勿罪,相公有令,今夜大內有緊急軍務相商,任何人不得入內,有擅闖者,格殺勿論!」
酈瓊眼見大內人喊馬嘶,亂作一團,***處處,人影綽綽,曉得必有不妥,哪裡肯答應,只是所帶的親衛有限,莫說直闖孛迭大營,便是眼前這關也過不去,沒奈何,只得怒喝道:「回營!」
不消片刻,孛迭便已經得報,曉得酈瓊來此無功而返,心下大驚,連忙吩咐斥候:「快往漢軍營中探聽動靜,大軍不可遲誤,這便出發!」
宮中頓時大亂,後宮一片哭喊之聲,趙桓如遭大難,面若死灰,寢宮外金兵一迭聲催促不停,身邊二妃哭叫不休,四顧無援,心亂如麻,悔不早教酈瓊下手救駕,眼下哪有回天之力?才及戌時,宮中大車一輛輛駛出,排成一隊長龍,自天街往北,在空無一人的開封街道上疾馳而去。
宮中車駕才離開不到半個時辰,城中一片馬蹄聲大作,大內牆外數里之間黎民都被驚動,曉得城中必有不妥,卻哪裡有人敢出門窺伺?
李固渡碼頭,***照耀,數千騎押著馬車漸次趕到,一片忙亂中逐一登船。押後的兩千餘騎卻緊張地遙看著開封城方向,果然,登舟未畢,數騎如飛而至,火把散亂,一邊狂奔一邊大叫:「漢軍作反!漢軍作反!防禦!——」
孛迭眼皮一跳,曉得酈瓊終於發作,心下一橫,喝道:「莫怕!漢軍焉能作亂!隨本相列陣!」
酈瓊率隊疾馳而至時,只得叫苦:漢軍戰馬總共不過千餘騎,還多是金軍中淘汰下來的老弱病殘,能夠憊夜趕上金人已經不錯了,哪裡能與嚴陣以待地金人硬撼?漢軍所長者乃在步卒,以守城為第一要務,開封防禦本依賴漢軍甚重,卻不是用來攻城掠地,突陣斬將的。眼下若要將孛迭截下,除非能夠瞬間將漢軍步卒大隊帶至此間,否則一切休提!
「相公,為何不曾知會酈某,擅將陛下擄去?陛下治河北乃是上京聖旨所封,恐非相公所能定奪,何不暫停車駕,待稟明上京聖上再作區處?」
兩軍對圓之後,酈瓊眼見無法可想,只得躍馬出列,向孛迭問話。
孛迭看清漢軍規模,暗稱僥倖,心下安穩,也不甚將酈瓊的話放在心上,卻反問道:「酈相率軍追趕本相,莫非想作反麼?」
酈瓊一凜,在馬背上拱手道:「酈某不敢,只是身負聖命護衛金德帝,若有何差池,只怕吃罪不起!」
孛迭哈哈一笑,將懷中聖旨展開,遠遠對酈瓊道:「聖上有旨,今河北未安,恐致生變,著本相將金德帝移至燕京護衛,免生意外,酈相可要親自閱看麼?」
酈瓊一時躊躇,曉得孛迭所言多半不假,但眼睜睜看著趙桓在自己眼皮底下押走,總是心痛如絞,卻無可奈何,進退不得。孛迭見酈瓊失色,曉得已經不足為患,悄悄囑人加快裝船,自家卻絲毫不敢懈怠,遠遠監視酈瓊動靜。
不消兩個時辰,河面上舟船如織,已經將車駕上的事物大半裝運北上,眼下渡口處只剩金軍與漢軍相持,孛迭哈哈大笑道:「不敢勞酈相遠送,這便請返開封防禦,異日聖上南征之時,還須借重酈相,不可自誤!」
長笑聲中,率隊登船,渡口處人去船空,酈瓊氣喪若死,立馬渡口河邊,只聽得黃河水響,天地間唯有這聲音迴盪,彌塞萬里虛空。
「酈相——」
身後傳來麾下親衛的呼喊,酈瓊有如從夢中醒來,卻淚流滿面,嘶聲道:「回城!」
「酈相,這賊子欺人太甚,不如——」
「住嘴!」酈瓊暴喝道:「漢軍營中儘是簽軍,家小皆在河北,汝輩任意妄為,想害死這班兄弟家小麼?」
那小校口中不言,心下卻道:「這般大張旗鼓地來追車駕,也不曉得哪個更任意妄為!」
這邊酈瓊怏怏不樂,率隊返城,那邊孛迭卻在船上稍微吁了一口氣,曉得總算逃過一劫,縱然酈瓊敢據開封為亂,只怕宋人一時間還不敢舉大軍北上收復開封罷?再者酈瓊及漢軍中將士家小盡在河北,哪裡敢便作亂?只要趙桓安抵燕京,河北地面再無顧慮矣!
黃河以北,千里地面,早被斥候探得明白,並無可以威脅到這支大軍地亂民勢力,只要不出意外,過河之後,便是自家天下了!
正在僥倖間,卻聽得舷窗外一片驚呼,黃河夜渡本來就是冒險之舉,若非早兩日強征了這批船隻,平常渡船也不會答應送數千人馬過河,饒是如此,也花了數個時辰才渡得乾淨,眼下又聽得別有動靜,哪裡會不心驚?
「甚麼?對岸有賊軍?」
不消片刻間,孛迭便聽明白了外面驚呼甚麼,出艙看時,果然,對面岸上人喊馬嘶,火把亂搖,雖不明所以,但已經過河的金人發出的信號卻再明白不過:有人劫掠!
「哪來的大膽賊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孛迭才逼退了酈瓊,以為從此太平,再無人敢與自家作對,哪曉得船過河心,便得到這等消息?大怒之下,恨不得插翅飛過河去!
待船稍近岸邊,已經不消詢問了,火光下,河岸上的「賊軍」高舉著「岳」字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