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臨朝,滿朝文武面面相覷:宮中儘是血腥之氣,一夜之間,八姓勳舊多有不見者,而朝上龍座卻已經易人。
「先皇兄完顏者,酗酒狂悖,夜來為立後之事,與諸族勳貴爭執,遂相搏殺,皆歿於宮中,朕念大金江山得來不易,豈可因一無道之君而禍亂無主?夜來已稟過太廟,欲暫居大位,以待賢者。諸位臣工皆大金柱石,必別有良策,若能薦賢以代,朕無有不允!」
眾臣驚疑不定,特別是本來有份大金天下的八姓王爺們,更是蠢蠢欲動,秉德見眾臣欲動,哪裡敢稍加懈怠,當下出班道:「陛下與本出同父,德才遠過之,如今得陛下為大金之主,誠為萬民之福也,臣秉德誓死效忠,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如此一來,廷上諸臣如水入油鍋,霎時間嗡嗡聲不絕,完顏亮心下暗怒,卻面如止水,半點不顯波瀾。唐括辯隨後挺身而出,面君跪下:「臣等願奉陛下為主,至死不渝!」
隨後,尚書省眾臣見完顏亮穩如太山,個個盤算,早前完顏亮領尚書省時,對尚書省一眾僚吏著實不錯,遂由令史李老僧率眾而前,跪伏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番卻不同於秉德、唐括辯等輩,而是大小二十餘位臣工出拜,聲勢非同小可,尚書省在朝中處中樞地位,這班臣子豈是一般女真老臣可比?連他們都效忠了,哪裡還有敢出頭抗聲的?當下滿朝文武,前前後後,都跪了下去:「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完顏亮放眼望去,見先跪下的都是漢臣,後跪下去的都是女真八姓重臣、老臣、親王。一一記在心裡,面上卻是大喜,道:「先皇兄無德,朕為相時,不能匡正,已是大罪,豈敢望此大位,夜來為眾臣工所逼,不得已而治事,深恐陷朕於不義。然手足同門。罪固然共當之,過豈能不改之?先皇兄所犯之過,朕必竭力補救。但得大金江山萬年永固,朕豈敢懼身後之譏?諸臣工其勉之。莫因大統之變,而生荒疏之心,他日廟堂之上,方不愧丹青。若有見報舊仇,作亂上京者,不惟於大金有罪,也難逃國法!」
完顏亮早年得眾漢儒教誨。雖能比完顏通曉經史,卻也隱隱有漢人之風,上馬時固然凶悍好殺,下馬時也曾舞文弄墨。此時侃侃道來,居然半點破綻也無,眾臣聽罷,便有一二不安份者,也暗生惕懼,曉得完顏亮治國日久,於朝中鉅細俱無有不知。若是稍有逾矩。只怕當真沒有好下場。但也有一班女真臣子卻在心下暗自嘀咕:「大金江山當真姓完顏的麼?以弟弒兄既可,咱也未嘗不可照葫蘆畫瓢罷?」當日。完顏亮下旨,改元天德,將完顏降為東昏王,與裴滿後同穴而葬。以秉德為左丞相兼侍中、左副元帥,唐括辯為右丞相兼中書令,忽土為左副點檢,阿里出虎為右副點檢,大興國為廣寧尹。
二十日後孛迭在開封,得完顏亮密旨,領行台元帥職,阿魯補後來得訊,狂怒之下率三千騎自河南府衝進開封,在趙桓殿外大叫:「孛迭何在?!——」
孛迭匆匆迎出來,見面失色道:「王叔所為何來,這般著急?河北哪個不長眼的敢與王叔作對?」
阿魯補與兀朮兄弟相稱,本是同輩,也當得起這聲「王叔」,卻沉不住氣,將鞭指定孛迭:「賢侄不曉得麼?完顏亮在上京作亂,殺兄自立,大金國豈能由這等狂悖之徒作主?快快召集兵馬,與某家至上京尋那賊子理論,若不肯遜位時,便殺了另立!」
孛迭與完顏亮何等交情!若非如此,也不會領行台元帥。眼下聽阿魯補如此暴怒,卻作態喝道:「這賊子當真如此無禮麼?侄兒愚鈍,得旨時還道是朝中眾臣拱護,定要奉此賊為君!哼,王叔到此,只須稍待,某家現下便召開封左近女真精兵,明日與王叔赴上京殺賊!」
阿魯補哈哈大笑,道:「好!賢侄果然明理!那班老朽之徒,個個膽小如鼠,豈敢與完顏亮作對?拓皋之時,若非為叔相護,只怕那賊子早死在楊再興槍下,現下居然敢篡大位,當真黃口小兒,不曉得天高地厚,大金國落入此等人手中,焉能長久?」
當夜,孛迭在宮中厚宴阿魯補,連番勸酒,將這老帥灌得大醉,紅著臉道:「賢侄勇冠大金,那完顏亮徒負勇力,豈能與賢侄相較?山鷹與錦雞豈能相搏?縱然上京無人,賢侄也遠勝那完顏亮賊子!難道完顏家的人都不成器麼?什麼時候輪到這漢人教出來地黃口小兒坐朝為君!」
孛迭心下微動,卻遜讓道:「王叔謬讚了,孛迭不過一武夫爾,那裡敢有此望?不過願附王叔驥尾,得成大功,保大金江山萬年永固,便是侄兒的本份,大金江山本為女真八姓所共有,豈必是完顏氏之物?上京八姓賢才甚眾,必有堪當大位者,吾輩若執意妄為,只怕上京諸叔不肯答應!」
阿魯補已經恍惚不辯東西,大著舌頭道:「賢侄,一切都為叔,到上京時——卻——卻再理會!」
半夜時,寒風怒嘯,將宮內積雪攪得滿空皆是,孛迭自阿魯補所寢的偏殿出來時,仰天長嘯,久久不能意平,待胸中濁氣出盡,才提起手中阿魯補人頭,歎道:「王叔固然好心,孛迭卻無福消受,只好早晚一柱香,為王叔乞福了。」
宮外,酈瓊早按孛迭安排,率漢軍將阿魯補所部團團圍住,孛迭所部親兵卻不出面,任漢軍與女真軍對峙。
「諸軍聽令,阿魯補欲率軍至上京作反,本帥奉旨安定河北,凡有作亂者,殺無赦!」
孛迭突騎上前,提阿魯補人頭大聲號令,眾軍嘩然,許久方定,女真軍中有人大吼道:「大帥奉何人旨意?為何率漢軍作反?」
孛迭怒目而視,女真軍中漸漸安靜,聽他答覆:「某奉天德帝旨,領行台元帥之職,統率河北諸軍,有敢違此旨者,與作亂同!上京多有諸位父老,若是大軍北上,死傷者不過皆是女真族人,如此與作亂何異!」
此話才罷,轉過語氣,對漢軍道:「若有反抗者,殺!」
圈中女真軍聽得此令,曉得絕無僥倖,哪敢便即相抗,只得放下兵器,隨眾漢軍以百為一隊散入各營,被漢軍看押,半月後才漸漸編入女真軍中。
是日,完顏亮在上京召秉德、唐括辯、忽土、阿里出虎、大興國等五人賜誓券,謂永不加害,眾人擁立之功,至此方有回報,個個喜笑顏開,將謂富貴無極矣!
數日之內,以燕京路都轉運使劉麟為參知政事,以行台尚書左丞溫都思忠為右丞,將完顏舊日重臣清出中樞,此後朝中盡為心腹把持,再無慮矣。
上京之亂,血腥未散,鴿書早入澤州樞密行府,楊再興得書,與洪皓共閱之,大皺眉頭,洪皓不明所以,道:「這完顏頗有宋室之風,豈料後來如此悖亂,但完顏亮倒也並非狂悖之徒,此人治金國,於我澤州何涉哉?」
楊再興搖搖頭:「當日完顏亮弒兄,吾手中鐵槍曾有警兆,此人勇武好戰,當日在兀朮麾下時,曾與某有數面之緣,可惜皆為其逃脫,羅彥在汪古部,曾被此獠逼得縛手縛腳,挖壕為鏈,立堡為鎖,蒙古人騎射之能,猶不能克之。若是此人得了金國天下,只怕不肯與大宋甘休,當年在拓皋之時,被岳帥逼得落荒而逃,豈會不來尋岳家軍晦氣?河東初建,百廢待興,糧草兵甲,還須一二年籌措,豈能便皆拋卻?」
洪皓默然,許久才道:「相爺此話有理,然此賊狼子野心,只怕大戰終不可免,如何應對方好?」
楊再興踱步片刻,笑道:「以澤州之力,若不圖進取,只作河東門戶,以鐵炮防禦,便是十萬精兵來,也自無妨,只是完顏亮非是治平之君,早晚間必要南下,若某家下手不快些,只怕河北難圖,這卻不可輕忽。既如此,河東屯田還須再多些,只要明年不曾歉收,哼,他不來尋咱家不是,難道岳家軍會久滯河東麼?先生著人這便傳書賀蘭可汗,須防完顏亮進擊,蒙古不退,完顏亮便難以揮軍南下,還可遷延些時日!」
楊再興這邊計議,只道完顏亮便要南下,但上京城中,完顏亮卻全然不作此想,而是與唐括辯、秉德、溫都思忠等商議大事道:「今上京方定,當如何措劃,諸君當有以教朕!」
唐括辯道:「陛下雖得大位,然上京女真八姓未必便服,當此之時,須明禮教、安四邦,不可輒起刀兵,臣以為,天朝須頒正策,以別於東昏,另當曉諭宋、夏諸國,結好諸國主,不令妄動,待上京安定,諸姓歸心,且作道理!」
完顏亮點頭道:「此是正理,然朕所不安者,謂重兵集於蒙古,上京空虛,非長久計,欲建牆堡於塔塔爾,以絕蒙古之患,方好移師南下,以安邦國,諸位以為如何?」
溫都思忠老成穩重,聽得一愕,問道:「陛下,蒙古地方萬里,若皆如汪古部般建牆壕,須多少人力?」
完顏亮默然片刻,道:「朕早有計較,非五十萬漢人莫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