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臨安大內,垂拱殿上,王次翁喉頭發乾,爭辯之際,自家都覺得頗為滯澀。
按理此時已經輪不到王次翁說話了,韋後返臨安之際,本來王次翁前後數次出使金國,為和議之成立下大功,其參知政事之位牢如磐石,但錯在不該晚節不保,犯下致命的過失。
韋後返程至淮上,離上京前及南下途中,身無長物,曾向金使借銀錢以賂諸將士,並賞賜上京廝僕,原說好到淮上見宋使即歸還,誰料王次翁此番卻堅執不還,除非得秦檜指示。本來銀錢也不在多,卻因此一舉,致韋後在淮上耽誤三日,那韋後在上京之時,日夜只怕早得片刻返江南便好,豈料會在淮上被區區數百銀兩扣為人質數日?
初時韋後隱忍不發,待返臨安安定下來之後,細細查問,曉得王次翁底細,怒不可遏,告知趙構。趙構對韋後之孝實無半點虛假,聞說王次翁只聽秦檜之言,而置韋後於尷尬之境地,當下便要將王次翁問斬。秦檜得知,火急入宮,奏以「太祖曾言不斬大臣」,這才保得王次翁一條小命,奉祠明州。
此番趙構將要議論岳雷封賞,卻突然想起王次翁來,此人與范同是當初上書要求收回四鎮兵權最力者,雖然多奉秦檜之意,卻未嘗沒有半點主見,趙構深知自家也算構陷岳飛的同夥,此刻涉及到翻案之事,豈會不召共犯相商?
王次翁年近七十。早已經萬事看淡,這兩年在明州反而過得清靜,卻在自撰家世時,偶爾神台清明,汗水涔涔而下,不曉得千秋之下。功過如何評說。但人皆有諱惡忌丑之心,家書中雖可萬般遮掩,卻只怕秦檜在朝中治史,偶有不當處,將自己當作了白手套,黑鍋背盡,一無是處。
此番惴惴入京。不曉得禍福如何。在明州臨行前也曾買卦,得簽云:「行至險峰處,拔得雲霧開。」這才放心前來,豈料入京便得此消息,恰如五雷轟頂!
岳案一翻,自家萬世子孫皆難逃其罪,豈是可以輕易翻得的?
「朕也並非論岳飛功罪,岳雷之功,事關河北民心,異時若圖北上。只怕民心不在國朝。只此方是大患哪!」趙構靠在御案上,木然盯著跪伏於地,戰戰兢兢地王次翁,百感交集。
當日正是秦檜與這班臣子,協助自己定了岳飛之罪,收回四鎮兵權,朝庭得免藩鎮之禍。也為和議之成。韋後之還,實有此人莫大之功。但眼下卻有輕重之別。
趙構自家豈不曉得,岳門翻案之後,於自家誅殺有功之臣的是非,在史上必有公論,但眼下卻有「火燒眉毛」之急,容不得慮及以後了。
江南已經轟傳,道是岳家軍在河東地面勢如破竹,太行英雄盡奉岳雷旗號,四下出擊,金人惶惶不自安,河北動盪。諸般說法之外,另有一層意思:「若是岳帥還在的話……」
江南已經如此,河北呢?那些被岳雷解救出來的宋民,他們還會心向朝庭麼?還會心向趙宋天下麼?此後會不會另起雄圖,在河東、河北與自家分庭抗禮?金人或者一時未必便垮,但北伐卻是宋國的天職,遲早是要去做的,到那時若民心已經不在,還有何意義?
楊再興所奏之事中,只有這一條,讓趙構真正為之寢食難安!
「陛下!」秦檜匆匆趕到垂拱殿,自從聞說趙構悄悄將王次翁召至大內,秦檜便放下手中一切事務,火急入宮,此事必為岳雷而來,秦檜豈不清楚:「若賞有功之臣,未必要先去其父之罪,大宋朝除卻誅連之罪,余皆許以功折罪,倒也並不壞朝庭體例。只是楊再興所奏之事,遠在河東,坊間所傳,多虛而不實,如此難孚朝庭功賞之明,不若遣一得力使臣至河東,查勘真假,若實有其事,再定封賞也不遲!」
趙構聞言,無話可說,只得道:「秦卿所奏不差,朕早有此意,只是人選難得,秦卿可有主意?」
秦檜回顧王次翁,後者渾身顫抖,不敢置一辭。
開玩笑,莫說河北金人防範甚嚴,便是入了岳雷軍中,以此前和岳家地恩怨,只怕要落個全屍也難!
「此事容臣再斟酌,眼下尚無人選!」秦檜微微一笑,留了個後手。
出殿時,秦檜走在王次翁身後,讓這老頭子先行,只見得王次翁顫顫巍巍,處處冒汗,再不復當日在臨安的精明,也是心下喟然。
次日,秦檜上奏,薦范同為河東宣撫使,赴河東安撫宋民。
范同聞說,曉得秦檜借刀殺人,惶惶將家人召在一處,道:「昔時悔不該聽秦檜擺佈,眼下佈個必死之局,卻喜得並未落汝等之罪,還可逃得一劫,老夫此去,汝等好自持家,不必傷痛,後世子孫,絕不可做官!」
范府闔門大,卻是無計可施。
王次翁聞說,盡囊中金銀,置辦一批古玩玉器,親自送入相府。秦檜不為己甚,居然接見,頗加安撫:「先生年高,須好生保重,這等往返之事,日後早早與本相說來,自會備軟輿來接,何必途中辛苦?」
王次翁豈會聽不出譏刺之意,卻是人在屋簷下,忍氣吞聲道:「相公再生之德,老朽沒齒還忘,范大人當日與老朽共定四鎮之策,老朽卻蒙相公如此周全,何以克當!」
秦檜卻陰陰一笑,道:「范同還是小事,此去只願岳雷早早下手!」
王次翁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訕訕笑:「相公高明!」
秦檜之意,岳雷之功必無虛假,若是朝庭真個派遣使臣去查,返報回來,便已經板上定釘,再也修改不得,趙構也可借此挽回河北民心。但在秦檜未死之前,豈會輕許趙構北伐?當日撻賴許秦檜南返時,已經明言:「相公此去,必有一場大富貴,只是若江南有不利大金之處,全仗相公周全!」
眼下封賞之事,還差最後一個環節,便是勘實。
只有在這個環節上做好文章,才有可能阻止岳雷「名正言順」地享受朝庭爵祿,也防止其後人有機可乘,為岳飛翻案!
秦檜的文章,便著落在范同頭上:若是范同到了岳家軍中,哪一位將帥會放過他?說不定便是岳雷設下香案靈位,親自將范同頭顱祭了亡父!
到那時,軍功還有真假一說麼?擅殺朝庭御使,已經是大罪,還可借此套上一個「謀反」的罪名,此後兒孫永不得錄用,豈不絕了後患?!
秦檜在府中,為自家之計策得意非凡,豈料那范同也不是省油的燈。
四月初七日,臨安范府中,哀聲動天,樞密院得報,范同在出使前還差兩天之際,居然在府中暴病而亡!
大理寺著人查勘,卻見范家人將范同頸項嚴實包裹,似有所隱,但死前本無罪過,眼下又狀極淒慘,哪裡便會落井下石?只得報了「暴病而歿」上去,秦檜得報,目瞪口呆。
趙構聞說,也大致曉得秦檜之策,遂不待秦檜舉薦,直接下旨,著劉為河東宣撫使,前往河東驗岳雷戰功虛實!
「昔日曾為閣門宣贊舍人,知岷州,為隴右都護,於河東路面精熟,其餘不及矣,李顯忠雖亦可用,可惜恰才論罪,不當起用。此事不必再議,且先辦著!」趙構這次不再理會秦檜如何說,一句話將秦檜打回,後者在府中不快者數日。
數日之後,荊南府外,田陌縱橫,開春之際,溝渠中春水橫流,田地均得飽灌,秧苗長勢喜人。數名老農陪著一位官員在田間查勘莊稼長勢,一名老農站在田間,拱手向那官員道:「劉大人,數年間雖然草民們辛苦了些,也賴大人遠見,官府出銀兩,才有這數萬畝水灌田地,今年必要五穀豐登!」
此時的荊南府知府大人,正是岳飛昔年百般保其兵權而未能成功的劉!
自順昌一戰,劉震動南北,也成為因功建節諸將中最為年輕地一位,是以為張俊、楊存中等輩所忌,被削了兵權之後,劉半點也沒消沉下去,學韓世忠等避世自安,而是在知府任上,大力興建荊南府水利,發展農業生產,治下連年豐登,為江南府庫輸送了不少皇糧。
「若論恢復之舉,首在兵馬錢糧,將帥遲早都有,但戰時卻不可缺了錢糧,此刻多收一石,日後便可多殺一名金賊,絕非細事!」劉閒來時常以此訓誡僚屬。
今日率部下田,查勘莊稼,也是劉常做地功課。走完田間,又率部到地方軍營中,看士卒操練,以劉之大名,雖不再掌兵權,但當地兵馬指揮使豈敢怠慢他?兵營之內,劉自然來去自如。眼下南北對恃,雖然沒有開戰,荊南府兵馬還是操練得比較實在,這也算是劉的功勞之一。
「諸軍聽者!劉大人前來巡查,都精神點!」營中指揮使大聲吆喝,換來一片熱火朝天的吆喝聲,營中兩千步卒正在操練陣法與步射。
「劉大人,久聞大人箭法了得,能否讓小子們見識見識?」那指揮使點頭哈腰,在一眾小校唆動下,向劉提出這個看上去絕不合理的要求。眼下眾軍皆是盔甲在身,只有劉是文官服色,豈有讓文官演示箭法的?
劉卻不以為忤,笑道:「取弓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