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太行北,小五台山,巨木森森,白雪皚皚。
東台峰下,密林深處,隱隱炊煙。粗大的原木圍起了一座寨子,稀疏數十間木屋,高柱長椽,雖然粗陋,卻是人聲鼎沸,居中的大屋內,虎皮椅上高坐一位粗豪漢子,舉起手中酒碗,吩咐道:「眾位兄弟,這年是各寨自家過的,咱老徐也沒敬上眾位一杯,而今大傢伙才算聚齊了,咱也不藏私,澤州府所出的晉城老窖,小五台諸峰上,也只有這兩壇,今兒個干了它!」
屋內數十位漢子舉起案上酒碗,轟然應道:「為徐爺賀歲!」
嘩啦啦一陣牛飲之後,徐寨主將酒碗摔到廳中火塘內,碗中餘瀝未盡,竄起數尺高的火苗來,老徐環目四顧,示意眾人噤聲,才嘶聲道:「自金狗入寇中原,咱小五台山七寨二萬餘口老小,這些年可算受苦了!比起當日死在金狗刀槍下的妻兒老小,還算命好的!眾位該都聽說了,兀朮那狗賊已經下了地府!老天有眼哪!」
屋內歡聲大作,眾人紛紛咒罵兀朮,以及當年禍害中原的金賊。
「眾位!——」老徐再次舉起雙手,讓眾人閉口,才道:「澤州府楊爺傳下話來,兀朮雖死,可這大好河山還在金狗手裡,如今賊營大亂,正是咱出擊的良辰吉日!各寨聽令!」
座間跨步走出來六個粗大漢子,齊齊拱手道:「徐爺吩咐!」
「今日席散後,各回本寨,安排好妻兒老小,能用的好漢三中選一,每隊不可超過百人,後日下山。各尋小隊金狗廝殺,見兵殺兵,見官殺官,若有大隊狗子。不可魯莽,避實擊虛,正月之內,不可讓金狗有半日安寧!」
眾人應道:「是!」
此時,太行紫團山白雲寺內,大雄寶殿上眾僧雲集,皆在聽候方丈法旨,而方丈室內則是讓佛祖也不願參見對的爭執。
知律僧面色慘白。沉聲道:「方丈,白雲寺僧眾本是方外之人,兵連禍結之時,能夠自保禪林已經難得之極,如何再入紅塵,造無邊殺業?若是這等下山,豈不毀了僧眾修行?」
在旁的經堂老僧嗤的一笑:「白雲寺中。便是紅塵。大宋子民三千聚居寺內外,共僧眾共抗金賊,哪裡還須等到下山才入紅塵?若非岳家軍屢次來援,白雲寺早成瓦礫,哪裡還有方外淨土?」
方丈右側一名紅臉中年武僧為眾武僧之首,此時忍不住咆哮道:「如今山下哪裡是紅塵?分明是地獄!若寺僧不肯入紅塵,便隨洒家入地獄如何?壺關上早有我寺僧眾防禦賊人,殺業不知造了多少!依洒家看來,分明便是功德!我佛也有作獅子吼的時候。唸經參禪能夠讓金賊退卻嗎?」
居中上首的老方丈聽到這話,面上肌肉一抽,歎口氣,起身道:「且上大殿,貧僧自有話說。」
眾人隨之閉口不言。隨行其後。
「眾弟子入寺修行。所為何來?世間一切皆苦,修行者不過要勘破紅塵。得大解脫。如今世道紛亂,哪裡有甚清靜佛地可以立足?既然免不得,只索入世!若經此修煉,或者更上層樓,不能入世,安能出世?降妖伏魔,便是積累功德!寺中眾武僧,明日即岳家軍信使下山,奉澤州府楊大人號令,出關降魔殺賊,老衲必率其餘僧眾早晚焚香為爾等禱福,不可有負蒼生重望!」
眾武僧齊齊應道:「謹遵法旨!」
片刻後,二百餘個光頭和尚身著灰僧衣,手持降魔禪杖,急步邁出山門,往壺關而去。相距數十里外地真澤宮,則湧出百餘持矛道士,匆匆下山。
太行王莽峽十八盤第一盤處,一名紫衫漢子手提長刀,對著身旁下山的數百漢子吼道:「兒郎們再快些,莫讓別的寨子搶了頭彩去,若是輸了這一戰,岳二爺裡哪裡還敢讓咱舉這面岳字旗!」
太行林虎山密林深處,一頭餓暈的了猛虎正在覓食,大雪之下,哪裡還有往日地走獸可供獵取?正焦燥間,然鼻頭抽動,雙眼放出幽幽微光來,輕輕往林間小徑潛去,隨後突然見樹上積雪片片墜落,忙止步不前,猶豫片刻轉身往後狂奔。數息之後,一名亂裹羊皮的漢子手持朴刀匆匆現身,四顧之後往後一招手,積雪的石徑上竄下來大隊形貌相近的精壯漢子,急急往山下趕去,密林深處的餓虎遠遠地偷覷著這隊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漢子,慶幸自己沒有擋在路上。
靈山、東靈山、太白山、南索山、陽曲山、白石山……
一座座寨子,一隊隊義軍,數十人至數百人不等,紛紛高舉岳家軍旗號,盡出精銳,下山突襲金軍營地或州縣,一時間,沿太行上下,河東、河北數十州縣,紛紛急報往上京。
正月初九,長城以北,草原上雪片紛飛,但汪古部汗帳之外,卻已經萬馬嘶鳴,賀蘭可汗立馬眾騎之前,揚聲道:「兀朮狗賊已死,是天滅金國之時,也是我蒙古諸部報仇之時,如今咱克烈部、汪古部誓為俺巴孩汗報仇,這便出擊東勝州,殺金狗去!——」
來自克烈部與汪古部的三千餘騎縱聲高呼:「報仇!報仇!」
再往北,草原深處,蒙古皇帝忽圖刺大汗得報大喜,召金帳所在諸部族汗王入金帳議事,待諸汗入帳,大笑道:「眾位大汗,賀蘭可汗急報,長生天庇佑蒙古,金狗的宰相兀朮死了,咱也該前去討些舊賬回來,汪古部與克烈部已經往南殺,也速該,此番你率所部好漢做先鋒,往塔塔爾穹廬多處殺去,必要多殺幾個汗王,與我俺巴孩汗報仇!」
而在東邊地大海。數十艘1000石戰船穿過晨曦中的薄霧,往北疾馳,此刻北風正盛。各船都下了帆,兩側伸出長槳。劃得水花四濺。王蘭立在船頭,一邊呵著手,一邊扭著頭問道:「老阮,跑了十多天了,這裡何方地界?」
桅桿上呲溜溜如滑下一隻大猴來,阮漓裂嘴笑道:「王大人這就等不及了?眼下大約總在密州外海,若實在等不及殺金賊,明日即可靠岸!」
健康府大宋軍營內。王德雙眼盯著案上地圖,眼中放光,大笑道:「諸位,眼下河北大亂,兀朮一死,金軍通欠主持,河北十萬兵馬。不過是散兵游勇。何足道哉?只待聖旨一下,咱便過江!」
座中眾將紛紛應道:「是!」
帳後卻轉過一名積年老吏,附耳道:「大人,此事不可魯莽,請旨之事雖可行得,但還須著人往王太醫處相商,莫為一時意氣之舉,壞了大人自家之事!」
王德面上為之一顫。
鄂州府卻是另一番景象,林大聲率眾入得營來。大集眾將,席間一片默然,林大聲拱手道:「列位皆是大宋干城,若安撫得麾下兵馬,不擅起邊釁。大宋有如磐石之安。若輕舉妄動,不惟身家富貴難保。大宋亦有不測之禍。此事莫怪本官多嘴,原是舊話,只是如今河北有變,天下震動,本官雖可保自家絕無妄動,也還要列位附和才好!」
眾將皆應道:「不敢勞大人吩咐!」
可惜當年的無敵鄂州軍!
正月初十,澤州府城外,人喊馬嘶,軍威雄壯,岳家軍步騎共二萬兵馬,高擎「岳」字大旗,整裝待發,岳雷與高林立馬眾軍前,岳雷高叫道:「楊叔叔,諸軍齊備,請叔叔示下!」
楊再興騎馬與二人緩緩經過面前列陣整齊的雄師,欣慰之意寫在臉上,這些年來在澤州府苦心經營,總算不負一番苦心,眼下這批人馬,已經是晉城一半的實力,除了留守的一半,山中還藏了火器未曾應用,雖說要一舉平定河北還有些難度,應付眼下這場戰事是綽綽有餘了。
「賢侄,牢記為叔吩咐,此去太行關下,只合圍而不攻,若要攻時,為叔必親往營中一行,那時才是千載一時之機,卻不可擅動兵馬,致留後患!」楊再興並未張揚,只小聲對岳雷與高林叮囑道。
二人同聲應道:「是!」
隨後大軍發動,兩日間,前鋒精騎已經抵達太行關下地烏帶大營,將兩千餘金軍牢牢圍在營內,直圍得密不透風,蚊蟲難出,這才安營紮寨。
烏帶站在營內塔樓上,四望皆是岳家軍,只得叫苦,面像比哭還難看,哪裡還有挾持撒離喝下太行時地膽識?身後一員謀克堇突然叫道:「大人,這伙賊子為何這般佈陣?難道還用得著圍三厥一?」
烏帶順著他指地方向看去,果然,大陣之中,有一條窄窄的通道,不過四五丈寬,從柵外直通陣外,竟然無一人一馬阻攔。稍稍思忖,烏帶苦笑道:「咱營內這點子兵馬,哪裡用得著圍三厥一?這是明明白白讓咱派人往開封報信,讓大帥派兵來援——這伙賊人是想打咱大帥地兵馬!」
若是楊再興在此,必然拊掌道:「正有此意!卻不全是為此!」
果然,撒離喝得報,細細詢問從烏帶營中出來的快騎,渾不得要領,半晌才道:「如此,烏帶卻是無虞了,岳家軍分明要打援軍,本帥豈會上當?只是,如此明白的計謀,為何還要擺出來?」
此刻,汾州城外,二百餘騎如飛而至,風塵滿面,盔甲不整,卻舉的撒離喝大旗,為首的孛堇高吼道:「大軍過路,還不讓道?」
汾州守城的士卒還沒摸著頭腦,這伙奔命之徒已經席捲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