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國吞了一口唾沫,輕聲道:「天之下,莫非王土太?」
完顏亶眼中厲芒一閃,嚇得大興國把話收了回去,當下乖乖令內侍取銀兩,前往晉城商號下訂,此後每月自晉城發來的美酒,便以三十兩一瓶的價格,被大內收去百瓶,餘下五十瓶在上京城中被炒出天價,最後兩瓶往往過二百兩方可買到,老羅一面大數銀兩,一面痛悔當初對大興國開價過低:完顏亶豈是個缺錢的主?
但完顏亶卻在宮中,一邊享用美酒,停杯時卻不由得想起大興國的話,微微搖頭苦笑:「這話卻錯了,朕豈會不曉得?澤、潞二州,哪裡還是『王土』?不過丞相握天下精兵,尚且奈何楊再興不得,朕身居這深宮之中,還有何能為?王化!王化!南人為何就不能伏我大金王化?宇文先生在上京多年這,朕待之不薄,便是宗室中至親也頗不及,竟然也要作反。解衣推食,仍不能化這一人,如何去化江南兆億宋民?這些年來,大金製度典章,一如漢制,連宗室叔伯,也須重習漢禮,居然在宇文虛中眼裡,仍不過是夷狄!」
一念至此,憤然舉杯一飲而盡,卻將空杯重重擲地,雖是銅鑄金鑲,這杯子也跌得變了形,差點砸到才進門的韓昉。韓昉見完顏亶雖意氣發作,還不十分醉,慶幸自己來得還算及時,上前揖拜道:「陛下保重龍體,切勿為一罪臣而自伐。此正為宇文賊子所望,卻非大金臣民所期,取捨之間,其理昭彰,陛下不可不察!」
完顏亶本來見韓昉還有些心虛,畢竟在自己的重臣兼老師面前,曾經承諾過不再濫飲,但眼下這晉城美酒一入手中。卻捨不得放開。但一聽韓昉曉以大義。反而氣往上撞,直視韓昉問道:「先生可否教朕,當今天下,當真有幾許臣民,盼朕保重?」
韓昉為之一滯,竟然半晌答不上來,近來宇文虛中之叛。實大出上京眾人意料,完顏亶為此深受打擊,也為韓昉所深知,但眼下這問題確實不好回答,當今天下,至少江南兆億宋人是肯定不會盼金帝保重地,便是這上京城中,等著看完顏亶倒下的也有許多宗室子弟。韓昉默然半晌。跪泣而奏:「陛下龍體安否。實關大金國運,社稷安危,豈在一二宵小逆賊耶。陛下安,則社稷安,大金國勢漸長,天下萬民福澤,皆繫於此,縱有頑冥之徒,不伏王化,也不能長久。陛下何必自苦如此?」
完顏亶為之色動,離座攜韓昉起身,和聲道:「先生之言是矣,朕自有道理,近月來已不甚飲酒,倒是這晉城佳釀與別處不同,上京所產諸酒更差得遠了,朕飲此酒後,暢快舒泰,與此前所飲諸酒大異,先生若不放心,倒要先嘗些許,或者有益延年也未可知。」
當下不顧韓昉反對,著大興國將數瓶酒送至韓昉府上,讓這位老臣也嘗嘗大金第一貴的美酒,是夜,韓昉在家中滿斟一杯,酒香溢於宅中,再輕輕啜嘗,讚歎不已:「怪道天下間多的是酒徒,連聖上也難脫酒鄉,這杯中之物,只怕將是大金禍患,聖上日後難得捨卻此物了!楊再興究竟是何等樣人,使得這等毒計,以此戮害大金國主!」遂仰首舉杯,盡數傾入喉中,是夜於府中大醉。
此時完顏亮與迭恰才出了燕京城,完顏亮久在此間往返,燕京城中官吏哪會不曉得這位爺台在上京的尊崇,自然巴結得周到之至,只是稍稍逾越了些,竟然安排兩人在完顏亶行宮中中歇息,二人也安之不疑。連日間旌歌燕舞,美酒佳餚,燕京城中的晉城老窖被買去了三成。完顏亮耳酣眼熱之際,舉杯對迭道:「大金國久在苦寒之地,上京城半年為冰雪所困,哪裡比得了這燕京城?便是房舍也多過上京十倍,若皇兄肯聽我話時,便將大金都城遷到這燕京城中,俯視中原,東臨大海,舉動間可出入蒙古,兵甲完足可下江南,何必困守上京?」.
#弟間哪分什麼彼此?便是不願在上京時,直將這燕京城轄於治下也無妨,難道聖上還不答應麼?」
完顏亮意味索然,舉杯傾倒口中,置杯於案,才道:「皇兄只是讓某家早早離了中京,長住在上京城中,好朝夕為伴,共商國事,哪裡肯便放在燕京城中?上京城中宗室,多為井底之蛙,大金的中興之機,當不在上京,而在河北,中原之地,虎據龍盤,人文鼎盛,歷代聖明之主據此而興,豈有在白山黑水間興盛之理?今與塔塔爾人卑辭厚幣,以求上京芶安,何如立足於此間,練就大軍,直搗草原深處腹心之地?」.
=|軍直如此委屈耶?某雖不才,願得上將軍數字之札,提一軍鎮此幽燕要衝,便建一個大大的燕京何妨?或者不及汴梁、臨安,卻須遠勝上京城!」
完顏亶卻比迭喝得少些,聞言色變:這話豈不是公然與完顏亶作對,與反出上京何異?
但迭雖是粗人,話中一股子豪邁之氣仍深深刺痛了完顏亮,細細回想這幾年來,完顏亶只是將自己作為家中至親看待,雖然和完顏元他們比較起來,已經算是一種異數了,畢竟自己和完顏亶只是名義上地同父,卻實質上只是堂兄弟,眼下居然比血親還親,在上京城中人人都完顏亮身被異寵,豈是尋常?不過完顏亮要地卻不是這些,他要地是「醒握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希望的是橫掃天下,混一八荒。北平蒙古,南定大宋,天下間別無第二家帝號,甚至殘遼耶律大石處,完顏亮也嫌其死得早了些,若是再晚上幾年,等兀朮掛掉,天下兵權便有自己的份。那時豈會由得殘遼再逞強於西域?
):.決,卻絕對不能助自己完成一統天下地心願,再者,河北還有楊
澤州,哪裡輪得到上京諸人稱勇?便是迭,也曾說楊南蠻外別無敵手」的話,天下間能人輩出。一勇之夫豈足恃?若非此子頗合自己脾味,趣味相投,都急於對外用兵,便會是自己腋肘之刺!
但眼下,自己的夢想如此遙遠,竟然還沒有這莽夫的願望容易實現!上京城中,完顏亶在大政上被兀朮死死壓制住,雖然省心。卻難得如願;自己地一舉一動。則深處完顏亶的操控之下,不得自專,其間自有「愛之深。責之切」的原因在內,卻讓完顏亮憤懣不已;迭卻深深陷於對父親的複雜情感中,既有仰慕,亦有畏怯,更有對其近年地持重之舉地不以為然。
二人皆勇悍之士,卻都不得事事如意,是以走得近些,也在情理之中。
完顏亮思之良久,才決然道:「若要大金腹心之地平安,驅逐蒙古諸部,須立足燕京,若草原上強敵盡去,大軍練就,欲揮軍南下,或者須立足汴梁,但上京卻一無可取,雖為龍興之地,得保宗廟於彼處可矣,大丈夫用武之地,非南下而不可,拓皋之戰,可見宋國仍有一戰之力,還過得數年,或者時機便至,那時若皇兄仍是如眼下這般,我等便須」
話說到此處,才驀然發現已經頗為不妥,回頭看時,幸好迭已經爛醉,早在那裡沉沉睡去,這才鬆了一口氣。
此時,大宋之南,瓊州清瀾港中,王蘭焦頭爛額,面對滿案文牘,一頭大汗,此時已經是五月天氣,瓊州酷暑暴熱,衙中雖然建築寬廣,相較於海面上,那是蔭涼得多了,但王蘭是久握槍桿子地人,跟在楊再興馬後時,有神槍在前破陣,自己也在後面殺得痛快,捏筆桿子就難受得多了,是以這頭汗並不是熱出來的,多半竟然是熱出來地。
文昌知縣劉如海早就承諾過,不來過問清瀾港地面一應事務,故此這懷南市舶司便成了縣衙門,家長裡短地大小官司盡往衙中擁來,加上此間稅收合理,憑懷南市舶司押印,沿海諸港也都不敢再行徵稅,是以港中樓船如市,早就將府庫中堆滿了銀兩銅錢,阮漓已經三下南洋,一次比一次跑得遠,所帶回來的貨物也堆滿了貨棧,帳冊也就在王蘭櫃中越堆越高,從軍中出來的好漢子,生死殺戮算得了什麼?只是要看那些晉城會計會做出來地帳冊,就會讓這等好漢子一天倒掉七八次。
「罷了!老子不幹了!這當官不是人做地活!」王蘭在衙中將筆桿拋在地上,卻去後衙提出長槍,在芭蕉林中舞了一回,這才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心下暢快不已。但浴罷飲茶時,卻再次愁上眉頭,心下其實巴不得隨阮漓前往南洋一行,那小子現在做得風生水起,只嫌船少人多,裝不了多少貨,眼下還拋了近兩千水軍在港中,只率千餘人南下大洋。想來此刻應該已經在和番邦蠻夷們交易吧,異域風情,豈不勝於這清瀾港十倍?
正自憂愁間,忽聞得衙外眾人喧嘩,一名水軍小校直入內衙奏報道:「大人,泉州分號張主事率大隊來此間,眼下正在碼頭上候命!」
王蘭大喜,率眾人迎往碼頭,才出衙便見港中諸商船間如冒出一群巨人來,十艘嶄新的千石大船集中在碼頭上,簇新楠木上塗了桐油,在海霞映照下璨然生輝,港中雖然也有近千石的大船,卻是鳳毛鱗角,極為罕見,何況這般一樣大小,同樣簇新的巨舟?船上大張「晉」字,莫說港中水軍歡呼雀躍,便是漁民行商,也都駐足停舟,讚歎不已。
張遠才早下了大船,見王蘭出迎,哈哈大笑聲中,遠遠長揖道:「王爺大發了啊!這般可不像當官的樣子,卻是泉州大賈的模樣居多!」
王蘭看著自己身上披的對襟素緞袍,也不覺莞爾:「哪裡及得張兄發財?這些個大船下了南洋,若是滿載而歸,泉州大富中,豈不是又多了一位張大戶?」
兩人相視大笑,張遠才這才將碼頭上船隻一一介紹:「這些大船皆以上等楠木及紅松製成,泉州一帶,船價為此漲了兩成,上月才完工,累得咱在泉州租的貨倉多開了千餘兩花銷,最大地船是1200,可載數百人,其餘500以下船二十一艘,這一批船共可載貨兩萬石,泉州分號得楊爺大力襄助,從江南各分號共借三十餘萬,才將船上貨倉堆滿,並借得泉州大小船工千餘人,才將船使到此間,這便付與王大人差遣,船上共有積年船工數十人,每船一二人不等,都是下過南洋地,大人可以無憂矣!」
王蘭聽得心下難熬:若得駕這批新船下南洋,豈不遠勝這清瀾港為官?只是阮漓未返,自己又脫不開衙中瑣事,如何才得如願以償。正愁苦間,卻見一積年老船工笑嘻嘻湊近來:「王大人高昇啊!可喜可賀!小老兒此後貨物,便須往懷南市舶司交割,還須大人多多照看!」
王蘭一愕,轉眼間想起,這正是當初將自己從平江府送到泉州的那位船主老孫頭!
當下拱手道:「老孫頭舊日如此照拂,王某豈敢相忘?此後,」
話說至此,突然心頭一跳,想起一事來,遂不再與眾人言語,自安排港中水軍接管了新船,將泉州聘來的船工一個個按約定銀錢發,另一邊則將諸船安排備案籍薄,各自編了船號,無非是懷南一號、懷南二號之類,小船則按清瀾一號、清瀾二號等編號立了船名,著高手匠人在船頭刻用漆,字體間比港中粗糙刷漆地民船又多了一分威武雄壯。
諸事已備,王蘭火速趕往瓊州,求見龍隨云:「龍大人,王某有一不情之請,卻久已攪擾大人,不必另求別家,還請大人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