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陳氏書鋪外,車水馬龍,十餘輛大車擠得街巷中行過,雖是大冬天的,門口十餘位夥計卻跑得鬢角生煙,一個個大籐箱重達四五十斤,將大車塞得滿滿的,車隊旁為首的老者負手立於橋頭,默默看著眼前眾人忙碌。書鋪年青的二主事陳雲亮小心翼翼地陪侍在旁,輕聲問道:「馬爺,這批要得忒急,書鋪中趕工半個月才出活,不曉得哪裡的買家,怎會要如此多的典籍?」
老馬斜睨他一眼,捋鬚微笑:「偏生你這小子話多,仔細叫你大哥掌你嘴!」
陳雲亮一伸舌頭,一驚一乍地:「馬爺可別,大哥手重,若是掌了嘴,怕是十天半個月的不能侍候馬爺。」
老馬哈哈一笑:「咱也不過是晉城商號中一小卒罷了,河北澤州府楊爺才曉得將這許多書有何用,生生照顧了你陳家,還來耍這等貧嘴!只是大宋朝只有你陳家才有這等上乘做工,老馬也別無選擇,大把銀錢便只好入了你家口袋,何用你這小子賣乖?」
陳雲亮腆顏道:「臨安城中,哪個不曉得馬爺貨通南北,如此照顧小號,便是衣食父母,一年上萬銀錢,豈是細事?馬爺但有吩咐,陳家無有不從。」
豈知老馬也在發愣:楊爺可不是讀書人,這般大買春秋尚書,是何用意?難道北邊的番邦蠻子們大殺宋人之餘,竟然開始放下屠刀,受夫子教化了?
數千里外。楊再興此刻也正翻閱著一本「精裝」《論語》,讚不絕口:「好東西,宋人精雕印本,天下無雙,這陳家豈不就是後世的『人民出版社』?怪道年入十萬,雄居大宋出版業頂端,鋪中定然人才濟濟,這等雕工。非積年勞作。不能幸致!」
洪皓恰從門外進來。聽得話中數字蹊蹺,不覺皺眉道:「楊大人所說『出版社』乃是何物?莫非這賣書地行當也有結社而做的?」
楊再興自知漏嘴,當下也不解釋,卻指著案上一堆樣書,對洪皓道:「先生,若我晉城買來紙張,也印製夫子典籍。能否賺取這陳氏書鋪之利?」
洪皓笑道:「楊大人非是皓首窮經之輩可比,竟然將發財的主意打到夫子頭上,也算奇人!只是這陳氏在大宋一朝,已傳數代,一書出自陳氏,不惟雕工精美,字無錯漏,更是大宋朝欽定考本。天下讀書人若非家有薄產。還花不起這個錢買陳氏的書,別家一本書才四五十文,陳家一本書卻須七八十文。或者一二百文也有之,若是孤本擴印,或者文字多些,一卷費錢數也非異事,倒是一樁極穩的利潤,可是晉城中讀書人都少有,老夫雖勉力辦學,也不過建得村學十餘處,收得一二千蒙童,識文斷字尚且艱難,哪裡來的高手匠人雕工?此事卻難。」
楊再興默然半晌,才問道:「楊某一向少讀詩書,不曉得大宋朝可有活字印書一法,不須雕版,只制邊框,卻於其中燒鑄字塊,一字一模,可以隨文字移挪,是以一版而印萬書,方便之極。」
洪皓隨口答道:「此事老夫倒是有所耳聞,大百餘年前,慶歷年間,大宋布業衣雕工畢升,曾以膠泥為活字,此事在熙寧年間翰林沈括所作《夢溪筆談》一書中有載,距今也有五十餘年了,此書傳世雖不多,老夫昔時在臨安城中倒是見過,大人還道不曾讀書,連這等事也知之頗詳,老夫佩服!只是這活字之術,如今卻罕有所聞,不曉得後來為何不曾廣為應用,其便利處雖顯著,亦必有其不便處。」
楊再興口中默然,心中腹誹:「靠,後世裡自然全用的是活字印刷了,難道我還會想在大宋朝搞激光照排麼?這東西再有弊端,也在八百餘年裡統治了印刷術的高端,哪像眼下這等繁難?」當下也不與爭執,只是作好奇狀,壞笑道:「臨安城中貧戶,不過月入數百文即可足供生計,偏生這書價如此騰貴,卻不塞了天下寒門士子求學之路?某雖不才,誠有意於此,願天下寒門,皆可得聞書香,若先生不辭辛勞,可試與匠器作郭主事相商,試以膠泥、鐵、銅、鉛等物試為活字,擇其可行者為之,若能成功,料那紙墨之屬能費幾何,大約一書之價,總不過十餘文即可,豈不便宜了天下士子?」
洪皓初時不以為意,後來越聽越是心驚,遂至汗出如漿,最後躬身拱手道:「大人遠慮,實遠過老朽!若非大人此話,只怕千百載以下,終無人悟得夫子之道如何不為天下人所學,老夫愧讀詩書,卻沒有大人這等見識,這番仁德之心,遠勝於晉城事業,老夫必親歷親為,直將此術用於天下方罷!」
楊再興見忽悠得這老頭子也夠了,當下正色道:「這些臨安運來地書所費銀錢不少,除我晉城各學塾中所用一概免費發放外,其餘便往大夏、上京等地運去,只是書價須在臨安十倍以上,以獲其利,今年大夏國將漢學擴大十倍至三千學子,上京城中漢學成風,皆有先生一份力,晉城若不從中得些好處,如何出得了每年大宋在淮泗交割歲銀地惡氣!」
洪皓見楊再興將這賺錢之事說得義正辭嚴,出門時思之再三,實在看不透楊再興胸中所藏學識竟有多深,品行是真是偽,只覺得時而大義凜然,時而英雄了得,時而卑鄙下作,只得搖頭興歎而去。
此時上京城中,完顏亮已經入府換過袍服,袞帽貂裘,身材本就偉岸,人也英武,加上這一身袍服鮮亮,麾下眾人皆讚不絕口,完顏亮在銅鏡中自窺一眼,也氣足神完,雄赳赳出門,縱馬往大內而去。宮外侍衛見完顏亮下馬,都是肅然起敬,入內宮時,大興國早早得報,在宮門處侍候林衛。苦笑道:「大人來得好晚。宮中多變故。聖上久盼大人返朝,已為此不曉得醉了多少回數。」
完顏亮注視內宮,雖大雪堆積,卻仍是處處透出金碧輝煌,皇家天子氣自然流露,縱然遠比不上
臨安氣象,卻在這白山黑水地女真龍興之地創造了一跡。眼下宮中之主。便是與自己一起長大地兄長,名義上的完顏宗干之子,完顏亶,只是這些年來,每見這位皇兄一次,便覺得生疏一分,雖然也常相對大醉,忘其身份。酒醒之後卻仍是君臣有別。皇兄仍然高高在上,自己卻只有在汪古部的大草原上才有這種人上人的感覺,那些強悍的蒙古騎士在更加強悍的自己面前俯首貼耳。讓完顏亮有掌握生殺大權地成就感,這就是為什麼皇兄屢次希望自己留在上京,卻偏偏嚮往中京的原因罷?
「皇兄,你做這皇帝,當真做得如此辛苦?」見到完顏亶時,完顏亮心中對這位有如骨肉之親地皇帝充滿了同情:簾幕低垂中,人影稀疏,完顏亶已經半醉,面色青白,眼神迷離,手足不能自控,只在那裡扶床咆哮:「滾開,給朕拿酒來!莫以為朕不知道,你們都是皇后地人,都是來看守著朕地!」
完顏亮在這瞬間心中略有些淒苦,皇兄在這宮中實在過得不快樂,做人如此,當什麼勞什子皇帝?還不如自己在大草原上過得快意!若是自己來當這皇帝,豈會讓上京諸老、宮中婦人玩弄在股掌之間?那時自然快意恩仇,當殺則殺,當辱則辱,天下美人都是大金皇帝之私物,何必為一婦人愁苦如此?
「皇兄,是迪古乃看你來了!」完顏亮入內不跪,立在殿中大叫。
「元功,是元功麼?好!好!好!元功是朕的好兄弟!過來陪朕共飲一杯,元功,你該不是皇后的人罷?哈哈哈哈!」完顏亶大笑起身,卻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大興國忙上前扶住,卻被完顏亶一推,忙倚柱站定。
「大金的勇士,忒母,完顏亮!哈哈哈,朕地兄弟,奉口上將軍,如今朕在上京一無可用之人,還不回上京陪朕麼?在上京留下來吧,日後在朝中幫朕,丞相之位遲早是你地,咱兄弟倆共享這大金!」說話間,強行將一樽酒塞入完顏亮手中,完顏亮心中長歎,舉樽一飲而盡,酒水從嘴角溢出,淋漓而下,打濕了貂裘,卻是豪邁已極,完顏亶看得高興,哈哈大笑,返身回御榻上時,完顏亮聽得叮噹作響,仔細看時,卻見一柄彎刀胡亂別在完顏亶腰間,連鞘也未入,鋒刃露於空中,完顏亶卻渾然不覺,大興國與完顏亶面面相覷,都叫不妙,卻哪裡敢上前去分說?
「元功,我的好兄弟!朕封你為龍虎上將軍,快些回上京來吧?中京地美女有上京多麼?」
完顏亮心中難受,連呼不好。
但更加不好地事卻發生在只兒斤部所在的大草原上。
「不好!哪裡來的賊子,竟然傷我只兒斤部的族人?!」率騎馱茶、絲返部族的術赤,眼看就要回到族中,遙遙看到一小隊人馬廝殺,大約總共也不下百十餘人,反抗的一方卻明明白白是自己的族人,當下告訴羅彥:「安答在此稍候,待只兒斤部地好漢擊退了賊人,再往前趕!」
羅彥大笑道:「晉城中人,直如此沒義氣?好兄弟便須同進退,哪裡能看著兄弟廝殺?留三人看貨,其他地跟我上!」
言未竟而率部衝出,術赤所率族人本來也不過十來位,比羅彥麾下還少些,此時見羅彥豪氣干雲,都是嘶聲大吼,縱馬衝出,馬背上就揮動彎刀,倒也氣勢如虹,二十餘騎捲向戰場。那方本來也只得七八十騎賊人,與二十餘位只兒斤部英雄廝殺個不休,人數雖多,也佔了上風,卻久戰不下,未能順利奪過只兒斤部的大批馬匹,早已經心中焦燥,此時見突然出現的生力軍,哪裡還敢強行廝殺?兵刃相交聲中,只勉強招架得數合,卻在晉城軍地長兵器下傷了七八位,雖然隆冬之際,不曾立即奪命,卻在雪地中掙扎不起,其餘諸輩鼠竄而去,羅彥惟恐遠去有失,止住了術赤和他的族人:「窮寇莫追,若反噬一口,卻是徒增損傷,於事無部,且去看族中可有意外!」
術赤正要暴怒,聽得此話,嚇得如一頭雪水淋下,忙直驅族中所在,所幸狂奔三十餘里後,所見卻是風平浪靜,族中一片詳和,才心中大安。是夜茶、絲之屬盡皆抵達,族中眾人見二萬餘斤茶葉,皆是大喜過望,加上白天羅彥還為他們驅趕跑了來襲的賊人,這番感激之情非同小可,只是盛情之下,竟然要將所得的茶葉退還一些,讓羅彥哭笑不得:晉城還缺這東西麼?最後還是術赤靈光些,在族中一陣商議,多送了羅彥五十匹馬,這才皆大歡喜。
「術赤安答,可問得明白了?今日來的都是哪裡的賊子?」自從發現今天傷俘的都是蒙古諸部人馬,羅彥就明智地選擇了將人犯交給術赤他們去審訊,夜深了才見返回的只兒斤漢子們個個殺氣騰騰,兵刃帶血,那些俘虜們卻一個也沒有返回,不曉得扔到哪裡去了,羅彥為之悚然惕懼:這些傢伙並非善茬!
「汪古部的軟骨頭,居然帶了塔塔爾部的賊子來襲擊克烈部,還好只是小隊前鋒,若是大隊前來,卻不壞了!」術赤憤憤然怒吼。
羅彥一聽,稍一思忖,跳將起來:「不好!安答快快吩咐族人起身,明日定要遠遠避開,否則必有大隊賊子來襲!」
術赤笑道:「草原上的部族,豈會不曉得躲避狼群?安答放心,明日我部便要去與只兒斤大部會合,卻聽只兒斤部大汗號令,那時有數百好漢子,哪裡還怕塔塔爾的狗賊?」
術赤說得大條之極,羅彥細看時,果然族人已經開始東西,準備明日離開,但「數百好漢子」當真就打得過敵人?羅彥卻是搖頭不解,只得且安睡了這一晚再說。只是晉城諸人商議許久,總覺得不能就此棄只兒斤部於不顧。
戰鬥,從來都不是晉城人會逃避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