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時,族中兩百餘人皆已收拾停當,族中老弱驅趕羊行,壯年男子與晉城勇士斷後,羅彥仔細看時,只得心中叫苦:合族不過六七十戰士,年長者不下四十五六,年少者才十三四歲大小,雖說只兒斤族人身材高大,但這點人手,便滿身是鐵,能夠打得幾顆釘?
更讓人沮喪的,卻是他們手中兵器:短彎刀十餘柄,不是得自大遼,便是得自大夏,明顯是從西域過來的舊貨,雖精心磨礪,卻已經殘損嚴重,長兵器幾乎沒有,幾柄長矛頭部居然都是銅製的,大約都是熔煉過的銅錢製品。身上倒都背了長弓,卻連箭簇都是狼牙制的居多,與晉城好漢比較之下,寒磣得要命,而只兒斤部的漢子們看到晉城戰士不斷從馬背上的布囊中取出兵器來,長槍是早已經見過的,居然還組裝出了幾具強弩來,弩箭頭部寒光閃亮,一看而知是精鐵打就,也看得眼都綠了。
前方族人緩緩退去,留守的只兒斤部戰士們卻越來越緊張:若是前鋒偵騎就已經達到七八十騎,那正式的前鋒大隊應該有多少人?塔塔爾人已經許久沒有大舉來犯了,在上京那邊,多年來塔塔爾人都在與金人苦苦相持,難道眼下金人已經不再與塔塔爾人作戰了?為什麼汪古部的人與塔塔爾人會走到一起?汪古部的長老們忘了與塔塔爾人的世仇了麼?為什麼他們會與那些狗賊混在一起,來攻打同一個先祖的蒙古部落。
羅彥卻以岳家軍地眼光審視這個可能的「戰場」:無險可守。無軍可恃,四望平野,若是大軍來襲,莫說戰,便是逃也不可能,最多就只不過是為逃走的族人們爭取一點時間,卻絕無指望反敗為勝!但事已至此,到最後關頭。希望能夠保得住晉城來的這批兄弟吧。只要還有一戰之能。絕對不能夠扔下術赤他們跑掉。
但這一日一夜等下來,卻並未見到一名敵軍來襲,害得眾人白擔心了十餘個時辰。
「術赤安答,不能再等下去了,咱們這點人手,只怕也擋不住大軍,今日咱們分道而行。你往族中通報,要只兒斤其餘諸部來援,某家卻率兄弟前往汪古部,察看塔塔爾人動靜,若是在此久滯,只怕終究無益。」次日一大早,羅彥按岳家軍戰法,實在不肯這麼空等下去。當下與術赤商議。要探明敵人動靜,再作區處。
術赤卻是一根直腸子,只曉得敵人在這裡吃了虧。定要在這裡找回來,哪裡會想到敵人竟然不來,早已經將敵人大軍來襲的可能打了七八分折扣,此刻聽羅彥一分析,才曉得大事未必就安了,當下也作不得主,與族中年長的戰士們商議許久,才道:「安答如此仗義,術赤怎麼敢讓安答一人去面對塔塔爾人大軍,族中戰士就此去趕大隊,術赤卻要與安答一同前去!」
羅彥沒有拒卻,當下晉城諸人與術赤一道,逕往汪古部方向而去,若非有術赤帶路,羅彥還有些顧忌,只怕在草原上迷了路。但這一路也跑了兩日,才發現敵蹤。術赤平日裡大大咧咧,遇敵時卻猶如草原上最危險的豹子,遠在十餘里外就警覺地停下步來:「不能再往前了!塔塔爾人就在前方!」
羅彥眼見只是藍天長草,哪裡有半個敵人的樣子?但術赤是這草原上地主人,自然應該知道得多些,既然是他說有敵人,那便是有敵人了,再仔細看時,前方隱約有小鳥驚起,大約也就是這點點跡象落入了術赤地眼中。
果然,下馬後在長草中小心翼翼地靠近數里,遠遠地看到前方大約千餘頂帳篷,若按常理,大約總不下三千人馬,相對於合族只得三五百人地只兒斤部的小族,這已經算是強悍的敵人了,怪不得術赤說,有數百隻兒斤漢子,足以應付敵人大舉來犯,若這樣的敵人也算「大軍」的話,河北地面上的金軍就是天下無敵了。當初兀朮率八萬大軍征剿蒙古諸部,竟然在草原上大敗而返,不曉得是怎樣打的仗。
看到敵人在這裡紋絲不動,術赤心下大定,對羅彥道:「安答,這班賊子膽小如鼠,竟然不敢到只兒斤部攪擾,族人已保平安,咱們回族中喝馬奶酒去。」
羅彥卻是大為猶豫:「這班賊子為何不肯前往只兒斤部呢?難道如此『大軍』前來,還怕只兒斤部地戰士不成?」
卻不曉得眼下這數千人中央的大帳中,數名塔塔爾將領正爭執不休,爭執的核心疑問正在於:「有漢人在只兒斤部!這弩箭只有草原南邊的漢人才有,金人絕不會幫助只兒斤人,只是那些漢人如何到的大草原上?究竟來了多少人?」若非有羅彥等人在草原上與塔塔爾的猝遇,只怕此刻塔塔爾人早已經殺向了只兒斤部,可是從只兒斤部的草原上帶傷回來的塔塔爾族戰士身上所插地弩箭,卻並非塔塔爾人所熟知地狼牙箭。
羅彥雖然猜不到,一場小規模的遭遇戰,會讓塔塔爾族人的大軍在此地逗留了三天,而不敢妄進一步,但多年來地征戰經驗已經告訴羅彥:當即將面對的敵人不夠強大時,一時的阻滯並不會就此讓戰事完結,因此遠沒有術赤的想法樂觀,轉頭對術赤道:「塔塔爾人為何只進攻只兒斤部?其他諸部都沒有遇到敵人嗎?咱們且到族中去,將此事告訴給大汗和長老們,且看他們如何定奪!」
果然,返回的行程中,漫長的六天過去後,出現在羅彥面前的已經是一個大陣仗了:數以千計的穹廬散亂由在草原上,上千名各部漢子在草原上集結,這絕對不是只兒斤部單獨的事情了,等術赤從中央地大帳中返回後發出驚歎。羅彥才曉得,除了只兒斤部外,連客列亦惕、董合亦惕、土別兀惕等部也都有戰士趕到,自上一輪塔塔爾人與蒙古諸部大戰以來,這還是術赤所見過的最大規模的軍事集結。
「忽兒札忽思—不亦魯黑汗明日也要到此間來,呵呵呵!克烈部的大汗,草原上的禿兀
古最強大的汗。明日就要來了。塔塔爾人若是敢來送死!」術赤興奮莫名,在帳中手們足蹈。羅彥忍了許久,才冷冷問道:「塔塔爾人都有鐵製的兵器,與我晉城軍一樣,為何只兒斤的英雄卻沒有精鐵打造地箭簇?」
這個問題很是關鍵,從前些日子以來,羅彥就一直為此煩惱。若是一支沒有鐵器地部隊遇上一支全副裝甲地部隊,這支部隊偏偏又不是大宋朝軍隊那般軟弱,這仗還怎麼打?按術赤的說法,以前塔塔爾人跟他們一樣,也是沒有鐵器的,或者只有很少的青銅武器,但眼下這支塔塔爾人卻使用了全套的金軍裝備,若不是金人長像與蒙古人大異。只怕羅彥會認為這是一支喬裝為塔塔爾人的金軍!
術赤頓時一愕。隨後沮喪地坐下:「大宋也罷。大金也罷,大夏也罷,都不肯讓蒙古人買到鐵器。只怕長生天保佑蒙古人,若有了鐵器,便是給雄鷹插上了翅膀,再也不能欺侮蒙古各部族,塔塔爾人不曉得從哪裡買到的鐵器,難道長生天會保佑這些賊子麼?」
羅彥心中一動,悄聲道:「若是安答真地想要,買鐵器也非不可能!」
術赤雙眼射出利芒,隨後跳了起來:「若是安答能夠賣鐵器給只兒斤部,只兒斤部將是克烈部中最強大的,若是安答能夠賣鐵器給克烈部,克烈部將是草原上諸部中最強大的!安答肯隨我去見古兒汗麼?」
羅彥笑道:「去便去,有甚麼不肯,術赤安答帶路罷。」
待入了大帳,羅彥被術赤牽到一個角落坐下,術赤悄悄附在羅彥耳邊道:「這便是古兒汗,不亦魯黑汗的同胞兄弟。」羅彥細看時,帳中碳火雄雄,看不太真切,直徑逾十丈的大帳中,團團圍坐了不下六七十人,其中倒以各部族的汗居多,也有近半是各族長老們,術赤帶漢人入帳,已經大違規矩,保是羅彥此時穿得與只兒斤部族人也沒多大送別,是以沒有引起注意。
這時帳中諸長老們的邊唱邊說已經暫停,難得地進入到開懷大嚼的階段,術赤趁機高聲呼叫,引來眾人注目,羅彥卻不曉得他在叫什麼,只是看到眾汗與長老們滿面驚詫,料到大約與賣鐵之事有關,果然,片刻之後,古兒汗讓術赤近前,詳細詢問。只是羅彥一句蒙語也聽不懂,只得在那裡悶坐,稍後,卻聽得帳中一片歡聲大叫,眾汗王、長老紛紛轉過頭來看著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自在起來。在首位上地古兒汗卻不能安坐,隨術赤一起走到了羅彥身邊坐下,親手為羅彥奉上馬奶酒,卻是在酒中蘸一指彈天,蘸一指灑地,才遞至羅彥手中,羅彥渾不知古兒汗究竟在嘰裡咕嚕說了些什麼,只得瞠目以對,最後轉過頭救助術赤。
術赤笑道:「大汗說,長生天庇佑,漢人中也有克烈部地朋友,若是安答真能賣給克烈部好鐵,安答就是克烈部的大恩人,這是長生天將要消滅塔塔爾人的明證;不亦魯黑汗將給漢人朋友最好地禮物,克烈部此後便是安答的家一般!」
羅彥大笑,舉碗一飲而盡,心中卻道:「若是克烈部與金人也有仇,晉城軍大舉北上時,倒可作為襄助,馬匹自然也在話下。」當晚羅彥在克烈部諸族中備享尊崇,各小族的汗,以及族中長老輪番敬酒,烤羊流水般奉上,羅彥遂至大醉而歸。
次日不亦魯黑汗到後,置隨行的千餘漢子於不顧,隨術赤徑到羅彥帳中,將宿醉未醒的羅彥揪了起來:「安答,大汗問你,漢人朋友賣精鐵給克烈部,倒底要什麼回報?」
羅彥睜眼看時,帳中只得術赤和一位高胖黑面大漢,那大漢卻比術赤更顯高大一些,約莫有兩百斤上下,眼下卻一臉詳和,笑等羅彥回答,羅彥忙翻身坐起,拱手道:「金人是我晉城人的大敵,如今卻與塔塔爾人勾結,來攻克烈部的族人,金人的敵人,就是晉城漢人的好朋友。克烈部此後若有急難,我家主上必大力襄助,大枕頭神槍之名動於天下,沒有打不敗的敵人。」
不亦魯黑汗聽術赤譯完,哈哈大笑,卻附到術赤耳邊,輕聲數語,術赤臉色為之一變,卻半晌後才翻譯道:「安答,大汗說,若是安答能夠答應暫時不將好鐵賣給克烈部以外的部族,等克烈威震草原的時候,必有所報。」
羅彥心中一陣暴寒:塔塔爾人與金人在攻擊蒙古諸部的時候,大約不會分辯是哪個部族吧?若是克烈部有鐵,而其他諸部沒有,那時一旦塔塔爾人來攻,諸部卻不都要求克烈部援助?果真如此,克烈部當真成蒙古人的救星,那時只怕不亦魯黑汗就不止是克烈部的大汗,而是蒙古諸部族的大汗了。當下不好置答,猶豫一陣之後問道:「大汗帳下,有多少可用的勇士?」
術赤與不亦魯黑汗詢問一陣後,術赤回答:「可用者三千,其中便是精兵也有一千二百!」
這還是術赤翻譯過後的話,不亦魯黑汗的原話可沒這麼精確,畢竟草原上要計算羊、馬的頭數容易得多,但戰士這東西卻是變化太大,各部族分散得太開,若是要數得清楚卻有些難。
羅彥聽得對方只有三千來騎,心中大定,遂道:「這等便沒有難處,只是須稟明我家大哥,看每個月能夠送來多少,仍依舊在大夏黑山交易,晉城只是要馬,其餘都不在話下,二十斤鐵換一匹好馬可否?」
不亦魯黑汗與術赤相視大笑,術赤道:「安答,若不是好朋友,術赤便依了你,只是這草原上,十斤生鐵便可換得一匹馬,可不虧了你?」
月餘之後,羅彥書到晉城,楊再興得報大喜,指示洪皓:「回書羅彥,與那大汗談判,咱們以長城為界,此後不許縱馬南下,可能東向與金人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