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某罪過!」
楊峻只道是自己誤觸了柔福的傷心事,放下酒杯,緩聲賠罪。
「楊將軍哪有罪來!柔福不過心傷上京諸人,自慚自恨罷了!掃了將軍佳節好意,將軍勿罪才是!」
柔福哽咽著解釋,言下頗為謙沖客氣,卻讓老楊更加難受。
本是衝鋒陷陣的勇漢子,卻在這溫柔鄉中面對佳人垂淚,無計可施,情何以堪!
「阿蠻留下來為楊將軍斟酒,李姥姥,帶人下去吧。」
柔福低聲吩咐,那老嫗深深躬身一禮,帶著眾人退去,偌大廳堂,燭光中只有一名俏婢侍立身後,楊峻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那年開封城破時,柔福本該死了!……」
簾後佳人語聲幽咽,若斷若續:「父皇和韋妃都強勸柔福,不可輕生,卻哪裡知道,原以為忍一時之辱……」
楊峻隔簾都能看到柔福臉頰上滑下的兩行清淚。
「後來到了上京,柔福就當自己已經死了,不過一具行屍走肉,哪曾想竟然被那……那狗賊將柔福和韋妃……柔福那時才知道何為『生不如死』!嗚嗚——」
柔福的哭聲先是幽幽咽咽,後來竟然變得撕心裂肺,不可抑止,人也伏靠椅榻,再也起不來身。
楊峻微微動容,眼圈也有點發紅,回頭示意一下,侍女阿蠻才到簾後,為柔福拭淚。
「十年前,隨侍的阿蠻逃出來,找到柔福,願帶柔福同歸大宋,後來……賊子緊追不捨,阿蠻捨身,與柔福換衣,終是慘死刀下,形容俱非……」柔福輕輕拭著一旁那位阿蠻的淚臉:「南歸後,找到阿蠻的這位妹子,柔福還是叫她阿蠻!」
阿蠻伏身椅側,也是泣不成聲。
「九哥雖然寵柔福,這十年來,哪一夜不是噩夢相伴,中夜難眠!只要夢到那賊子,柔福再不敢睡,須阿蠻作陪直到天明!……日間只要念及此事,切齒嚙心,飲食俱廢!這十年間,實在了無生趣,倒不如當初跳下開封城,還一了百了,如今若輕生,又恐對不住為柔福而死的阿蠻……」
楊峻心中憫然,杯中美酒也似索然無味。
「將軍神勇,為柔福報此大仇,雖家國猶不全,可是看著那賊子死在面前,這半個月來,柔福才真的睡得著,吃得下,皆是拜將軍所賜!……」
阿蠻緩緩將紗簾掛起,露出宜嗔宜喜的一張俏臉來,雖然猶自梨花帶雨,卻已經勉強帶上一絲笑容。
柔福輕移蓮步,走到案邊,盈盈向楊峻拜倒。
楊峻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看到一對玉兔如要脫出,心旌搖動,情難自抑,熱血上湧,血脈賁張!可在這關鍵時刻神智稍復,轉瞬間卻如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當朝公主正向自己跪下!
「公主請起,折煞楊某了!」
楊峻忙離席拜倒,伏地不起——這若是傳了出去,被諫官參上一本,這剛上任的副都統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撲哧」一聲,卻是阿蠻在一旁破啼為笑。
這你亦拜倒,我亦拜倒,加上紅燭高照,不正像一對新人麼?!
跪在地上的兩人轉眼明白過來,一抬頭相距不過尺許,鼻中聞到醉人的謦香,楊峻老臉通紅,忙不迭地爬起來,入座時又碰掉了筷子,桌上桌下叮噹作響。柔福也是紅霞滿面,回到椅上後半晌不敢抬頭。
阿蠻左顧右盼,瞧著兩人尷尬樣,忙出面圓場。
「將軍且用菜,這酒怕是冷了,阿蠻這就叫人暖酒去!」
「不!」楊峻和柔福同時叫了一聲,不過兩個人的聲音加起來也大不過蚊子,阿蠻又是一笑,俏生生地出門去了。
這下子廳堂中的兩人之間,一種莫名的氣氛開始蔓延,難以名狀,更讓人開口不得。
「楊將軍且嘗嘗菜,要不要讓廚下也熱一熱?」
還是柔福身為主人,知道冷落客人不該,開口勸菜,楊峻支吾兩聲,夾了兩筷,卻是味同嚼蠟,連吃的是什麼菜都不知道。
柔福在簾後輕歎口氣:「柔福今日這些話,便是對九哥也不曾說過——難得將軍肯聽柔福嘮叨——只是這些話一說了,不知怎的竟好過了許多,卻是讓將軍為難了,柔福罪過,連重陽也沒讓將軍與家人同聚。」
楊峻放下筷子,喟然歎道:「公主說哪裡話來,國家遭難,山河破碎,綴補乾坤本是男兒肩頭之事,怎麼卻讓女兒家承受這等磨難,還好老天庇佑,畢竟讓公主得以南歸故國,家人團聚。楊某當初於亂世中附賊渡日,兵敗之時,妻離子散,至今蹤影渺無,還不知死生何地!兵敗城破,與兒女輩何干,乃橫受此災!楊某有生之日,當不會再令賊子南下,大宋子民蒙塵!」
柔福本來還聽得慷慨激昂,心下暗讚,聽到後來,卻知曉楊峻眼下孤身一人,無妻無子,甚至話中隱約還有護花之意,不覺大是嬌羞,垂首不語。
老楊本是無心之語,待看到柔福反應,細細回味,差點掌嘴:這話不等於插標賣首麼!
阿蠻這壺酒暖得頗久,進來時看到柔福嬌羞模樣,再見到楊峻一副牙疼模樣,心中倒有七八分知曉,雖然距離事實情節尚遠,但與眼下形勢竟然有幾分相符。
「將軍為阿蠻的姐姐報了大仇,也是公主恩人,能為將軍斟酒,是阿蠻偌大的福份!」阿蠻一邊為楊峻斟酒,一邊絮絮叨叨地念道,一番心意盡在酒中了。
「楊將軍,請!——」
柔福舉盞勸酒,臉上卻不覺得又再一紅:這算不算喝——那個酒?
楊峻見勢頭不對,應也是錯,不應也是錯,乾脆酒到杯乾,不論柔福勸,還是阿蠻敬,只要酒到面前,都是仰脖子一飲而盡。
這紹興黃酒本來就是入口好喝,後勁卻大,暖過以後,醉時一絲不覺,月上中天時,楊峻已經不省人事,口中喃喃只道:「謝公主賜酒,他日公主煩悶,不妨便叫楊某來!」
柔福臉上,不知是悲是喜,竟然怔住,不再發一語。
「公主!——」阿蠻見楊峻已經不支,有些焦急地望向柔福。
「備車,送楊將軍回府!」柔福和聲吩咐。
「公主!——」阿蠻失聲道。
「去!——」
柔舉杯對著楊峻,默默地一飲而盡,玉頰上,兩行清淚緩緩而下。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楊峻醒來時,溫香軟玉滿懷,失聲叫道:「柔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