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待張憲召諸軍統制,傳令不日班師後,出帳向東,緩緩跪下。
東方三千里,是臨安的所在,那裡花團錦簇,笙歌宴舞,是當今天下最為繁華奢靡的地方,「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如今,可比天堂的勝景,已經成為天子腳下的龍興之地,早已經沒有了當年兀朮蹂躪下的肅索,也沒了劉苗之亂時的殺戮,開始慢慢出現史上最佳的勝景。
「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百年之前,就有柳三變賦此詞,何況如今的臨安哪裡才止「十萬人家」?
大宋的紹興帝,眼下就在臨安的宮闕中,哪裡知道三千里外,岳飛的心痛!
「陛下!十年之功,毀於一旦!非臣誤陛下,實是秦相公誤陛下啊!可憐數萬將士!可憐大好河山!可憐千萬大宋子民!」
岳飛統軍二十載,第一次,在十萬軍中,憤然啜泣!
張憲、王貴、董先、岳雲、楊峻等面對臨安跪下,聽岳帥這番話,無不酸楚!
天明時,大軍整裝,預備起行,可是不過辰時,變亂已生,班師再也無法進行下去:轅門外,一隊隊三五十人不等的宋人,拖家攜口,哭號著圍攏岳家軍營!
一千人;
一萬人;
三萬人;
十萬人!!!
遠遠望去,遮山蔽野,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趕來!
「岳元帥!不可班師啊!」
「岳爺!王師南下,小民等必無生理,不如殺了我等再走!」
「岳家軍不可走啊!」
岳飛見軍士們左支右袦,實難抵擋,眼眶也紅了,騎馬到轅門處,剛一下馬,轅門外黑壓壓跪倒了一大片,哭喊聲大作。
岳飛憤惋泣下,持聖旨跪向眾人:「列位父老,岳家軍是朝庭軍,此是班師詔,吾不得擅留!」
「岳爺爺!若王師南下,勢不可阻,草民等只求身為宋民,不做胡塵草芥,大軍南歸,可否稍緩駿足,草民一家老小,全隨王師南下,求岳爺爺救小民一家性命!」
為首的鄉民言罷,撲地大哭!
「我等願隨岳爺爺南下!」
「娘,咱也跟岳爺爺去吧!」
一時間,號哭聲再起,聲勢更勝此前。
「既是如此!」岳飛慨然道:「岳某這便上書,請以襄漢間土地安置眾位!」
此言一出,身後的將士們駭然相顧,從轅門處開始,歡呼聲雷動,轉眼擴散至四野,鄉民們緩緩散去。未到午時,從營外經過南下的宋人已經從開始的稀稀疏疏,變成了熙熙攘攘,拖家攜口者沿途皆是,扶老攜幼者成群結隊。
帥帳內,岳飛憤懣難抑,卻仍能控制自己的行止,緩緩鋪開錦帛,上書奏言:「臣飛言,今開封府十六州縣大宋義民,頂香運糧以迎王師,臣賴之以連捷,聖詔既下,旌麾南指,願從王師南歸者十萬戶,臣觀襄漢間諸城,百姓流離,千里之內,竟無完壟,請以安南下義民。謹以奏聞,伏候敕旨。」
書罷擲筆:「張副帥,此書上達,須十數日方到臨安,傳諭四野,五日內任其南下,五日之外,岳家軍乃行!」
帳中諸將,慨然悲憤,卻隨張憲逐一傳下將令,曉喻百姓。
楊峻這兩天如遭雷殛,亂如熱鍋上的螞蟻,偏偏無計可施。眼看岳飛一項項軍令傳下去,百姓一群群南下,諸軍營中都在收拾物品,準備南下,只有自己帳下數百人在準備北上渡河,前途難料,而大軍一退,岳飛必遵旨往臨安赴闕奏事,自此軍權日漸解除,岳案必成,那時自己哪裡還有容身之地!
這世裡只有岳飛才是大英雄,楊峻基本上沒有揚名立萬的想法,雖然到目前為止已經比楊再興的真身多活了十來天,卻只不過是換一種死法而已,前者還可以死在沙場,乾脆利落,死於後者說不定被秦賊栽個什麼罪名,千載之下,還有人議論不休!
這就像是突遭意外和患上癌病的區別,死得痛快一點,也比明知要死,卻不知道死在哪一天要好得多。
等死的日子是極難過的,何況還要陪岳某經歷痛苦的過程!
楊峻咬牙切齒:「老子決不能冤死,要死也給個痛快的!」
不過從心裡深處,一個聲音卻在悄悄地嘀咕:「老子不想當什麼英雄好漢,能夠不死是最好的,說不定南宋花花世界,還有自己的一番榮華寶貴呢!現在怎麼說也是個南宋的處級幹部,混得好一點,地廳級也不是沒有可能,憑什麼要死,臨安是當世最好的城市,不去享受一番,就這麼死了不是太冤麼?」
不過自己是可以隨岳家軍南下了,怎麼也得給兀朮找點不痛快不是?要不等兀朮大軍再集,渡淮南下,自己隨時都得披甲上馬,廝殺疆場,後來那位劉錡不是到了60多歲還在披掛上陣麼?不成,高林他們這步棋一定要用好,否則兀朮平定河北之後,哪天心情好了,都會找南宋的麻煩,累得自己不能安心享受!
計劃一定,楊峻立即行動。
「大哥,楊某有一言,全憑大哥處置!」楊峻見帳內只有岳雲張憲,才放心匯報。
「楊兄弟,不必生份,這一戰雖然沒有取得兀朮首級,楊兄弟威震南北兩軍,不日間上京、臨安都會轟傳神槍大名,再者,以岳某之見,楊兄弟歷來只會用槍,能為將而不能為帥,觀乎此次用兵,卻有出神入化之妙,岳某也歎服,有何妙策,只管道來!」
岳飛此時大方略已定,心頭雖然塊磊難消,但此前的激憤卻開始漸漸平息,情緒也回復正常。
「楊某以為,我大軍北上,志在掃蕩燕雲,雖然壯志未酬,卻已經令賊酋膽寒。只是兀朮一日不死,大宋便偏安半壁也難,我大軍退後,兀朮得以舒展手腳,必不肯干休,異日必再下江南!以某之見,須讓兀朮自家難安,如芒在背,難再正眼覷我大宋江山!」楊峻侃侃言道。
張憲、岳雲聽了,都頜首稱是。
岳飛細一斟酌,拍案道:「此言是也,欲我大宋無後顧之憂,則須讓兀朮後顧有憂,不知楊兄弟計將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