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峻徹底崩潰了。
趙構和秦檜,真他姥姥地絕!
岳飛眼看已經有點意思了,再講講道理,說不定就會一怒而起,為光復大好河山,不惜賭上性命,被楊峻教唆進開封城!可是這天殺的金牌,居然每一次都在關鍵的時候到來!帳中諸中隨岳飛跪下接旨,想來個個心頭都在怒罵,卻不便宣之於口。
「旨到日即止息兵戈,不得稍有住滯!」
這話已經很明顯了,不再像此前「措置班師」那樣含糊不清,還有操作空間。新旨一道比一道嚴厲,一道比一道急切!
隨著一道道金牌聖旨進營,岳飛已經麻木。
但營中士氣卻一落千丈!
士氣一洩,再難重聚!岳飛知道,這次北伐,終於以失敗告終!枉費了十年心血!自從當年出宗澤門下,自己能夠獨當一面開始,歷年來的精心準備,多少年夢中直搗黃龍,卻在紹興十年化為泡影!最為難過的是,這一次離成功是如此的近!
只差一道旨意,讓張、劉二帥為自己分擔一部分敵人,為自己擋住側面,兀朮就會被困死在孤城,插翅難飛!大金國的騎兵主力只能在開封府的高牆後活活困死,此後多年,金人都再難以組織起如此強悍的騎兵!
大宋就此可以無憂!故國光復有望啊!
江、淮宣撫使杜充在十一年前自河北退軍時,岳飛曾痛切地抗爭:「中原地尺寸不可棄,今一舉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欲復取之,非數十萬眾不可。」
這一次自己的確帶雄師十萬,動用的後勤及民力不下七十萬,以必得之勢北上,誰知功敗垂成,就差這最後一著,便可上報朝庭,下救黎民,一償平生之願,卻在成功近在咫尺時,遇到了史上未有過的密集金牌詔書!
自鎮襄漢、鄂州以來,所有積餘糧秣,無不小心存放,所有屯田豐欠,無不小心察堪,所有兵甲器械,無不小心修造,甚至在數年無大戰的情況下,沒有一天不精練岳家軍。
十年心血,毀於一旦!
北伐之前,看到兀朮大軍勢如破竹,岳飛並不心驚,反而竊喜。梁興與太行忠義社義民們,自六月間便大舉行動,牽制兀朮後方,令兀朮不敢全軍南下,沿路分兵守城。若劉錡不守順昌,讓兀朮孤軍深入,再多佔些城池,可用之兵更少,那時大軍發動,將兀朮大軍絞殺在兩河間的廣闊地面上,後揮軍北上,大金國誰人是岳家軍敵手!
可惜聖上只知守成講和,全無進取之心,全力拒敵於淮北,不願縱敵深入,又不肯聽自己赴闕奏明方略,只是一昧催岳家軍北援劉錡,戰與和掌握在聖上手中,隨時可以讓將士們用鮮血換來的戰果化為飛灰!
入夜時,大河上下,終於沒有了動靜。
帥帳內,將士們散去,只餘下岳雲、張憲、王貴、楊峻在帳中。
案面上,一字排開,十二道聖旨整整齊齊放在那裡,岳飛木然盯著這些錦帛,已經數個時辰不發一語了。
大宋有史以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聖旨!
後方的皇帝、宰相,居然因為怕前方的主帥打仗打得太好,而下旨召回大軍!
楊峻並不是沒有聽說過這種事,大清朝,也就是兀朮他們的子孫所建立的朝代,末期也是這般荒謬!
「大哥!」楊峻已經不再像白天那般激動,該來的已經來了,該走的會不會走呢:「決斷吧!岳家軍可用!民心可用!聖上遠在臨安,哪裡知道這裡的形勢,詔書是十天前寫就的死物,進攻開封府是昨日才出現的時機!為帥者不可以死方略決定活戰場,拿下開封,什麼罪也值了!」
張憲也不再隱諱:「岳帥,此旨雖然以聖上名義發出來,可是這文字筆法,卻是出自秦相無疑!聖上不過受秦檜蒙蔽,我大軍不是聽命於聖上,而是聽命於樞密!若此旨確為上意,倒也罷了,可是如今明明是秦檜與那……唉!」
王貴卻補充道:「若此旨不假,劉帥與王德大軍已退,我軍糧草不足十日之用,而兀朮所部增兵數萬,此戰若打,須在三五日內,遷延不得!如此大軍或進開封府,或退兵鄂州,保守襄漢,都立於不敗之地,此地卻不可留!」
楊峻瞪了王貴一眼:「大哥,岳家軍至此,有進無退!哪裡還有其他路可走,旨是死的,今日營門外的十萬黎庶須是活的!若我大軍退去,賊子必不放過那些搬糧草、頂香盆的大宋子民!安忍保我岳家軍而失卻數十萬百姓!那些都是大宋的義民啊!他們都是冒著必死的危險來幫岳家軍的啊!」
岳飛再不能沉默:「這——這聖旨!——」
楊峻怒道:「大哥,我等浴血爭鋒,岳家軍死傷過萬,所謂何來?是為大宋河山?是為大宋子民?還是為眼前這些奸臣所做的死物!」
「物是死物!」岳飛長歎:「這御押卻是假不得的,若無上意,秦檜豈能如此,豈敢如此!諸位兄弟們都心繫大宋河山,不惜此身,我岳某又怕誰來!只是——只是——」
「岳帥!」張憲聽出一點轉機,不由得大急。
「班師吧!岳某已經盡力了!異日再圖北上,如今已不及矣!」岳飛背轉身去,看不真切臉上表情。
「大哥!違旨之事,也不是沒有過,為什麼憑這些詔書,大軍就得南下?!」楊峻盡最後的努力,試圖挽回岳飛的決定。
「前者違旨,聖上不究,是兀朮大軍猶在,江南一日數驚,須靠岳家軍抵住賊子兵鋒南下之勢,眼下大宋諸路連捷,兀朮要再走一步也難,若我軍再不止步,便是真違旨了!」張憲回應道。
岳飛緩緩移步出帳,看著滿營軍帳:「以岳家軍今日兵力,取開封實易如反掌。北伐以來,這是最為可惜的一仗,便宜那兀朮賊獠了!尤其可惜者,我大宋自太祖以來,將帥擁兵自重,便是朝庭大忌,抗旨不遵,便是取禍之道。岳某可以不惜此身,卻惜此精兵,若我等皆獲罪,這岳家軍便要消散了!異日兀朮再來,誰可為敵?」
「建炎以來,諸將各轄地方,委官治政,朝庭力有未逮,卻於大細明體制不合,是為抗敵權宜之策,其間多有佔據方面稱王稱帝者,經岳某剿滅者不在少數!如今諸帥所部,是大宋國力所在,若自行抗旨,是大宋削卻爪牙,憑諸鎮節度使分裂山河,大宋有分崩之危,黎民有塗炭之苦。」
「岳某也想圖一時之快,擒兀朮以赴行在,卻恐開了岳家軍抗旨不遵的先例,為諸鎮所用,於大宋實為腹心之患!聖上常要諸鎮學那唐時郭子儀,擁天下之兵,而謹守臣節,我料聖上不慮及此戰成敗,卻須慮諸軍尊朝庭、知進退否!」
「當日先慈在堂,岳某年少好武,鄉里少年,勇而有力者,常於亂世間行枉法之事,先慈念及某勇冠鄉里,恐怕行那不法之事,於背上刺『精忠報國』四字,誡曰不可恃武枉法,須明法度,以武力報效朝庭!」
「如今戰局雖然未定,兀朮元氣已傷,我大軍卻無人側應,已成孤軍,若久滯於此,實為取死之道,王統制所言為實,大軍不可進,便須退,決不可狐疑不斷。諸兄弟耿耿精忠,岳某當銘五內!只是這大軍行止,不可只圖一快,副帥便可傳令,不必相商了!」
言罷,諸將無聲。
岳飛抬頭,看著天上半輪明月。
英雄淚,滿襟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