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到九月,天上居然就飄起了雪。紛紛揚揚,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如若在往年,這倒是個吉祥兆頭。過早吹來的寒風把來不及鑽進地裡躲藏的蟲子都凍死了,雪又給黑油油的土地補足了水分,來年多下些辛苦,莊戶人家肯定能落個好收成。
但今年不成,大業九年年注定是個多災多難的年景。夏天時為了討伐高句麗,邊郡上的莊戶人家都被徵調去遼東聽差了。等他們千里迢迢地趕回來,麥子大部分已經爛在了地裡。百姓們沒有足夠的吃食,天氣又冷,這一場雪下久了,不知道多少人將凍死在家中。
「唉!」上谷郡守虞荷抱著白銅手爐,不住地歎氣。如若是往年,天災也好,人禍也罷,凍死幾個平頭奴子也不打緊。草民麼,不過是冊子上的一個數字,多幾萬少幾萬,只要當官的會做事,塗塗抹抹總能糊弄過去。但今年特殊,皇帝陛下的車駕就停在上谷郡,一停就是三天。那些御林侍衛、文武大臣都不是瞎子,百姓家裡冒不冒炊煙,行人臉上有沒有菜色,他們都能看得見。一旦哪個不仗義的把這事情捅上去,惹得皇上發怒了,這上谷郡大大小小二十幾個父母官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好在到目前為止,陛下還沒有發怒的跡象。據在皇帝身邊行走的本家族叔指點,虞荷得知皇上心情不錯,雖然早些的時候,因為右御衛大將軍獨斷專行,擅自任免軍中大將的事情生了陣子氣,但到今天中午氣就順了。據說氣順的原因還是由於右御衛大將軍宇文述,此人平定的楊玄感叛亂後,順手把梁郡人韓相國的叛軍也給剿滅了。一干賊寇的首級已經用草灰裹了起來,送到東都城內等待聖駕回去驗視。此外,楊玄感、梁國相等人劫掠州縣所聚集的賊贓,和前楚公楊素家裡的積蓄,也被官軍抄沒。宇文述不敢擅專,將所有財寶都送進了東都皇宮,聽候陛下處置。
「這宇文大人甚會做官呢!」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上谷郡守虞荷羨慕地想。宇文述擅自任免軍中大將的事情,他亦有所耳聞。那個被宇文述奪了官職的將軍的老家剛好在上谷郡治下,此人還在縣學裡邊讀過書,按常理,虞荷這位地方父母也算得上對方的半個恩師。但這個恩師虞荷可不敢當,那個叫李旭的少年人行事莽撞,居然連大隋第一勳貴宇文述老將軍都敢得罪,跟他扯上關係,將來說不定會受到什麼牽連。
不與對方產生過多瓜葛,並不意味著虞荷對少年人的事情不聞不問。兩個多月前,虞荷還去這位大隋官場後起之秀所居住的「雅廬」探視過對方父母。見到對方家中稍嫌清寒,他還特意命令縣裡在依山傍水的秀麗之所畫出一塊地皮來,給大隋朝忠勇侯起府邸之用。怎麼說,這個李旭也是他治下生長出來的豪傑,萬一哪天真的成為陛下之肱股,上谷郡這些父母官說不定還能上門去敘敘舊情。
官場上的事情,虞荷自認為還算精熟。眼下朝政雖然還掌控在豪門大姓手中,但自從先皇開科舉以來,一些小戶人家出身的官員已經漸漸在朝中暫露崢嶸。雙方一個要保全自家利益,一個要爭取說話的機會。難免會發生磕磕碰碰。朝中的大事小情,一旦與這方面沾了邊,是是非非就再也扯不清楚。牽連進去的人轉眼兒飛黃騰達,轉眼兒身敗名裂是常有的事兒,當事人往往自己都不知道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就拿忠勇伯被許國公奪了雄武營郎將實缺這件事情來說吧,如果這事兒不涉及的雙方出身,恐怕皇上聽說都不會聽說。畢竟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大將軍、許國公職位比一個小小的連采邑都沒有忠勇伯、五品雄武郎將高出太多,即便殺了他,也如同捻死個小蟲子,掀不起多大風浪。
但偏偏那些那個忠勇伯出身寒門,讓幾個同樣小戶人家出身,靠科舉得官的御史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再加上有些人刻意一推動,立刻,彈劾宇文述弄權,試圖擴大自家在軍中實力的奏折如雪片般飛到了皇帝陛下案頭。而宇文家養著的那幾頭「狗」也沒閒著,洋洋灑灑,從李旭擅自處斬元務本開始寫起,到未奉朝廷政令就收編叛軍,壯大擴充雄武營實力,不經戶部允許私分黎陽郡公糧等,各種惡行林林總總羅列數十條。
「嗤!他分了一部分糧食給士卒,但畢竟大部分都給朝廷留下了。若是被叛賊奪回去,甭說整個黎陽倉,朝廷連一粒稻殼都撈不到!」於理,郡守虞荷不認為李旭的做法有什麼錯。但他不敢把這話明著說出來。像他這種豪門的旁支,大姓中的小輩,哪一方的勢力也得罪不起。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左右逢源,兩頭押賭注。這樣做雖然永遠沒機會獨立潮頭,呼風喚雨,但即便輸了,也輸不掉太多,早晚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大人,縣學的劉老夫子請到了,正在二堂恭候大人指示!」管家虞廣達走到虞荷身後,弓著身子提醒。
「把他請到我的書房來吧。夫子是地方名士,理當在書房奉茶!」虞荷點點頭,背對著老管家吩咐了一句。
他不想在二堂那個處理公務的地方與劉老夫子絮話。今天他要問的事情,是自家遠房族叔,皇帝身邊的內史侍郎,參掌朝政的虞世基大人吩咐下來的。具體得出什麼結論,怎麼向上匯報都需要斟酌。所以知道的人越少,對他來說越安全。
老管家悉悉嗦嗦地跑了出去,片刻後,縣學資格最老,人望最高的劉老夫子被帶到了書房。僕人送上一壺茶,也在老管家的示意下,躬身退走。書房裡立刻只剩下了三個人,在縷縷茶香中聽著簌簌雪落,顯得異常悠閒。
「大人今天請學生來……」劉老夫子甚為知趣,明白自己沒有在郡守大人書房喝茶的資格,稍稍用茶水暖了暖喉嚨,便主動問起郡守大人邀請自己的用意。
「也沒什麼其他事情。咱們易縣縣學最近出了兩個有名的晚輩,作為地方父母,我自然得關注一下。否則,一旦皇上問起來,我連這些庶政都不知道,豈不是要鬧笑話!」虞荷蓋好茶杯,伸了個懶腰,非常隨意地說道。
「學生明白。學生明白。這兩個後生都是學生親手教導過的弟子,想當年他們在縣學就讀時,學生就知道認定了他們氣宇不凡,總有為國出力的那一日!」提起易縣縣學最有名的兩個學生,劉老夫子滿臉自豪,聲音不知不覺間就提高了幾分。
「當真是夫子的得意門生?本官可真要恭喜夫子了!」虞荷坐直身軀,輕輕向劉老夫子拱手。
「不敢,不敢。是皇上德被宇內,大人治政有方。所以他們兩個學子方有成才機會!」劉夫子趕緊站起身,躬著腰還以長揖。「郡守大人給我作揖了!」老夫子得意得眼前直冒火花,「這可是誰都沒有的榮耀。一郡之守給我這布衣之身作揖,只為了那兩個後生有出息!」老人感覺到自己的心幸福得幾乎蹦出了嗓子眼,更打定主意要把李旭和張秀歸到自家門下。「楊老夫子已經走了,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回來。這功勞和臉面都是老夫的,別人誰也搶不去!」
「是你教書育人,哪有我什麼功勞。夫子不要過謙,否則我這個父母官也會慚愧的。」虞荷擺擺手,制止了劉夫子的阿諛奉承。
「若不是大人注重治學,咱易縣縣學怎會有今天這番成就!」劉夫子為人圓滑,主動將一部分「功勞」讓給了虞大人。從今天虞大人的說話的意思上判斷,他感覺李旭和張秀二人又立了什麼大功勞。所以朝廷關注到了縣學,向郡守大人問話。如果答對好了,兩個徒兒的功勞那麼大,老師還能不受些嘉獎?即便沒法入仕吧,至少幾匹絹帛的賞賜是少不了的。
「這老貨沒骨頭,估計教導不出李旭那種硬脾氣徒弟來。看來傳言是真的,李旭的授業恩師是夫子楊繼!」一邊聊天,虞荷心中做出如下判斷。但跟自己的族叔怎麼匯報呢?他有些犯嘀咕。
劉夫子卻看不出虞大人笑容後隱藏的玄機,自顧絮絮叨叨地將當年李旭和張秀二人怎樣在縣學求學,自己如何誨人不倦,如何教導他們做人的道理,如何傳授他們兵法、韜略。只說得吐沫星子橫飛,連天外的雪花都為之帶上的絢麗的顏色。
「也好,有人願意做他的老師,省了很多麻煩事!」虞荷揭開茶碗,輕輕吹散如煙水霧。那小子是皇上御賜金牌的,據說是在回鄉路上,還剛好碰到皇上的車駕。天下哪有那名巧合的事情,說不定皇上這次駕臨上谷這個窮鄉僻壤,就是為了解決他的事。
虞荷猜不透上頭的用意,但已經想好了如何回復朝廷的問話。亂世快來了,這為官麼,如果能糊塗一點,又何必那麼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