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上谷郡守虞荷精心準備的奏折經過幾次周轉送到大隋皇帝楊廣手中的時候,時間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了。楊廣從一堆奏折中抓起它,粗略地掃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了笑意,隨即,他的笑意越來越濃,突然間,笑聲如洪水破堤般迸發出來,震得窗戶紙嗡嗡作響。
「壞了,咱們揣測錯聖意了!」內史侍郎虞世基嚇得一哆嗦,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上谷郡守的奏折是經過他檢視過的才放到御案上的,雖然和他最初的暗示不完全一致,但也基本符合聖上需要的結果。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皇上看了它居然會爆發出如此淒厲的笑聲。那決不是什麼吉祥的兆頭,大隋皇帝陛下雖然對寵臣們很容忍,但不意味著他暴怒時不會找借口殺人。事實上,對於冒犯他威嚴的人,皇帝陛下處罰起來絕不留情。
「難道皇上不再打算重用忠勇伯?那他為什麼還一直把此人留在身邊!」虞世基低下頭,納悶地想。最近兩年,特別是自從去年遼東戰敗後,陛下的心思可是越來越難猜了。用個大逆不道的詞彙來形容,說他是喜怒無常也不為過。對於沒有僕射之職卻行使僕射之權的虞世基而言,這等於無形中增加了他的輔政壓力。因為虞大人和宇文述、裴矩、裴蘊等其他大臣不一樣,他沒有什麼固定的為政目標,揣測帝王心思,是他心目中的第一要務。
「哈哈,好,哈哈哈,好個會做官的虞郡守!」楊廣將奏折在掌心中握作一團,一邊笑,一邊用力捶打著書案。巨大的嘈雜聲驚動了許多人,門外侍立的武士們甚至握住了刀柄,只要陛下一開口,他們立刻衝出去,把某個不開眼的倒霉鬼抓回來訊問。
虞荷是虞世基的本家侄兒,內史侍郎虞大人不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侄子倒霉。趁著皇帝陛下還沒做出拿人的決定,他偷偷地用眼睛向站在御案旁,替皇上捧著白銀炭爐的老太監文刖發出了一個求救信號。
「皇上,皇上小心氣壞了身子!」文刖怒氣沖沖地瞪了虞世基一眼,然後壓低了聲音勸告。他對朝中是非不甚關心,相比之下,他更關心的是楊廣的個人建康。從前年開始,自幼與楊廣相伴的文刖明顯感覺到身邊的陛下衰老了下去。不對,帝王家不應該被稱作衰老,而應該說更穩健,但陛下的精神的確大不如前,整個人看起來也不像原來那樣樂觀,那樣雄心勃勃。有個別時候,文刖甚至看見皇帝陛下在偷偷地落淚,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落淚,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文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揣度皇帝陛下,但他有時真的覺得皇帝陛下很可憐。近幾年老天不開眼,把大小禍事一樁樁接踵降臨到大隋朝。先是太子薨了,讓陛下嘗了骨肉分離之痛。然後遼東慘敗,然後是楊玄感造反,緊接著餘杭民劉元進起兵,東海人彭孝才聚眾為盜。最近又出現宋子賢、門向海明、杜伏威、輔公佑、苗海潮等大小二十餘伙賊寇。不知道什麼原因,一向軟弱的百姓們突然都暴戾起來,一個個比著賽幹這株連九族的買賣。
而這滿朝文武也不讓人省心,今天你咬我一口,明天我掐你一下。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合陛下心意的李郎將,還被這些老奸巨猾的傢伙們握在手中當刀子使。
「生氣,朕有什麼好氣的。」楊廣笑夠了,把虞荷的奏折向到屋子角落裡一丟,大聲說道。「李郎將的授業恩師不是楊繼,那姓楊的老頭只是縣學一個普通教習,沒什麼本事。朕正想著怎麼處理李郎為報師恩私放欽犯的罪責呢,這份奏折一上來,還用得著朕操心麼?」
「這個上谷郡守想必不知道內情,被底下人給糊弄了。臣立刻派人申飭他,一定把這事兒查得水落石出!」虞世基湊上前,一個勁兒做保證。
黃門侍郎裴矩奉命安撫壟右一帶的蠻族去了,眼下給楊廣出謀劃策的重任大部分都落在了虞世基和御史大夫裴蘊身上。而那裴蘊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這次御史們彈劾宇文述的舉動,就是他在背後撐腰。此人這樣胡折騰,讓一心想和稀泥虞世基非常頭大。宇文述那一方,虞世基自覺得罪不起。而那些言官和裴家,虞世基也不願過多招惹。所以他才左右逢源,弄了個不倫不類的奏折上來,結果反而觸動了天威。
「不用了,他做得很好!」楊廣擺了擺手,說話的語氣讓人聽不出來是讚揚還是嘲諷。「虞世基,這個虞荷是你虞家的吧,他這般會做人,怎麼你也不讓吏部把他的職位再升一升啊?」
「臣不敢徇私」內史侍郎的虞世基臉色愈發蒼白,比窗外的雪地還要白上三分。皇帝陛下這次可真氣壞了,可到底哪裡做得不對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按昨天的種種端倪的推測,皇帝陛下分明是不想追究爭執雙方任何一方的責任。怎麼到了今兒晚上,他就完全變了卦。
「怎麼不敢,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麼?」楊廣嘴角微微斜翹著,繼續冷嘲熱諷。「若不是朕事先知道,估計你這個本家會將楊繼寫成縣學裡的打雜的,或者乾脆告訴朕易縣縣學根本沒出現過這個人。省得大家都跟著煩惱!」
「臣,臣親自去查,親自去查!」虞世基恨不得跪在地上,抱著楊廣的大腿乞求對方原諒。陛下不是生氣虞荷替李旭開脫,陛下是生氣大伙睜著眼睛說瞎話。可把實話告訴皇帝有什麼好處?李郎將已經把人放了,罪責可輕可重。而宇文述老匹夫和李郎將小鬼頭都沒在此事上過多糾纏。宇文述把李家小鬼頭踢出雄武營的理由是對方居功自傲,蔑視上司。姓李的小鬼頭做得更絕,千里迢迢跑到薊縣迎住皇上的車駕,不喊冤,不告狀,只是推說自己傷口養好,閒著無事,所以特地到皇上身邊來聽候差遣。
楊廣的回答是一聲深深的歎息,「算了吧,這事到此為止。」他站起身,在屋子內輕輕踱步。當李旭出現在早朝隊伍中時,他就猜到了小傢伙在軍中那伙老狐狸手中栽了跟頭。那時他已經收到了三份奏折,一份是宇文士及寫來的,關於黎陽兩次攻防之戰的具體過程和善後處理措施。駙馬在奏折上多次替李旭請功,認為沒有此人對戰局的敏銳把握和作戰時不畏生死,黎陽城根本拿不下來,事後也不可能守得住。
第二份奏折來自宇文述,老將軍「非常大度」地將虎牢關之戰的首功記在了李旭頭上。同時說明了讓李旭回家養傷的理由,一方面是因為惜才,不忍他帶傷作戰。另一方面是為大隋長遠考慮,剎一剎年青人的傲氣,以便他今後的更堪大用。
第三份奏折是來戶兒將軍所寫,他大力向朝廷保舉李旭,認為年青人智勇雙全,是難得的棟樑之才。具體原因就是此人在虎牢之戰中的表現,來戶兒認為前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狡猾奸詐,多虧了李旭識破其伎倆,才保證了大隋軍威未曾墜於叛賊之手。
「這幫老傢伙,胡鬧就胡鬧唄,何必拉上一個不懂事的小傢伙!」楊廣當時這樣想。宇文述之所以突然變得大度,沒有獨吞了全部功勞,想必就是因為來護兒等人把李旭推出來鬧事。而來護兒那份奏折,分明是說宇文述用兵失誤,虧了雄武營補救及時才免於一場敗局。
當時楊廣沒有生氣。將軍們互相傾軋,是大隋的傳統。從皇家角度,他也不希望麾下的老將軍們過於團結。至於李旭被排擠的事,楊廣沒打算深究。反正小傢伙的官職還在,又新立了功勞,等回到洛陽論功行賞時,給他陞官進爵,然後重新授個實缺也就罷了。
可李旭出現沒幾天,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御史們輪流上本,彈劾宇文述弄權誤國,居心叵測。而幾個和宇文家關係密切的官員奮起反擊,彈劾李旭擅分軍糧,收買人心。雙方越戰越激烈,結果把許多隱藏在私底下的秘密全部揭到了明處。楊廣再次檢視,才發現事情群臣之中居然沒一個好人!
事情不是李旭挑起來的,他這個每月只有六次上朝機會的五品郎將,跟言官們沒交情,也沒能力掀起這麼大風浪。按楊廣推斷,幕後黑手應該是御史大夫裴蘊,內史令蕭瑀等。這些傢伙早就對宇文家權力眼紅,為了李旭報打不平只是他們應付局外人的一個幌子。
對此,楊廣也早就習以為常。權臣們互相制約,才更方便為君者駕馭。但大伙放著一大堆國事不去管,不分時間和輕重地互相拆台就讓他無法忍受了。他決定親自關注此事,通過此事處理過程中的具體表現,看看群臣之中誰忠心些,哪個對朝廷的事情比對自家的事情更關心些,結果,他霍然發現滿朝文武,除了幾個和李旭一樣剛踏入仕途的小芝麻官外,其他人都在假公濟私。
並且,這些人都打著冠冕堂皇的理由。
朕之大隋,原來是這個樣子!楊廣覺得自己心裡很冷,比外邊的冰天雪地還冷。他記得父親臨終前告訴自己,蘇威、楊雄、裴矩都是良臣,高穎、宇文述、李子雄皆為名將。結果,這些良臣名將們要麼背叛了自己,要麼就變得碌碌無為,只知道爭權奪利。
「難道是朕真的無福麼?」楊廣恨恨推開侍衛,伸手拉開窗子,飄舞的雪花被風吹進來,登時捲了他滿臉。
酒徒註:拿到了《指南錄》的樣書,還不錯的。希望喜歡該書的讀者買正版一下。酒徒在此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