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第三卷 大風歌 第四章 取捨 (一 上)
    有道是人生如登山,總於不上不下時最迷茫。目前旭子的狀態正是這樣,論官職爵位,他這個大隋忠勇伯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士族。可在看事情的目光和心底歸屬方面,他依舊眷戀著自己的父老鄉親。

    抬頭向上看,那些世代簪纓的豪門大戶如同隔著一塊碩大的水晶壁,他看得見,卻融不進去。低頭向下看,父輩的笑臉和音容卻早已經模糊,無論他如何依戀,都再回不到起點。他就這樣不上不下地吊著,找不到路,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走。而四野的風卻不斷地吹過來,一點點把少年人的熱情吹冷,心吹得越來越麻木。

    好在這次他沒有被「吹」多久,楊玄感麾下的將士不給他自憐自艾的時間。就在元務本被殺後的第二天下午,斥候們帶回了一連串壞消息。

    衛文升戰敗了,四萬府兵被楊玄感麾下連鎧甲都沒有的船夫和盜賊打了個落花流水。號稱一代名將的衛文升兩天內連敗十二場,多虧了樊子蓋從洛陽城內出兵牽制,才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命運,。同時,韓世萼帶著叛軍順利攻下了虎牢關,留下叛將顧覺鎮守此城,然後親自帶著七萬大軍渡過黃河,沿永濟渠向黎陽撲來。

    「你可打聽清楚了誰在韓世萼手下替其謀劃?」聽完負責掌管斥候的校尉李孟嘗的匯報後,旭子忍不住追問。韓世萼用兵迅速果決,幾乎每一步都符合楊夫子筆記中的精要。如果夫子此時就在他的帳下,師徒兩個就不得不刀兵相見了。

    「是蒲山公李密。」校尉李孟嘗大聲回答,「據斥候打聽來的消息,自從收降了前中書舍人韋福嗣,楊玄感就漸漸疏遠了李密。所以李密現在給韓世萼做長史,同時負責替叛軍聯絡各地山賊!」

    李密?是他?臨時充做帥殿的縣衙門內立刻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蒲山公李密,這個名字大伙太熟悉了。他的家世、他的才氣,他的品行,加在一起簡直就是完美。如果有人家子弟令父母失望,父母大多數情況下就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來,當李密像你這麼大年齡時,就如何如何。說話時長輩臉上的失望與羨慕交加,挨訓的晚輩則啞口無言,自慚形穢。

    關於李密的大名,旭子也早就如雷貫耳。在縣學讀書時,他甚至曾一度將其視為楷模。此人的曾祖父李衍官致真鄉公,祖父李耀是前朝的邢國公,父親李寬為一代名將,被封為上柱國,蒲山公。作為本朝最顯赫家族之一的繼承人,李密從小就有志氣,好讀書,文武兼備。有一次騎在牛背上讀書,一時入神,居然衝撞了大將軍楊素的車駕。而楊素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對李密的刻苦與博學讚譽有加。這進一步提高了李密的聲名,使得京城貴胄子弟皆以與李密交往為榮。繼承父親的爵位後,李密仗義疏財,名頭更響。以致當今皇帝慕名徵召,拜其為親衛大都督。而李密居然不為富貴所動,做了將軍後不到半個月,便報病辭去。

    「法主善謀,世萼悍勇,此戰定然是一場硬仗!」司倉參軍秦行師搖了搖頭,向身邊的同伴感歎。怕主將聽了不高興,所以他刻意將聲音壓得極低。但此刻眾人的聲音都壓得很小,他的讚歎反而以比平時說話更清楚的程度傳入了主將的耳朵。

    「楊玄感放著李密不用,反而用韋福嗣,真是……」崔潛搖頭替李密趕到惋惜。據元務本生前所言,李密是由於和楊玄感交好,顧及朋友義氣才不得不參加了叛軍。他曾給楊玄感獻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叛軍躍進千里,直趨涿郡,將大隋百萬東征軍堵在長城外活活餓死。中策是揮兵西進,奪取關中,利用長安周圍地形險要,關卡甚多的優勢憑險割據。這樣,大隋東征軍即便及時回師,也沒辦法進入函谷關。下策是攻取距離黎陽最近的洛陽,扣壓百官家屬,逼迫參加東征的將士投降。當時楊玄感身邊的諸謀士大多傾向於北進,但楊玄感卻最終選擇了就近攻打洛陽的下策。

    「要打,咱就打李密和韓世萼,別人來了,咱還嫌打得還不痛快呢!」見都眾人在誇讚李密,校尉張秀不高興地吼道。

    此言一出,滿室震動。待大伙的目光都看過來,張秀又自覺失態,不好意思地將頭轉向李旭和宇文士及,期期艾艾地解釋,「我是說,咱們不能總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啊。李密到底多厲害,不,不也打完了才知道麼。眼下咱們不說如何破敵,在這裡誇他有什麼好處!」

    「張校尉此言正合我心。」宇文士及以手指扣案,稱讚張秀的話有道理。「那個李密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傢伙而已。他家幾代為公,居然窮得連馬都騎不起,非要弄頭牛來衝撞楊素老賊的儀仗。這話說出來騙騙孩子還行,想騙咱們,還是讓他見鬼去吧!」

    「***,騙鬼啊!」幾個出身寒微的校尉放聲大笑。比起崔潛、趙子銘這些讀書較多的人,他們反而最不被李密的名頭所懾。書讀得多未必打仗打得好,家世好的人通常都沒本事。當然,咱家虎牙郎將宇文士及大人除外,他是個既家世好又有本事的特例。

    「把書掛在牛角上邊走邊讀,的確有招搖撞騙之嫌。甚至那個上中下三策,依我看也沒什麼道理!」李旭見大伙的士氣已經被宇文士及給調動了起來,微笑著在旁邊補充。

    「咱們全是騎兵,從上谷郡趕到這,還趕了六天,弟兄們也丟在路上一大半。楊玄感麾下都是臨時抓來的民壯,沒有馬匹,他怎麼可能在大軍回師前趕到涿郡去。況且在一千多里路上,各個城池關卡的官軍又不是吃白飯的,豈能放任他縱橫馳騁?恐怕他前腳向北殺去,後腳被樊子蓋把黎陽端了。到時候他飯都沒地方吃,哪裡打得起仗!就算是能如期趕到涿郡,難道手持木棒的亂軍,還能跟羅藝將軍麾下的虎賁鐵騎硬憾不成!」

    當日在遼東,旭子就於李建成和劉弘基等人面前置疑過李密的所謂上、中、下三策。如今有了從涿郡趕往黎陽的經驗和對叛軍戰鬥力的初步認識,更認為那是紙上談兵。

    在他眼裡,李密的所謂中策,也只能拿出來糊弄外行。聽起來,直趨關中,依靠關中和中原之間的關卡死守,好像就可以避免朝廷兵馬繼續西進。問題是,關中當時在衛文升手裡,楊玄感從黎陽向關中殺,首先要解決的就是沿途那一道道雄關。衛文升不用出戰,憑險而守就能把叛軍的力氣耗乾了,哪會給他們西進的機會。屆時,叛軍西進無望,退路再被洛陽守軍切斷,更是死無葬身之所。

    「就是,長安距此也有八百餘里。衛文升老將軍用兵能力再差,死守潼關總也守得住吧。他楊玄感連個小小河內都久攻不下,憑什麼去取潼關!」宇文士及大聲拍案,替李旭的分析喝彩。他先前故意把李密的才學人品說得如此不堪,就是為了通過貶低對手來增強將士們的信心。眼下李旭的一番補充分析,正好合了他的意。因此,每當聽到精彩處,他便拍案叫好。一時間,主將指點江山,監軍擊節唱和,居然配合得天衣無縫。

    「至於李密眼裡的下策,對叛軍而言倒是最切實可行的辦法。只是楊玄感在起兵初期舉棋不定,先殺向河內郡,又折回修武,然後再向汲縣,光在黃河北岸就耽誤了半個多月。等他渡了河,洛陽城內早就做好了準備,自然什麼都撈不到了!」旭子面對眾人,侃侃而談。

    從在霫部與徐大眼一道練兵那時開始算起,至今旭子已經有了三年多的領兵作戰經驗。所以李密所謂的神機妙算在別人眼中高明,在他眼中自然是漏洞百出。

    雄武營眾將本來對韓世萼與李密這對組合有些怕,經主將和監軍二人這麼一吹一唱,心中的怯意登時變成了戰意。一時間都覺得叛軍七萬人馬,簡直是送上門來的功勞,大伙要不趁機多砍些腦袋下來,就對不起這天賜的機會了!

    「要不是將軍大人分析得透徹,咱們還真被李密的虛名給騙了。末將這就斗膽向兩位大人討一支令,待李密來時,先出城稱稱他的斤兩!」校尉崔潛為人最是機靈,第一個跳出來表態。

    「別爭別爭,上次的功勞都被你們立了,俺老李佯攻汲縣。這回來了大買賣,輪也輪到老李打頭陣了!」督尉李安遠趕緊衝出來阻攔。先前他被李密名頭所懾,一直沒敢大聲出氣。現在想想這些叛軍連沒多少兵馬駐守的河內和修武都拿不下來,立刻看到了立功的機會,與崔潛搶著要出城迎敵。

    「探路的累活都是咱李孟嘗的,打仗時你們卻先佔便宜,這不太公平吧!」李孟嘗也跳出來瞎攙和。李旭和宇文士及希望看到大伙什麼表現,他心裡跟明鏡般亮堂。正所謂不怕勤快不怕懶,就怕有人不長眼,因此由著性子胡攪。

    李旭轉頭看向宇文士及,剛好宇文士及的目光也向他掃了過來,二人相視而笑,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欣賞與包容。

    注1:李密的家世和他所獻的上、中、下三策,見於史書,非杜撰。小時候俺讀李密刻苦用功的故事,自行車把上也夾個單詞本。可惜沒撞到楊素,撞到大樹。後來想想,如果是騎牛,就不會摔得那麼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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