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堅,先生也是為這些人著想!」宇文士及一邊替元務本解釋,一邊向李旭連連搖頭。
「哼!」李旭冷哼了一聲,轉身去檢視安慰自家傷號,心裡的感覺比吃了一百隻蒼蠅還難受。對於元務本於戰敗後表現出來的冷靜與勇氣,他很是佩服。但此人視百姓如芻狗的態度,卻實在招人討厭。在旭子眼裡,那些俘虜雖然勇氣差了些,戰鬥力也十分薄弱,但都是些像舅舅張寶生那樣老實巴交的無辜百姓。若不是楊玄感、元務本等人野心太大,此刻這些俘虜還好好地在家種田耍子,誰會跑來做掉腦袋的買賣!
眼下戰敗了,元務本還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聖人姿態,彷彿他自己可以承擔下一切責任,憑借勇氣和智慧能為治下「群氓」謀得一條活路。卻不想想如果不是他們幾個為了虛名和貪念,連鎧甲和兵器都沒有就敢倉卒起事,那些人怎會落到如此境地!
雄武營其他將領對元務本也沒有什麼好感,見李旭來檢視戰果,立刻故意提高了嗓門。「回稟將軍,我軍陣亡兩百一十二人,重傷四十七人,輕傷六百。尚能戰者,四千三百五十八!毖敵三千有餘,俘虜敵軍將士兩萬零三百六十三。其中校尉六十人,督尉,別將十一人。郎將一」長史趙子銘捧著清冊大聲讀道。粗略統計上來得數字本來沒有如此精確,但是為了羞辱元務本,他故意在把數字讀到個位。
「偽郡守元務本投降,正等候將軍發落!」趙子銘將清冊上繳,用眼角的餘光「瞄」了元務本一下,抱拳,肅立,然後轉身站到了一旁。
「稟將軍,此戰繳獲旌旗二十面,鎧甲一百五十副,橫刀五百餘把,菜刀六千,鐵叉六千,木棒一萬四千有餘!」司倉參軍秦行師故意把木棒讀數拉長,讓在場每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雄武營諸將大聲哄笑,元務本卻彷彿沒聽見他人的笑聲般,繼續鎮定自若地跟宇文士及探討軍務。須臾,李旭把軍中雜務處理完畢,宇文士及也結束了向元務本問計的舉動。幾個軍中核心人物略做協商,留下長史趙子銘和一千兵馬,負責照顧己方傷兵,並押送俘虜慢慢向黎陽行進。其他三千多將士跟隨李旭和宇文士及,由元務本帶路,逕直去取黎陽。
那留守黎陽城的叛軍早就從潰卒口中得知已方兵馬全軍覆沒的消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待看到郡守元務本領著敵軍前來取城,竟提不起任何勇氣抵抗,乖乖地按照元務本的命令開城投降。
李旭和宇文士及大喜,立刻派人接管城防,安頓士卒,封存府庫,整飭治安,從傍晚一直忙到半夜,才想起來打了這麼大一場勝仗,還沒有派人向主帥報捷。二人趕緊商量說辭,統一意見,將白天的野戰和傍晚的取城情況一併寫了,分為兩份,一份命人飛馬稟報老將軍宇文述。一份用火漆封好,以八百里加急速度回報大隋皇帝陛下。
待信使奉命離開,二人又想起此刻李安遠還帶著數百兵馬向汲縣佯動。趕緊又派了親兵出去,沿官道堵截李安遠,命他迅速向黎陽靠攏。接著,又派張秀領人去接應趙子銘,命他將降卒全部帶回黎陽,安置到城中軍營監管。待一切雜七雜八的事情忙活完了,天色不覺已經大亮。敵我情況不明,二人也不敢休息,隨便弄了點東西吃,就帶著親兵出門巡視城防。
黎陽城位於永濟渠邊,是大隋朝糧草囤積和運轉重地,因此城牆修得十分高大。甕城、馬臉、敵樓、箭塔,一干城防建築應有盡有。城牆上,備有大量的滾木、擂石,釘拍、長鉤等守城利器。正東和正北兩座高大的門樓裡,還存貯著十幾張床子弩,只是年代已經久遠了,不知道是否堪用。
城中人口不多,因而民居甚少。在方方正正的城池內,每隔三十餘步,便是一座磚石壘就的糧倉。每座糧倉圓五丈,高兩丈餘。數十座糧倉加起來,裡邊的糧草足足有幾千萬石。正如元務本昨日所說,即便十萬大軍吃上五年,也未必能將這些存糧消耗得完。
「這麼多糧食!」宇文士及一邊看,一邊搖頭。當初決定輕兵奔襲黎陽,打得本是趁叛軍不備,將其糧倉一把火燒燬的主意。可如今看到這麼多糧食,又看到如此高大的城池,他心中未免舉棋不定。
「是啊,這麼多糧食!」李旭以歎息聲相和。此刻他想的卻不是黎陽城如何高大,而是上谷郡沒人收割的麥子和黎陽周圍被焚燬的農田。三十萬倉卒回援的大軍把補給都拋棄在了路上,如果把黎陽的糧食留下來,大軍就不用再四下徵收。來年周圍那些百姓的日子就多少好過一些。
二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捨之意。雖然彼此的出發點不同,卻難得地想到了一處。
「此城修得甚為結實,如果昨天不是元務本領著我們進城,憑咱們那四千多弟兄,一時半會兒很難入得了城門!」宇文士及衝著李旭點點頭,微笑著說道。
「那是自然,咱們倉卒而來,什麼合手的傢伙都沒有!即便造雲梯,沒三五日光景,也造不出足夠數量!」李旭點頭回應,眼裡充滿笑意。
「咱們沒趁手的攻城器械,楊玄感也未必有。即便是韓世萼親自來了,我就不信他能徒手爬上城頭!」宇文士及指點遠處的山川河流,大聲說道。
「宇文老將軍接到咱們的捷報,肯定會星夜來援。如果韓世萼敢在城下久留,你我就叫他來得去不得。」李旭緩緩抬起頭來,心中豪氣萬丈。
二人相視大笑,決定堅守到底。李密也罷,韓世萼也好,名氣都是別人傳出來的。宇文家的三郎和李家的小子沒他們名氣大,閱歷多,但真正打起來,卻說不定鹿死誰手。
既然決定了守城,二人當即就開始探討兵力部署。眼下雄武營還能參加戰鬥的將士只有四千多人,將他們全部安排到城牆上去顯然是個愚蠢的想法。除了自己的袍澤外,二人還能用的就是城中的俘虜。眼下那些人都關押在軍營中等候處置,經受了昨天一場打擊後,每個人都恭順得如綿羊一般。趙子銘以一千兵馬押送兩萬多俘虜,中途居然沒有任何人試圖逃走。
「將是兵之膽,把伙長以上的軍官換成咱們的人!有這些軍官在其中鎮著,他們想造反也造不起來!」宇文述拿了塊石頭,在地上畫出一串數字。「兩萬人,需要兩千個伙長。加上隊正、旅率、校尉,咱們雄武營弟兄,倒有一大半人暫時要過過官癮!」
「留下三個團騎兵待命,如果敵軍攻得太肆無忌憚,我還可以帶人出去衝殺一回!」李旭抓了根樹枝,蹲到了宇文士及旁邊。
「三公子越來越像兵痞!」宇文氏的幾個家將皺了皺眉頭,心中暗罵。「都是被這野小子帶的,不知道這野小子有什麼好處,居然讓三公子與他那麼投緣!」
腹誹歸腹誹,家將們還是盡職地散開,四下警戒,以免閒雜人靠近,打擾兩位大人商量軍務。宇文士及和李旭蹲在碩大的一座糧倉下,以地為案,揀石為筆,慢慢將城防部署勾勒出大致輪廓。
「跟俘虜們說,如果他們能在守城戰中立下功勞,則和大隋府兵一樣記功、受賞!」李旭又檢視了一遍二人的商討結果補充道。
「嗯,首惡是元務本。首惡既然伏誅,協從一概不問。待今天晚上問完了敵情,再請元先生吃頓酒,咱們就送他上路!」宇文士及丟下用完石塊,拍拍手,站起身來,臉上表情格外輕鬆。
「利用降卒守城的計策,不是元務本獻給你的麼?」李旭輕輕地放下手中樹枝,問話中帶著掩飾不住的驚訝。他本以為元務本又獻城,又獻計,念在他態度那麼恭順的份上,至少宇文士及會考慮在皇帝面前給他求個情,免他一死。卻沒想到宇文士及根本沒把元務本的性命放在心上。
「那當然是,你甭看他附逆投敵,卻也是心中裝著百姓好官。他說從賊的將士,都是他強行抓來的,心中沒什麼是非善惡。建議我把他們重新整頓,和雄武營弟兄一道固守黎陽!」宇文士及歎了口氣,回答。在他眼裡,元務本能在戰敗後把黎陽城交出來,不失為一個磊落的名士。但在叛軍中名氣越大,行蹤也越難隱藏。
「可,可他已經將功,將功贖罪了啊?」李旭的眼睛在不知不覺中又瞪了老大。他並不喜歡元務本,在他看來,此人行事從頭到腳透著古怪,把家中老少都送給別人當奴隸了,自己的頭也即將被砍下來,卻好像甘之如飴。但像宇文士及這樣一邊誇著人家,一邊想著如何割人家腦袋的舉止,卻也太出人意料。
「咱們大隋,不會追究死人的罪責!」宇文士及拍拍李旭的肩膀,像安慰小弟弟一樣為他解釋,「我現在殺了他,皇上將來就不會滅他的族。他的家人既然已經成了我宇文家的奴隸,刑部自然也不會深究到底。如果咱們把他當作俘虜獻給皇上,將來恐怕不但他本人要被凌遲,家中妻兒、老小,還有兄弟、子侄,都逃不過一死!若遇上個酷吏審理此案,就是元先生那些旁支、表親,也要發配到塞上去戍邊,這一去,永遠都不可能回得來!」
「啊!」李旭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已經能塞下一整個雞蛋。大隋朝關於叛亂的律條,他原來一點不懂。所以一直幻想著能在疆場上與授業恩師楊夫子相逢,然後偷偷地將恩師藏起來,待風聲小時再放走。如今他卻發現這種想法有多幼稚,幼稚得簡直令人發笑。
「中原各地有規矩,非地方望族子侄不可為吏。元務本雖然只是個縣尉,可元家在地方上也算大戶。全家老少加起來少說也有上百口。咱們殺了他,其實是救了他全家!」宇文士及話如同驚雷,聲聲在李旭頭上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