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宇文士及推開眾人,用手指了指地圖上目前大軍所在位置,又指了指黎陽、滎陽和洛陽,搖頭冷笑。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在誇讚,不如說是在嘲諷。
如果換做以前,宇文士及肯定以『匹夫之勇』四個字來打擊李旭。現在改做似褒還貶,已經是為對方留了顏面。黎陽城是一座位於黃河以北,永濟渠南岸的屯糧重鎮。此城距離叛軍重兵集結的洛陽有三百多里,水路來往十分方便。此外,目前正在攻打滎陽城的韓世萼所部叛軍和黎陽之間的距離也僅僅二百里出頭。兩座城市以南、北運河相連。一旦叛軍如期將滎陽拿下,藉著通濟渠和永濟渠兩條水道,三天內肯定能趕到黎陽戰場。
而眼下雄武營所在位置是河間郡與上谷郡的交界處,距離黎陽有一千多里。李旭遠在千里之外發現敵軍破綻,然後妄想著一擊致命。這種舉動不是匹夫之勇是什麼?恐怕沒等大伙趕到黎陽,守軍早已做好了準備。而一旦雄武營千里奔襲卻挫於堅城之下,韓世萼、周仲領兵再從水路殺來,眾人就全部死無葬身之地。
眾將領無奈地搖頭,臉上的興奮表情頃刻被失望與困惑所取代。宇文士及指點得沒錯,楊玄感不是傻子,他不會棄囤積總量相當於大隋全年收成的黎陽倉於不顧。眼下他之所以把兵馬都放在黃河以南,是因為他知道東征大軍趕回來的速度沒有那麼快。如果他能在東征軍趕到黃河渡口之前打下洛陽,扣壓百官的親屬為人質,則黎陽倉的糧食完全可以不要。而一旦有朝廷方面的兵馬在他打下洛陽之前威脅到黎陽倉,為了維持叛軍的軍心與士氣,楊玄感肯定派大將重兵前來拚命。
「眼下這也許是唯一的辦法,我們沒有太多選擇!」長史趙子銘沉思了片刻,意見開始向李旭方向傾斜。當著眾人的面,他把河南河北諸郡的羊皮地圖拼在一處,在地圖上將敵我雙方的所有力量一個不落地標記清楚。「如果我們不強攻黎陽」他用炭塊點點衛文升所處方位,就得再向西行,翻越王屋山,在澠池西側渡過黃河,在那裡與衛文升大將軍共同面對楊玄感主力!」
他撇了撇嘴,不想再繼續這個沒意義的話題。眾將士卻騷動起來,紛紛表示抗議。與衛文升合作,還不如與叛軍硬拚。衛大將軍最擅長保存實力,跟他合作的人,往往死到臨頭都不知道被誰出賣的。
「王屋山有一千多仞高,咱們牽著馬,怎麼往過爬!」別將慕容羅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定趙子銘的假設。以王屋山的高度,步兵翻越此山都很艱難,而雄武營現在卻全是騎兵。
「扯淡,咱有本事翻越王屋山,也不翻!」張秀跳起來,大聲說道。去年遼河西岸的教訓在眼前明擺著,李旭和宇文士及可以好了傷疤忘了疼,護糧軍弟兄們的冤魂可不願意。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校尉李孟嘗就站出來表示。他是遼水西岸那場三千壯士被殲滅戰的倖存者之一,恨透了衛文升。雖然此刻雙方都為大隋效力,李孟嘗卻巴不得衛文升被楊玄感給幹掉。在他看來,這種時候雄武營不從背後給姓衛的下黑手,已經是寬宏大量了。爬山涉水趕過去和對方並肩作戰,簡直就是在犯賤找死!
「好了,好了,眼下要緊的不是抱怨,而是到底該怎麼辦!」李旭見眾人提不出更好的建議,只好再次出言打斷了大伙的議論。
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郎將大人今晚的表現有些焦躁,按以前的印象,他的性子要比今天平和得多。也許是被軍務給逼的,將士們理解地想,陸續站直了身體。
「我的意思是,咱們還是要偷襲黎陽!」李旭看了看宇文士及,又看了看眾人,果斷地說道。他沒有太多的時間來探討對敵策略。剛頒發了賞賜的皇帝陛下在等著他的回報。朝中大佬們的眼睛在盯著他這個突然崛起郎將。而叛軍當中,可能就有他的授業恩師在運籌部署。
「咱們全營都是騎兵的情況,楊玄感肯定不知道!」李旭頓了頓,慢慢說出自己堅持攻打黎陽的理由,「黎陽附近的官道四通八達,即便咱們偷襲不成,也能快速遠遁。」
「你乾脆就直接說,咱打不過就跑!」宇文士及輕聲笑了起來,話語中不再帶有嘲諷的意味。也就是李旭這種出身寒微的傢伙,才這麼不在乎為將者之名。一擊不中,轉身就逃,這是草原馬賊的慣用戰術,而不是堂堂大隋官軍應有的作為。但眼下,這個招術卻非常實用。
「第一,叛軍追不上咱們。第二,楊玄感從洛陽分兵來保護黎陽,就等於咱們牽制了敵軍,緩解了其對洛陽的攻勢!」李旭點點頭,承認自己的心思再次被宇文士及猜透。這沒有什麼好丟人的,宇文士及天資本來就聰明過人,閱歷比自己深了更是不止一點半點。
他微笑著走回主帥座位,舉起令箭,一一派發出去。然後在鼓勵或欽佩的目光中宣佈,新的征程明天早晨開始,今晚,大伙還可以痛快地睡一個好覺。
第二天,雄武營突然加速。
大隋的官道旁邊每隔百里左右都設有一個驛站。雄武營將士沿著官道狂奔,遇到一個驛站則停下來休息一次。每當大伙休息的時刻,宇文士及就帶著親兵以武牙郎將的身份,將驛站裡的良馬搜刮一空。而那些跑得精疲力竭,看情況跟不上大隊速度的戰馬,則被宇文士及作為抵押,強行塞給了驛卒。
「這可是大隋軍馬,好好喂,等我們的後衛慕容別將跟上來時交給他!放心,本將軍不會貪污你的驛馬!」宇文士及笑著向驛卒交代「對了,此事你可以如實上報,我姓宇文,表字仁人」。不用亮出他駙馬督尉的身份,光宇文這個姓氏就讓驛卒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大批的驛馬和馬料被徵調入了雄武營中,最大可能地保證了將士們的行軍速度。
當天夜裡大伙只睡了不到三個時辰,第三天天不亮就又繼續開始狂奔。很多戰馬在上午就脫了力,李旭命令跟不上大隊的士兵更換坐騎,精疲力竭的戰馬則被他丟在了路邊,留給擔任後衛的慕容羅來收容。
下午,有些體弱的士卒也受不住了,臉色蒼白,身體在馬鞍上直打晃。宇文士及准許體弱者脫離了本隊,集中在路邊驛站中等待後衛收容。其餘將士速度不減,繼續沿官道向西南方疾馳。
「咱們在跟楊玄感比速度,看他打下洛陽的速度快,還是咱們殺到黎陽城下的速度快!」長史趙子銘和校尉張秀這樣給弟兄們做動員。「皇上剛剛賞賜過咱們,咱們不能知恩不報。咱第一個趕過去砸了楊玄感的飯鍋,這麼大的功勞朝廷肯定看得見!」
「砸了他的飯鍋!」士兵們哄笑著回應,泥漿和汗水流了滿臉。沒有人會料到他們有這樣快的速度,兩天以來,其他各路援軍已經被雄武營拉開了二百多里。楊玄感的注意力應該全在主力那邊,對這支剛剛轉為府兵的小部隊,他未必放在心上。
即便叛軍注意到這支飛速趕來的騎兵,他們的主將也難及時收到消息。李孟嘗帶領斥候搜索了大軍前方五里之內的範圍,如果在官道上發現騎馬向南飛奔的傢伙,無論他是商人還是驛卒,統統拿下候審。
雄武營不准許任何人沿著官道超過他們的隊伍。腳下官道是前往黎陽方向的最佳路線,倘若沿途有人心向楊玄感,試圖給叛軍示警,也只能跟在大軍身後慢慢趕。假如送信人越嶺抄小路,他到達洛陽附近的時間肯定在官軍到達黎陽之後。
第三天夜裡,雄武營在欒城附近收到了前方向北傳遞的緊急軍情。滎陽守將是韓擒虎的舊部,不忍和故人之子動手,帶領全城投降。韓世萼兵不血刃拿下了滎陽,轉頭向北,與顧覺合力去攻打虎牢關。
「五十里而爭利,必蹶上將軍!」李安遠有些為自己的弟兄擔憂。如果韓世萼再輕易地拿下虎牢關,雄武營就失去了趕往黎陽的必要。兩天來,掉隊的士兵已經接近七百。照這個速度減員下去,最後能趕到黎陽附近的兵馬不會超過五千。
五千疲憊之師,無論面對黎陽守軍和韓世萼所帶的叛軍,都不堪一戰。
「我們必須趕過去,韓世萼未必能及時回師黎陽。即便他及時回師,叛軍的情況和咱們一樣累。」關鍵時刻,旭子突然表現得極其倔強。
他不想半途而廢,無論對手是韓世萼也罷,元務本也好。是騾子是馬,跑起來才知道
「並且,叛軍沒有鎧甲!」旭子盡力克制住內心深處的疲憊和軟弱,大聲說道。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十分渴望與韓世萼交手。
注1:上一節關於馬援發明原始沙盤的文字見於《後漢書馬援傳》
注2:關於隋軍的回撤速度,史書記載,隋軍在六月二十八撤離遼東,而八月初,宇文述已經擊潰了楊玄感主力。所以本書假設騎兵沿官道每日可以跑一百五十里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