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初八,樊尚書以戰事不利斬裴弘策。諸將聞弘策死,皆不敢入城。」長史趙子銘的讀軍報聲在中軍帳內迴盪。雄武營的將領們難得地安靜了一回,整座大帳內除了夏蟲偶爾不知趣地唱和幾下外,其餘什麼雜音都沒有。
「五品以上從賊者,計十一人,七品以上從賊者,四十三人……」趙子銘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李旭和宇文士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他不清楚第一次看了這份軍書後,主將和監軍兩位大人的感受如何。反正趙子銘知道任何一個對大隋朝廷派系稍有常識的將領,看到這份軍報後心肝都會抽搐。就像他現在這樣,每讀出一個熟悉的名字,胃腸肝脾腎就一塊兒打哆嗦。
這串名單太恐怖了,真不知道留守東都的樊尚書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他幾乎把當朝七大姓中留在東都的少壯弟子們全逼到了叛軍一方。而這些人的父親,要麼是當今聖上身邊的近臣,要麼此時手中重兵在握。
「初十日,叛軍拜楊恭道為征東大將軍,虞柔為行軍長史,出兵守慈道!」念到這句,趙子銘心裡又是一哆嗦,楊恭道是觀王楊雄的次子,虞柔的父親是皇帝身邊的重臣虞世基,兩家的黨羽加起來,佔了文臣的兩成。勉強鎮定心神,他繼續讀軍書上的文字,「拜來淵為平南將軍,周仲副之,取伊闕道。拜韓世萼為討逆將軍,領兵攻打滎陽,遣郎將顧覺、鄭儼攻打虎牢關!」
幾個文職官員取出一份大隋軍圖,用炭筆在上面一一勾勒出敵軍動向。這份先皇在世時製作的河南諸郡形勢圖畫得很詳細,東都洛陽周邊的每一處山川、道路、河流都標記得清清楚楚。楊玄感甚有容人之量,對於前來投降的貴胄子弟,他都委以重任。如今,這些世家子弟們帶領著叛軍,封鎖了從水面到陸地通往洛陽的所有通道。
「韋福嗣從賊,為之草檄文,遣使遊說東都周邊郡縣……」趙子銘隱約感覺到了有一把火在自己周圍燃燒,他微微側過頭,看見督尉李安遠血紅的眼睛。
「這幫敗家玩意兒!」李安遠忍無可忍,終於罵出了聲音。他一帶頭,趙子銘的讀軍書聲立刻被將領們的痛罵聲所淹沒。
「什麼東西,脊樑骨比娘們還軟!」
「樊大人莽撞了,這不是逼著大伙投敵麼?」趙子銘無可奈何地停止朗讀,一邊低聲替從賊者叫屈,一邊向宇文士及的座位方向駑嘴巴。但他的小動作非但沒引起大伙重視,卻帶來了更多的抨擊。
「什麼都不能成為從賊的理由。這幫紈褲子弟,白吃了那麼多年俸祿!」李孟嘗大聲反駁。在寒門出身的他眼裡看來,多吃一份飯就該多幹一份活。世家子弟生下來就享受朝廷俸祿,理所當然要為國家多付出一些。而叛軍攻城,他們卻投敵爭先恐後,對不起的就不只是他們的父母家人了。
「***,平時看上去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全是些銀樣蠟槍頭!」慕容罹難得和李孟嘗意見一致了一回。他在軍中熬了小半輩子,如果不是最後得到李旭賞識,一直到六十歲也未必能熬到從五品。而那些世家子弟,娘胎裡就帶著封爵,生下來就有官坐,普通人奮鬥一輩子得不到的東西,他們可能伸伸手就有人送到掌心上。隨便補個缺,就是從六品開始。無論因軍功受賞還是牧民有功,同樣的做為,他們收穫的功勞永遠都比別人大。
平素享受了這麼多令人眼紅的優待,可真的到了需要為國盡忠時刻,他們卻一個比一個變節得快。
「紈褲麼,從小嬌生慣養的,當然沒長膝蓋骨!」眾人亂紛紛地罵道,壓根兒忘記了監軍大人宇文士及也是名不折不扣的紈褲。不算宇文氏等軍中豪門,大隋朝中有七大家,但那七家中,除了皇親楊家外,其餘六家的實力拼湊起來才能與軍中豪門宇文氏抗衡。如果說來淵、鄭儼等人是紈褲的話,宇文士及則是紈褲中的紈褲,家世只比這些投敵的公子哥好,不比其中任何人差。
宇文士及的臉色陰沉如水。他很生氣,但理智告訴他,此時不是跟眾將們較真兒的時候。雄武營剛剛從臨時編製轉為大隋正規府兵,家中背景著實非常過硬的人,不會到驍果營中謀出身。所以,整個雄武營除了他這個監軍外,別的人都算不上世家子侄。如果因為幾句抱怨就跟大家翻臉的話,這一刻自己絕對是極少數。
既然已經決定在雄武營做一番事業了,他就不想被大伙拋離在***外。至於自己什麼時候做出了上述決定,宇文士及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許是在替李旭求情時,被父親誤解的那一刻開始的吧!反正,從那之後,士及就刻意地不再利用父輩和家族的餘蔭,而是盡力憑自己的本事去解決一系列問題。
他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李旭,卻看見李旭用一種非常理解的眼光,安慰地看著自己。宇文士及不由地一愣,他萬萬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旭子居然能保持冷靜的頭腦。要知道,楊玄感之所以對楊恭道、韓世萼等降人毫不猜疑地委以重任,就是要充分利用這些傢伙的身份。眼下,援軍無論想從任何方向逼近洛陽,都得先和投敵的世家子弟們惡戰一場。萬一戰敗,朝廷軍法不容兒戲。而萬一在戰場上獲勝了,如何處理那幾個世家子弟,對領軍者領來說則是一個艱難的考驗。
「哈,傻小子不清楚這些人的背景!」宇文士及突然明白了李旭為什麼對軍書上的名字無動於衷,哭笑不得。眼下這個傻頭傻腦的主將大人估計第一次聽說軍書上這些人的名字,所以跟本就沒將人名和他們背後的家族聯繫到一起!
「看來糊塗也有糊塗的好處!」宇文士及被李旭的表現徹底氣樂了,坐直了身體,就當眼前的眾將罵的人和事情與自己無關。
「笑罵由人,真不容易!」李旭在心中暗自讚歎宇文士及的涵養。接到軍書之後,他已經偷偷研究過上面的人名。沒有什麼功勞,卻那麼年青就做到那麼顯赫的官職,這些人的來歷,旭子即便再愚頓,也猜到了一二。但是,與眾將不同,他並不沒有把韓世萼等人的投敵行為和他們的出身聯繫到一處。雖然在迄今為止尚為短暫的官場生涯中,旭子已經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豪門世家的排斥。但他記得徐大眼在一個酒館中曾經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如果有人因為家族出身而輕視你,這種濫人你不理睬便罷,卻不可因此壞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為對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願意與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錯。與輕視你的濫人沒什麼區別!」
大眼的這些忠告,旭子從沒敢忘。雖然在個別時刻,他依然對人的出身很敏感。但更多時間裡,他努力地將宇文士及、李建成等人看做自己的同類。不刻意地區分彼此之間地位的差別,這才是今天他不加入聲討行列的真正原因。此外,推己及人,旭子也不敢保證自己於那種情況下,能在敗退回城被樊子蓋削首示眾和投降楊玄感苟延殘喘這兩種行為之中選擇哪一個。從讀過的書中,他佩服前者。但求生的本能告訴他,後者距離現實更貼近些。
「諸位安靜一下,聽趙長史將軍書讀完!」見宇文士及沒動怒,李旭也收起了替眾將打圓場的念頭。拍了拍面前的桌案,命令諸將稍安勿燥。
「……亂匪韓相國舉兵從賊,聚眾十餘萬。陸渾、興泰、陽城已陷賊手。據河內太守急報,賊軍目前已經聚集三十萬餘眾。大業九年七月十三。」趙子銘終於讀完了最後軍書上最後一句,抬起袖子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
根據軍書上的情報,眼下叛軍的人數已經上升的到了三十萬眾。宇文述老將軍命令各路將領接到軍書後,晝夜兼程去援救洛陽。但目前這種情況下,第一支到達洛陽附近的援軍,未必能落到什麼好結果。
參照大隋朝律法,叛亂是不赦之罪。那些投靠了叛軍的公子哥們被俘後肯定難逃一死。而俘虜他們的將軍呢?誰能保證他今後不成為公子哥家族的眼中釘!
隱藏的危險誰都能看得到,但誰也不能主動把一些敏感的話題說出來。特別是李安遠、崔潛和慕容羅幾個在軍中摸爬滾打了多年老兵油子了,他們清楚地知道那些世家豪門的厲害手段。說實話,在大隋朝得罪了皇帝不打緊,至少皇帝會讓你死得明白。而沒有什麼背景的人若與那些世家交惡,則根本預料不到對方會以什麼殘酷的手段報復。那些世家豪門已經延續了幾個朝代,手中有上百種整人的辦法。並且,憑著這些人在朝廷中盤根錯節的關係,足可以保證他們在犯了罪後逃脫應有的處罰。
趁眾人都陷入沉默的當口,長史趙子銘指揮著幾個低級幕僚搬來木桌,用黍粒和算籌堆出洛陽附近的地貌。這是漢伏波將軍馬援首創的一種敵情分析方式,比在地圖上推演軍情稍為直觀,但具體操作起來難度非常大。如果不是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堅持,趙子銘根本不會去弄這些費神費力的鬼花樣。
高低起伏的山脈和厚重的城牆初具規模後,諸將的心情更為沉重。黍籌示意,隨著周圍的幾個縣城相繼被叛軍拿下,東都洛陽已經徹底成為一座孤島。方纔還有人心裡暗罵樊子蓋愚蠢,不該擅自誅殺重臣,逼得那麼多人從賊。而看了黍粒和算籌堆出來的形勢,大伙卻不得不承認樊子蓋那樣做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為之。敵眾我寡,如果沒有嚴格的軍令約束和統一的指揮,洛陽城早已成為反叛者的囊中之物。
「無論如何,咱們都得走慢些好了!」親兵校尉張秀膽子最大,率先開口出了個餿主意。「反正援軍不止咱們這一路,咱們在路上拖延幾天,等別人把道路打通了再衝上去。只要不和那些敗家玩意兒交手,誰也怪不到咱們頭上!」
今天雄武營只走了八十餘里,對於一支純騎兵組成的大軍來說,這個速度已經令人無法忍受。但張秀還希望能再慢些,最好等到其他諸路兵馬平叛結束,雄武營才「及時」趕到現場。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的這個建議代表了很多剛受到封賞的軍官們的念頭。大伙混到今天這步不容易,沒必要為了平叛,反而將前程和性命搭進去。況且即便雄武營及時殺到洛陽附近,對方三十餘萬兵馬,雄武營又怎能撼得動?
「恐怕這招誰都能想到!」別將慕容羅輕輕搖頭,「除了咱們雄武營,其他任何一路都沒有這麼多的戰馬!如果騎兵在官道上走得比步兵還慢,恐怕不用那些世家找麻煩,兵部裴大人第一個要衝出來跟大伙過不去!」
拜監軍宇文士及所賜,雄武營前往遼東接應遠整軍時所調集的戰馬事後都留在了軍中。遼東之戰後,雄武營闔營共計還剩下一萬多名士卒,可供騎乘的戰馬和拉輜重的挽馬加起來卻足足有一萬五、六千匹。在沒接到最新一份軍報前,大伙都為本軍的行軍能力和突擊能力而自豪,但現在,過人行軍能力反而成了阻擋眾人偷懶的主要因素。
「就是,咱當步兵多好,想走多慢就多慢!」有人小聲嘀咕。
「對啊,對啊,咱們賤命一條,怎配跟豪門公子交手!」有人掃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監軍,又開始冷嘲熱諷,。
眼下雄武營所面臨的困境全是幾個世家子弟造成的,恨屋及屋,自然有人看著宇文士及不順眼。
「說那些牢騷話沒用!救援不及時,兵部肯定不會跟咱們善罷甘休」行軍長史趙子銘用眼皮「夾」了發牢騷的人一下,不滿地提醒。
幾個說怪話的人聳了一下肩膀,自己也覺得很無趣。雄武營的諸將中,除了監軍宇文士及之外,其他人背景都不太深。牢騷也好,不滿也罷,仗還是要打。否則朝廷追究起怠誤戰機的責任來,沒有重臣幫忙解釋,大伙再多的苦衷也沒人諒解。
中軍帳內又回復了沉默,像雷雨前的天氣般的沉默。眾將不再抱怨,而是絞盡腦汁地想破局之策。可除了對軍令陽奉陰違這招外,再找不出別的能不引火燒身的辦法。
崔潛和趙子銘把目光又投向了李旭,自從無名谷之戰後,二人已經習慣了拿旭子當主心骨。當時幾乎無解的困局,都被郎將大人輕輕鬆鬆地用一把火解決了。現在不過是想一個規避風險的對策,最後應該難李將軍不住。
但旭子的表現令大伙有些失望。從開始議事到現在,他只維持了幾次秩序。需要做的決斷,郎將大人一個都沒做。位於他身邊的宇文監軍也如此,皺著眉頭,閉著雙眼,不知道是在想對策,還是已經在藉機昏睡。
「喂,老趙,其他幾路援軍到了什麼位置?」張秀用手捅了捅趙子銘,低聲追問。
「還都沒過拒馬河,走得最快的一支也被咱們落下了近百里!」趙子銘想了想,回答。「不過從京城來的援軍據說已經過了澠池,共四萬禁軍精銳,由衛文升大將軍帶領,順路在華陰挖了楊玄感家的祖墳,據說這樣可以破壞風水!」
「這個姓衛的,更不是個好東西!」張秀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用腳狠狠地碾了下去。
通過扒人家祖墳來謀取戰爭的勝利,虧他能想得出!幾個出身護糧軍的低級將領輕輕搖頭。想想去年秋天衛大將軍不待大伙歸來就放火燒橋的舉止,此人今年的行為在大伙眼裡倒不難理解。
聽到衛文升的名字,宇文士及突然恢復了精神頭。「衛大將軍的兵馬到了何處,其他各路兵馬呢,子銘,你能在地圖上標清楚麼?」
「屬下盡力!」趙子銘點點頭,抓起炭塊走向鋪在大帳中間的羊皮地圖。不是主帥,卻擅自打聽友軍的動向,是一種很犯忌諱的舉止。但利害攸關時刻,趙子銘也顧不了那麼多。「據最新軍報和屬下道聽途說,衛大將軍已經到了這裡。」趙子銘用炭塊在洛陽西北澗水附近畫了一個箭頭,「楊玄感親自帶隊迎了上去,估計這幾天就會決戰。」他停了停,又找了另一張乾淨的羊皮,在上邊畫了十幾條弧線,指著對最右側一條說道:「我們在這,按正常騎兵的行軍速度,十天之內肯定要趕到黃河北岸。而其他各路兵馬步騎相混,行軍速度最慢情況下可以是我們的一半。」
「嗯!」宇文士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明白趙長史的話外之意,即便再拖延時間,第一個衝上去觸霉頭的也肯定是雄武營。除非他這個監軍動用家族力量把一切責任都承擔下來,否則,大伙沒第二條選擇。
「洛陽城是不是比遼東城的城牆還高些?」正在宇文士及為難的時候,李旭也走了過來,低聲詢問。
「遼東城跟咱們大隋的洛陽比,只能算個賊寨!」宇文士及側過頭,忍不住又嘲諷了一句。居然有人長這麼大了還沒見過洛陽城?他心裡湧起幾分輕蔑。但旭子的話很快就讓他的輕蔑轉為了驚詫。
「楊玄感麾下人數雖然多,卻沒有攻城器械,短時間內,他攻不下洛陽!」李旭圍著黍籌轉了一圈,又看了一眼羊皮地圖,低聲道。
「那咱們也不能刻意在路上拖延!」宇文士及大聲反駁。他已經在心裡立過誓,輕易不再依靠家族的力量。如果故意怠誤戰機,無根無基的李旭根本扛不住御史們的一輪彈劾。
「不拖延,咱們從明天開始晝夜兼程,還是由慕容別將斷後,跟不上大隊的人直接閃在路邊等待收留。李校尉帶著斥候出動,一人每人雙騎,路上遇到任何騎馬的人,都直接扣下來!」李旭點點頭,給了宇文士及一個令人放心地微笑。
「你要去碰韓世萼!」慕容羅驚叫。韓世萼是已故老將軍韓擒虎的兒子,名將之後,素有善戰之名。雖然他背後的家族勢力看上去比其他人好惹些,但用兵之道,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加起來都未必是韓世萼的對手。
「我沒把握打得贏韓世萼!」李旭搖頭,不在乎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用兵的本領差。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敵軍人多勢眾,咱們去了,杯水車薪,未必,未必能幫上多大忙!」慕容羅非常慚愧地解釋。雖然主將脾氣好,但自己剛才太衝動了,居然當面置疑郎將大人的能力。
「我不想去和他們硬拚,也沒船渡河!」沒等慕容羅向他表達完歉意,旭子抓起炭塊,在黃河北岸,永濟渠畔的某個城市上畫了個圓圈。「我打這座孤城,不招惹南岸任何人!」
黎陽,大隋屯糧重地躍入了眾人的眼睛。楊玄感能養活三十萬大軍,靠的就是黎陽倉中儲藏的軍糧。而此刻叛軍主力都忙著在黃河南岸攻城略地,留守黎陽城的將領元務本,此前只是個縣尉,沒有任何領兵經驗。
注1:在今河南滎陽東北
注2:伊闕道,位置在伊水畔。慈道位置不祥,本書中方位為筆者杜撰。
酒徒註:年底事情雜,今天發晚了。明天盡量發兩章,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