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東都洛陽的情況正如前來傳旨的欽差文公公所說,闔城軍民日夜盼著援兵的到來。不知道是刻意而為,還是另有苦衷,反賊楊玄感的用兵方式極其不符合常理。六月初三,他在黎陽據城而叛,徵集了漕夫、民壯一萬餘人入伍。緊接著,他揮師向西直取河內。結果強攻了兩天河內未果後,叛軍又掉頭向東去攻打修武。修武縣令王玄義帶領百姓據守臨清關,楊玄感沒有雲梯、沖車等物闖關,一轉身,繼續東進撲到了汲縣渡口,從那裡南渡黃河。
渡河之後,叛軍放棄沿途城市要塞,沿著黃河大堤向西直撲洛陽。一邊走,一邊強征百姓入伍。到了洛陽城外,兵馬總數已經到達十萬。楊玄感命其弟楊積善率兵三千為左軍從偃師以南沿洛水西進,命令另一個弟弟楊玄挺帶領精兵五千為右軍自白司馬阪(注1)越過邙山迂迴進攻洛陽,自己帶領本部人馬為後軍,四下接應。留守東都的民部尚書樊子蓋見敵軍來勢兇猛,不得不趕鴨子上架,派河南令達奚善意帶兵五千抵抗楊積善,派河南贊治裴弘策帶領將士八千迎戰楊玄挺。達奚善意不通兵事,五千精兵居然被楊積善所部三千民壯打了個落花流水。裴弘策獨木難支,且戰且走,轉眼已經敗了四場,從郊外一直敗到了洛陽城牆根底下。
老將軍宇文述接到東都的告急文書,命令各路兵馬分頭前進,沿途自行補給,務必在本月月底之前趕到洛陽。由於早在接應東征軍返回時,宇文士及給雄武營搜刮到了一萬五千多匹戰馬,所以諸路援軍中雄武營走得最快,日前已經渡過淶水,從遒縣附近上了大隋官道。
萬餘將士縱馬疾馳,洪流一般從官道上滾過。先皇在世時組織民壯修建的官道又平又直,從淶水南岸的遒縣一直到黃河畔的汲縣,數千里暢通無阻。除了幾處翻越山嶺的地段比較狹窄外,大部分官道的寬度可並行六馬。按照目前速度行軍,十天之內,雄武營將是第一支從遼東趕到洛陽附近的援軍。
得知官兵即將經過的消息,官道附近的百姓早就遠遠地躲開了去。眼下已經是七月上旬,地裡的麥子卻依然沒有人收。黃黃的麥穗被雨水一打,立刻有新的麥芽從穗尖上長了出來。成群結隊的鳥雀在麥田里歡唱,跳躍,聽到馬蹄聲,拍打著受驚的翅膀,雲煙般逃向遠方。行軍途中,大伙經常看見各種各樣的田鼠、倉鼠,還有不知道名字的短尾巴小動物拖著圓滾滾的肚子,搖搖晃晃地橫穿官道,在即將被馬蹄踏成肉醬的一瞬間,滾入路邊田壟。
「見過糟蹋東西的,沒見過這麼糟蹋的!」周大牛在李旭身邊,嘟嘟囔囔的抱怨,在老家時,他也摸過犁杖,多少知道些稼瑟艱難。眼下這地方百姓放著好好的麥子不收,卻任由其在地裡邊發芽,喂家雀喂老鼠,這不是敗家行為是什麼?不收糧食,官府明年的租拿啥交,百姓們嚼裹什麼?難道老天爺慈悲,會用大風把谷子給人刮到家門口不成?
「沒辦法,男人們還都在涿郡呢,沒幾個能及時趕回來!眼下家裡都是女人和孩子,有收秋的心思,也沒那份力氣!」張秀在旁邊大聲替自己的家鄉父老辯解。遒縣也屬於上谷郡管轄,距離他和旭子的家鄉易縣只有一百多里。兩年來,皇上為了征遼,把幾個邊郡青壯抽得一乾二淨。像張家這種地方大戶,家主都逼得快親自下田了。那些買不起僮僕,雇不起長工、短工的小戶人家,還不是只能眼瞅著麥子爛在地裡?
「都是楊玄感這廝鬧的。如果他不在後方造反,咱們今年已經平定了遼東。遼事一解,朝廷就不用再抽調民壯。地裡的莊稼有人收了,咱們也不用趕路趕得如此辛苦!」雄武營長史趙子銘信誓旦旦地跟大伙解釋。
這是他和李旭、宇文士及還有幾個核心將領商議出來的說辭。宇文述老將軍命令各路兵馬沿途自行補給,三十餘萬大軍蝗蟲般過後,地方上的官庫甭指望還能剩下什麼東西。官軍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這筆爛賬必須算在楊玄感頭上。
「等抓住那王八蛋,咱們將他點天燈!」周大牛氣哼哼地罵。
「他***,只有窩裡反的本事。有能耐去打高句麗人去啊!」幾個親兵大聲附和。
馬蹄聲很響,所以士兵們說話時的嗓門都放得很大。各種各樣的抱怨和議論一波波傳入旭子的耳朵,令他的心情格外煩亂。
『此地距易縣不到二百里。騎馬一天一夜可以趕個來回。』濃烈的鄉愁不斷襲擊著他,讓他幾度想命令將士們把腳步停下來。雖然爵位和金牌帶來的興奮還在,但離家越近,思鄉的感覺也越強烈。已經大半年沒回家了,旭子很想讓雄武營在遂城修整一兩天,這樣,自己和張秀就可以找借口偷偷溜回家去,讓父親和母親看看聖旨和金牌,跟自己一道分享成功的快樂。
古人云,「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路!」。旭子不需要讓父母和鄉親誇耀自己有本事,有出息。他只是想看看母親臉上的微笑,或者坐在桌子旁,陪著父親再喝一碗濁酒。當上雄武郎將後,他品嚐過很多好酒。迄今為止,任何一種酒,都不似舅舅的私釀那樣濃。
但宇文士及昨天上午說過的那幾句話卻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督促著將士們抓緊時間趕赴戰場。
「短期之內,對你是福。將來怎樣,仲堅自己要好好思量了!」無名谷之戰後,宇文士及不再像毒蛇一樣吐舌頭,但他的話卻越來越令人玩味。旭子知道,昨天當著那麼多將士的面,許多話宇文士及只說了一半。但這欲言又止的提醒和只鱗片爪的分析,已經讓他受益匪淺。
旭子不能指望宇文士及像劉弘基一樣,事事都替自己考慮並解釋清楚。他和宇文士及的交情沒那麼深,遠沒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他也不是宇文家的家臣,宇文士及沒有提攜他的責任。昨天夜裡入睡前,旭子將聖旨和宇文士及的分析綜合起來,推測出一個結論。朝廷中某幾個世代簪纓的豪門很可能會排斥自己,而皇帝陛下之所以賜自己金牌,就是為了提醒那些豪門,有皇家為自己撐腰。
「我是皇帝陛下的家臣!」這個結論曾經讓旭子激動了小半夜。作為讀過很多忠義之言的大隋子民,此刻的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但冷靜下來後,他又開始隱隱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皇帝陛下對自己的能維繫多久,旭子沒有任何把握。帝王心思,不是他這個剛入官場的菜鳥能猜測得到的。從宇文士及的暗示中,旭子隱隱感覺到皇帝陛下好像是一個高興起來不管不顧,但事後很容易忘記承諾的人。旭子認識的很多大戶人家子弟都有這種毛病,因為生活太順,他們看問題往往好高騖遠。遇到挫折後,又特別容易自暴自棄。與朋友交往,他們喜歡輕易許下承諾,但應該兌現承諾時,他們又習慣逃避責任!
旭子知道自己不該以看尋常人的眼光去揣測一個皇帝,也明白這種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但涉及到自身命運時,他還是忍不住就把情況向最壞處猜測。
考慮來考慮去,旭子決定自己還是聽宇文士及的話,盡量少給人留把柄。所以,雖然家門就在咫尺,他還是決定不回去探望了。昨天後半夜,他爬起來在燈下寫了一封家書,約略向父母介紹了一下自己獲得封爵和免死金牌的喜訊。今早大軍出發前,他讓張秀派了一隊信得過的親兵快馬將信送回了家中。順道,旭子讓親兵將皇帝陛下賞賜的縑運了一千五百匹回李家,兩百匹給張家。
「有了這些縑,爹和舅舅足夠囤積些糧食,渡過今年冬天和明年吧!」騎在馬上,旭子鬱鬱地想。依照連日來沿途看到的景象推斷,明年有些地方很可能要鬧糧荒。特別是河北諸郡,連續兩年時間裡大量青壯被征發入伍。百姓家中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孩子,田里的出產自然要大幅度下降。
「真不知道明年他們吃什麼?就算家家都有錢,可又到哪買糧食去?」周大牛的聲音再次不合時宜地在身邊響起,聽得周圍的人心裡直冒煙。他和他的五個難兄難弟都被張秀從苦囚營中撈出來作了親兵。因為不打不相識的緣故,張秀安排大牛做了隊正,統轄五十人,伺候主將的飲食起居。如願做了軍官後,周大牛幹得也算盡心盡力,只是他這一張嘴,除了吹牛就是嘮叨,從來不得片刻輕閒。
「周大哥,噓--」走在張秀旁邊的親兵錢小六伸出手指,提醒周大牛不要太囂張。周圍馬蹄聲雖然亂,但大伙的說話聲還能有一句沒一句地傳到主將耳朵。剛才周大牛瞎嘮叨時,李大人的眉頭已經皺了好幾次。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惹煩了主將,說不定哪天他又得滾回苦囚營受罪。
「郎將大人怎麼了?」周大牛壓低聲音詢問,根本沒意識到李旭皺眉是因為自己亂說話的緣故。「怎麼了,小六子,你說麼?」他向前帶了帶馬韁繩,不依不饒地追問。好心腸的錢小六怕被人誤解背後議論主將,窘得滿臉通紅,拚命向路邊躲,卻逃不開周大牛這附骨之蛆。
「誰惹大人不高興了,六子,你說啊,大人對咱們恩重如山,誰惹了他,就是跟咱們兄弟……」周大牛沒完沒了地嘮叨著,唯恐別人不知道他的忠心。
二人湊得太近,不覺已經攪亂了騎兵隊形。校尉張秀策馬靠上去,抬手就是一記皮鞭。挨了打的大牛終於記起了自己已經是一名隊正,於眾人的哄笑聲中跑回了自己應該呆的位置。一邊齜牙咧嘴地吸著涼氣,一邊在心裡問候張秀的父母。
「狗娘養的雜種,居然敢打老子。若不是看在你對老子有恩的份上!」他在肚子裡將張秀用不同招術『殺』了七回,又在不同的戰場上『救』了張秀若干次,心裡終於恢復了平衡。百無聊賴地沉默了一柱香時間後,又開始偷偷地研究起郎將大人的身材和兵器。
「怪不得他身手好,長得這麼高,這麼寬,自然身大力不虧!」周大牛默默地在心裡嘀咕,「如果我長得像他一樣高,說不定也能當郎將。那身黑色鎧甲不錯,不知道值多少弔錢。大橫刀也不賴,好像從來沒見過這麼寬,這麼彎的橫刀,不知道他從哪買的。還有昨天那塊金牌,不知道是純金的還是鍍金的。」他眼睛放著光,憧憬著有著一日自己也弄塊金牌花花的美夢。突然,他的目光被跟在主將身邊另一匹空鞍戰馬所馱的長槊吸引。
「這馬槊看樣子不錯,郎將大人好像沒使過?他會使槊麼?不會使他留著長槊幹什麼?」周大牛抬起頭來,四下觀望。他想找人問一下這個問題,卻看見大軍在官道左邊刻意留出的空檔處,有幾匹驛馬快速馳近。
「緊急軍情,緊急軍情。奉宇文大總管之命傳信李將軍,東都軍情有變。東都軍情有變!」信使一邊打馬飛奔,一邊大聲匯報。
周大牛的好奇心登時被勾了起來,伸長脖子,雙眼直勾勾向信使望去。他看見裹著紅色火漆的軍書被張秀從信使手中接下,捧給李旭。然後看見李郎將展開軍書,臉色瞬間發生了無數次變化。
傍晚紮營的時候,周大牛的好奇心終於得到了滿足。在中軍大帳外,他聽見參軍趙子銘向前來議事的將領們轉述了前方最新消息,『裴弘策再度兵敗,樊子蓋斬之。此後,兵敗者皆不敢入城,俱降於玄感。』
降將之中,有開國元勳韓擒虎之子韓世、觀王楊雄之子楊恭道、內史舍人虞世基之子虞柔、大將軍來護兒之子來淵、御史大夫裴蘊之子裴爽、大理卿鄭善果之子鄭儼、周羅喉之子周仲等四十餘勳貴子弟。
反賊之中,至此涉及當朝七卿。(注2)
洛陽危在旦夕。
注1:即白馬山,在今河南洛陽北邙山北麓
注2:關於來淵等人投楊玄感,見於《資治通鑒》而不見於《新(舊)唐書》。可能為司馬光杜撰。本書為小說,所以採用花哨些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