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遍野的廝殺聲中,那句呼喊居然是如此清晰。李旭和劉弘基等人正是聽了對岸的提醒,才於亂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輾轉逃出了生天。大伙都猜測到了派數十人在河岸邊齊聲大喊的幕後主使者是誰,劉弘基事後說過,李建成不是一個有急智之人,這主意肯定不是他想出來的。而宇文述老將軍據說是一看見兒子的身影,當即昏倒在了河灘上。
「逃,向北逃,仲堅,向北逃--」李旭隱約聽見那幾十個人的呼喊中夾雜著一個焦灼的女聲。每次他從惡夢中醒來,那聲音就在耳邊一遍遍迴響。今天,直到他牽著坐騎出了家門,喊聲還縈繞著不肯散去。
他記得在自己和劉弘基、武士擭等人於遼西養傷期間,李婉兒曾經來看望過大伙的次數。她或者跟在李建成身後,或者與李世民同行,每次來時,都很少說話,只是聽男人們談論片刻遼東戰事的得失,就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李二小姐突然表現出來的女孩子氣讓大伙很是納悶,武士擭還偷偷戲言,說什麼女大十八變,無論誰家女孩子長到待嫁之年,也會從獅子突然變成綿羊。
旭子不敢猜測李婉兒的溫柔是因為自己,雖然他於內心深處很渴望事實是這樣。李婉兒喜歡找李旭練武、聊天,這是整個護糧軍都知道的事情。但李婉兒喜歡一切能引起她好奇的東西,比如說毛色怪異的小貓、小狗、馬匹、牛羊,甚至塞外風情,契丹人的衣服,靺鞨人的服飾。『她對旭子,只是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好奇。』劉弘基曾經在大伙瞎嚼舌頭時這樣警告,李旭也隱隱贊同這個觀點。
『她僅僅是好奇,嗯,好奇。』旭子一遍遍安慰著自己。『兩家環境差異如此巨大,國公家的女兒對百姓的生活好奇,沒什麼大不了的!』至於這些理由能否騙過他自己,旭子盡量不去猜測。
二月的清風裡,滿身陽光的少年人一邊想著心事,一邊信馬由韁地走向舅舅開的酒樓。馬上去遼東了,他要跟舅舅告個別。寶生舅舅沒兒子,當年一直對旭子視若己出。
有間客棧如今已經變得非常熱鬧。自從李旭被當朝國公賞識的消息傳開後,以趙二哥為首的衙門大小幫閒就很少再來打秋風,一些欺負張寶生年老無子的地痞無賴,也規規矩矩地還了數年來欠下的酒帳。沒有了這些額外開銷,寶生舅舅的荷包漸漸豐滿。他又及時地招了一個機靈地夥計,聘了一個從城裡酒樓辭職的大廚,苦心經營下,整個客棧慢慢起死回生。
在李旭眼裡,舅舅臉上的氣色比當年好了很多,連帶著妗妗張劉氏的表現也不似原來那麼一驚一乍。見到外甥進門,張劉氏趕緊起身去倒茶,一邊走,一邊低聲說道:「旭官啊,趕快進來坐。你舅舅正惦記著派人去找你呢,昨天下午的時候,有個貴人給你捎了件禮物來!」
「貴人?」李旭詫異地問。抬眼看向舅舅,卻發現舅舅瞇縫著眼睛,就像看一件珍寶般對著自己看個沒完。
「昨天晚上,快打烊的時候,來了一個怪人!」張寶生一邊拉外甥坐好,一邊慢吞吞地解釋。「他一進門,不點菜,先問這家酒店的老闆是不是李旭的舅舅!」
「居然有這麼魯莽之人?」李旭笑了笑,說道。這種行事風格,像極了他在護糧軍中的幾個朋友。猛然間,他意識到那幾個行事放任不羈的朋友已經永遠離開了,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陣黯然。
「我告訴他是,他就點了酒菜,請我坐下一起吃,還不住地打聽你的近況!」寶生舅舅洋洋得意地嘮叨。因為外甥的緣故受了別人的尊敬,比對方直接尊敬他自己還令人開心。
「莫非老齊他們還活著?」李旭被心裡忽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打斷舅舅的話,急切地追問:「他告訴您他的名字了麼?說沒說他去哪裡?」
「我也覺著奇怪呢,問他名字,他不肯說,只是說他有個朋友和你極熟,所以特地命他給你帶了件禮物來。我請教他那位朋友的姓名,他說你看了禮物就知道了。」
說罷,寶生舅舅跳下椅子,逕自拉著滿頭霧水的李旭到去後院看禮物。連妗妗煮好的茶水也不賞光品一下,氣得妗妗站在屋門口大罵:「這麼大歲數了,你就沒個消停勁兒?旭官剛進門,你連口水都不給他喝…….」
「一會兒再喝,你女人家知道什麼。旭官這朋友肯定有事相求,送了禮物怕他不收,才想了這麼個古怪辦法。」說著話,寶生舅舅已經走到了院落中,從涼棚下取出一個長長的油布包裹,雙手抱著擺到李旭面前。
「裡邊是什麼,我沒敢替你打開。我估摸著,他可能是附近的大戶人家子弟,聽說了你的名聲,所以想和你結交一番。不過……」寶生舅舅猛地一皺眉頭,自己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如果他以前跟你不熟,怎麼知道舅舅的名字?」
「四下打聽的唄!旭倌現在這麼出息!易縣就巴掌大小,四下打聽打挺,誰還不知道他舅舅是誰!」妗妗張劉氏也追了出來,顯然,對神秘人送的神秘禮物,她心裡一樣好奇。
被舅舅和妗妗翻來覆去這麼一折騰,李旭心裡也覺得事情有些古怪。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裹上的絨繩,又展開了厚厚的一層葛布,兩重毛氈,入眼的,是一根黑漆漆的長棍。
他強壓住激動的心情,用雙手把長棍提起來,然後輕輕抖落纏在棍棒頂端上的羊毛,一根丈八長,黑桿銀鋒的馬槊立刻橫在了三人面前。
「好一桿長槊!」張寶生脫口讚道,伸手在槊柄上摸了摸,彈了彈,指間傳來的感覺溫潤如玉。
「怕是值不少錢吧!旭官倒正好用得著!」妗妗張劉氏即便不懂辨別兵器,也從槊桿的溫潤色澤上,看出了此物並非凡品。
李旭沒有回答兩位長輩的話,小心翼翼地握著槊桿,好像掌間握的是一件無價之寶。剎那間,與徐大眼在塞外共同經歷的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第二次征遼之戰馬上又要開始了,徐大眼現在在做什麼?如果和朋友在一起,他又該指點江山,預測此戰成敗了吧。
「旭子,旭子!」張寶生小心翼翼地喊。外甥突然鄭重起來的表情讓老人心裡很不安,旭官現在是官場中人了,官場中人有官場中的規矩,自己平白無故替他收這麼重的禮,怕是會給他惹來很多麻煩…….
「要不,把這東西包好了。等再見到那人,叫你舅舅丟還了他!」張劉氏遠比丈夫利落,走上前,大聲建議。
「不是,這是一位很長時間不見的朋友送的。所以有些楞了!」李旭騰出一隻手,搔搔自己的腦袋,歉意地對兩位長輩解釋。
「你這位朋友好像很有錢吧?」妗妗驚魂稍定,試探著問。
「很有錢,也很講信用!」李旭點點頭,回答。隨後急切地向舅舅追問道:「他說捎禮物的人現在去什麼地方了麼?日子過得如何?」
「沒,沒說。那人怪異得很,吃完了飯,丟下禮物和一吊銅錢,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說用不了這麼多,他卻死活不肯把錢收回去!」張寶生和妻子有些尷尬地互相看了看,齊聲回答。
吃一餐飯賞一弔錢,這是他們平生見到過的出手最豪闊的酒客。待二人和跑堂從震驚當中清醒過來追將出去,那人早已去得遠了。甭說連送禮之人的詳情,連他自己的去向都沒說清楚。
「估計他走得著急,沒顧上說。送禮物的這個人叫徐茂功,就是我上次離家時,商隊裡個子高高,衣服很乾淨的那個!」李旭看出了兩位長輩的尷尬,撫摩著長槊,低聲替二人解圍。
「噢,我記起來了,是徐家的公子,家裡店舖遍地那個!」寶生舅舅捂著後腦勺,恍然大悟般說道,「他不是跟你一起出的塞麼?後來沒跟你一道去投軍?」
「他說遼東之戰,有敗無勝,所以不肯跟我同行!」李旭善意地將自己和徐大眼在塞外的經歷掩飾了過去。
「原來是徐公子托人送禮,怪不得出手這麼大方。人家是地地道道的豪門,不像那個五娃子,手頭沒什麼錢,還到處充大富豪!」張劉氏也想起了當日曾經在自己家出現過的那個藍衫少年,讚歎之餘,還不忘順帶打擊一下張家小五。自從去年打遼東回來,這個五娃子沒少帶人到酒樓吃飯,每次都不肯付足帳,賴著寶生舅舅給他折扣。
「別亂說,五娃子那是剛出息了,心中高興!」張寶生性情厚道,不想背地裡議論晚輩,瞪了妻子一眼,小聲呵斥。
他在妻子面前本來就沒什麼夫威,不瞪眼還好,一瞪眼反而把張劉氏的火氣勾了起來。也不管外甥就在面前,寶生妗妗登時倒豎了柳眉,睜圓了杏眼,大聲反駁道:「什麼叫亂說,你算算,自從去年冬至月他回來,到前天晌午為止,他在咱們這裡會了多少次朋友,打了多少次秋風。說是出息了高興,人家旭官都做了校尉,也沒見在同窗,朋友面前充什麼大頭蒜!他可好,仗著旭官的照應混了個隊正,就四下賣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當官了!」
「你,你小聲點兒,別,別讓前院的客人聽見!」張寶生看了看一臉尷尬的李旭,低聲向妻子乞求。
「聽見就聽見,本來他就是個喬裝大戶!」妗妗氣哼哼地扔下舅甥兩個,拔腿進了後屋。
「唉,你妗妗就是這脾氣!」張寶生無可奈何,紅著老臉向外甥解釋。李旭倒覺得眼前情景格外溫馨,搖搖頭,低聲說道:「五哥的確太過了些,哪天我見到他,叫他來還錢。他欠得多麼,用不用我先替他墊一些!」
「不用,不用還。一點飯菜酒水,本來也值不了幾個!」聽了外甥的話,張寶生連連擺手。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般,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怎麼沒見你請過同窗和師長?還是請請吧,別讓人說你剛得功名,就忘了朋友!」
「我在上谷郡,沒什麼朋友!」李旭搖搖頭,苦笑。當年因為家境相對貧困,整個縣學裡邊沒幾個人願意跟他說話。唯一曾對他好些的人就是恩師楊夫子,可對方現在又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李旭回來後,曾專程去縣學拜望恩師,無奈撲了個空,縣學裡的其他幾位夫子都說楊老師不聲不響地走了,誰也弄不清他到底去了哪。
想到這,旭子扯了扯張寶生的衣袖,低聲問道:「舅舅,您聽說過楊夫子去哪了麼?」
「你說楊老夫子啊,臨走之前到我這裡買過幾罈子酒,說路上解悶喝。」張寶生拍了拍腦袋,努力回憶道。「我跟他聊過幾句,問他去哪。他說應故人之子邀請,去給人家做什麼幕僚。讓我等你回來,跟你打聲招呼!你看我這記性,怎麼把這麼大事情給忘記了!」
「舅舅事情忙,不要緊,您慢慢想!」李旭怕張寶生著急糊塗,把楊夫子留下的關鍵話忘掉了,趕緊低聲安慰老人。
「他說仕途艱難,要你好自為之。寧為蒼生做人事,莫給君王敲響鑼!」張寶生記性不錯,隱隱約約地道出了楊夫子留言,「他還說此後相見艱難,叫你不必尋他。還說什麼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強求未必有趣,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李旭品味著楊老夫子的留言,半晌無話。能讓楊夫子不顧這麼大年齡還去幫忙的,應該就是越公楊素的兒子了。也只有當今禮部尚書楊玄感,才有故人之子這份情誼。
可他找千里迢迢地把楊夫子找去做什麼?少年人撫摩著手中長槊,心內波濤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