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兩個老人難過,李旭心裡也湧起了幾分別離之意。不想讓母親擔心,他笑了笑,低聲安慰道:「我只是去護糧,又不用打仗,沒什麼危險!」
「沒什麼危險,沒什麼危險你那一身傷怎麼來的。誰不知道高句麗人兇惡,人都說遼河水倒流,壯士一去……」忠嬸卻是心急,大聲反駁。話快說完了,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在少爺臨行前犯口彩,重重地向立下吐了兩口吐沫,又向吐沫上踩了幾腳,訕訕地解釋道:「您看我這嘴,夫人少爺別怪,我老得有些糊塗……」
「你說他,是為了他好!」李張氏趕緊打斷忠嬸的話,低聲安慰道,「況且他是你從小抱大的,一直像你的親兒子般…….」
「粥好了,我,我去看火!」不待李張氏的話說完,忠嬸低著頭逃了開去。一邊走,一邊撩衣角擦眼睛。
「你別怪她,忠嬸是為了你好!」李張氏看看兒子瞬間鐵青的臉,低聲勸解。
「我知道!我沒怪他!」李旭無力地對母親笑了笑,掩飾掉眉宇之間流露出來的酸苦。忠嬸的幾句話出於好心,卻像一柄大錘般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遼河遼河水倒流,壯士一去不回頭』,這話說得一點兒都沒錯。當日三百名護糧壯士馬踏連營,硬從死亡邊緣拉回了三千多弟兄。大伙帶著回家的渴望轉戰千里,衝破重重阻攔,卻沒想到,在離家咫尺之遙看見了兩團烈焰。
橋斷了,回家的大門在孤軍踏上門檻前轟然關閉。兩千絕望的士卒面對十餘萬高句麗追兵,不可能再一次創造奇跡。仗著戰馬的腳力,李旭、劉弘基等人衝出重圍,且戰且逃,一直逃到武厲邏城的對岸,才被該城守軍用木筏接過了河。(注1)三百五十名懷著必死之心自願前去救人的壯士,一共回來二十三個!王元通、齊破凝、秦子嬰,無數好兄弟在逃亡途中消失,三百多護糧弟兄用生命換回來的,只是一個姓薛的將軍,還有一個姓宇文的駙馬督尉!
旭子也不想讓家人擔心,但此時他已經沒有了選擇。即便不為了功業,他也得趕回懷遠鎮去,參加第二次征遼。那埋骨遼東的三百多名弟兄大半是他的部屬,他必須讓弟兄們死得瞑目。
「要是去,你自己小心些!」李張氏也笑了笑,伸手替兒子去捋耳邊的頭髮,猛然卻發現自己要墊起腳來,才能夠到兒子的耳朵。李旭悄悄地把膝蓋彎了彎,滿足了母親的心願。耳邊,母親雙手依舊是那麼溫暖,只是在不知不覺之間,那雙曾經柔軟的掌心已經變得有些糙,擦在臉上有些酥酥地疼,一直疼到心底。
「打仗時,盡量別往前衝。萬一後撤,跑得快些!」李張氏哽咽著叮囑,手抬起的瞬間,她看見兒子眼中有隱隱的淚光。
因為提起了軍書,一家人的早飯吃得有些沉悶。李家現在已經不似當年的窘迫,為了給旭子滋補身體,每天早晨,乾肉、鹹蛋、醃菜在餐桌上都能擺起五六樣。一些原來李旭愛吃,但只能在過節時才聞到其香味的小菜,如今也成了家常零食。只是今天大伙都沒什麼胃口,草草地挑了幾筷子,就先後放下了飯碗。
「幾時走?」老李懋望著窗外漸濃的綠意,低聲追問。
「最遲這月底,皇上已經重新啟用了宇文老將軍,並且徵募民間勇士為驍果。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李旭坐正了身體,低聲向父親解釋。
所謂驍果,即民間有勇力又想在馬上謀取功名之人。去年的遼東大戰中,府兵精銳喪失殆盡,所以,這次大隋不得不重新以金銀來募集勇士。從過年後官府的邸報上來看,大隋皇帝這次是下足了血本。正月初二,他下令各地繼續向遼西運糧。初三,下令募集驍果從軍。正月二十三,大赦天下,允許死囚去遼東立功贖罪。二十四,調曾下令放火燒燬遼河浮橋的衛文升返回長安,任刑部尚書,輔佐皇孫楊侑監國。二十五,下令回家過年的將士們前往涿郡集結……老李懋的臉抽搐了一下,想說些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口。沉默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叮囑道:「你現在身許國家,很多事情要自己拿主意,咱李家,嗨,咱李家已經五、六代沒出過這麼大的官了……」
『咱李家已經幾代沒出過這麼大的官兒了,你能不能求求那個唐公,讓他安排你遠離戰場?』老李懋在心中悄悄地問。他知道,李家現在的興旺繁榮都是兒子在外面用命換回來的,現在,他比兩年多以前更怕失去這個兒子。但是,他終於忍住了這些見不得人的私心,喃喃地補充了半句:「你放心,爹知道,自古以來,忠孝不能兩全!」
「爹!」李旭沒想到父親口中會說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話來,不由得楞了一下。很快,他便明白了老父親的苦衷,點點頭,低聲回應:「我知道,我盡量保護自己!」
「你大了!」李懋瞪大雙眼看著兒子。
「嗯!」李旭低聲答應。眼睛望向母親,看見母親緩緩站起身,默默地收拾起桌子上散落的碗筷。母親的脊背已經有些馱了,腿腳也不像原來那麼利索。遲來的好日子絲毫沒有延緩她的衰老速度,綢緞做的新衣,反而襯托得她臉上的皺紋更加明顯。
李旭想站起來幫忙,卻被母親輕輕地按在了凳子上。「你們爺兩個難得說會兒話,我去收拾,有忠嬸幫忙!」說罷,她端起碗筷走了出去,一路悉悉嗦嗦的腳步聲在李旭耳邊迴盪。
「別擔心你母親我們兩個,我們兩個都還結實!」李懋望著妻子的背影,低聲說道。
「嗯!」李旭答應著,回過頭來,看見父親鬢角上的華髮。
「晚輩們孝敬族裡的香火錢,已經有了我那份兒。咱家不做生意了,縣裡邊趙二哥也好久不登門了!」老李懋頓了頓,把說過很多次的話再度重複了一遍。
「錢如果不夠用,就把我帶回的那些東西賣幾件!」李旭終於找到了一個相對輕鬆的話題,笑著向父親建議。
「那些玉石」老李懋微笑著輕輕搖頭,「我和你娘商量過,那是你辛苦賺回來的,要給你留著做老婆本兒!」
「哪用得了這麼多!」李旭忍不住笑父親荒謬,「那些玉器、石頭是孝敬您和娘的,過些日子,您賣掉幾件,可以買個大一點的宅子,雇幾個丫鬟伺候我娘。如果我娘願意的話,也可以借些給寶生舅舅做本錢!」
「我跟你娘哪是那富貴命,勞碌了半輩子,真的什麼都讓人家伺候了,反而要鬧出毛病來!」老李懋被兒子幼稚的孝心所感動,一邊樂,一邊說道。「倒是你,現在好歹也是官府中人了,將來娶親,肯定也不能尋一個鄉間女子。把這些玉器,石頭留下來,好歹是個拿得出手得聘禮!」
「還早著呢!」李旭衝著父親一呲牙,難得開心地笑了一回。「再說,我現在只是個校尉,也算不上什麼官兒……」
「你這孩子,咱老李家一共出過幾個校尉?前些日子有媒婆上門送八字,都被你娘和我回了。我們兩個想啊,等你這次從遼東回來,若是心情好,你可以依照你自己的心意選一個…….」隨著兒子臉上露出笑容,老李懋的話語也漸漸輕鬆。
旭子這孩子生得福氣,從出生時就遇到了好年景。這一年年下來,身子骨長得結實,模樣也齊整。當年讀書時,就有很多家女兒盯著。如今又得了身官衣,更是遠近媒婆們努力的目標。前一段看孩子心事重,李懋和妻子也不願拿這些事情來煩他,今天難得他又開心了些,不如把終身大事給他說清楚。
想到這,老李懋清了清嗓子,低聲說道:「前年的時候,你送了信來,說要成親。我和你娘都替你歡喜。後來你去了遼東,有些事情我們也沒再問。想那蘇啜部的女兒也是好的,只是她身為族長的女兒,很多事情未必由得了自己…….」
李旭靜靜聽著父親的話,他沒想到看似老邁的父親分析問題時的見解居然如此獨到。當年那一場夢,在他心中已經成了永久的追憶。提起來,不再痛,不再懊悔,只是在淡淡的憂傷中夾雜著淡淡的歡樂。
「現在,那事情過去也快兩年了!」老李懋瞧了一眼兒子,繼續說道:「該放下的就得放下,人不能一輩子活在回憶中。你娘我們兩個不指望你娶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回來,只要她人好,將來能對你好,我們也就開心了!」
李旭靜靜地聽著,笑容慢慢湧上了眼角。人不能總活在回憶中,但回憶中的那縷溫柔的憂傷,卻如醇酒般令人難忘。
忽然,記憶中的草原變成了失火的河流,有人在河對岸大聲地喊「逃,向北逃,仲堅,向北逃--」
他笑著沖父親點頭,任自己的記憶騎著戰馬一路向北。
注1:武厲邏,位於遼河大拐彎處,今遼寧法庫縣有其遺址。隋煬帝攻遼東不下,為了保存顏面,將此城改名為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