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三章 何草 (三 下)
    越往校場走,左武衛大將軍麥鐵杖心中越是懊悔。城南校場是去年冬天李淵調集青壯特地為左武衛將士們開闢出來的,考慮到麥鐵杖年紀較大,為人精細的李淵還特地在將台上用木材和竹子搭了一個涼擁,以便他練兵時休息。而今天,他卻稀里糊塗地跟李淵較上了勁兒。打贏了劉弘基這個晚輩,也沒什麼好風光的。萬一失手將對方殺了,恐怕麥家與李家從此就結下血仇。

    而這一切起因不過是個婊子!麥鐵杖恨恨地看了身邊的宇文述一眼,心道。他依稀記得,最初在酒席間提出歌、舞、琴三絕的,好像就是這位宇文述將軍。而兩次讓自己火冒三丈的,好像也是宇文述。想到這,他更加後悔自己的魯莽,連握著馬鞭的手,也越發沒有了力氣。

    可現在是箭在弦上,由不得他不發。也不知道是有人故意通知,還是消息傳得本來就快,左武衛的將領們三三兩兩地打著馬向校場這邊跑。麥老將軍己經快十年沒跟人動過手了,很多人都想一睹老將軍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風采。好戲就在眼前,聽到消息的人誰肯錯過「告訴弟兄們拿出些精神來,別讓人家笑了去!」李旭側身,對自己摩下隊正武士a吩咐。後者輕輕點點頭,撥轉戰馬向幾撥弟兄們衝去。聽到命令,兩旅步卒和一旅騎兵迅速打起了精神,以比平素訓練時兩倍還認真的態度走過了校場大門。他們的人數雖然遠遠少於趕來看熱鬧的府兵,氣勢上卻不輸對方分毫。

    「仲堅兄認為弘基兄有取勝希望麼?」李世民上前幾步,不死心地追問。他認為,既然在所有人中李旭與劉弘基交往時間最長,所以也應該對劉弘基的武藝最清楚。

    「我不肯定,但麥老將軍戰意不濃!」李旭想了想,終於給出了一個令人稍微放心的答案。麥老將軍戰意不濃,這是他經過反覆觀察得出的結論。通過徐大眼傳授的觀人術,李旭甚至隱隱覺得麥鐵杖老將軍現在根本不想與劉弘基比試。只是風聲己經傳開,雙方任何人都沒有了主動退出的機會。

    「是麼?」李世民的眼睛登時一亮。兩強相爭,最忌諱有人心軟。李淵給孩子們講解兵法和謀略時,曾經多次向他灌輸過這個觀點。倘若事實真的如李旭所言,劉弘基的勝算就會大增。但劉弘基如果真的把麥老將軍打下了馬?好像也不是什麼好結果!

    正在三個少年胡思亂想的時候,李淵帶著幾個親衛緩緩走了過來。唐公的面色還是那麼憔悴,只是眼神比方才多了很多靈動之意。

    「仲堅,你和弘基交往最久,他的武藝比你如何?」趁人不注意,李淵湊到李旭馬前,以極低的聲音詢問。

    「無論對敵經驗和還是武技,晚輩都望塵莫及。只在騎術和射術兩項上,晚輩勉強能和弘基兄一比!」李旭仔細想了想,認真地回答。答完了,才感覺到有人在悄悄地扯自己的皮甲,微微側頭,眼角的餘光看見王元通焦急滿臉。

    唐公李淵不會無緣無故問這些話題,他在此時相詢,必定是想到了破解眼前困局的辦法。李旭搖了搖頭,不敢謙虛,將二人在武藝上的差距如實奉告。

    「我觀麥老將軍似乎戰意不強!」李淵接下來的話,登時令大伙對李旭刮目相看。

    「仲堅哥哥剛才也這樣說!」李婉兒高興地上前表功,卻被其父親一眼瞪了回來。

    瞪完了女兒,李淵再度上上下下掃視了李旭,直到把李旭看得頭皮都發乍了,才低聲說道:「現在是雙方都不想打,但都下不來台。你年齡比弘基小一半,如果你替他出馬.……

    「仲堅兄(哥哥)怎麼會是麥老將軍的對手!」李婉兒和李世民同聲抗議。與李旭日日在一起談文論武,三人雖然脾氣不完全相投,彼此之間關係卻很是很親密。聽說父親讓李旭前去送死,李氏兄妹本能地反對。

    「別亂插嘴!」李淵眉毛一跳,不怒自危。看看一雙兒女,再看看茫然不解但表情決然的李旭,低聲解釋道:「第一,麥老將軍自顧身份,肯定不願意傷害一個比他小了近四十歲的孩子,所以仲堅即便輸了,也不會受重傷。第二,我估計待會兒有人會替麥老將軍出場…

    他的話音還沒落,就聽見點將台前一陣紛亂。片刻後,有名身穿銀甲的白馬將軍衝到了校場中央。

    「麥老將軍乃國之干城,豈可輕易與人交手。末將不才,願替麥老將軍領教劉別將武藝!」來人馬打盤旋,在場中大聲喊道。

    「唐公的眼界好毒!」王元通等人低聲讚歎。方才李淵要求李旭替劉弘基出戰時,大伙心裡都不甚滿意。雖然劉弘基在眾將中人望甚高,但也不應該安排李旭替他出場。若論年齡,李世民的年齡豈不比李旭還小,他去交手,麥老匹夫豈不是更不肯傷他?白馬將軍一下場,所有人的想法登時逆轉。方才李旭和李世民二人只看出了麥鐵杖不願與人交手,而李淵卻直接推算出了對方下一步舉動。其眼光見識己經比眾人高出不止一籌了,如此獨到的眼光,他的安排自然有其道理。

    沒等眾人想清楚其中細節,李旭早己打馬衝了出去。黑風身材高,腳力快,與他同時下場的劉弘基根本追不上其速度。沒等劉弘基出言反對,李旭己經衝到白馬將軍面前,手舉黑刀,大聲喊道:「既然將軍替麥前輩下場,卑職不才,願意與將軍討教一二!」

    「旭子!」劉弘基焦急地喊了一聲。下場的這位將軍是麥鐵杖老將軍摩下武貪郎將錢士雄,劉弘基在去年冬天左武衛兵馬開進懷遠鎮時曾經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據軍中傳聞,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尋常武將在他面前一個回合都走不到。自己今天挑戰麥老將軍,憑的全是一口氣,心中本來就沒存著僥倖的想法。若把好兄弟的也搭進來,這買賣就賠到底朝天了。

    「弘基兄莫非覺得我技不如人。讓仲堅先替你鬥一場,我輸了你再上也不遲!」李旭向劉弘基擺了擺手,笑著說道。

    「仲堅,你年齡太小!豈可與錢將軍比試!」劉弘基又急又氣,大聲呵斥。

    「我們比的是武技,又不是年齡!我想,錢將軍亦不會因年齡而輕視於我!」李旭搖頭,笑著反駁。

    三人在場上光說不練,底下看熱鬧的府兵們就有些不耐煩了。登時,有人大聲喧嘩起來,有人則拚命用橫刀敲打起了盾牌。

    「戰!」「戰!」「戰!」府兵們一邊敲打盾牌,一邊大吼。

    「檔l〞檔!」「檔!」金鐵交鳴聲充耳不絕,震得人渾身血脈為之沸騰。劉弘基見趕李旭不走,只好撥馬退了下去。

    他一退場,四下的嘈雜聲立刻消失。到了此時,看熱鬧的人們才弄清楚,上場的是個娃娃兵,雖然人和馬看起來都很高大,但臉上才長出的軟須徹底暴露了他的真實年齡。

    「是個騎大黑馬的小屁孩兒!」有人低聲議論。

    「個子不小,但喉結還沒長起來呢!」有人不住搖頭。心中暗罵唐公李淵兒戲,弄個十五歲少年出來和赫赫有名的猛將較藝,這不是送死又是在做什麼。

    「唐公欺人太甚,居然派個娃娃下場l」在點將台上觀戰的左ig衛大將軍宇文術自言自語般點評。聲音不大,卻足夠台上所有人聽得清楚。

    「本事沒長在年齡上!」麥鐵杖持了抨鬍子,大聲答道。今天第一次,他沒被別人的言談所激怒。

    由錢士雄替自己下場,是麥鐵杖臨時做出的決定。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怕自己技不如人,而是由部下出馬比試,無論輸贏,雙方的怨恨都不會結得太深。而對方居然也派了一個替身來,則更合他的本意了。兩個當事人都沒上場,其他人代為比試,氣勢洶洶的邀鬥就變成了軍中遊戲。無論誰輸誰贏,主帥都可以一笑而過。

    想到這,麥鐵杖揮了揮手,命令道:「來人,傳老夫擂鼓,給兩位壯士助威!」

    話音一落,戰鼓聲立刻隆隆響了起來。錢士雄和李旭聽見鼓聲,整頓好衣甲,各自打馬跑開六十餘步。轉身對正了,同時舉起了兵器。

    「小伙子當心,長塑來了!」錢士雄大喝一聲,縱馬前衝。丈八長塑穩穩端平,直奔李旭的左肩窩。

    他抱著和解的目的而來,當然不想下死手。對面的李旭也看出了對方的用意,縱馬上前,在長塑刺到身前的一剎那擰身揮臂,將掌中黑彎刀重重地砸在塑頭和塑身連接處。

    破EraI!這是銅匠師父跟他練習了無數次的招術。當時銅匠有言在先,此招沒經過任何實戰檢驗,成不成聽天由命。李旭不會用架,黑彎刀雖然長,但比起架來長度還差了無數尺,根本無條件跟人對刺。所以,他只好拿銅匠師父的沒把握本領出來賭一賭。

    只聽「檔l」的一聲,游龍般的長塑猛然彈開,卻沒有如同李旭預料的那樣失去控制,而是從頭部到中央彎了彎,卸去了大部分砸擊力道。剩下的力量傳到錢士雄手臂上,己經不足以令其兵器離手。

    「好小子!」錢士雄為對手的普力大聲精彩,後手外搬,前臂用力,那長塑似乎有了生命般,半空中抖了抖,藉著戰馬前衝的力道,再次橫掃了過來。

    這一掃,人力與馬力合在一處至少有三百多斤。如果硬用黑刀向外頂,李旭保證自己得被這一塑掃下馬去。當即,他向前側面一探身,主動甩橙離鞍,將身體藏到了馬背的另一側。錢士雄一塑掃空,收招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對手從自己身邊跑了過去。

    兩軍對沖,雙方騎兵通常只有一次照面機會。第一次不能打對方落馬,就要把此人交給自己身後的同伴自己則藉著戰馬的速度衝向敵軍的第二排騎兵。但此刻是在校場之上,所以一個照面結束,雙方還要各自把戰馬兜回來再戰。李旭和錢士雄由著戰馬的慣性跑出了五六十步後,各自調轉了馬頭。

    「好!」校場下,喝彩聲猶如雷動。武貪郎將錢士雄在決鬥中大佔上風,這是眾人預料之中結果。但與他放對的那個少年破得巧,躲得機靈,嫻熟的刀法和騎術也令人大開眼界。

    軍中漢子性子通常比較直,雖然府兵們與護糧兵之間積怨頗深,看到對方精彩的表現,依然會扯開嗓子為其喝幾聲彩。

    二人再次催動戰馬,錢士雄的長塑便不再故意留情。通過剛才第一輪試探,他己經感覺到對手並非尋常少年。輕視之心一去,手上的力道和準度大大增強。

    李旭憑著銅匠師父不成熟的招式,勉強又對付過了第二個照面。不用人提醒,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錢將軍對手。那桿馬塑與步校尉所用的一樣,居然是有彈性的。擊打塑頭時,根本不可能讓它脫手。這樣,他在兵器上就大大吃虧。每次都是別人先扎過來,他化解了對方先招,才有機會還回去。

    第三、第四、第五個照面,李旭忙得渾身是汗。直到第六個照面,才終於抽冷子還了一刀。錢世雄微微抖了抖架,就把黑刀磕了開去。二馬錯橙功夫,還順勢刺了一手回馬架,把李旭逼了個手忙腳亂。

    「小子,你再不認輸,我可不留情了!」順著戰馬慣性脫離接觸的剎那,錢士雄扯著嗓子大喊。能把彎刀使到這種地步,這少年人也算身手不俗。打他下馬,實在有些令人於心不忍。

    「我要放冷箭了,將軍小心!」李旭頭也不回地回答。校場周圍過於喧鬧,所以二人說話時都拚命扯開了嗓子。彼此之間的交談不禁對方聽見了,距離二人位置較近的府兵們也聽了個依稀大概。

    「哈哈哈哈!」所有聽到這話的人,包括錢士雄自己都大笑起來。放冷箭之前還通知一聲,那還算哪門子冷箭。

    儘管如此,眾人還是停止了喧鬧。鑼鼓聲和擊打兵器聲影響耳力,如果少年人真的放箭,弓弦聲就成了錢士雄判斷冷箭的唯一借助。大伙即便愛才,也決不能給李旭幫忙。

    「怎麼回事?」點將台上的麥鐵杖不清楚為什麼戰鼓聲和擊打盾牌聲突然停止了,大聲喝問。

    趁著二人的戰馬還沒圈回來的機會,有人立刻把李旭的話傳到了點將台上。聞此言,所有的將軍忍不住莞爾。那個騎黑馬的少年輸陣是早晚的事情,大伙都是行伍出身,心裡邊對最後的結果一清二楚。但此人敢主動上前替上司接戰,又能在錢將軍架下支撐到過五個照面,也算難得一見的人才。當即,很多人都起了愛才之心,紛紛打聽起少年的身份來。

    「此子是李淵的本家侄兒,據說曾在一次夜戰中殺了二十幾個高句麗刺客!看其今天身手,恐怕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宇文迷微笑著向眾人介紹。

    「李家人才濟濟啊!」有人點頭稱讚。

    同樣的話,不同人聽起來則有不同味道。有將領是真心羨慕李淵運氣好,家族晚輩中人才濟濟。有將領卻暗暗皺眉,巴不得錢士雄一時失手,揮塑將少年人挑於馬下。

    「傳老夫將令,叫錢將軍不要傷了他!」麥鐵杖大聲命令。看到李旭的身法,他本來就起了愛才之心,此刻又聽說是李淵的侄兒,更不想讓他有任何閃失。

    「是!」兩邊親兵答應一聲,剛欲轉身去傳令。猛然,聽見校場中傳來一聲大喝,「看箭!」

    眾人俱是一愣,趕緊凝神,只見武貪郎將錢士雄在馬鞍上猛然仰身,後腦勺低磕馬屁股,端端正正地來了個鐵板橋。

    「好!」行家裡手們忍不住高聲喝彩。大隋朝為將軍所配的愷甲頗重,錢士雄又素重場面,他身上那襲鍍了銀的鐵甲少說也有二十五、六斤沉。穿著如此笨重的愷甲還能在馬上做出如此靈活的閃避動作,的確配得上百戰宿將的名頭。

    喝彩聲喊完了,才有人意識到,方才根們沒有羽箭向錢士雄將軍飛來,那個黑馬少年手裡擎了一張弓,嘴裡喊得聲音頗大,手指頭卻連弓弦都沒有碰。

    「哄}」護糧兵們齊聲哄笑起來。敢在比武場上這麼捉弄人的,李旭算是第一個。即便今天他輸給了錢士雄,護糧軍也爭足了顏面。

    大伙這麼一笑,錢士雄臉上可有些掛不住了。挺腰抬身就想持塑衝陣,剛剛在馬背上坐直了,耳畔又聽得一聲弓弦響。

    「嘿!」錢士雄怒喝一聲,把剛剛挺直的身體又仰了下去。四下裡先是一片寂靜,然後又是一片哄笑之聲。眼前天空瓦藍,哪裡有什麼羽箭飛過。

    帶著近三十斤的愷甲連續兩次仰身,縱使是以武貪郎將錢士雄之勇,額頭上也有汗冒了出來。知道再次被李旭戲弄後,他不怒反笑,小腿一夾馬肚子,靴子跟輕碰金橙邊,一邊直腰,一邊衝了上去。

    剎那間,戰馬前衝了三十餘步。錢士雄慢慢挺起身,無論對方再使花招,他也不打算閃避了。兩個人的距離只有一百多步,只要衝到近前,他一塑就能把對方推下馬背。

    頭剛剛仰正,還沒等他向前觀望,忽然,耳畔又傳來一聲風聲。以多年臨陣經驗,錢士雄知道羽箭來了。想要再次仰身,哪裡還來得及。

    只聽見「砰」地一聲巨響,緊接著,鍾兒、鼓兒、撓兒、錢兒在耳畔響個不停。身體彷彿衝進了一個水陸道場,四處都是梵唱金鳴。眼前卻好像開了間染坊,紅、橙、黃、綠、藍,五色錦緞高高飄揚。

    好不容易從混亂中緩過神來,錢士雄凝神細看,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少年牽著匹駿馬,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的坐騎前。

    「錢將軍武藝高強,卑職甘敗下風!」李旭站在地面上拱了拱手,笑道。他只是一個旅率,不能自稱將軍,所以只好以卑職自居。

    錢士雄見狀,趕緊翻身下馬。一邊拱手還禮,一邊說道:「小兄弟好箭法,錢某自認不如。」說罷,低頭扯下自己的鐵盔,只見一根冷森森的雕翎不偏不倚插在盔纓間。高半點,肯定射飛。低一寸,破碎的將不是鐵盔,而是自己的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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