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良玨毫不畏懼的和劉子光對視,冷笑一聲道:「欽差大人有所不知。只是天啟九年的時候聖上有旨,凡弘臚寺,禮部,市舶司等有司外務的五品以上官員,均可服蟒,以彰顯我天朝氣派,欽差大人還是回去讀讀相關律法再來捕人不遲。」
劉子光眉頭微皺,看程良玨的樣子不像是在胡扯,難道真的有這樣的律條不成?南廠畢竟是個以軍人和京城地痞為主體的草台班子,熟悉大明律以及朝廷各項制度的人才不多,計劃的時候有些疏漏也在所難免。
「可以服蟒又如何?難道我朝有白色銀蟒這個種類?再說了,天啟九年正是閹黨當政之時,這種亂命根本沒有得到過皇上的御批,做不得數,今天本欽差就要撥亂反正,正一正我大明的禮法,來人啊。」
「在!」兩旁的侍衛叉著腰一聲齊喝。
「上海市舶司提舉陳子昂,逾制服蟒,念在確有法度在前,故不予以追究,但是私改朝廷服飾的罪名確實,給我當堂扒去袍服,重打二十大板。」劉子光說完,從桌子上的簽壺裡隨便摸出一支籤子扔了出去。
「大人……」程良玨還想說話,劉子光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走下公座道:「凡事本官都要親眼目睹才能相信,前日在江南織造就險些被曹寅老賊欺騙,同樣的錯誤不能犯兩次,所以還請程總督帶我去市舶司看個究竟吧。」
「遵命」程良玨忍住怒氣道,斜眼看了一下已經被拖到堂下的小舅子,陳子昂被扒掉了蟒袍,露出雪白的絲綢內衣,正趴在地上挨打呢,毛竹板打在他粉嫩的屁股上,猶如打在程總督的心尖上,每一聲慘叫都引得他眉頭狂跳。
劉子光看在眼裡,樂在心頭,看來埋伏在總督府的東廠密諜沒有說謊,這個小舅子在程良玨心目中的地位比那幾房小妾都要高。
蘇州府的前車之鑒,上海道自然全盤吸取,劉子光從總督府去往市舶司的路上,沒有一個小攤小販,連路人都很稀少,每隔十幾丈就有一個穿深綠戰袍的巡城淨街司差役在站崗,看見欽差的杏黃旗過來就下跪行禮,看起來煞有介事。
到了市舶司門口,只見十幾個紅光滿面的商人正井井有條的排著隊,辦事的差役也是笑容可掬,做事利索。劉子光知道這都是安排好的演員,所以他根本不去管這些商人,逕直去了提舉坐堂的地方,欽差大人坐在公堂上,拿起市舶司的花名冊細細看了起來,程良玨和一干官員陪坐在堂上奉茶,雖然茶几上放著的香茶,手裡夾著的雪茄都是定神的好東西,可是官員們卻一點都做不到氣定神閒,這個欽差大人太不按照常理出牌了,不知道安排的這些假象能不能騙過他。
果然,看了一會兒花名冊,欽差大人就開始找茬了:「把負責查驗貨物發放公憑的吏目張四喜傳來。」
不一會兒張四喜帶到,他身穿低級文官的青色袍子,規規矩矩的給欽差大人見禮,搭眼望去,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吏而已。
劉子光卻不問他任何公事上的問題,而是問了些家長裡短的事情。
「張四喜,你家裡有幾口人啊?」
「回大人,下官家裡上上下下共有一十五口。」
「以和為生啊?」
「回大人,除了下官的俸祿之外,家裡在松江府還有十畝棉田,每年能貼補些家用。這全都靠皇恩浩蕩……」
張四喜有些奇怪欽差大人怎麼突然關心起他的家庭生活,原本死記硬背的一大堆進出口貿易的數據都沒用了,早知道就不那麼辛苦去背了,好幾個晚上沒睡覺呢,連新娶的第八房小妾都沒來得及好好疼愛。
「你一個不入流的吏目,每年的俸祿不過百兩紋銀,再加上十畝棉田的收入,也不會超過兩百兩紋銀,而你去年新蓋的江景宅子裡,據說一根南洋進口的房梁木料都要一千兩銀子呢,整座宅子造價超過五萬兩銀子,請問你是從哪裡來的這筆銀子?」欽差大人的話音雖然輕柔,但是字字都像尖刀一樣紮在張四喜的心窩上,斗大的汗水從他額頭上冒出,還沒來得及申辯,欽差大人的第二個問題又拋出來了。
「你家裡的人口好像也不止十五口吧,聽說你光小妾就娶了八房,兒子女兒生了九個,這些人丁加起來就有十七個了,你可別告訴我你的爹娘不算人。」
張四喜的後背都濕了,沒想到欽差大人連他這個小吏的底細都摸得這麼清楚,可見人家是有備而來,再怎麼解釋也是於事無補了,他將求助的眼神望向旁邊低頭喝茶的總督大人。
總督大人依舊吹拂著茶杯上的熱氣,根本不理睬張四喜的求助,其實此刻程良玨的內心也是一片翻騰,南廠果然名不虛傳,在這些特務面前,尋常人等就是透明的存在。眼下人家把張四喜作為突破口,如果能證明張四喜貪污,那麼他們就有理由查問市舶司所有的官員,把他們的底細都翻出來,所謂拔出蘿蔔帶出泥,哪個市舶司官員身上不能揪出幾條線索,引到上海道的各級官員身上,這麼查下去,早晚把全上海的官員都牽連進去。
程良玨沒說話,他的腦子在飛快的運轉著,思考著對策。旁邊一位市舶司的副提舉到站出來幫張四喜說話了:「啟秉欽差大人,張四喜有個弟弟叫張五喜,是做出口棉布生意的小老闆,此人收入頗豐,接濟一下當哥哥的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張五喜,自從張四喜進了市舶司才開始做出口棉布生意,短短四五年時間就家財巨萬,而和他同期開始做棉布出口的商人裡,能做到家財萬兩就算不錯的了,接濟哥哥,哼,我看是哥哥利用職權接濟弟弟才是。」劉子光早已拿到了張四喜貪贓的證據還有其家庭的具體情況,那副提舉提到張五喜,分明是往刀刃上撞。
副提舉也意識到自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不敢再說話,唯唯諾諾的想退到後面,劉子光卻不想放過他,瞇眼看了此人一眼道:「閣下就是市舶司副提舉胡明大人吧,久聞胡大人是個馬癡,別人都用轎子代步,你偏偏喜歡騎馬,市舶司衙門馬廄裡那匹大食神駿就是你的座駕吧?我看那匹馬恐怕沒有一萬銀子買不來哦,你可別說也有個家財萬貫的弟弟幫你買的。」
提舉頭上也冒出了和張四喜同樣的冷汗,對欽差大人的發問無言以對。
劉子光很滿意這種效果,轉向程良玨道:「程大人,本官看這市舶司的問題頗多,尋常小吏居然能有如此巨額的財富,光靠他們的俸祿不吃不喝攢一百年也沒那麼多啊,皇上命我巡檢江南,查的就是此等貪贓枉法,損公肥私之徒,我以為市舶司的每一個人都要好好審查,只要查處貪污受賄,決不姑息,程大人以為如何?」
「全憑欽差大人做主。」程良玨面色冰冷的說。
市舶司和江南織造不同,江南織造雖然腐敗,但總有幾個乾淨的人,下層工人也都未參與其中,所以只要組織得當,是不影響生產的,可是市舶司從上到下已經爛透了,每一個官員,每一個差役都參與其中,不肯同流合污的人早被清洗出去了,所以審查起來遇到的阻力相當之大。
首先是市舶司官員的集體抵制,雖然這是個五品衙門,但是人員比一般府衙還要多,光憑劉子光帶來的一百多個侍衛和三四個戶部的賬房,無論如何都開展不起工作,要找的卷宗找不到,想查的人抓不到,上海道按察司的官員也極力的不配合,更嚴重的是,審查工作遭到了廣大進出口商人的強烈抗議。
這種抗議可不是程良玨組織的,而是商人們自發組織的,市舶司被查,本來是件好事,但是影響到了他們的生計就變成了壞事,外面的貨物進不來,裡面的貨物出不去,車站碼頭積攢了大量的貨物,數千苦力也沒有了工作,原本雖然受到市舶司的盤削,但是總算有一套規則在運行,大家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可是欽差大人這樣一查,大家連活路都給斷了,眾人無奈,只好湧到館驛外面鬧事,想欽差大人施加壓力。
總督府派來的兵丁們出工不出力,任由商人們衝擊著大門,索性這些人只是和平請願,他們不求別的,只求盡快恢復市舶司的運作,讓他們的貨物資金盡快周轉起來,對於這個始料未及的問題劉子光也有些著慌,不過很快他就有了對策,這還是胡懿敏給出的主意。
商人們的代表被請進了館驛,和欽差大人面談了半個時辰以後才走出來。這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商人,花白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他面色潮紅,好像按耐不住內心的激動,一走出大門就高聲喊道:「夥計們,欽差大有令,市舶司懿案未果之前,所有稅目都免收,不用公憑就可以上下貨了!」
商人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確認以後才歡聲雷動起來,大夥一起面向館驛跪倒,念叨著欽差大人的大恩大德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