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梅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香港的年味都比內地要重得多。
20年的除夕之夜,菲傭瑪麗去和她的那些同鄉一塊過年;司機阿峰回了自己家;整個別墅裡只剩下我和姨父、姨母;還有無處可去的廚師趙姨。
從除夕的下午開始,姨父就脫下一年沒變過的西服、換上唐裝;他親自開車,載著我和姨母游車河;到處都在張燈結綵,隨處可見舞獅和舞龍燈的隊伍;而他們無論舞到哪裡,也都極受歡迎——這在我以前生活的那個小縣城裡是不可想像的。
當天色漸漸昏黃下來,我們回到別墅;趙姨早已做好了一大堆年菜,她在餐廳等著我們。
每年只有這一天,她才會和我們大家坐在一張餐桌上吃團年飯;之後姨父打開電視,我們一邊看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一邊嗑著瓜子閒聊;十二點整,姨父帶著我一起去屋頂放鞭炮;再之後,我們四個人擺開桌子搓麻將守夜。
在我的記憶裡,那一個通宵,在賭博方面造詣極高的姨父,輸了差不多一萬塊港幣,但他一直很開心的樣子;而姨母、我、還有趙姨都贏了,我們也很開心。
天亮後,我們都各自去小睡了一陣,但中午之前就都醒了。當我下樓時,正好聽到姨父和姨母為了誰帶我出門而爭論了一小會,最後姨父還是敗下陣來。
「阿新,玩得開心點。」姨父出門前,笑瞇瞇的對我說。
我確實玩得很開心。姨母把我當成三歲小孩,帶著我去了迪斯尼的嘉年華現場——她陪著我玩了一個又一個節目;不,如果按參與的熱烈程度而言,應該是我陪著她玩……可是她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在那裡,姨母遇上了很多帶著孩子來玩的熟人。大人們總是拱起手互相祝福「新年快樂」或是「龍馬精神」;而我只需要叫一聲「世伯」或者「阿姨」,一個又一個的紅包就塞進了我的手裡……
但這些並不是最令我開心的;我最興奮的事情,是收到了阿蓮從瑞士回來後,給我寫的那封很長的信。信裡附上好幾張瑞士雪山的風景照片。看得出來這次她玩得很盡興——只要她高興,我就肯定更高興。整件事情裡,如果非要說我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在這些風景照裡,沒有阿蓮的身影。
總而言之,這個年過得大家都非常開心——但是,年,終究是要過完的。
是的,年過完了。可生活,還在繼續。
我想所有人都不會忘記那場突如其來的金融風暴。春節休市八天後,第一次開盤,恆生指數就一直不斷的往下跌、跌、跌……當大家都還沉浸在過年的喜悅之中時,香港股市給了全香港所有人當頭一棒!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姨父書房裡,那些金融報紙頭版頭條上醒目的標題……
恆生指數一日內重挫3000點!
次級債危機蔓延,亞太股市遭9以來最嚴重下跌!
索羅斯之後最強烈金融風暴再度登陸香港股市!
世界第五次股市大崩盤——恆生指數已跌破7000點防線!
股市30000億美元瞬間蒸發,經濟學家預測香港經濟將倒退五十年!
三十年的血汗錢、一夜之間傾家蕩產——普通股民的真實寫照!
截止今日十時,國際金融大樓跳樓自殺的十三人名單(隨時更新中)……
……
重新開盤那天起,家裡就再沒有了一絲過年的氣氛。燈綵依然閃耀,但姨父的臉上已經失去了笑容,他整天整天把自己鎖在書房裡;姨母也為此憂心忡忡。
一天晚上,在我睡著以後,姨母突然走進我的房間。她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你姨父能挺過去的,不是麼?」
「是的,他當然能。」我說。
「那麼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這次也不會有問題吧……」姨母念叨著,走了出去。
那一晚,我徹夜未眠;我知道,姨母也是一樣。
我們誰也不知道姨父能不能挺過這一次金融風暴。報紙上跳樓自殺的人名已經多達四十六個(還有很多人選擇了別的輕生方式,他們沒有去國際金融大樓往下跳,如果加上這些人,這個數字還要乘以一百);報紙上記載了每個人詳細的簡歷。其中很多人的名字我都聽姨父提起過——他們不是知名的投機者;就是和姨父差不多的股市大鱷。
到了元宵節的前一天,也就是正月十四那天的中午;姨父讓瑪麗把我叫去了他的書房。
我清楚的記得,那一天,姨父穿著他最喜歡的那套阿曼尼西服。除了這一點,他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當他指著書桌對面那張會客椅,對我說出那個「坐」字的時候,連聲調也沒有一絲變化。
我坐在那張椅子上,然後姨父從抽屜裡再次拿出那副撲克牌。
他發下八家的牌。對我說「第一家小盲注、第二家大盲注。現在,第三家跟注、我在第四家位置加注到五倍大盲注,也就是一千港幣;第五六家棄牌、第七家跟注、第八家莊家位置棄牌。」
我點點頭,他收走那些棄牌位置上的撲克;繼續說下去「然而,第一家在小盲注位置加注到三千港幣、第二三家棄牌、我再度加注到六千港幣;第七家跟注、小盲注也跟注。現在三家爭牌。」
我沉吟著說「連加兩次注,這不是姨父平常的風格,想必你手裡有很大的牌。」
姨父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他翻出自己的底牌——兩張紅色的。
接著他發下三張翻牌——黑桃、草花4、紅心J。
「小盲注讓牌,我下注八千港幣後,第七家棄牌。而小盲注再度加注到三萬港幣。」
我想了想,對姨父說「他不是在偷雞。他可能有三條,也可能是兩對。」
姨父點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而且我加注他一定會……」
「跟注。」
「你很肯定的樣子,為什麼?」
「因為他知道你有一對,在河牌發下來前,他會設法讓你扔更多的錢進入彩池。」
姨父用一種怪異之極的眼神看著我。我完全看不出來,他此時的表情究竟意味著什麼,是讚賞、還是悲哀……
最後他歎了口氣,點點頭「你說得沒錯,我也認為我的牌沒有他大……但我覺得自己還有機會,所以我決定再花兩萬二跟注。」
「你的機會並不多。他是兩對的話,有74%機率贏你;而三條是90%。」
「你說得一點沒錯。現在,轉牌是……草花。這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我讓牌,他下注十萬港幣,我跟注。現在彩池是二十七萬八千四。」
「而河牌是——」姨父發下了一張草花。
「我拿到了三條,我肯定能贏他。他讓牌,我下注十萬;他猜我沒有一對,還說我一張贏不了他,他用所有的籌碼全下;我感覺不對勁,好像勝算變得渺茫,但無論如何我還還是跟了。然後我翻開底牌;他也翻開他的底牌……」
當姨父的手剛剛碰到小盲注的牌時,我很肯定的說「他是兩張草花,而且是草花J。」
姨父的手在那一剎那間停住了;但他還是翻開了小盲注的牌——草花、草花J。
「我就這樣輸了,那把牌我輸了四十八萬。那是我在澳門輸得最大的一局,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一把牌讓我輸上過五萬塊……但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拿到一對就喜出望外,沒考慮到其他的可能性。阿新,你說,一個牌手最忌諱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在《超級系統》裡有著很明確的答案,我回答道「恐懼、害怕、喪失信心。」
「還有呢?」
我不知道姨父想要什麼樣的答案,但我確實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
姨父搖搖頭,又歎了一口氣「牌桌上,任何時候都絕不能掉以輕心。每個牌手的風格和習慣都不同;相同的,是大家都懂得玩牌的技巧。如果你要贏,關鍵就在於靜觀其變。而我已經變得遲鈍了,我沒有看到這個盲點。」
我從姨父的話裡聽出了濃濃的悲哀,突然之間我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我拚命從腦海裡搜索詞句想要安慰他,但我最後只是這樣說「姨父,這只是一把牌而已。」
他馬上對我說「可你就看穿了一切。」
我又沉默下來。
姨父也沒有再說什麼。我們對坐了很久、很久。然後他走出書房,我聽到書房的門「呯」的一聲,被關上了。
當晚,報紙上的那份名單裡,添上了一個新名字——平光慶。
再之後的事情,我想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我承擔了姨父的債務;每週去澳門玩牌還債、養家;我被阿刀請去代他出戰……而在我回憶裡的最後一幕,是杜芳湖擊敗我和阿進、奪得那張Wsop的入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