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握天下 第六卷 清平長樂 第三章 情之所鍾(下)
    紫蘇輕輕微笑,喜悅而欣慰的感覺縈繞心頭,對齊朗複雜的笑意視而不見。

    「我知道。」齊朗回應,「看得出來,你的心情很好。」

    「那麼,你想通了?」紫蘇熱切地看著他。

    齊朗搖頭,苦笑著說「我的心很亂,現在也是,但是,我並不會誤解你的心意,紫蘇,你不必擔憂這一點。」

    他從不曾看錯她的想法,又何必去想通什麼,迷亂的是他的心,即使明白自己想要什麼,猶豫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

    「是嗎?」紫蘇反問,眼中的喜悅驀地退去,只餘下一片冷然的淡漠。

    「我不會讓你獨自面對的,紫蘇,我記得自己的承諾,這還不夠嗎?」齊朗同樣反問,眼中卻有一分澀意。

    到底還是成這樣了!

    「你的承諾更讓我害怕。」紫蘇無法再維持淡漠,動容地回答,眼中是一抹痛楚。

    她不是相信他的承諾,她只是無法相信他的承諾不會改變。

    齊朗無言以對,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垂下目光。

    「為什麼不說話呢?景瀚,你無需隱瞞什麼,因為,我不會逼你的。」紫蘇淡淡地開口,說得很平靜。

    齊朗迎上她的目光,溫和的笑容中有著不容錯認的柔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齊朗說得無奈,「我知道上次的話說得過分了,可是,我當時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的心很亂,紫蘇,摒除那些凌亂的思緒,最後剩下的只是那些了。」那些凌亂的思緒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清,又怎麼對自己最在乎的人道出口呢?

    「……我明白了……」紫蘇輕歎,站起身,走向齊朗,厚重的棉袍讓她看上去格外纖弱。

    齊朗默默地看著她,耳邊仍縈繞著那句「我明白了。」的喟歎,他知道紫蘇是真的明白自己的感受了,煩躁許久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謝清他們總以為是齊朗在鎮定紫蘇的心神,其實,很多時候,心會亂的是齊朗,畢竟,紫蘇的尊貴可以讓她避開許多瑣碎的流言與事端,一直都是如此。

    當局者迷,可是,旁觀者又怎麼能明白當局者難於言表的迷亂呢?那份清醒並不一定就可以幫助當局者走出迷局!

    抬手輕撫齊朗的肩臂,紫蘇溫和的開口「景瀚,我害怕你的承諾再度改變,你在擔憂什麼呢?我不明白……」

    「我要知道就不會這樣了。」齊朗苦笑,也在逃避這個問題。

    「愧疚?厭倦?難過?還是恐懼?」紫蘇道出一個個形容詞,細心地詢問。

    「你一定要知道嗎?」明白她的用意,齊朗不由反問,他實在不想與她直接說這件事。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很好;如果不想說,也無所謂。」紫蘇緩緩地道出自己的答案,她並不是想瞭解齊朗每一個想法,她只是希望他能陪在自己身邊,如果,他的心動搖了,那麼,她就有必要堅定他的心,她無需知道詳細的事情,她只想知道他是怎麼樣的心境。

    「你賜給夏茵『半紅散』,為了讓我暫時無心朝政,因為皇帝的行動正逐漸失去控制,可是,我卻直接離開成越,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的母親告訴我,她不在乎任何事,可是,她要齊家的嫡嗣!」齊朗按住她輕撫的手,淡淡地道出,「紫蘇,不要說你不曾想動那個孩子!而我,必須保護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

    「我沒有讓那個孩子受到傷害,不是嗎?」紫蘇沒有反駁,只是有事實反問。

    「沒錯!」齊朗苦笑,「那也是我的孩子,你也許不會動它,甚至,以後,你會很喜歡他,可是,我的妻子呢?」

    「……」紫蘇不由皺眉。

    「紫蘇,他們是我的家人,我不希望你與他們發生衝突,就像你不希望我和陛下發生衝突一樣,可是,你是太后,當你真的要傷害他們時,我根本無能為力!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一次,我可以視而不見,兩次,三次……你說,我該怎面對?」齊朗看著紫蘇,認真地問。

    「你是說,你很在乎你的妻子……」紫蘇揚眉,神色十分複雜。

    「我不在乎,我一直也認為不必在乎,可是,我在乎我的母親,以後,我也不可能不在乎我的孩子!他們會在乎……」齊朗搖頭,坦然地看著自己最在乎的愛人,可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最愛的戀人,人總是還有其他在意的人。

    紫蘇不由閉上眼睛,輕輕歎息,轉開頭,也抽回被齊朗輕握的手,走到一邊,似乎在靜靜思索著什麼。

    齊朗已經盡力表達清楚他內心的想法了,紛亂的思緒經過多日的沉澱,雖然心境無法平復,可是,他對自己的心已非一無所知。

    也許他內心最恐懼的是因為那些事情,他與紫蘇不得不站到對立的兩面上。

    不想對立,便只有妥協,可是,這一次,他還有退讓的餘地嗎?

    紫蘇會退讓嗎?

    「你希望我怎麼做?」紫蘇悠悠地問道。

    齊朗訝異地望向她,卻見她平靜地看著自己,淡定自若,應是做了決定,一時間,他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你希望我承諾什麼?不傷害你的家人嗎?」紫蘇進一步問道,「景瀚,我難道曾經因為自己的感情而傷害你的家人嗎?」

    齊朗語塞,默默地搖頭。

    「你不認為,你想得太多了嗎?」紫蘇苦笑,「而且,你根本也不指望我是個聖人!我也的確不是,你再擔心恐懼也沒有用啊!我不會刻意地公器私用,可是,我也不必錯失放縱自己的機會,不是嗎?」

    看著紫蘇絕美容顏上苦澀的笑容,齊朗不由心疼,在心靈悸動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到底為何迷亂了。

    「可是,你仍然顧忌著我的感受,因此,你總是刻意地把我排除在我,紫蘇,難道你就沒有想得過多了?我不是單純善良的人,我不會因為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疏遠你,你沒有必要避開我啊!更沒有必要在生死攸關的時候,特別關照我!我可以周全自己!當你那麼做的時候,我就不得不若無其事地胡思亂想!接著,就是在消息傳來的那一刻,為你心神俱驚!難道,你認為我在你身邊會是個累贅嗎?」是的,這才是他內心迷亂的真實原因。

    明知道陽玄顥蠢蠢欲動,外有朝臣扶持,內有宮人匡助,明知道他無法把持地選擇了一個最劣的選項,她卻立刻設計讓他抽身,而不是讓他協助自己!這讓他如何想!

    再加上家事,齊朗的心想不亂都難。

    紫蘇靜靜地聽著,目光一瞬都沒有離開齊朗,似乎想確認什麼,但是,她並沒有任何表示,直到齊朗說完,期待地看向她,她才無語地垂下目光,微微皺眉,良久才開口「景瀚,我們這算不算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你從來就喜歡一個人面對糟糕的狀況!」齊朗歎了口氣,只能苦笑。

    「也許吧!」紫蘇無法否認,只能模糊地回答。

    「紫蘇,這樣不行的。」齊朗搖頭,「我知道你為什麼如此,可是,我也不能保證,每次都能想通!我曾對陛下說,人心是無法控制的,難道你不明白這一點嗎?」

    齊朗看著紫蘇,見她仍不開口,只是默默地皺眉,不由有些心冷,但是,他還是繼續說道「也許我的要求過分了,畢竟,你也是為我著想,若你僅是太后,我一定感激不盡,可是,你我……你我並非僅是君臣……」

    「若你我僅是君臣,我就不會讓你遠離這個是非了。」紫蘇打斷他的話,語氣有些不滿,「景瀚,你怎麼會這麼想?」

    「難道我就不能這麼想嗎?若是有一天,我就這樣想了呢?」齊朗淡淡地反問,「這不是不可能,紫蘇,我害怕!」

    「我不會再那做了!」紫蘇一驚,承諾脫口而出,「無論再做什麼決定,我會告訴你的,不會讓你再猜測……這樣就好了,對嗎?」

    紫蘇的語氣漸緩,卻沒有猶疑,只是平靜的道出自己的決定。

    「……我想是的。」齊朗點頭,沉吟著走向紫蘇。

    紫蘇鬆了一口氣,輕淺地一笑,並沒有拒絕他的親近,感覺到他的手溫柔地撫過自己的鬢髮,輕柔地落在肩上,接著,她聽到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

    「紫蘇,我們注定了躲不開權與利的爭奪,介意也無用,不必刻意避開什麼,枉自傷心、傷神!」

    「我們都不是輕易承諾的人!只要是說出口的諾言,我從沒有食言,你應該很清楚。」

    「你害怕的是那些模糊的話語,可是,我們都曾說許多似是而非的話,那不是你或我能改變的,畢竟,我們分開了許多年,有不同的經歷,這些都已經無法改變了!當年,並非我一個人改變承諾,你同樣沉默了,不是嗎?」

    「現在與當年不同,我們不再是別無選擇,紫蘇,不用擔心我會因為任何事放棄,我用我的一切發誓!」

    齊朗溫和而莊重地對紫蘇說,輕緩的聲音在她的耳邊卻重逾千鈞,讓她釋然地點頭,卻始終默默無語,齊朗沒有介意她的沉默,輕輕擁她入懷。

    紫蘇靜靜地靠在齊朗的胸前,雙手回抱住他,暗暗用力。

    「景瀚……」

    「什麼?」聽到紫蘇猶豫而輕微的聲音,齊朗輕聲問道。

    「我從不曾懷疑你,讓你退避,只是不想你為我擔心……可是,你離開京都,卻讓我一直心慌,我害怕你有更在乎的人,不再記得那些承諾了……景瀚,答應我,不要再這樣突兀地離開了!我心裡當時真的是一下子就慌了!」紫蘇終於還是道出了內心最深處的恐慌。

    「我保證!我保證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齊朗心疼不已。

    「真的?」

    「真的!」

    無論紫蘇如何心機深沉,她畢竟才二十四歲,即使已經歷滄桑,年輕的心仍會有單純的思考,就像此時,她的問題讓齊朗心中不自覺感到一絲天真的氣息。

    「你的身體怎麼樣了?」一直沒有機會詢問這個問題,齊朗這時候才問出口。

    紫蘇笑了笑「已經沒事了,毒已經清了,只是身子還有些虛,只能慢慢調養了。」

    「那就好!」齊朗稍稍放心,見到紫蘇淡淡的微笑,不覺竟有些失神。

    「你好好休養。」齊朗低頭,與紫蘇額頭相抵,溫和地笑問「那麼,要我留下陪你嗎?」

    「……」紫蘇沒有答話,只是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又用手指輕輕戳了他一下,讓齊朗失笑出聲。

    「你先去看看皇帝吧!尹相與隨陽都去了,你不去,皇帝不知道會怎麼想!」紫蘇沒好氣地推開他。

    「我們做臣子去晉見、勸諫是一回事,真不想母子反目,你也要做些讓步才行!」齊朗笑了笑,無奈地勸道。

    紫蘇點頭;「我知道,可是,現在不行!他根本沒有認識到什麼皇帝該做的事情!」

    「算了,反正,你心裡有數就行!」齊朗搖頭,不想再說了,「我先去見陛下,你休息吧!等一會兒,我再過來。」

    紫蘇點頭,看著他離開,心中暗暗地歎了口氣,她知道,齊朗還是不想介入她與皇帝之間的是非,而這恐怕也是所有官員的態度,看來,想母子和好,還是得靠自己。

    齊朗到昭信殿時,謝清與尹相正好出來,看見他,尹相只是點了下頭,便離開了。謝清自然不會,他停下腳步,看著齊朗,無奈地搖頭。

    「陛下一言不發,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謝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件事,我們也不太好說,陛下也尷尬,一言不發算是好的了!」齊朗輕輕歎息,也分析了一番。

    「你還要再試試?」謝清見齊朗仍要進殿,不同出聲問道。

    「總要見見陛下啊!」齊朗轉頭看向他,無可奈何地回答。

    「也是!」謝清同意地點頭,「希望你能有點收穫。」

    「但願吧!」齊朗這一次頭也不回地答了一聲,便走進了昭信殿。

    「臣齊朗參見陛下。」齊朗恭恭敬敬地在外殿行跪拜大禮,又朗聲通稟,不一會兒,陽玄顥便從內殿走了出來,一言不發地坐到地屏上的寶座上,輕輕抬手,示意他起身。

    「齊相,您可以起身了。」隨侍在陽玄顥身邊的梁應見齊朗不曾看到皇帝的動作,只能出聲提醒,總不能讓齊朗一直跪伏在地吧?

    齊朗這才抬起頭,看了陽玄顥一眼,見他面無表情,也沒有看向自己,但是並無不允之意,他才站起身,低頭立在一旁,沉默不語。

    先按捺不住的是陽玄顥,這些天,隨侍的宮人都旁敲側擊地勸他不要固執,方纔,尹朔與謝清告訴他紫蘇的決定後,也勸諫他向太后低頭,這一切都已經讓他煩躁了,只是,皇帝的尊嚴讓他沒有開口,可是,齊朗一言不發地沉默著,讓他有種洩氣般的焦急。

    「齊相,你就是來朕面前站著的嗎?」陽玄顥不悅地問道。

    「臣惶恐,只是,方才臣聽尹相與謝相說,陛下無意與臣等說話,臣實在是不知所措。」齊朗淡淡地回答。

    陽玄顥一怔,竟不知怎麼回答了,齊朗說的是實話,他的確不想與那些勸諫的人說話,但是,那只是因為他對那些話厭煩,明知他們是對的,他仍不想照做。

    「太后娘娘說陛下的帝王之道學得很糟糕,臣身為太傅,實在是汗顏。」齊朗低頭行禮,很慚愧地對陽玄顥說。

    「帝王之道?朕還算是皇帝嗎?」陽玄顥冷冷地質問,「有幾個被限制行動的皇帝還會需要學帝王之道的?」

    齊朗不由揚眉,淡淡的笑意在眼中一閃即逝,沒有讓陽玄顥看到,他答得很靜「陛下,歷史上又有幾位太后會如此對待登上皇位的親生兒子呢?」

    陽玄顥語塞,心中卻是惱羞成怒,站起身,大聲喝道「元寧的皇帝是朕,不是母后!朕不是她手中的木偶,也不是她釣魚的香餌!母后想讓朕成為傀儡,想斷去朕的臂膀,朕難道不能反擊嗎?」

    「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齊朗不由皺眉,心中卻暗暗驚駭不已,他本來認為這件事是紫蘇故意引皇帝入局所致,畢竟尚未親政的皇帝不應該有朝臣,可是,現在聽來,事情竟然出乎了他的意料,顯得離奇。

    「太傅就算明白了,難道會幫著朕嗎?」陽玄顥反諷。

    齊朗淡淡一笑,沒有理會他的反諷,很平靜地說「陛下,臣無意與您對立,也不明白您為何會有這種令人惶恐的想法。臣是您的臣子,太后攝政是代您行使皇帝的權力,臣是不可能與陛下您對抗的!」

    陽玄顥冷哼一聲,對他的話根本不信,重新坐下,扭開頭,不再多置一言。

    齊朗默然,看了他許久,才黯然地道「陛下,臣告退前再問您最後一個問題——您是否想過,若太后此時真的如您所願一般,元寧皇朝與您會如何呢?」

    「臣告退!」齊朗低頭行禮,平靜地退出昭信殿,轉身便看到紅霞滿天,夕照黃昏。

    皇城的琉璃頂反射著落日的餘輝,似乎氳氤著五彩光華,與暮靄流雲相映照。齊朗佇足遠眺,天地無垠,他卻感覺不到心曠神怡。

    這是一場不見血的廝殺,牽連的卻是無數人的榮辱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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